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傳感悟

李清照傳·小引中國幾千年古代文學(xué)史，仿佛一部男性作家專史。雖然其中女性作家可數(shù)者也有200余人(據(jù)《中國歷代女子詩詞選》統(tǒng)計)，但大多只是以有限的幾篇甚至一篇作品一露崢嶸，所寫題材也常常限于閨閣之內(nèi)，難成大家。這并不能怪罪于女性自身，而是數(shù)千年男權(quán)社會的結(jié)果。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女性被界定在第二性的附屬地位。女子無權(quán)參與社會生活，更不可能干預(yù)仕途經(jīng)濟(jì)大事。在封建正統(tǒng)觀念下，男子寫詩作文天經(jīng)地義，而女子學(xué)詩作文卻是不守女德。多少女子的才情被深深庭院禁錮，多少女子的詩心被“女子無才便是德”壓抑為一口口蕩不起漣漪的枯井。幸好出了個李清照！李清照的出現(xiàn)，無疑為女性文學(xué)史上失衡的天平增添了一個份量極重的砝碼。她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與任何一位男性作家相比都毫不遜色：晁公武的《昭德先生郡齋讀書志》著錄《李易安集》十二卷，就是屬于全集形式的；陳振孫的《直齋書錄題解》稱《漱玉詞》一卷，又云“別本分五卷”，《宋史·藝文志》載《易安居士文集》七卷，又《易安集》六卷，這是詩文集和詞集分別刊行的明證。可惜傳世之作不過１０１篇(據(jù)王仲聞《李清照集校注》統(tǒng)計)。但僅憑她的傳世之作，就可在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一個專席。不論其題材的廣度、思想的深度還是藝術(shù)技巧的高度，都讓世人刮目相看。這位被當(dāng)代臺灣學(xué)者推崇備至、盛譽為“詞國女皇”(駱志伊語)的杰出女性，以她橫溢的才情，獨樹一幟的作品，“睥睨前世”(謝無量語)，“不徒俯視巾幗，直欲壓倒須眉?！?清李調(diào)元語)她多才多藝，能書善畫，詩詞文造詣都很深，還精于考校金石，又通音律、善博弈、懂教育乃至醫(yī)藥，是直令須眉汗顏的全才。就連對女性偏見頗深的李清照同代人王灼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李清照不僅是封建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女作家中最優(yōu)秀的一個，即使放入男性作家的星群里，她也不失為最耀眼的一顆明星。憑她僅存的詩詞，就可與蘇軾、陸游、辛棄疾媲美，亦可與陶淵明、杜甫、李白、韓愈、李長吉等前代風(fēng)格大師比肩。她創(chuàng)立的“易安體”，甚至連辛棄疾都仿而效之。她的《詞論》在文學(xué)批評史上占著很重要的地位。由此，研究中國古代文學(xué)，繼承前人遺產(chǎn)，絕不可忽略了李清照。成長環(huán)境公元１０８４年(宋神宗元豐七年)，在山東章丘明水鎮(zhèn)，誕生了一個后來取名叫李清照的女孩。這是一個極其平常的日子。誰也沒有在意，這個女孩的降生會有什么不尋常的意義。除了那位被陣痛折磨得精疲力竭的母親，誰也沒有把這個日子印在心里。倒是這女孩的降生之地頗有幾分不同尋常。這是一個風(fēng)光綺麗、物產(chǎn)豐饒的好地方。女郎山風(fēng)姿綽約，百脈泉包孕靈秀。這里還是一個文化高度發(fā)達(dá)的地方，著名的漢東平陵及城子崖龍山文化遺址，就在明水十幾公里處。也許是明媚的山水賦予了清照靈氣，沉蘊已久的文化沃土孕育了她的才華，從此，這鐘靈毓秀之地又多了一份足以傲視他邑的資本了。李姓一族，在當(dāng)?shù)夭⒉皇怯绣X有勢的大家族，但卻是齊魯一帶很有名望的書香世家。５０年后，李清照在一首長詩里寫了這樣的詩句：“嫠家父祖生齊魯，位下名高人比數(shù)。當(dāng)時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如雨。”詩句不僅明確告訴我們她“父祖”的名望，還頗為自豪地把父祖的名望與齊魯大地悠久而豐厚的文化傳統(tǒng)聯(lián)系在一起?！梆⑾隆保诠埃词兰o(jì)的戰(zhàn)國時期，就是文化十分發(fā)達(dá)的地方。當(dāng)時，齊宣王在這里擴(kuò)置學(xué)宮、招攬文學(xué)游說之士，任其講學(xué)議論，于是學(xué)者云集，學(xué)術(shù)空氣十分活躍，“稷下”也就成為薈萃各學(xué)派學(xué)術(shù)成果的文化中心。《國策·齊策一》里有這樣的記載：“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笨梢姰?dāng)時之繁華。在這些摩肩接踵的人中，有不少就是滿腹經(jīng)綸的飽學(xué)之士。稷下學(xué)風(fēng)延續(xù)到秦漢間，又興起了名揚天下的齊學(xué)、魯學(xué)、齊詩、魯詩等各派學(xué)說。東漢時，又出了一位影響極大的經(jīng)學(xué)大師鄭玄。鄭玄在其故里高密聚徒講學(xué)，弟子眾至數(shù)百千人，形成了一門“鄭學(xué)”。五代動蕩之后，齊魯之地文化教育很快得到恢復(fù)，發(fā)展迅速。曾參與后唐刊刻“九經(jīng)”校訂的鄒平人田敏，入宋后便告老還鄉(xiāng)，致力于家鄉(xiāng)的文化教育。陳希夷的弟子、歷城人田告后又在章丘明水教學(xué)，從學(xué)者有數(shù)百人。