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里的龍碑帽

《桃花扇》里的龍碑帽

《江南哀歌》是孔尚仁作品《桃花扇》的結(jié)尾。這首歌由七首旋律組成。這是對南京（莫林）的悲傷，也是對南明國為國捐國的仇恨。它文辭艷絕,色彩凄迷,音節(jié)哀響,十分出色地表現(xiàn)了真摯的愛國熱情。所以,三百多年來,這套曲子撥動了無數(shù)愛國者的心弦。南京,是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建都之地。后來他兒子英王棣遷都北京,直到崇禎自縊。當清兵乘機入關后,明代宗室重臣又迎立福王為帝,再度建都南京。不到一年,南京復為清兵所破,從此,明王朝就徹底滅亡了?！短一ㄉ取防锍栋Ы稀诽浊奶K昆生,是長期生活在秦淮河上的唱曲名家,他曾目擊過南明這段興亡史實。戰(zhàn)亂之后,故地重游,在這金粉佳麗之地,他撫今追昔,唱出了這套沉郁、悲愴的《哀江南》。與《黍離》、《哀郢》一樣,《哀江南》成為我國文學史上表現(xiàn)愛國主義感情的絕唱。第一曲為楔子,寫南京郊外的情景:“山松野草帶花挑,猛抬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著夕陽道?！薄毙滤钋~只寫了傍晚時節(jié)南京城郊景象,沒有寫人,但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愛國藝人的形象以至他的心情,卻鮮明地浮現(xiàn)在眼前。你看他,肩挑一擔柴草,低著頭,信步向故都走來。“行邁靡靡,中心搖搖”,他懷著多么沉痛的亡國之恨!這信步低頭沉思的形象,全從“猛抬頭”三字透出。接下去,“秣陵重到”,“重”字提起全篇,頓生萬頃波瀾。正是由于“重到”,才導出下面六支曲子里所描寫的無限今昔之感。在南京郊外,這過去車水馬龍的地方,他看到了什么呢?——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殘、廢、瘦、空”四字,一字一圖,一字一淚。但作者似乎還嫌氣氛不夠濃烈,在畫布上再抹上一道如血的夕陽,投下一個昏黃慘淡的光圈。套曲剛開始,悲愴的氣氛就壓在讀者心頭,拂之不能去。接著,老藝人走到明孝陵,晉謁、憑吊陵墓社稷:“野火頻燒,護墓長楸多半焦;山羊群跑,守陵阿監(jiān)幾時逃?鴿翎蝠糞滿堂拋,枯枝敗葉當階罩。誰祭掃?牧兒打碎龍碑帽!”——駐馬聽當年神圣不可侵犯的皇陵,莊嚴肅穆的圣地,如今只剩下蝙蝠在寂寞無聲地飛,山羊在大搖大擺地走,這已經(jīng)夠觸目傷心了。曲子末尾,“牧兒打碎龍碑帽”一句,更是無限沉痛。那無知、頑稚的牧童,居然打碎這最神圣、最具有象征意義的龍碑帽,還有什么比這更摧人肺肝!接下去,老藝人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了故宮。他看見——“橫白玉八根柱倒,墮紅泥半堵墻高,碎琉璃瓦片多,爛翡翠窗欞少,舞丹墀燕雀常朝。直入宮門一路蒿,住幾個乞兒餓殍。”——沉醉東風這第三曲以強烈的色彩對比表現(xiàn)今昔巨變。白玉、紅泥、澄黃閃光的琉璃瓦,翠綠的翡翠窗欞,丹墀,這一切,全淹沒,偃臥在一片濃綠的蒿萊之中。蒿萊是無知的,無情的,它偏偏蓬勃生長在這莊嚴的宮殿之中。它頑強的、永存的生命力正與好景不常的南明政局構成強烈的對照。睹麥秀而興悲,見銅駝荊棘而墮淚,千古忠魂,同聲一哭!憑吊過孝陵,故宮之后,心情越發(fā)沉重,他掙托著來到秦淮河邊——“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銷,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酃鹆睢扒鼗词锼?夜半春帆送美人?！比昵?這里綠水畫舫,游人如織,舞榭歌臺,笙簫徹夜?，F(xiàn)在,國家亡了,歌女逃了,游人不見了,看見的只有窗戶上迎風颯颯作響的破紙,秦淮河里夜打空城的潮聲。這時正是深秋,菊花開日,霜葉紅時,卻只見“有些蝶飛”“無個人瞧”,飄浮在這里的是無邊的寂寞。是誰驚破了溫馨的美夢?是誰踐踏了六代繁華?這是作者沒有提出而讀者自然要問的問題。這支曲子描述的是沉默,蘊含的是仇恨;表面是一派寂靜,內(nèi)藏的是火一般的激情。悲歌者的影子緩緩移動,由遠而近,由城郊、孝陵、故宮而秦淮河,移向故居,移向過去的夢,思舊的感情也就一步步深沉,歌聲一聲聲悲楚?