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與西方形而上學

9/9尼采與西方形而上學尼采的學說在東西方學術界一直是有爭議的。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尼采是一位反傳統(tǒng)的思想家,而反形而上學則是他反傳統(tǒng)的最基本方面。但20世紀西方哲學大師海德格爾卻認為，尼采是西方形而上學的終結(jié)人物，從柏拉圖到尼采的西方哲學史是一部形而上學史。尼采究竟是否擺脫西方形而上學,這不是一個可用肯定命題或否定命題簡單地予以解決的問題。對待形而上學的態(tài)度是現(xiàn)當代西方哲學的熱點之一，它既表現(xiàn)了哲學家們對哲學的對象、性質(zhì)、功能、作用等問題的不同看法,也表現(xiàn)了人們對哲學的前途和命運的關注.依筆者之見，尼采確實反對西方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但另一方面他又在制造一種新的形而上學.實際上任何一種學說，就其成為一種哲學理論而言,都必須包含著形而上學的追求.本文試圖就此作一探討。一尼采始終以“叛逆者”的形象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自稱“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弟子”，“寧作薩提爾,也不想當圣徒.”〔1〕他的哲學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有濃厚的詩味，他的主張、論斷、觀點沒有嚴格的邏輯論證，常常是一些寓言、格言、隱喻，象泉水一樣噴涌,象瀑布那樣傾瀉。他也不象以往哲學家那樣去構造一個形而上學的體系，建構一個包羅萬象的知識大全，而是要從根本上否定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尼采對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否定首先表現(xiàn)在他反對西方哲學。自古以來就致力于探究的宇宙萬物的終極原因,最高本質(zhì)、能理解一切事物和一切現(xiàn)象的絕對原則（終極真理)。因為這種追求必然導致神、上帝的觀念，兩者相連相通，并經(jīng)過長期發(fā)展，成為西方人的思維方式，西方文明的傳統(tǒng).同時，這些觀念也是西方形而上學的基礎和最基本概念。尼采則毫不留情地要摧毀西方形而上學的這個根基.他說:最終實體、最高本質(zhì)、上帝等等都不過是虛構的概念，而不是實在的。“‘上帝’、‘靈魂不死’“‘拯救'、‘彼岸’，這些東西都屬于概念，我可沒有為它們浪費過時間。"〔２〕尼采確信,真正實在的東西、世界的真相不是靜止的實體，而是不確定的活動、過程、沖動,即一種永恒的無確定性可循的流變，而且,這種流變是周而復始的,呈循環(huán)往復狀態(tài),是永恒的重現(xiàn)。流變和永恒重現(xiàn)（循回）是尼采哲學的出發(fā)點和根本點。尼采指出“你們知道‘世界’在我看來是什么嗎?……世界就是:一種巨大無匹的力量，無始無終;一種常住不變的力量，永不變大變小，永不消耗,只是流轉(zhuǎn)易形,而總量不變，……它被‘虛無’所圍住，以此為自己的界限,不是任何含糊的東西,不是任何浪費性的東西,不是無限擴張的東西，而是作為一定的力被放在一定的空間中,但并非放在‘空空如也地’存在于某處的空間中，毋寧說是一種無所不在的力，或各種力量浪潮的會演，亦多亦一，此起彼伏,象自身吞吐翻騰的海洋,永遠在流轉(zhuǎn)易形，永遠圓ｈúｉ＠①流，以千萬年為期的ｈúi@①流，以各種形態(tài)朝汐相間，從最簡單的涌向最復雜的，從最靜的、最硬的、最冷的涌向熾熱的、最野的、最自相矛盾的,然后再從盈返回簡單,從矛盾的糾纏回到和諧的快樂，在這種萬化如一、千古不移的狀態(tài)中自我肯定、自我祝福，作為必然永恒回歸的東西，是一種不知滿足、不知厭倦、不知疲勞的交易——:這就是我所說的永恒的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毀滅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的世界,這個雙重銷魂的世界，它就是我的無目的的‘超出善惡的世界’?！