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高考滿分作文根本就不及格

這篇高考滿分作文根本就不及格

2022年，在近10萬份上海高考考卷中出現(xiàn)一篇總分值作文，這也是2022年以來上海高考惟一一篇總分值作文。據(jù)說這篇文章在閱卷中心組里被從頭到尾朗讀一遍，有些專家當場被感動，經(jīng)過劇烈討論，最終決定給這篇文章總分值〔?東方早報》6月19日〕?！魑脑?他們》

我最初對這篇總分值作文充斥期待，作者首先敘述了自己的困惑：“讓我怎樣稱說他們？外來務工人員子女？農(nóng)民子弟？亦或是農(nóng)民工二代？〞這種疑問同時也是一種思考，遺憾的是，接著讀下去，沒有驚喜，反而非常失望。文章除了文字通順，并無太多新意，只能說是一篇不及格的高考總分值作文。

這兩年，文壇盛行“底層寫作〞，即以弱勢群體為對象的寫作。這篇作文也可以稱為“底層作文〞，可惜它幾乎集中了“底層寫作〞的所有弱點。文章中的“底層〞是想象的、“同情〞是抽象的。作者對“他們〞并不了解，只能在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格局里描述“他們〞。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問題的確存在于當下中國，可是，作者把鄉(xiāng)村田園化，稱“他們從小生長在故土的青山綠水中，純凈的靈魂在田野里抽穗拔節(jié)〞，又把城市地獄化，稱“繁華的現(xiàn)代文明不曾給他們帶來任何高興〞。這與其說是“他們〞的感受，不如說是“我們〞的感受，是患上“懷鄉(xiāng)病〞的城市人的感受。作者無視了這么一悖論，為什么城市拒絕“他們〞，“他們〞卻涌向城市？文章提到“為了生計，為了未來，他們跟從父母來到了城市〞，這與鄉(xiāng)村田園化、城市地獄化的描述恰恰是沖突的。

阿倫特曾經(jīng)說過，同情只有在針對具體個體時才可能，針對群眾時它就變成了抽象的，甚至產(chǎn)生災難性影響的東西，當對同情的克制能力被破壞，便產(chǎn)生了意欲以極端伎倆根除不幸的傾向。除了“以極端伎倆根除不幸的傾向〞，還會出現(xiàn)另一種現(xiàn)象，即對同情對象以及同情本身的無限贊美。這種贊美給同情對象允諾一個遠景，然后讓他們?nèi)棠同F(xiàn)狀。這篇總分值作文不僅充斥對抽象的“他們〞的同情，即使面對具體個體，作者的同情依然是抽象的。文章講到：“記得一位記者問一個打工子弟學校的孩子，學成后是否會回到家鄉(xiāng)時，小姑娘毫不猶豫地說：當然，一定回去！那一刻，我差點落下淚來，為他們的成長。〞對小姑娘的同情，升華成對“他們的成長〞的感動。在記者面前，這個小姑娘有沒有敘述自己的內(nèi)心想法？她是不是按照預設的規(guī)范答案答復？在回到家鄉(xiāng)和留在城市之間，小姑娘能否自由選擇？作者沒有考慮這些問題，而是差點落下淚水，這種淚水是善良的，也是天真的，更是無力的。事實上，小姑娘基本沒有決定留在城市的權(quán)利，她對鄉(xiāng)村的選擇是被動的，甚至稱不上選擇，只是不得不接受這個結(jié)果。如果可以自由選擇，至少一半以上的“他們〞會選擇留在備受歧視的城市，而不是牧歌式的鄉(xiāng)村。

重要的不是歌頌田園，也不是歌頌背井離鄉(xiāng)的“他們〞，而是思考為什么“他們〞不能自由地選擇自己愿意生活的地方，并且擁有尊嚴、不被歧視地生活。作者也提到戶口和暫住證的區(qū)別，這些都被“雖然……但是……〞一略而過，“雖然，他們還在為不多的學費而苦惱；雖然，學校還是交不上水電費；雖然，還有好多體制還不夠完善……雖然有好多個‘雖然’，但是，只有一個‘但是’就足夠了，已經(jīng)有好多視線轉(zhuǎn)向他們，他們正在茁壯地成長〞。這種“雖然……但是……〞邏輯恰恰是對底層問題的回避，以望梅止渴的方式抹去種種問題。在這種情況下，篇末“他們，終將會成為我們〞只是一句美麗的口號，不足足夠的說服力，更有可能的是“他們，永遠成為不了我們〞。

“底層寫作〞并非一無是處，可是這篇獲得總分值的“底層作文〞僅僅敘述了想象的底層和抽象的同情，以“雖然……但是……〞的邏輯抹去實質(zhì)性的問題，以抒情代替思考，堪稱“底層寫作〞的失敗范例。在這里，我不想苛求這位作者，對于一位18歲高低的學生，不能要求太多。讓人困惑的是，為何久經(jīng)考驗的閱卷專家會被這篇只是道德表態(tài)的文章感動？為什么他們對這種“底層作文〞不加反思地全盤接受？高考總分值作文具有強烈的示范性，將會直接影響中學生的寫作模式，據(jù)報道，加入中考的初中畢業(yè)生已經(jīng)把這篇文章視為范文。底層問題至關(guān)重要，如果關(guān)注底層成為集體表演，那就會適得其反，只能導致對底層問題的冷漠。

