虛處立基實地慕遠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虛處立基，實地慕遠

凌明月

《莊子·養(yǎng)生主》中講了一個“庖丁解牛〞的故事，很好地闡釋了“技〞與“道〞的關系。文惠君見庖丁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稱贊道“技蓋至此乎〞！他認為這是高明至極的技術。庖丁則認為這是“道也，進乎技〞！當解牛的技術能夠“依乎天理〞，“以無厚入有間〞，就超越于“技〞而達于“道〞的境界。所謂“道〞，就是能夠順應天地宇宙運行的自然規(guī)律，達于“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的自由境界?！墩撜Z》里面孔子說“隨心所欲而不逾矩〞也是這個意思，隨心而為卻始終不違背世道和自然的規(guī)律。語文教學的務實與務虛，說的正是“技〞與“道〞，簡單地說就是語文學科的基本性質(zhì)——工具性與人文性（工具性指的是語文有其具體的應用功能，有實踐性的特點，人文性指的是語文有其文化功能，應重視學生思想感情的熏陶感染），更具體地說是語文教學任務的實用目的與超越性目的、教學內(nèi)容的應試目標指向與素質(zhì)教育指向、教學手段的技術境界與藝術境界。

簡單地說，語文教學的務實指的是語文知識的建構與把握，屬于技術層面;語文教學的務虛則是人的精神品性的塑造與完善，屬于“道〞的層面。“語〞在《說文》里這樣解釋：“論也，從言，吾聲。〞《詩·大雅·公劉》里說：“論難曰語。〞《鹖冠子·王鈇》里說：“問難曰語。〞語文首先是一種發(fā)問的神態(tài)，向自己向他人向天地萬物發(fā)問，通過獲得知識，建構知識體系。在沒有學科分類之前，“語〞指的是人類所摸索而得的所有知識，這些知識太過龐雜，因此就有了哲學、經(jīng)濟學、法學、教育學、文學、歷史學、理學、工學、農(nóng)學、醫(yī)學、軍事學、管理學、藝術學這樣的學科分類。“語文〞中的“語〞，在現(xiàn)代大學分科里指的是這13個分類中的“文學〞，相較于古代，其語義范圍大大縮小，也更專業(yè)化了。“文學〞是一種用口語或文字作為媒介，表達客觀世界和主觀認識的方式和手段，包括“中國語言文學、外國語言文學、新聞傳播學〞三個學科分類。

“中國語言文學〞只是大學分科的“文學〞中的一個專業(yè)，大學里的“中國語言文學系〞包括“語言〞和“文學〞兩個大的專業(yè)，中小學所說的“語文〞其實應當是學科分類里的“語言〞和“文學〞各取一字合成的簡稱。2022年的語文《課程標準》說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將“語文〞理解為“語言應用〞和“人文精神〞，從而界定其基本特點是“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墩n程標準》對“語文〞基本特點的界定與大學學科分類的不一致，導致中學語文教學重語言應用、重思想感情的熏陶感染而輕文學教育，應試教育盛行及試卷編制時側重于語言應用，又導致中學語文有只重語言應用的傾向，這就是中學語文教學“技術流〞現(xiàn)象嚴重的原因。可以大膽地說一句，現(xiàn)在的語文教學幾乎是“務實〞的。

《課程標準》里的“人文性〞要得到落實，“語〞這個詞最早的語義中所包含的“問難〞（即一種通過發(fā)問而達成思想與精神塑型的過程）的深刻內(nèi)涵要獲得踐行，都應當重視文學教育。重視教材文本的文學價值，重視文學作品在語文教學中的地位，深入到文學家的精神世界，提倡文學創(chuàng)作，語文學科對學生的思想感情的熏陶的目的才能得到實現(xiàn)，其人文素養(yǎng)才能真正得到提升，其精神人格才能真正得到建設。

許慎在《說文解字》里解釋：“文，錯畫也，象交文。〞意思是“文〞字的交錯兩筆，表示經(jīng)緯的交錯錯疊。他理解的“文〞之本義，和后來的劉勰相通，都是指事物的“文理〞（紋理）。