這種講學(xué)風(fēng)氣一直盛行不衰，眾多以弘揚儒學(xué)致國太平為己任的學(xué)者，即出于這種風(fēng)氣熏染(如范仲淹等)，宋代最早最有影響的學(xué)派——泰山學(xué)派的形成，也是這種文化教育傳統(tǒng)的成果。與泰山學(xué)派同時存在的，還有一個后來被稱作“東州逸黨”的詩派。此一詩派以范諷為領(lǐng)袖?！端问贰の脑穫魉摹吩疲骸吧綎|人范諷、石延年(曼卿)、劉潛之徒，喜豪放劇飲，不循禮法，后生多慕之?！笨梢娝麄儾谎愐?guī)的放浪作風(fēng)對年青一代的影響力。同處于齊魯大地，提倡仁義、儒雅博重的泰山學(xué)派和不循禮法、放浪詩酒的東州逸黨不可避免地相互滲透，相互影響，形成一種水乳交融的奇妙而又復(fù)雜的文化現(xiàn)象。這兩種精神常常同時存在于齊魯文人身上，互為補(bǔ)充，同時又免不了產(chǎn)生矛盾。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就是齊魯學(xué)風(fēng)培育出來的一個典型學(xué)者。李格非(字文叔)，乃北宋后期一位著名文士。他博學(xué)多才，最為時人推許的是文學(xué)成就，在經(jīng)學(xué)、文學(xué)理論、歷史學(xué)、佛學(xué)諸多方面均有突出建樹，與廖正一、李禧、董榮等當(dāng)時號稱蘇門“后四學(xué)士”。李格非的文學(xué)成就，從張耒、劉克莊等人的贊許中可見大概。劉克莊在《后村詩話》里稱贊李格非：“文高雅條鬯有義味，在晁秦之上?！睆堮鐒t在格非的墓志銘中也說：文叔“筆勢與淇水相頡頏”?！端问贰だ罡穹莻鳌匪d之言更具權(quán)威：“格非苦心工于詞章，陵轢直前，無難易可否，筆力不少滯?！标搜a(bǔ)之則記得更具體：“濟(jì)南李文叔為太學(xué)正，得屋于經(jīng)衢之西而名其堂曰‘有竹’率午歸自太學(xué)，則坐堂中，掃地，置筆硯，呻吟策牘。為文章，日數(shù)十篇不休。如繭抽緒，如山云蒸，如泉出地流，如春至草木發(fā)。須臾盈卷軸?！?《雞肋集》卷三《有竹堂記》)可見李格非之文思何等敏捷。難怪尹少稷稱：“李格非之文，自太史公之后，一人而已?！?韓□《澗泉日記》卷下)言雖過譽，但時人對格非文學(xué)的推崇可見一斑。李格非撰于宋哲宗紹圣二年(１０９５年)的《洛陽名園記》是當(dāng)時廣為傳誦的名篇，其文格的高雅，為人們稱頌不已。篇中有句云：“洛陽可以為天下治亂之候”，待后來洛陽淪陷，世人皆以為格非有先見之明,其言“可謂知言哉！”(張琰《洛陽名園記》序)在文學(xué)理論方面，李格非在曹丕首倡、韓愈光大的“文氣論”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主誠論”，進(jìn)一步指出氣以誠為主，沒有誠這個內(nèi)容，就不能有外形之氣，兩者相為表里，而誠實為根本。這在文學(xué)批評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下面一段話可以作為他“主誠論”的注解：“文不可以茍作，誠不著焉，則不能工。且晉人能文者多矣，至劉伯倫《酒德頌》、陶淵明《歸去來辭》，字字如肺肝出，遂高步晉人之上，其誠著也?！?《宋史·李格非傳》)格非對經(jīng)學(xué)的研究成就甚至還超過了文學(xué)成就。他撰寫了數(shù)十萬言的《禮記精義》等著作，對禮經(jīng)的研究相當(dāng)精湛。李清照晚年所寫的《金石錄后序》中有如下言辭：“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币部勺C明經(jīng)學(xué)是李氏世業(yè)。格非的才學(xué)在歷史學(xué)上也有突出表現(xiàn)。這從他的著作目錄中即可見出。格非著作計有：《濟(jì)北集》(見《澗泉日記》卷上)、《李格非集》五十四卷(見《遂初堂書目》及《后村先生大全集》)，又有《禮記精義》十六卷、《史傳辨志》五卷(俱見《宋史·藝文志》)。今俱佚。流傳下來的詩文散見于宋人載籍。此外，從陳師道《后山詩注》卷四的《寄李學(xué)士》詩中，我們還知道格非對佛學(xué)也有一定的研究。李清照的母親姓王，是狀元王拱辰的孫女。王拱辰是宋代狀元中最年青之一，１９歲就中了進(jìn)士第一(狀元)，有才子盛譽。他的聲名甚至于越過千山萬水，遠(yuǎn)播契丹。拱辰曾出使遼國，契丹主對他非常敬重。一次，契丹主在混同江接見拱辰并設(shè)宴垂釣。席中，契丹主向拱辰敬酒，并親自彈奏琵琶助興，還向宰相介紹說：拱辰是南朝少年狀元，所以如此厚待他。此種優(yōu)待，實屬罕有。拱辰卒于元豐八年(清照未滿兩歲)。拱辰也著有文集，可惜沒有留傳下來。因為生于書香門第，清照的母親在家庭中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知書能文，這在《宋史·李格非傳》中也有記載。清照的出生，對于李家，對于王氏，無疑是一件喜慶事。但在一派喜氣之下，也不免有一絲隱隱的遺憾：要是個男孩子豈不更好。在長輩的詩書聲中，在母親的關(guān)懷和教習(xí)下，清照的聰慧與敏悟隨著呀呀學(xué)語的結(jié)束，便漸漸顯露了出來。長輩們或欣喜，或感嘆：終歸是一個女孩子，再聰明也難有什么大作為。母親王氏飽讀詩書，寫得一手好文章，卻無用武之地。丈夫在家時，還可為他鋪紙磨墨，一同研習(xí)詩文?，F(xiàn)在丈夫去了京城，她只好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女兒的教習(xí)上。女兒認(rèn)字很快。習(xí)字之余，王氏又常常給她講一些古書上的事情，女兒不僅聽得津津有味，還常常刨根問底，不弄清前因后果絕不罷休。父親在京城，清照常常纏著母親，要母親講講京城的事。王氏也沒去過京城，只能把自己聽來的，從書上看來的知識講給女兒聽。