什么樣的教育就有什么樣的他們

時隔三年，上海終于出現(xiàn)了一篇高考總分值作文。閱卷專家分析說：“這篇文章的高明之處，就在于視角獨特，關(guān)注農(nóng)民工的人很多，但是關(guān)注農(nóng)民工子女的人卻很少。作文在客觀描述、合理想象之中又飽含真情實感，不愧為上乘之作。〞

閱卷老師在媒體上點評，這篇總分值作文有五大優(yōu)點。的確，如果我們只是把這篇作文視為應試作文的話，它可以稱得上是一篇合乎要求的作文。但評價只能到此為止，閱卷老師對其作出如此高的評價，并通過媒體廣為傳播，恰恰折射出當今中國教育的弊端。

首先，文章居高臨下，洋洋灑灑，給人的感覺是在我們的老師諄諄教導下寫出的政治論文。甚至文章中所引用的細節(jié)，也是似曾相識：“記得一位記者問一個打工子弟學校的孩子，學成后是否會回到家鄉(xiāng)時，小姑娘毫不猶豫地說：當然，一定回去！那一刻，我差點落下淚來，為他們的成長。〞如此宏大的敘事空間，尤其是小姑娘的豪言壯語，當然贏得了主流話語的認同，也容易得到閱卷教師的一致認同。

此外，整篇文章的表達點是在一個盛氣凌人的視角，似乎連陽光的角度也是由作者安頓的：太陽從地平線回升起，照亮了城市的盡頭，照亮了他們的生活。因為陽光是先照亮作者的，然后隨著作者的引導，照到了城市的盡頭，給“他們〞帶去了光明。這樣一種無端的話語權(quán)的誕生，和我們的教育難道沒有關(guān)系嗎？尤其是文末得到大為贊賞的一句：“他們，終將會成為我們。〞而我想到的是：為什么不可能是“我們〞也許會成為“他們〞？其實換位思考所帶來的結(jié)果，也許更有價值，可以將這一代人對社會的認識引向更為真誠的層面。然而文章一開始就以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這是一種合理的、真誠的思考角度嗎？這是一種完全對等的對話空間嗎？我們可以理解考生在應試教育的熏陶下，為了迎合閱卷老師的口味只能這樣寫，但如果把這篇文章拔高到?jīng)]有缺點的程度，那么只能使學校的作文教學誤入歧途，培養(yǎng)出來的文章高手至多只能是盛氣凌人的文字大師，而不大可能是“我手寫我心〞的率性才子。

接下來我想到，曾經(jīng)被視為一代宗師的楊朔，他曾經(jīng)是中國學生和文學愛好者們頂禮膜拜的對象。然而在如今的百度百科上，是這樣評述這位散文大家的：楊朔的散文可說是確立了一個極典型的模式，模仿者無數(shù)。他獨特的構(gòu)思方式——言此而意彼，雖為精巧，其實卻很易學、易仿。只要翻翻當時的報刊，便不難發(fā)現(xiàn)：大量的記事、抒情散文都令人驚異地循著楊朔?荔枝蜜》、?茶花賦》之類散文的思路，甚至連寫作者的思想感受歷程也千篇一律。

令人慨嘆的是，這種“煉意思路〞也被當成百用不厭的模式照搬進中學語文課堂。用這樣的模式去教育、評卷、批分，?他們》總分值的出現(xiàn)，也就很自然了。

在這里，我要說一說馳名的美國女攝影家瑪麗?艾倫?馬克。她曾經(jīng)整整一周和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拍攝了震驚社會的?81號病房》，真實地揭示了精神病人的精神世界，而非簡單地施以便宜的同情。她說：“我的作品最關(guān)鍵的就是進入，其中沒有什么秘密。我只是向人們解釋我在干什么，然后讓他們自己決定是否讓我進入。〞只有進入，才可能得到真實的感受，才可能將真實的感受傳遞給其他人?？偡种底魑?他們》的作者進入了沒有？很遺憾，通篇都是一些想象的描述，是基于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以想象的空間完成的排比句，是將平時從報刊中讀來的、從各種媒體中聽來的“高調(diào)〞文字巧妙糅入其中的過程。請看：“記得那年春晚他們稚氣的宣言：‘我們的學校很小，但我們的成績不差’‘我們不和城里的孩子比爸爸’‘北京的2022，也是我們的2022！’〞初讀之下有點感人，再讀之下俗套，與幾十年前一樣，與我們小時候一樣。中學教育為什么變化如此??？

馳名攝影評論家顧錚說過一段話，盡管是針對藝術(shù)家的，放在這里一樣適用：“于是，在這些時髦的關(guān)懷底層的背后，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種真正的虛偽。由于不能反抗市場資本等對于藝術(shù)與藝術(shù)家的百般羞辱，這些犬儒主義實踐者的藝術(shù)家們于是轉(zhuǎn)而以關(guān)懷社會‘底層’的方式來人為制造一個心理落差，自我培育一種可以關(guān)懷他人的優(yōu)越感，以此化解、轉(zhuǎn)移自己在別處受到的屈辱。于是，我也終于發(fā)現(xiàn)，所謂的代言，對于這樣的藝術(shù)家來說，既沒有代他人言，也沒有使他人能言，而只是一種為了自己的‘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