薄?〕“一切過去,一切還來;永遠轉(zhuǎn)著存在的輪子。一切凋謝，一切重化,永遠流著存在的年光?！薄耙磺惺挛镉肋h重還，我們也在其內(nèi),而且我們永始便已存在，并一切事物."〔４〕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也提出過流變的宇宙觀,后來斯多亞派把它改造成循回流變說。尼采顯然受此影響，但他的流變說有不同的特點。首先,尼采的流變與權力意志連在一起,因為貫穿于宇宙萬物的權力意志在流變中展現(xiàn)出來，流變是權力意志的流變,流變的世界也就是權力意志的世界.其次，尼采的流變是人、與自我相連的，流變的過程也就是“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毀滅”的過程，因而流變的世界實際上也就是人的自我實現(xiàn)的世界,是人生的世界。尼采就是要人從致力于向外部世界尋求永恒的本體、本質(zhì),轉(zhuǎn)向人自身內(nèi)心世界，轉(zhuǎn)向人自身的創(chuàng)造和奮斗。許多學者認為尼采把權力意志看作宇宙萬物的本原、本體、本質(zhì)，筆者對此持有異議。尼采的確講過:“這個世界就是權力意志—-豈有他哉!你們自身也是權力意志-—豈有他哉！”〔５〕但他所謂的權力意志是與生命不可分的，“凡有生命之外，那里便也有意志。”〔6〕而生命和意志是肉體存在最重要最根本的東西，是與肉體不可分地結(jié)合在一起的,決不是脫離肉體的另一種實體性存在。生命意志力是自然賦予肉體的，屬于本能.依筆者之見，尼采的權力意志并不是萬物的本原，也不是存在之為存在的終極原因或最高本質(zhì)。它既不同于柏拉圖式的理念、亞里士多德的“形式的形式”或“第一推動者",也不同于笛卡兒的“上帝"貝克萊的“感覺的復合"萊布尼茲的“單子”、黑格爾的“絕對精神”,甚至也不同于叔本華的世界之為意志。這種權力意志既非物質(zhì)實體,也非精神實體，而是一種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這種意志、生命和創(chuàng)造是與有血有肉的有機體人結(jié)合在一起的。因此，世界是權力意志的論斷涉及尼采對于人生和世界及兩者關系的一些不同于傳統(tǒng)觀點的獨特的看法,本文將在下面論述。但必須指出，尼采的權力意志說本身確實仍然有形而上學的含義,因為權力意志也是一種不可感知、不可捉摸的不確定的東西，因而是一種新的形而上學概念。也可以這樣說，尼采擺脫了西方傳統(tǒng)的實體的靜態(tài)的形而上學,同時又創(chuàng)造了一種流變的動態(tài)的形而上學.總之,否定確定性的概念，把宇宙萬物的真相看成一種沒有確實性規(guī)律可循的、變動不居的過程，這是當代西方反傳統(tǒng)思潮的一個基本觀念，尼采正是這種觀念的肇始者之一.海德格爾雖然反對尼采的權力意志說，但還是接受了這種流變、動態(tài)的思路、強調(diào)以流變、時間作為哲學探索的視域，人之為人、世界之為世界、真理之為真理，都是在流變的意識中顯現(xiàn)出來的，而意識還是離不開此地的人，意識總是人的意識.就此而言,海德格爾也并沒有擺脫他所批評的尼采的形而上學。二尼采對西方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否定也表現(xiàn)在他反對二重世界和對超感覺的“真實世界"以及主張人立足于大地、面對現(xiàn)實、不斷地創(chuàng)造世界上。如上所述，尼采強調(diào)世上一切事物都處于永恒重現(xiàn)的生成流變之中,世界充滿了矛盾、對立、爭斗、痛苦、死亡、虛假、變幻等等。但柏拉圖以來的西方哲學家們把這樣一個現(xiàn)實的世界看作不真實的，竭力要追求一個無矛盾的永恒的完美的真實的世界，他們使用不同的名稱、概念來描述和論證這個世界。這是一個本質(zhì)的世界、實在的世界、理念的世界、超感覺的世界，等等。尼采力圖從心理學上揭示哲學家們構造這種形而上學的“真實世界”的原因。