她只知道，那里是皇帝和無數(shù)大官住的地方，那里車水馬龍，繁華似錦。女兒可并不滿足于一般的描述。于是，母親又教女兒吟誦柳永的詞作《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清照瞪大了驚奇的雙眼。母親告訴她，詞里寫的是好幾十年前的錢塘?，F(xiàn)在的汴京比起當(dāng)年的錢塘來，不知要繁華多少倍呢！幼小的清照對都城汴京便無限神往。終于有一天，父親在京都賃好了屋，要接妻兒進(jìn)京了。一路上的舟車勞頓，絲毫沒有減弱清照想象京城風(fēng)貌的興致。到得京都，眼前的景象令她驚詫不已。后來南宋時有個叫孟元老的人，寫了一本《東京夢華錄》，里面描述的北宋京都風(fēng)貌，正是清照此時所置身的環(huán)境。正當(dāng)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xí)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jié)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ü鉂M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東京夢華錄·序》)有通一巷，謂之“界身”，并是金銀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壯，門面廣闊，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則中瓦，次里瓦。其中大小勾欄五千余座。內(nèi)中瓦子蓮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數(shù)千人瓦中多有貨藥、賣卦、喝故衣、探博飲食、剃剪紙畫令曲之類。終日居此，不覺抵暮。(同上，卷二《東南樓街巷》)作為全國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交通的中心，天子腳下的這一方寶地，的確繁華異常。這與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人民沒有戰(zhàn)事紛擾有關(guān)，也與宋王朝的政策有關(guān)。宋太祖“杯酒釋兵權(quán)”后，就一直奉行以高官厚祿換取兵權(quán)的政策，公開鼓勵朝廷官員，“多積金帛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終天年”。同時，宋王朝又采取了一系列促進(jìn)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措施，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及商業(yè)迅速發(fā)展，都市繁榮興旺。聚斂了百姓大量錢財?shù)母簧檀筚Z、大官僚、大地主在此時的汴京隨處可見，四面八方的奇珍異寶，各類供達(dá)官貴人奢侈享樂的物品紛紛聚往此地。奢侈風(fēng)的蔓延，使得都市文藝也發(fā)展神速。巨大樂隊伴奏著繁縟樂曲的豪華場面隨處可見，舞榭歌臺賞宴游樂成為文人時尚，而勾欄瓦肆更為淺斟低唱的市民情趣推波助瀾。在市民文藝迅速發(fā)展的同時，封建文化呈現(xiàn)出空前的隆盛。宋代的文化，是我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的高峰。宋代的文明，居于當(dāng)時世界文明的前列?；钭钟∷⑿g(shù)、火藥、指南針的發(fā)明以及社會上的“人才鼎盛”，是宋代文明的重要標(biāo)志。正如著名文史學(xué)家陳寅恪所說：“華夏民族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jìn)，造極于趙宋之世?！薄病多噺V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金明館館叢稿二編》)〕日本學(xué)者宮崎市定甚至稱宋代是“東方的文藝復(fù)興時代”。(《宋代的煤和鐵》)宋代的文人，“效官之外，更勵精文采”。(《宋史》卷１５５《選舉一》)宋代著名的文學(xué)家，大多是進(jìn)士及第，身居要職，兼官僚政客、詩人騷客于一體，諸多才華集于一身。如清照父親李格非的老師蘇軾，就首開了中國完美的藝術(shù)家必須兼?zhèn)湓?、文、書、畫“四絕”標(biāo)準(zhǔn)的先河。眾才兼?zhèn)?，已?jīng)成為宋代文人自覺追求的目標(biāo)。當(dāng)世第一流的文學(xué)家中，有不少人與清照的父親往來甚密。如蘇軾門人黃庭堅、晁補(bǔ)之、張耒、秦觀、陳師道等，他們都是詩人而兼詞人。聽著他們談古論今、吟詠詩文，少年清照滿心向往。有時，閑暇下來，李格非會給清照和她的弟弟李□出出題，要姐弟倆做些詩文。結(jié)果，每每是清照出色得多。望著聰明伶俐的女兒，李格非欣喜之余又不免心中遺憾：清照要是個兒子，說不定將來會成為可堪重任的經(jīng)世緯國之良才。心情舒暢之時，李格非會把女兒做得出色的詩文拿給朋友們看。一個小小年紀(jì)的女孩子，能寫出一般庸常文人難及的詩文，使他們驚嘆不已。往后，論詩談文的時候，他們便時常把小清照叫來。這些當(dāng)世的一流文人，比起一般世上的迂腐之輩來，他們更具欣賞眼光，更重才學(xué)，也較少世俗偏見。他們的贊揚和鼓勵，使清照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興趣更濃了，寫作也更勤了。