，F(xiàn)在,他走到了長板橋邊——“你記得,跨青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沽美酒曲子用“你記得”三字領起,這是老藝人在問他的朋友柳敬亭,也似乎是問所有的讀者,聽眾。長板橋是歌妓集居之地,風景特別優(yōu)美,余懷《板橋雜記》說:“長板橋在院墻外數(shù)十步,曠遠綿芊,水煙凝碧。”這里青溪的“青”,不止是水色澄碧,也由于夾岸綠樹扶疏,掩映水中。綠樹叢中,碧水河上,有一道紅色板橋,這是多么幽雅的處所!可現(xiàn)在,一切全換了模樣。紅色的橋板不見了,過往的行人很少,只剩下無言的夕陽,照看一株彎柳。詩人在這兒畫上一株孤獨的,衰老的柳樹,是為了給當年夾岸垂翠的絲絲綠柳作映襯。而當年的綠柳籠煙,又不明言,只在“青溪”中透出消息。用筆之簡,造境之精,真令人嘆服。繞過長板橋,便是舊院。《板橋雜記》說:“舊院人稱曲中……妓家鱗次,比屋而居,花木蕭疏,迥非塵境?！边^去,蘇昆生天天在這里來往,教歌女度曲,一草一木,一一詠,十分情深?？墒?這次他舊地重游,看見了什么?——“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哰哰,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采樵——這黑灰是誰家的廚灶?”——太平令真是一轉(zhuǎn)一深,一深一慟。當年風流舊院,如今人去樓空,寵柳嬌花,寂寞無主,任你當作柴薪去砍伐。變化如此巨大,以至蘇昆生感到這地方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看呀,找呀,什么可供辨認的蹤跡也沒有找到。突然他看到了一堆黑灰!但這究竟是哪一家的廚房呢?他無法判定。不知你注意沒有,《哀江南》這套曲子,有一個特點,最精辟的句子總是安排在一曲的結(jié)尾處。留給人無限回味。“這黑灰是誰家的廚灶”一句,我每一讀三擊節(jié),認為它是《哀江南》中最警策的句子。它把人物摩挲,尋覓的形象,惆悵,迷惘的心情,活生生畫在紙上。我們讀著,恍惚置身斷井頹垣之間,蛛網(wǎng)塵封之地,踽踽獨行,尋覓舊日生涯的痕跡。這個問句,是蘇昆生自言自語,也是仰首問天。悠悠蒼天,曷其有極!到這個地方,這種時候,誰能不放聲痛哭!于是,作者一口氣寫下了最后也是最悲愴的一支曲子——“離亭宴帶歇指”作為尾聲:“俺曾見,金陵玉樹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前六曲盡寫蘇昆生眼中所見,是客觀景物的描繪,不言情而情自在景中。這尾聲一曲,則是直寫胸臆,發(fā)抒感情。國破家亡之慟,燕去樓空之情,一起涌向筆端,涌向歌喉,砰然迸發(fā),發(fā)為呼號。鄭板橋說:“難道天公,還緘恨口,不許長吁一兩聲?”這尾聲里發(fā)出的,卻不是一兩聲的長吁,而是錐心泣血的呼喊,傾盆淚水的揮灑。三個“眼見他”迭用“烏衣巷”、“莫愁湖”、“鳳凰臺”的排句,節(jié)奏迫促,音調(diào)沉郁,一氣奔騰而下,如怒濤,如疾風,急管繁弦,千聲竟發(fā),直到“放悲聲唱到老”的“老”字,才停頓在一個無限延長的音符上,煞住全篇?！耙磺柰姿?歌聲煞住了,感情卻還在激蕩回旋,留給讀者不盡的余哀,使你來不及揩拭臉上的淚水?！拜泩D換稿”,這個“換”字,的容量是極大的。秦淮河中滔滔綠水,換作了嘉定三屠的碧血斑斑;長板橋邊陣陣笙簫,換作了文字獄中鬼魂隊隊;媚香樓里夜夜紅燈,換作了磷火高低明滅?！栋Ы稀烦龅牟恢故悄厦鞯耐鰢?也唱出了深沉的民族血淚仇?？咨腥蔚膫ゴ?就在于他以現(xiàn)實主義的如椽大筆,飽蘸血淚,寫出了民族的呻吟,人民的歌哭。無怪梁啟超說:“《桃花扇》系一部哭聲淚痕之書”,“余每一讀之,輒覺酸淚盈盈,承睫而欲下?！鼻懊?說過《哀江南》這套曲子,三百年來膾炙人口,除了真摯,深沉的愛國主義感情之外,還由于它文辭艷絕,色彩凄迷,音節(jié)哀響。整個套曲的語言,不用一典,不事雕琢,筆酣墨飽一氣貫串,自然,樸素而感人至深。從色彩氣氛看,一開始就一派灰色迷濛,一支支唱下來,氣氛一步步濃烈,它具有一種壓力,使讀者慷慨擊節(jié),歌哭隨之,不能自持。在韻律上,用蕭豪韻,平仄互押,錯落鏗鏘?！昂馈表嵤情_口呼,高亢激越;七曲中五收仄韻,為變徵之音,其聲酸楚;最后用一個去聲“老”字收篇?！叭ヂ暦置靼г惯h”,讀曲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