他指出，以往的哲學家不喜歡表面的東西，不喜歡生成變化，因為變化摧毀了固定性、摧毀了他們所信奉的木乃伊式的無生命力的本質(zhì).哲學家們不喜歡痛苦、死亡、肉體和感官,因為痛苦和死亡令人悲傷、恐懼，肉體會衰老腐爛，而且是欲望、誘惑、罪惡的深淵，感官則會欺騙人,造成錯覺和幻想.哲學家們怨恨現(xiàn)實世界的矛盾、眾多、對立、偶然，因為矛盾破壞了同一性，眾多和對立違背了整體統(tǒng)一性和宇宙的和諧秩序,偶然性破壞了規(guī)律和嚴格必然性。所以，“哲學家們對表面、變更、痛楚、死亡、肉體、感官、命運、束縛和一切無目的的東西都有成見?！薄玻贰硨ΜF(xiàn)實世界的怨恨和敵視的心理迫使哲學家們朝向形而上的世界“超越"：從現(xiàn)象世界到理型世界，從世俗之城到上帝之城?！笆澜缫幌伦臃至褳槎?一個‘真實的'，一個‘表面的’.”“表面"世界虛假性的“原因恰恰在組成世界實在性的這些特性，也就是變易、生成、眾多、對立、矛盾、戰(zhàn)爭等等。"〔8〕與此相反，“真實世界”則是不能自相矛盾、不可調(diào)換、不可變易、無始無終的,對真理的尋求成了對這樣一個“真實世界”的尋求：“一個不自相矛盾的世界，不欺人的世界,不變化的世界，真實的世界--即一個沒有苦難的世界。因為矛盾、迷惑、變幻乃是痛苦的原因?！薄?〕“‘真實的世界'應該是善的世界——為什么?虛假、變幻、矛盾、斗爭被斥為不道德,因為要求進入一個沒有這一切現(xiàn)象的世界;構想出一個先驗的世界，以便給予‘道德自由’一席之地（在康德那里）”.〔10〕尼采堅決反對以往哲學家們的上述傳統(tǒng)觀點,指出所謂‘真實世界'實際上是哲學家們的理性的虛構。他說“人將其追求真理的欲求與確定的目標投射為存在的世界，形而上的世界，‘自在之物'、現(xiàn)有的世界。人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需求使得他在自己勞作的世界中，虛構并且預期了另一個世界。這種‘預期’(對真理的‘信仰’)是人的支柱。"〔１１〕“哲學家虛構了一個理性世界……——這就是真實世界的來源，”“宗教家杜撰了一個‘神性'世界——這是‘非自然的化的、反自然的’世界的源出,”“道德家虛構了一個“自由的’世界——這是‘善良的、完美的、正義的、神圣的’世界的源出”。這三大源的共同點是:“心理學的失誤，心理學的混淆。"尼采強調(diào)，這三者所虛構的另一個“真實的”世界是“非存在、非生命、非生命意愿的象征”。是人的“厭世的本能,而非生命本能”所創(chuàng)造的。正是由于傳統(tǒng)的哲學、宗教、道德虛構了另一個世界,把人們引向另一個在現(xiàn)世之彼岸的世界,所以尼采稱它們?yōu)椤邦j廢的象征"〔1２〕與上述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觀點相反,尼采強調(diào)充滿矛盾和痛苦的世界是唯一真實的世界，它是我們生活于其中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世界。為此，他斷然否定傳統(tǒng)哲學和基督教要人們相信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存在的“真正的世界”即彼岸世界，他要人們忠實于我們生活于其上的大地（土地），立足于大地,毫不動搖?！拔译p足穩(wěn)立于此土地上"，“我與你們立誓,兄弟們,對于土地守忠實,不相信那班向你們說起超地球底希望的人們！”他告誡人們:“對于土地不敬在現(xiàn)在是最可怕的事啊”.〔13〕人首先立足于大地（土地）的有生命有意志的血肉軀體，這是尼采要人們深信不疑的,也是哲學的一個基本概念.另一方面，尼采又強調(diào)人創(chuàng)造世界。他認為萬事本身是永恒的、無意義無價值的、超乎善惡之上的，因為“世界空無意義”，“萬事萬物皆在永遠的淵源上受洗禮,超乎善與惡之外；善與惡,皆是浮光掠影，漫熱煩惱，飄游的云。"〔1４〕正是有血有肉有生命有意志的人賦予萬物以意義和價值。因此，有意義有價值的世界是由有生命有意志的血肉軀體——人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權力意志,就因為人是權力意志，因為“創(chuàng)造了這個有價值的世界的是我們!”