朱弁《風(fēng)月堂詩話》卷上的一段話可證明晁補(bǔ)之對李清照非常欣賞：“李清照善屬文，于詩尤工。晁無咎多對士大夫稱之。如‘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少陵也自可憐人，更待來年試春草’之句，頗膾炙人口?！碑?dāng)李清照長到１６歲左右時，曾為張耒詩《浯溪中興頌》作了兩首和詩，詩作流傳了下來。這也充分證明少年清照的詩文創(chuàng)作與這些當(dāng)時著名文人聯(lián)系密切。他們對于少年清照的成長起了不少積極作用。少年清照不知不覺間依照著這些當(dāng)世一流文人的標(biāo)準(zhǔn)來塑造自己。她如饑似渴地閱讀家藏的浩繁文史卷帙，同時，習(xí)字、練畫、理琴、斗棋、寫詩、作詞，充實了她生活中的每一個日子?！ど倌曩Y質(zhì)與才情沐浴著齊魯文化的光華，感染著濃厚的學(xué)術(shù)氣氛，承接了優(yōu)秀的遺傳稟賦，受著當(dāng)世一流文人的熏染和鼓勵，在都市活躍的文化空氣中，少年清照的才情遇到了一片沃土。她貪婪地吸吮著其中的養(yǎng)分，很快就以她超絕的才華讓世人驚嘆不已。雖為一閨中女子，但她對世事的關(guān)注絲毫不減乃父及他的朋友們。從王安石派的變法和司馬光派的反變法開始，北宋統(tǒng)治階級上層就發(fā)生了劇烈的黨爭。延續(xù)到后來，兩派政治力量此長彼消，大起大落，傾軋越來越激烈。而不論哪一派執(zhí)政之后，本派內(nèi)部又爭權(quán)奪利，迅速分化。神宗的動搖、高后的專權(quán)、哲宗的無能，使官僚們的爭斗更加肆無忌憚。面對北方遼金日益加劇的威脅，利欲熏心的權(quán)貴們依然一心撲在權(quán)力斗爭上，置外患于不顧，把爭權(quán)奪利的鬧劇愈演愈烈。與此同時，一些頭腦清醒的有識之士卻憂心忡忡，擔(dān)心盛唐變衰的歷史悲劇在大宋重演。于是，便有一些詩人拿起了手中的筆，借古諷今。約在元符二、三年間(１０９９--１１００年)，張耒見永州摩崖碑刻、唐元結(jié)《大唐中興頌》，便作了一首《讀中興頌碑》詩，借詠開元、天寶遺事來隱喻時政之弊，揭露當(dāng)朝潛在的危機(jī)。詩出后，黃庭堅、潘大臨等作了和詩，李清照也積極響應(yīng)，作了兩首和詩。全詩如下：《浯溪中興頌和張文潛韻》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咸陽草。五坊供奉斗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來，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樓前走胡馬，珠翠踏盡香塵埃。何為出戰(zhàn)輒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qū)區(qū)紀(jì)文字。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儀光弼不自猜，無心悔禍人心開。夏商有鑒當(dāng)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見，當(dāng)時張說最多機(jī)，雖生已被姚崇賣。又,君不見，驚人廢興唐天寶，中興碑上今生草。不知負(fù)國有奸雄，但說成功尊國老。誰令妃子天上來，虢、秦、韓國皆天才?；ㄉｔ晒挠穹巾?，春風(fēng)不敢生塵埃。李清照傳·17·姓名誰復(fù)知安史，健兒猛將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甕峰，峰頭鑿出開元字。時移勢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西蜀萬里尚能返，南內(nèi)一閉何時開?？蓱z孝德如天大，反使將軍稱好在。嗚呼！奴輩乃不能道：“輔國用事張后?！?，乃能念：“春薺長安作斤賣?！焙蔚荣脙?！何等英邁！全不類閨中少女之作。人皆謂“謫仙人”李白之詩純乎天籟，人力不可為，無人可摹仿得。十六七歲的少年李清照卻以她敏銳的眼光、超凡的才力寫出了奔騰流溢、不可一世的兩詩，其與李白詩作，幾可亂真。明陳宏緒《寒夜錄》卷下有云：“《和張文潛浯溪中興碑》二篇二詩奇氣橫溢，嘗鼎一臠，已知為駝峰、麟脯矣。”對此二詩可謂推崇備至。清照是一個極具天分的女子，不僅從上詩中可以見出，從她的《金石錄后序》、《打馬賦序》的片斷中也可找出佐證：《金石錄后序》里曾云：“余性偶強(qiáng)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史書，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fù)，為飲茶先后?！本忧嘀輹r的少婦清照仍有過人的記憶力，其年少時的聰穎自可推見。不僅記憶力超群，她的理解力也是一般庸常之輩難望其項背的。她在《打馬賦序》里說：慧則通，通即無所不達(dá)；專則精，精即無所不妙。予性喜博，凡所謂博者，皆耽之，晝夜每忘寢食。但平生多寡未嘗不進(jìn)者何，精而已。采選打馬，特為閨房雅戲。嘗恨采選叢繁，勞于檢閱，故能通者少，難遇□敵，打馬簡要，而苦無文采。叢繁之采選，常人中通者甚少，而清照不但能通，而且還難遇□敵。由此可見，其聰穎自是過人一籌。資質(zhì)聰明，天分過人，博學(xué)多能，成名極早，這些，一方面造就了她積極開闊、樂觀進(jìn)取、堅強(qiáng)甚至有些高傲的性格，另一方面，又使她比一般人更細(xì)膩、更多情。從她早期的詞作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清照性格與心態(tài)的不少秘密。