《文心雕龍》的第一篇，題為《原道》?！对馈返拈_頭這樣說：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響，調(diào)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大道流行，乃有天地。天地，便是大道的“文〞。日月星辰，是天之文，山川河流，是地之文。天地之間，山川草木動植，不待雕琢，自然文采斐然。人與天地并立，為萬物之靈長，怎么可以沒有自己的文采。正因如此，劉勰才說“文之為德大矣〞。人而有文，是對天道的尊奉，是對天地的仿效。劉勰提到“文〞時，首先想到的不是書于竹帛或紙上的文字、文辭，而是“文理〞。“文理〞，現(xiàn)代人更習慣于寫成“紋理〞。想象一塊圖案精致的綢緞，疏密交織的經(jīng)線緯線，就是它的“文理〞。文字、文辭、文章，則是人之內(nèi)心彰顯于外的“文理〞。既然人要仿效天地，那么人之“文理〞也應有與天地相配的光采。人不能無文，文不能無采，這是人生于天地間為人做文的應在之義。

但是，細心看看《說文》、甲骨文、金文里“文〞的寫法，又不只是單純的經(jīng)緯交織而已?，F(xiàn)代學者陳夢家先生一語中的：“古文字中的‘文’像一個正面直立的人?！摹脑x，可有三種猜測：一、古代有斷發(fā)文身的習俗，文即文身。二、古金文‘文’字常于胸中畫一‘心’字形，疑象佩飾形，文即文飾。三、‘文’字象人溫雅而立的神態(tài)，文即溫雅。無論文身、文飾還是高雅，‘文’，都是一個人站在天地之間的樣子。當一個人想要像一個人那樣彰顯自己，他就有了‘文’。〞

劉勰在《原道》開篇那段文采斐然的話，要說的正是這個意思?！拔抹?，是人之為人的彰顯。但是，這個彰顯不是人的恣意任性，而是對某種潛隱于天地之間的當然之理的遵從。人之所以區(qū)別于禽獸，正是由于唯有人可以領會這個當然之理。

語文教學的務虛，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罢Z〞是向天地萬物的“論難〞“問難〞，在語文學科里一方面指是語文知識的把握與建構，也就是語文教學的務實之處;另一方面指的是通過發(fā)問型塑思想與精神，這是務虛的。一個人通過語文學習，成為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人，奕然有文彩，熠然有光芒;一個人通過語文學習，對天地萬物對社會萬象富含深情，情動于衷，能用文字“發(fā)之于外〞，其文辭篇章有文理，其精神作風高拔超越，這是語文教學的務虛之功。

我經(jīng)常會寫一些短章，作為語文教師的文字訓練，以免久疏文字導致上課語言枯燥無味，面目可憎。有一次寫一個《閱讀課上的漂流》的短章：

“給學生一節(jié)課自己閱讀。我悄悄地觀測他們的臉龐，希望能從中讀到某種命運。我喜歡看女生的面孔，處于寧靜之中的這些臉龐，大部分顯得端莊清白，有一種清剛敞亮的純樸，貌似可以天長地久。各張臉的眉眼嘴角的搭配略微差異，微妙地示意各個人的性格特質(zhì)。我喜歡看男生的面孔，各張臉性格明顯，我貌似可以看見他們以后的立身行事?？粗@四十多張面孔，我想象他們的命運，但我一無所知，各種各樣的機遇、緣分、變故不斷地參與他們的命運，并使之改道。有些推測令我感到欣悅，但有些令我感到凄愴。我打量著這些變幻莫測的命運，竟然覺得痛心起來。無可爭議的是，終有一日，這些清白生動的面龐上將落滿生活的灰塵，終有一日他們也將和我一樣高懸起理想，以及對生活的美好向往，像一條鯰魚一樣穿行于泥淖，尋覓一口呼吸的空氣。世上最凄愴的事不是生離死別，不是遭逢厄運，而是泯然眾矣，臉上再無光芒。〞