〔１5〕“在今日世界上有價值的事物，論其本質(zhì)并非自在地有價值—-本質(zhì)總是沒有價值的——卻是一度被賦予和贈予價值的，而我們就是這賦予者和贈予者！是我們首先創(chuàng)造了這世界，和人有些關系的世界！”〔16〕尼采認為，人創(chuàng)造有意義有價值的世界又是為了人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因為“人民之推許價值，是為了保存自己——創(chuàng)造事物之意義,一種于人類的意義，因此他自稱曰‘人’,那便是:估定價值者.”〔17〕因為“這創(chuàng)造的、愿望的、評價的自我,一切事物的價值與度量”〔１8〕“讓世界‘人化',即這個世界日益使人感到自己是地球的主人."〔1９〕如前所述,按尼采的觀念,生命力意志就是創(chuàng)造力，就是使自在地存在著的宇宙萬物變得有意義有價值.這種創(chuàng)造當然不同于宗教創(chuàng)世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它所創(chuàng)造的實際上是一個價值世界、意義世界，也就是“人化世界”。因此，尼采認為,“世界的價值就在于我們的解釋"，“我們只能認識我們親手造就的世界.”〔20〕據(jù)此，在尼采看來，人與世界的關系有兩方面：人既屬于世界又創(chuàng)造世界.他把世界歸結(jié)為權力意志,是把世界的意義和價值歸結(jié)為權力意志,這種權力意志并非脫離人而獨立存在的精神實體,而是一種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這種意志、生命和創(chuàng)造是與有血有肉的有機體人連在一起的.換言之,人作為充滿著生命力意志的有血有肉的軀體，立足于大地，不斷地創(chuàng)造世界，這就是尼采哲學的主題、主旨.這表明尼采的哲學既有別于傳統(tǒng)的唯物論，又不同于傳統(tǒng)的唯心論。三尼采對西方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否定又一個重要表現(xiàn)，是他反對把人與理性等同起來，反對用理性、思維、邏輯概念構造真理和形而上的體系,主張“透視主義”,試圖以審美的人生態(tài)度取代科學的人生態(tài)度。西方哲學歷來是重理性重邏輯的.西方形而上學也是籍此而成長的,沒有理性沒有邏輯，尋找超感覺的形而上的本原、本質(zhì)、實體、實在、真理、真知等等，都根本無從談起。理性和邏輯是西方形而上學的靈魂.自蘇格拉底起，西方哲人又慣于把自我與心靈、精神、理性連在一起、等同起來和把理性看作人的本質(zhì)，或者甚至把理性、思維看作脫離人而獨立存在的精神實體。尼采始終反對把理性、思維看作人的本質(zhì)，更反對把理性、精神看作脫離、超越人的肉體的存在。在他看來,上帝的觀念便是人把理性、精神當作人的全部本質(zhì)（或者說人把自己的本質(zhì)看作理性的存在、精神的存在)并把理性、精神外化為獨立存在的產(chǎn)物，而基督教則把這一錯誤觀念美化、神圣化。因此對上帝的崇拜與對理性、精神實體的崇拜是一致的.針對這種傳統(tǒng)觀念,尼采強調(diào)人是肉體的存在,靈魂、精神決非永恒不朽，決不能離開肉體而存在。他借悟者、智者的話說:“我完完全全是肉體，此外無有,靈魂不過是肉體上的某物的稱呼?！薄办`魂也和肉體一樣是死滅的?！薄?1〕自我作為肉體的存在才是主人，意識和心靈不過是自我的“工具與玩具".但這個肉體的自我不是惰性的被動的凝固的實體,決不能用機械論的眼光把肉體（軀體）的存在僅僅看作一架機器.相反,尼采所謂的軀體是有血有肉的活動體，是積極能動的,充滿著創(chuàng)造力意志力生命力，“創(chuàng)造著的自我"、“創(chuàng)造著的軀體.”〔22〕尼采重視肉體的存在，決定了他必然肯定肉體感官與感官證據(jù)的重要性。他尖銳地指出，自蘇格拉底以來西方哲學家們仇恨生成變化,沒有一點歷史感，扼殺了一切活生生的東西,扼殺了生命,凡經(jīng)他們處理的東西都變成了無生命的“概念木乃伊?！