讓我們來探究一番：《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這位才華橫溢、豪情滿懷的年輕女子，對旖旎的自然風(fēng)光，愛得何等深情。率性而為，興盡而返，蕩舟晚游的圖景中一位活潑多情而又任性灑脫的少女躍然而出?！对雇鯇O》湖上風(fēng)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詞人眼前的秋色雖不離“紅稀香少”、“蓮成葉老”的特征，但生發(fā)出來的景色，卻無一絲“留得枯荷聽雨聲”的蕭瑟與凄清，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水光山色、蘋花汀草、眠沙鷗鷺，鮮妍明麗，充滿蓬勃的生氣。這幅湖上秋游圖中的少年女子，雖未正面描摹出來，但其熱情爽朗的性格、青春的活力、積極開闊的胸懷和樂觀進(jìn)取的精神，已充溢在這幅秋色圖中。《浣溪沙》淡蕩春光寒食天，玉爐沉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海燕未來人斗草，江梅已過柳生綿，黃昏疏雨濕秋千。此詞寫的是清照少女時代某一“寒食天”的生活情景。少女的心情由嬌慵而轉(zhuǎn)憨直，斗草的喜悅中，夾雜著少年的淡淡愁緒及惜春的絲絲悵惘。《點絳唇》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個性鮮明，充滿青春朝氣的純真少女。她天真、活潑、嫵媚、婀娜、嬌羞、好奇、多情，又有幾分狡黠與聰慧?！朵较场防C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fēng)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此詞自然活潑，格調(diào)歡快。寫一位風(fēng)韻韶秀的女子與心上人幽會，又寫信相約其再會的情景。在封建禮教束縛下，女子只能“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而詞中的女主人公卻能自由幽會，并主動寫信給自己的心上人傾訴衷腸。這無疑是作者的美好理想。這種對于封建禮教公然的蔑視和反抗，表現(xiàn)了清照追求美好事物的決心和無畏的勇氣。以上詞作中的人物，或為清照自己的寫照，或為理想境界中的人物，呈現(xiàn)出的少女風(fēng)貌，或豪爽任情、襟懷開闊，或柔情萬種、聰慧執(zhí)著。據(jù)此，再結(jié)合清照的家世及上文已提及的清照詩文，我們已經(jīng)可以勾勒出一幅比較清晰的清照青春圖畫：鐘孕山川靈秀，厚承前代稟賦，涵攝齊魯文化精髓，融會宋代文化精粹，情思纖細(xì)濃致，感知敏銳縝密，極具悟性，極富才華，爽朗、灑脫、自信，對生活、對自然美景充滿了熱情的向往和美好的憧憬。這樣一個極具天賦又對文學(xué)藝術(shù)興趣盎然的女子，在未來的文壇上有所造就，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ぞ┒计吣甑幕楹笊睿保保埃蹦?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在汴京閨中的李清照已１８歲。這一年，她結(jié)束了自己的少女生活，嫁給了太學(xué)生趙明誠。此后直至１１０７年(宋徽宗大觀元年)，清照一直居于京師。李清照和趙明誠的結(jié)合，在素持宿命論的中國文人筆下，渲染得頗具神秘色彩：趙明誠幼時，其父將為擇婦。明誠晝寢，夢誦一書，覺來惟記三句云：“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币愿嫫涓?。其父為解曰：“汝待得能文詞婦也?！耘c司合’是‘詞’字，‘安上已脫’是‘女’字?！ボ讲莅巍恰颉郑侵^汝為詞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妻之，即易安也，果有文章。(伊世珍《瑯□記》卷中引《外傳》)其夫趙明誠，字德甫，是那時正做吏部侍郎的趙挺之的第三子，比清照大三歲。其二兄為存誠(字中甫)、思誠(字道甫)。明誠自幼喜金石刻，《金石錄自敘》云：“余自少小喜從當(dāng)世學(xué)士大夫訪問前代金石刻詞?！薄督鹗洝肪砣稘h重修高祖廟碑跋尾》云：“余年十七八時，已喜收蓄前代石刻?！标悗煹馈稓v山居士集》卷十四《與魯直書》云：“正夫有幼子明誠，頗好文義。每遇蘇黃文詩，雖半簡數(shù)字必錄藏，以此失好于父，幾如小邢矣?！壁w挺之屬于新黨，政治上與蘇、黃為敵，所以對明誠的作為頗為惱怒。但明誠依然我行我素，不僅照錄蘇黃不誤，還與元佑舊黨劉□(元佑宰相劉摯之子)等人結(jié)為摯友。是年居京師作禮部員外郎的李格非，是否看中了明誠親近蘇門且耿介不阿才把女兒嫁與他？婚后，夫婦二人志趣相投，情感甚篤，生活很是豐腴。他們一同搜求金石字畫，傳寫古書，情趣盎然。清照《金石錄后序》中有如此記載：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zhì)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練，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fù)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dāng)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shù)日。明代江之淮在《古今女史》卷一中有云：“自古夫婦擅朋友之勝，從來未有如李易安與趙德甫者，佳人才子，千古絕唱?！