重讀這樣的短章，教育的理想在現(xiàn)實面前顯得十分脆弱。中學教學重務實而不重務虛，正是造成這些清白生動的面龐逐漸失卻光芒的原因，語文教學的“技術流〞操作不能自避其罪。語文學科相較其他學科而言，也更有責任去承受務虛的使命。

當下的語文教學最大的問題，筆者認為在于將務實與務虛截然對立，認為務實就不能務虛，務虛則必然無法務實。中國哲學一直將“虛〞“實〞的問題作為最重要的命題進行探究，歷代哲人也各有深刻的論述，《易經(jīng)》是最重要的成果。漢代學者鄭玄說：“易一名而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變易〞是《易經(jīng)》所闡述的最為精辟的思想，“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相推而變化生〞，用來表達這一思想的詞語也極多：虛實相成，虛實相生，虛實相半，化實為虛，化虛為實，以實形虛，虛實互藏……語文教學中務實同樣可以務虛，務虛的時候也能夠務實，這是遽須確立的基本教學認識。務實和務虛是語文教學的一體兩面，務實可以導向務虛，促成學生精神生命的成長，務虛也有助于務實，激發(fā)學生對語言應用訓練的興趣，加深對具體語言現(xiàn)象的理解，更快更有效地構建語文知識體系。

先說“虛處立基〞?！恫烁T》里說：“講道修德，念念要從虛處立基，若稍計功能，便落塵情。〞思想高遠，可以讓人不沾塵俗。蒙田說：“據(jù)說，在想象力的作用下，人的身體可以拔地而起。〞話雖然說得夸誕，但想象確實能讓人“憑虛御風〞“飄飄乎如遺世獨立〞，人類拔地而起的夢想最終也促成了科技的巨大進步，現(xiàn)在人類已經(jīng)可以進入太空。出一個題目，讓學生“作文〞還是讓學生“寫作〞，這就是務實和務虛的區(qū)別?！白魑抹曋皇峭瓿梢粋€任務，自然就是完成字數(shù)而已，“寫作〞則是將自己當做創(chuàng)，這時自然有逞才的沖動，就會去考慮如何謀篇布局，如何打造細節(jié)和語言，如何獨辟蹊徑超越常我，這樣寫出來的文章就會有新面目，“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正在于寫作時是否有高遠的追求。

李長之在《迎中國的文藝復興·自序》中說：“談一國的文化時，須就其最高的成就立論，而不能專就低處看?！驹诟呒墸梢粤私獾图?站在低級，卻不能夠了解高級。〞高處眼亮，立足于高遠，看事物就能胸懷全局，能清楚地理解局部之間的關系，處身井底，只能看到井口大的天空。譬如說，語文閱讀的核心能力是什么？要理解這個問題就要從哲學的根源上去理解閱讀是什么的問題。一篇文章其實就是陳述對世界進行觀測之后的理解，這就涉及到我們的祖先最早是怎么認識世界的問題。古人看到一個陌生的事物，首先必需給它命名，才能建立起和它的關聯(lián)，將它納入自己的世界系統(tǒng)之內(nèi);古人還必需能夠對這個事物進行描述，把握它的各種屬性，它才是可以理解和把握的。人類的這種思維結構的一致性使得幾乎所有的民族都采取了“陳述主體+陳述信息〞的基本句法。因此，閱讀的基本問題就是去把握每一個文段的陳述主體及其所陳述的信息。從語法分析上說就是先要把握主語和謂語。從語言哲學的高度來處理語文閱讀，自然能事半功倍。我們平日講句式轉換、句子成分劃分、修改病句、擴展和壓縮句子，其實都必需站在語言哲學的高度上才能理解這些具體的語言應用專題的價值和意義，否則都只能是零碎斷裂的，只能是盲人摸象。虛處立基，學問要做得自由，基礎不只在一塊塊的磚頭上，更在抽象的理論建設上。人類的精神力量決定了文化的基本方向，人類的觀念建構了文化的基本框架，御寒的精神需求使衣服被發(fā)明出來，而不是有了衣服人類才發(fā)展出溫暖的感覺。