薄?3〕而且他們把最普遍最空洞的概念看作為“最高的概念",包括存在者、絕對者、善、真、美等等,它們是“自因"是“最真實的存在”，是“不可能自相矛盾”的，最后由此歸桔到“上帝"這個概念.尼采指出，這些概念都是理性的虛構，哲學家們“把理性變?yōu)楸┚保ㄏ筇K格拉底那樣），把理性當作“偶像"，把理性的概念作為認識的開端，這是“混淆始末”,由此把我們導向錯誤,去追逐彼岸的所謂“真實世界"?！?４〕與此同時，他們把感官、感性看作騙子,拒絕“感官的證據(jù)”，認為“它們向我們隱瞞了真正的世界”.“對感性懷著激烈的殊死的敵意”，“否定對感官的一切信仰”，“擺脫感官的欺騙、擺脫生成、擺脫歷史”，“拋開肉體”,便是這些崇拜理性的哲學家們的信條和“道德"。〔25〕尼采針鋒相對地指出，“迄今為止，哲學對感官的敵意乃是人最大的荒唐”，〔2６〕因為感官、感性“根本不說謊”，“只要感官顯示生成、流逝、變化，它們就沒有說謊,”，理性才是謊言的根源,是我們在對感官證據(jù)進行加工時塞進的謠言，所以“‘理性'是我們竄改感官證據(jù)的根源.”〔2７〕尼采肯定感官的作用,“要牢牢地保護我們的感官，保持對它們的信仰，"〔2８〕他要我們接受感官的證據(jù),“學會銳化感官，武裝感官,透徹思考感官"，認為只有達到這一步才算是科學；達不到這一步,拋棄或貶低感官則是“畸胎和尚未形成的科學”，如形而上學、神學、心理學、認識論、邏輯和數(shù)學等形式科學和符號學等均屬此類.〔29〕尼采強調(diào)感官的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贊同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論、感覺論或與他同時代的實證論。在尼采看來，感官并不能象經(jīng)驗論者所說的那樣，能提供關于“存在"，關于世界的實在的知識或提供關于經(jīng)驗事實、關于現(xiàn)象界的可靠知識。因為尼采認為,所謂存在、實在只是哲學家們理性虛構的概念;所謂“事實”、“現(xiàn)象”也不象經(jīng)驗論、實證論所認為的那樣,是“自在地"存在那里的東西。人在感知世界時并不是完全被動地接受、被動給予的.相反,作為有生命有意志的人,在感知世界時受生命本能的作用和支配,是有“視野”(透視、觀相）的,是透視式地觀看、認知的。所謂事實,現(xiàn)象都受到人的感官的“視野”所制約，感知是主動選擇的,是為了保存生命，發(fā)揚生命,即是有功利目的的;事實只是人的“解釋”而不是客觀擺在那里的.同樣，世上也沒有什么客觀規(guī)律、客觀真理.“有各式各樣的眼睛……所以有各式各樣的‘真理’,所以根本沒有真理.”〔３０〕所謂真理只是生物體發(fā)揮權力意志的工具、手段,并沒有什么客觀的實在意義?！罢胬淼臉藴试谟跈嗔Ω械奶岣摺?、“認識是被當作權力的工具使用的.……認識是隨著權力的增長而增長的……認識的意志達到什么程度，取決于一類生物的權力意志增長到什么程度?！薄?1〕同樣，理性、邏輯也是權力意志的工具,是根據(jù)生命本能的需要來安排世界的.傳統(tǒng)的觀點總把理性看作絕對的根本的最重要的，其實這是一大錯誤.“哲學的迷誤,就在于不把邏輯和理性范疇看成一種手段，用來使世界適應有用的目的（“從原則上說”是有用的偽造)，而認為可以在其中找到真理的標準，實在的標準?！胬順藴省鋵嵵皇且环N原則上是偽造的體系在生物學上的利用”.〔32〕現(xiàn)代西方哲學界中流行一種謂“透視主義”（ｐeｓpctivism）又譯視野主義、觀相主義）認為世界可以用不同的眼光，從不同的角度加以觀察，從而產(chǎn)生不同的看法,形成對世界的不同概念和信念系統(tǒng)，但沒有一個獨立的客觀標準可以確定哪一種看法或哪一種概念和信念系統(tǒng)更正確有效，尼采正是這種透視主義的始作俑者。尼采的透視主義不僅是一種相對主義,而且否定了客觀知識客觀真理，代之以主觀的價值評價。他所謂的價值評價由生命本能的需要即“實踐利益”所決定的。他認為，我們的感知是與價值判斷交織在一起的,理性思維、語言也受價值支配，價值對于生命來說，是最終決定的東西?！玻常场橙苏歉鶕?jù)價值的需要來整理、選擇、安排、規(guī)范他的世界的，人在認識中得到的世界就是根據(jù)自身的種種價值需要來觀看世界。