庇纱丝梢?，清照夫婦真可謂志同道合，琴瑟諧美，樂在其中矣！清照早年的詞作，有不少反映了初婚的情致和意緒：《減字木蘭花》賣花擔(dān)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而人更美，“怕郎猜道”，無理中含嬌嗔，“徒要叫郎比并看”，嬌嗔中把初婚女子心緒和盤托出。若非郎君可意，兩情相悅，哪來此等情緒?！恫缮Ｗ印吠韥硪魂囷L(fēng)兼雨，洗盡炎光。理罷笙簧，卻對菱花淡淡妝。絳綃縷薄冰肌瑩，雪膩酥香。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此詞道學(xué)先生們一直疑為他人之作，清王鵬運即說：“詞意膚淺，不類易安手筆。”其實問題在于，道貌岸然的衛(wèi)道者以為貴族女子應(yīng)該矜持端莊，方為合體。像這種清新淺近、流露自然人性的作品，他們當(dāng)然無法接受。而以今天的眼光看來，處于兩情融融中的新婚女子，擁有此等心緒，正是健康自然不過的事情。《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dāng)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詞中梅花乃是作者的縮影，明月分輝，花月相照，花好月圓，詞人難道不是借詠梅歌頌自己美滿的愛情婚姻？婚后第二年(１１０２年)，清照的父親生了變故。因其曾在蘇軾門下，而被劃為元佑舊黨。是年七月，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的蔡京上書彈劾舊黨朝臣。八月，趙挺之進(jìn)尚書左丞(左副相)。九月，詔籍元佑、元符黨人，由宋徽宗親書，刻石端禮門示警。格非當(dāng)時任提點京東刑獄，因不肯參與編寫元佑章奏，竟被列入“黨人”籍余官第二十六名。父難當(dāng)頭，清照立即冒險上詩，請求公爹趙挺之設(shè)法營救其父，有“何況人間父子情”之句，欲用人間真情打動公爹，但趙挺之為保住自己的官位，竟未予理睬。14年(崇寧三年)，宋廷重新審定黨人籍，把元佑、元符黨人合為一籍，李格非更不得僥免，終被罷官，逐出京城。趙挺之卻又一直升上門下侍郎(第一副相)的寶座。為救父親，也為表達(dá)自己的義憤，清照再次向公爹上詩，中有“炙手可熱心可寒”之句，運用杜甫《麗人行》中“炙手可熱勢絕倫，慎勿近前丞相嗔”的諷刺筆調(diào)，把蔡京集團(tuán)比之為歷史上臭名昭彰的楊氏集團(tuán)，斥責(zé)飛黃騰達(dá)權(quán)高勢重的公爹心血寒冷讓人齒寒。此時，清照新婚不久，上詩救父，不僅有牽入黨籍、定為黨人的危險，弄得不好，趙李兩家都有同歸于盡的可能。媳婦干預(yù)公爹的政事，在衛(wèi)道者眼中又是大逆不道的事。但清照卻不顧一切，起而干預(yù)起這樣重大的政治生活。清照性情的熾烈與剛毅，其無視封建禮教，不畏權(quán)貴的思想傾向，于此可見一斑?；楹蟛痪?，清照夫婦曾有短暫離別。于是，在清照作品中出現(xiàn)了不少抒寫離情的詞作。元代伊世珍《瑯□記》載：“易安結(jié)縭未久，明誠即負(fù)笈遠(yuǎn)游。易安不忍別，覓錦帕?xí)兑患裘贰匪椭！比~如下：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詞中頗盡離別之情，視為別后懷人之作，似更為貼切。如確為送別之詞，當(dāng)為推想別后情景(如柳永“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筆法)。推想而至如此傳神刻骨，詞人情感的豐富與敏銳自是不同凡俗。再如《怨王孫·帝里春晚》：帝里春晚，重門深院。草綠階前，暮天雁斷。樓上遠(yuǎn)信誰傳？恨綿綿。多情自是多沾惹，難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靜，皎月初斜，浸梨花。暮春黃昏，深院樓上，佳人滿懷離愁。又是寒食夜闌，夫君卻還未回還，于是“恨綿綿”?！昂蕖奔礊猷粒艘驉鄱?，實因望夫心切。還有《浣溪沙·小院閑窗春色深》、《點絳唇·寂寞深閨》、《浣溪沙·髻子傷春懶更梳》等詞作，也表達(dá)了女主人公對離人的思戀之情?！朵较场ば≡洪e窗春色深》小院閑窗春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遠(yuǎn)岫出云催薄暮，細(xì)風(fēng)吹雨弄清陰，梨花欲謝恐難禁。《浣溪沙·髻子傷春懶更梳》髻子傷春懶更梳，晚風(fēng)庭院落梅初，淡云來往月疏疏。玉鴨熏爐閑瑞腦，朱纓斗帳掩流蘇，遺犀還解辟寒無?！饵c絳唇·寂寞深閨》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兩首《浣溪沙》，俱用含蓄蘊藉的筆致，寫出了女主人公傷春懷人的抑郁悵惘。《點絳唇》則愁緒更濃，思念更甚，直要“望斷歸來路”?？傊?，婚后七年的京都生活，對于清照來說，是美滿和幸福的，雖然有小別相思之苦，但那只不過是為他們的愛情生活注入了更豐富的內(nèi)容罷了。此期清照的詞作基調(diào)是明快、開朗、襟懷開闊的，寫離愁也無后期詞作的那種催人淚下、揪人心扉的沉痛之語。然而，不應(yīng)忽略的是，在兩情相融、婚姻愛情美滿的同時，世事的變遷、趙李兩家在官場傾軋中的失敗，不可能不影響到清照的心緒。婚后第二年，父年李格非即因名在黨籍而災(zāi)禍臨頭，清照上詩營救告失敗后，對公公趙挺之發(fā)出“炙手可熱心可寒”的譴責(zé)。崇寧四年(１１０５年)三月，趙挺之自門下侍郎授右銀青光祿大夫、尚書右仆射(右相)兼中書侍郎。挺之拜相時乃蔡京力薦，入相后屢屢與蔡京爭權(quán)，最終在權(quán)力斗爭中失敗，罷了相位。