再來說說“實地慕遠〞。具體的語言應用大多也蘊含著豐富的文化信息和精神內(nèi)涵，能托舉著學生飛揚精神，澡洗情操，塑造人格。舉個教學中的例子來說明。蘇東坡的《赤壁賦》的第一個句子是“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聽過好多老師講課都一掠而過，介紹這句話開篇即點明時間、地點、人物、事件，至多再加一句“語言簡單〞。這樣的講法是蒼白無力的?！巴曉凇墩f文·亡部》的解釋是：“出亡在外，望其還也。〞《說文·壬部》又說：“月滿與日相望，（以）臣朝君也。從月，從臣，從壬。壬，朝廷也。〞后引申為每個月的十五日，《論衡·四諱》里說：“十五日，日月相望謂之望。〞和“望〞往往并提的詞是“朔〞和“晦〞?！墩f文·月部》釋“朔，月一日始蘇也〞，“朔〞字有初萌的活力，《說文·日部》釋為“晦，月盡也〞，“晦〞字含有惋傷之情，“望〞居“朔〞“晦〞之中，皓月當空，清輝遍灑，內(nèi)蘊的情緒沛然勃然，興味飽滿?！凹韧暿鞘?，“十五的月亮十六圓〞，月光朗照更甚，天地空明，這時又是秋天，氣候清爽，泛舟而游當是何等自由愜意。這樣從字義的實處一解釋，其中的情感氣氛就滿溢而出了。但假如結合《說文》的解釋，再聯(lián)想到蘇軾寫這篇文章是被貶黃州，君為日，臣為月，日月相望，“臣朝君〞，被貶謫在外，“望其還也〞的翹首跂踵之情躍然紙上。而月已“既望〞，“既〞是“已經(jīng)〞之意，已經(jīng)過了十五日，歸期遙遙無望，內(nèi)蘊的失落悵然之情也不難體會。有人可能會說，這是過度解讀，但是這樣的解讀比起簡單地說“望〞是一個時間名詞這樣毫無生氣的講析大約是好玩兒得多的，何況大哲學養(yǎng)深厚，非短淺后學能望其項背，又焉知蘇軾不是有意為之。譬如這個句子中的“扁舟〞與“赤壁〞的對照，就明顯是有意為之的。扁舟一葉，隨波泛動，有隨性愜意的意味，但扁舟似葉，也有飄搖無定、纖小脆弱之意，赤壁自然是雄偉高大的，相較之下，一種威壓之感撲面而來。相信在扁舟上的蘇軾在高崇的懸崖之下，是會有一種處身于皇權之下的渺小與飄搖之感的。大約大家還記得就在不久之前蘇軾寫了《念奴嬌·赤壁懷古》，里面有“亂石穿空，驚濤拍岸〞這樣的句子，什么叫“亂石穿空〞？顯然蘇軾是從江邊往上看，崖壁如削，山石從崖頂崖身探出，就像利劍插進天空，險象環(huán)生。江濤為何會像受了驚嚇向岸上拍來，這大約就是蘇軾“烏臺詩案〞之后雖然被貶，卻也是死里逃命的心理寫照吧。寫《念奴嬌·赤壁懷古》就在不久之前，這樣驚懼未定是會很自然地延伸到《赤壁賦》里的，所以說“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在伸展愜意中其實是暗含“立危墻之下〞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理情感的。

威廉·馮·洪堡特在《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fā)展的影響》中說：“每個時代的每一位獨立創(chuàng)作的作家，都會不自覺的使詞帶上附加的意義或者改變詞的意義，由于他無法避免把自己的特性帶入他所使用的語言，他的特性要求語言提供新的表達。〞依照這樣的認識，以上的分析應當是合理的。細究的語言運用，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