在理性主義傳統(tǒng)支配下，哲學家們把求知求真當作人生的最高價值和目標,哲學就象亞里士多德所說的那樣是“發(fā)現(xiàn)真理的藝術"。尼采則把哲學視為“生命的藝術”.他批評和貶斥知識、真理和語言的局限性，在他看來，這些東西都不可能把握和表達生命以及生成流變的世界。語言是人進行交往和溝通所必需的，但卻是簡單僵死的,歪曲了活生生的生命;知識和真理對于人生而言也是靠不住的,因為它們都是理性思維運用邏輯概念和推論而達到的，而思維是“按照它自己設定的標準來衡量世界的，即根據(jù)它臆造的‘絕對之物’、‘目的和手段、‘事物'、‘實體’、邏輯規(guī)律、數(shù)量和形態(tài)來衡量世界的”。〔34〕也就是說,理性思維在認識世界時實際是把世界變成了灰色的概念之網(wǎng),把生成流變的世界變成了機械死板的世界,尼采把“信仰理性”稱為“灰色的概念哲學”。〔35〕長期以來，西方人把蘇格拉底奉為圣賢,視作“科學大門上方的一個盾徽”.人們追隨蘇格拉底,“相信萬物的本性皆可窮究,認為知識和認識擁有包治百病的力量”概念、判斷、推理的邏輯程序被看作最高級的認識活動，“科學被當作一切大智大能的真正使命洶涌高漲，從此不可逆轉(zhuǎn)?！敝R的金字塔高高聳立。編織和占有知識之網(wǎng)成為世上人們最強烈的欲望，最大的快樂和幸福，以致認為最崇高的德行也都“可由知識的辯證法推導出來”,人們相信,“知識能改造世界,科學能指導人生"，“妄想知識可以治愈生存的永恒創(chuàng)傷?！薄?6〕總之，“理性=美德=幸?！边@個蘇格拉底的等式一直是西方人的傳統(tǒng)觀念，也是西方形而上學的基本信條，尼采則破壞這個傳統(tǒng)的觀念和信條,他指斥這個等式是“世上最稀奇古怪的等式,……是同古希臘人的全部本能背道而馳的”〔3７〕當然，尼采并不是要人拋棄知識、真理和科學,因為尼采肯定這些東西對于人類生存活動所起的實際作用，承認它們對于增進人類物質(zhì)利益功不可沒。尼采是要人們懂得，這些東西所追求的只是人生表面的快樂，卻掩蓋了人生的痛苦和悲觀的真相，忽視了人生的根本問題,因此對于指導人生是不可取的。他指出,知識、真理都是無邊無際沒有底的，科學領域也無法“徹底測量”,用它們來指導人生，只能使人在人生中途就在那里“悵然凝視一片迷茫"，循著邏輯法則兜圈子,最終是“咬住自己的尾巴"。不過尼采認為,一旦達到這一步，“便會有一種新型的認識脫穎而出，即悲劇的認識.”〔38〕尼采的意思無非是要人們擺脫蘇格拉底式的求知欲的束縛，也就是擺脫舊形而上學的束縛,通過藝術借助審美活動,使永恒循環(huán)生成流變的世界和痛苦的人生重新獲得積極的意義和肯定的價值。他常借用酒神狄奧尼修斯表達他的既悲觀而又積極向上的人生哲學。認為審美的人生態(tài)度就是生命力強盛積極進取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人生態(tài)度便是通向“超人”的征途。四所上所述，尼采否定了西方形而上學傳統(tǒng)的基本概念和思路,同時又把人推到了哲學的中心位置,而他所理解的人首先是有血有肉有生命有意志的個體.這個個體的人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人（個體）不斷地創(chuàng)造，不斷地超越,他的目標不是“人類”而是超人。尼采的超人說按其本意并非是要以一種新的偶像崇拜取代舊的偶像崇拜（上帝）但其中確實也包含了與上帝說一樣的錯誤，因而實際上又走上了一條新的形而上的思路。尼采的超人說是以對上帝的否認為前提的.只有否定上帝的存在，才能有超人的存在。尼采強調(diào)自我（個體、人)是肉體而不是精神，就是因為在他看來，把自我當作精神的存在必定走向上帝，只有把自我看作肉體的存在才能走向“超人"。超人與上帝根本不同。因為超人是人而不神，即超人是現(xiàn)世的存在者，而不是天國的君主；超人是有血有肉的軀體,而不是精神實體；超人具有最高的生命力、意志力，因而也具有無可比擬的創(chuàng)造力，但超人不是造物主，尼采大聲疾呼，要人們確信上帝已死,放棄對上帝的信仰和崇拜,轉(zhuǎn)而相信他的超人說?！拔医棠銈兂说牡览怼保拔医淌灸銈兂恕?，超人和人一樣立足于現(xiàn)實大地,“超人必定是土地的意義”。