蔡京其人，在歷史上臭名昭著，趙挺之與之同黨，而又與之爭權(quán)，足見其品格的低下。然而因為趙挺之的關(guān)系，趙明誠開始仕途得意，于本年十月為鴻臚少卿。此時，權(quán)力斗爭并未結(jié)束，傾軋愈演愈烈。崇寧五年(１１０６年)，蔡京罷左仆射，丟了相位，趙挺之特進(jìn)尚書，仍為右仆射，又登了相位。到大觀元年(１１０７年)三月，蔡京復(fù)相，趙挺之罷相，以特進(jìn)觀文殿大學(xué)士、佑神觀使留京師。蔡趙此起彼伏，交替升沉，權(quán)力之爭異常激烈。最后，以趙挺之的徹底失敗而告終。清照雖處閨中，但以她的才智過人、聰穎敏銳，時刻關(guān)注著世事變遷。世事的叵測、人情的冷暖，不可避免地在清照心中投下了陰影。于是，清照詞作中，又有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閑愁。請看《如夢令·昨夜雨疏風(fēng)驟》：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一問再問的無理中，除卻詞人對百花的憐惜，對春光的珍視，對美好事物的熱愛外，似不應(yīng)忽略詞人對風(fēng)雨的極度敏感。還有一首《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鐘已應(yīng)晚來風(fēng)。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詞人夢里醒來的孤寂中，除隱含無限的離情別緒外，似還有隱隱的不安與恐懼，這難道能排除世事的投影嗎？·屏居十年與從夫出守宋徽宗大觀元年(１１０７年)三月，蔡京取代了]趙挺之的相位，挺之失勢。五日后，趙挺之即病逝，時年６８歲。挺之卒后三日，蔡京即開始了他大規(guī)模的誣陷整治活動。明誠與二兄因服父喪已辭官不做，此時在京的友朋親戚都有受牽連被拘捕的危險，明誠怎能繼續(xù)在京師立足，只好移家青州故里(趙明誠籍貫山東諸誠，至挺之時已徙居青州)。對于明誠的仕途，這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打擊。此次變故，不可避免地在清照詞作中表現(xiàn)出來。屏居鄉(xiāng)里的第一年，即大觀二年(１１０８年)春天，清照作了一首《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紅梅些子破，未開勻。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ㄓ皦褐亻T，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fù)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寫本詞前兩年，趙明誠出仕在外，趙挺之任著宰相，趙家權(quán)勢“炙手可熱”。那時，趙家絕無長門冷宮跡象，而是車水馬龍、一派富貴繁華氣象。趙明誠自然無暇歸家“著意過春”，清照認(rèn)為，這是負(fù)了東君。隨后，在權(quán)力傾軋中失敗的公公病死，世事驟變，清照夫婦被迫屏居青州。此時，卻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前后對比，氣氛迥異。世事的叵測、人情的冷暖，由此清晰可見。作者寫了她家失勢后的變化，寫了她對隱居生活的欣悅，在間接反映官場險惡人情冷暖的同時，又表示了對骯臟官場的厭惡和對隱居生活的渴望。如《多麗·小樓寒》：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恨蕭蕭、無情風(fēng)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xì)看取，屈平陶令，風(fēng)韻正相宜。微風(fēng)起，清芬醞藉，不減酴□。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似愁凝、漢皋解佩，似淚灑、紈扇題詩。朗月清風(fēng)，濃煙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這里面不僅包含了統(tǒng)治集團(tuán)內(nèi)部的爭奪給宋王朝和作者自己帶來損害的內(nèi)容，還表現(xiàn)了對腐敗污濁的社會風(fēng)習(xí)的不滿，反映了詞人高潔的心志、端莊的品格。雖有些許世事變遷的陰影，然而，禍兮福之所倚，隱居生活的開始，對于清照夫婦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氐角嘀荩驄D二人把自己的家稱為“歸來堂”，不用說是根據(jù)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取的名。清照還把她的居室取名為“易安室”，并用“易安居士”來作為自己的別號。這一別號，即來源于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這一名句。可見夫婦二人對于陶淵明式的隱居生活是多么向往?！督鹗浐笮颉防镉涊d了他們的屏居生活：后屏居鄉(xiāng)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扎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qiáng)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fù)，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遇書史百家，字不□缺，本不訛謬者，輒市之，儲作副本。