〔39〕只有超人才能真正實現(xiàn)與大地、與現(xiàn)實世界的統(tǒng)一。另一方面,超人也不同于一般的人，超人與現(xiàn)在的人類的不同，比現(xiàn)在的人類與猿猴的不同還要更顯著。尼采不贊成適者生存的進化論,但相信生物進化過程,超人正是進化的頂點、象征,而人不過是“橋梁"“一根索子”,聯(lián)系于禽獸與超人之間，駕空于深淵之上,因此人生是一危險的過渡和征途。如果說人生是一污穢底川流，那么超人便是“大?！?這大海能涵納人生的川流而不失其清潔,超人好比“電光”、“瘋狂者”、“閃電”、“濃云中的閃電人”等等，總之，超人是人的生存意義?！玻?〕尼采強調(diào),超人雖與一般人根本不同，但并非人類崇拜的偶像，而是人為之奮斗的最終目的。在尼采看來，人通過自身努力不斷趨向超人是出自人自身的本性而非任何外在原因,因為人是有生命的肉體,而生命的秘密就在于不斷超越自身，不斷攀登上升。生命“必須反復超過其自身”，生命以柱石和階級（梯)將自己建于高處：凝視遠方，遙望幸福的美,所以它需要崇高。因要崇高，就要階梯，“生命將上登，上升地超過自己”。〔4１〕所以人是一件必須超過自己的東西，而超過自己，趨向高處、遠處,這也是為人自身的生命所驅(qū)使的,也是為意志所驅(qū)使的,因為有生命就必有意志,而且是向權力的意志，不僅僅是生存的意志，不僅是自己存在下去，更重要的是向超過自我,向更高的目標前進，因此必定是趨向權力的意志?！玻?〕強調(diào)人的超越性，人是超越自身的存在物,這也是現(xiàn)代西方哲學的一個基本觀點。尼采的超人說，便是人類超越自身的理想的化身,但這種超越理想是屬人的，而不是與人世分隔開來的,是現(xiàn)實的而不是彼岸的幻象.因此，超人不象上帝那樣是人類命運的主宰者，而不過是人類中最優(yōu)秀者,是人類超越自身所要達到的理想目標。由于超人不象上帝那樣是精神實體，而也是肉體的存在,因此,人類達到超人理想的途徑不是通過精神修養(yǎng)和道德（傳統(tǒng)意義上）的自我完善,而是通過人的自我生產(chǎn)活動，即通過男女結(jié)合而誕生.愛情的輝煌便是“讓我生出超人!”〔43〕因此,尼采賦予婚姻和死亡以非同尋常的意義。他認為，婚姻應當是積極向上的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的運動，這新的生命體在肉與靈方面都要超過創(chuàng)造者自身。在他看來,這是男女婚姻的最高愿望,只有這種婚姻才是“神圣的”。因為這種婚姻帶來的新的生命的勝利,而且是人立足在大地之上實現(xiàn)的。就此而言,尼采教人以“超人”取代上帝，并不是以一種新偶象替換舊偶象,因為在他看來，上帝不過是一種“揣測”，一種“虛構"，不是人所能創(chuàng)造出來和所能達到的；超人則不是揣測、虛構，是人通過自己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雖然人眼下還不能成為超人，但可以將自己改造成為超人的父親和祖先,這是人眼前“最佳創(chuàng)造!”.如果說，婚姻和誕生是生命的勝利和自由，那么對尼采來說，死也并非簡單地就是生命的失敗和否定。因為死是個體的自我超越，是人類生存實踐過程中指向超人這種前進上升運動中的一環(huán).所以死并不消極，問題在于要“在適當?shù)臅r候死去”,即學會死得其所，就是尼采所說的“最優(yōu)的死”,“自由的死”.他特別強調(diào)，自由的勝利的死并非走向天國，而是重返大地，“我將返成為泥土,在生我之地中永生”，因此,人死將使生者“更愛此大地”?！玻?〕忠于大地,與土地結(jié)合，是尼采念念不忘的對人類的教誨.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賦予生和死以特殊意義,而且往往把它們與人生的自由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現(xiàn)代西方哲學學說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尼采的觀點在這里也具有奠基作用。尼采進一步指出，臻于園滿之死包括“精神和道德的輝煌，如晚霞環(huán)于大地"，否則便不算園滿.但這種道德不同于傳統(tǒng)的仁慈、博愛、同情、憐憫、克己等道德觀，它是人(個體）指向超人目標的向上的自我超越,是權力意志和創(chuàng)造力得以發(fā)揮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的肉體和精神都得以上升，它給予事物以意義和價值，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因此，這種道德本身就是一種創(chuàng)造，它象金子一樣，不尋常,無實際用途，但閃閃發(fā)光，色澤溫柔。尼采強調(diào)，這種道德并非脫離現(xiàn)實的空洞說教，而是忠實于大地，服役于大地,是不地的意義.學術界通常認為尼采是非道德論者，實際上尼采并非不講道德，而是要道德回到人身上,他抨擊傳統(tǒng)的道德觀，就因為這些道德脫離了人。在他看來，如今道德和精神已從人身上，從有血有肉有生命的軀體之中飛散出去了，這種脫離人、脫離軀體，也即脫離了大地的道德；精神是無意義的、無力的。他號召人們將精神與道德重新引回到土地，即回到人生與軀體，服役于土地之意義。這樣,“一切事物之價值將重新被你們估定!”你們將成為戰(zhàn)斗者！創(chuàng)造者！人不能脫離而必須立足于植根于大地，人又必須給于大地以意義和價值,這就是人的生命力創(chuàng)造力之所在，也正是以往哲學家們都未懂得、未曾注意的。當然尼采的學說并非一以貫之，其中包含著許多矛盾和混亂。他摧毀了許多舊的傳統(tǒng)的觀念，但并未建立起真正站得住腳的新觀念。他反對靜態(tài)的凝固的實體觀，主張動態(tài)的流變的生成觀，卻又陷于永恒循環(huán)論。他反對把人的本質(zhì)歸結(jié)為理性、精神,反對把理性、精神外化為脫離人的肉體的獨立存在的實體，更反對把這種脫離人的精神實體神圣化為上帝，主張以有血有肉有生命有意志的超人作為人的超越的理想,人所追求的目標。他把哲學研究從追求超現(xiàn)實超自然的本體引向自然、大地和人自身，強調(diào)人與大地的結(jié)合，通過人自身的不斷超越而趨向“超人。"但超人說也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尼采否定了絕對者、最高實體、最終本原，即破壞了舊的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但另一方面,盡管超人不是最終實體和本原，不是上帝，但他依然是個頂點、終點，是價值和意義的最高創(chuàng)造者，實際上仍然是一種新的意義上的絕對者，就是說事實上尼采又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形而上學，或者說他雖然破壞了傳統(tǒng)，卻又陷入了這種傳統(tǒng).因為他把超人這種人的超越的理想加以實在化,這與關于上帝的說教是同樣錯誤的,如果說上帝不存在，那么超人也同樣不存在，因為它們都只是人類自身的超越的理想而不是實在.人在生存實踐過程中不管怎樣超越自身，不斷上升,變得怎樣完美，總會提出新的超越理想。因此，超人只能存在于人的精神、理想之中。其實，人類生存實踐活動說到底就是尋求真善美的統(tǒng)一。對真善美的形而上的追求本應是哲學的對象和目標，但這種形而上的追求決不意味著要找到一個體現(xiàn)真善美的永恒不變的最高實體，因為這種追求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前進過程，正如絕對寓于相對，一般寓于個別之中一樣，所謂最高的真善美是體現(xiàn)在具體歷史的真善美之中，尼采看到以往的哲學家們錯誤地把真善美看作永恒不變的終極實體，以為只要達到這一目標便可一勞永逸地解決人類生存實踐中的一切問題。他也看到以往哲學們過分片面地運用理性和邏輯構造形而上的概念網(wǎng)絡。他試圖以立足于現(xiàn)實世界的生命力意志力最強因而創(chuàng)造力也最強的人,取代西方哲人長期尋求的最高的絕對者，以人取代對神的偶象崇拜。他想以酒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