自來家傳周易、左氏傳，故兩家者流，文字最備。于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目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夫婦二人生活的充實與怡然，已躍然于字里行間。宋徽宗政和四年(１１１４年)秋，趙明誠為《易安居士畫像》題云：“易安居士三十一歲之照。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政和甲午新秋，德父題于歸來堂。”從以上題字中，也透露出了二人屏居生活的自足與樂趣。屏居十年，夫婦二人專心考證金石,著《金石錄》。這是他們夫婦生活的黃金時代，是他倆最快樂的時光。十年很快就過去了。隨著官場的變動，明誠又被起用，出守萊州。夫婦二人共同的隱居生活結(jié)束了。早已習(xí)慣了夫婦二人耳鬢廝磨、相對展玩金石古器的生活，忽然間，丈夫又要遠(yuǎn)行，這對于清照，無異于一個猝不及防的打擊。為丈夫整理行裝的時候，心中就積聚了無盡離愁；想到別后孤寂的日子，心中更是無比憂傷。愁思越積越濃,于是提筆作了一首《鳳凰臺上憶吹簫》：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閑掩，日上簾鉤。生怕閑愁暗恨，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guān)，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此后一段時間，清照獨居青州，而十年來耳鬢廝磨的丈夫卻遠(yuǎn)在萊州。空閨獨守，寂寞難耐，思夫之情日益深濃。于是，抒寫離情別緒的詞作不斷從清照筆底流溢出來：《好事近·風(fēng)定落花深》風(fēng)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后，正是傷春時節(jié)。酒闌歌罷玉尊空，青缸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啼鵊。傷春心緒與思夫之情隨著一聲啼鵊裊裊回蕩。《行香子·草際鳴蛩》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云階月地，關(guān)鎖千重?？v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星橋鵲架，經(jīng)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fēng)。以牛郎織女的故事為依托，傾吐了自己對離家遠(yuǎn)行的丈夫的深切思念。綿綿思遠(yuǎn)時，甚至?xí)w怒而揉損了梅花：《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萼插殘枝。酒醒熏破春夢，夢遠(yuǎn)不成歸。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李清照有知識、有才華、有骨氣，“清麗其詞，端莊其品”，趙明誠仕途寥落時，兩情相融，感覺妻子“真堪偕隱”。但他一旦出仕，遠(yuǎn)在他鄉(xiāng)，是否會時刻不忘獨守空房的結(jié)發(fā)妻呢？漫長的封建社會里，女性一直沒有獨立自由的人格，女子要講貞操，而男子卻可廣納姬妾。男人對女子常常是“色存愛存，色衰愛馳”。趙明誠是否能例外？封建社會里婦女面臨的共同命運，清照能否幸免？更何況清照膝下又無子嗣。此時，統(tǒng)治者內(nèi)部又愈加腐朽，金人始終覬覦繁盛的宋朝國土，敏感的清照，心中能無些許憂慮嗎？清照抒寫離情別緒的詞作里，恐怕不可避免地會揉入以上的心思。因此，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才會愈加濃重。請看《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不知醞藉幾多香，但見包藏?zé)o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要來小酌便來休，未必明朝風(fēng)不起。相思的急切中隱含著對可能發(fā)生的變故的憂慮。再看《憶秦娥·臨高閣》：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后，暮天聞角。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fēng)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不僅僅是繾綣離情，簡直就是透徹心扉的孤寂與悲愴。還有《念奴嬌·蕭條庭院》，此詞作于宣和二年(１１２０年)，乃明誠知萊州時，清照從青州寄給丈夫的。全詞如下：蕭條庭院，又斜風(fēng)細(xì)雨，重門須閉。寵柳嬌花寒食近，種種惱人天氣。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征鴻過盡，萬千心事誰寄。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闌干慵倚。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煙斂，更看今日晴未？“心事有萬千，豈征鴻可寄？‘新夢’不知夢何事？”“心事托之新夢，言有寄而情無方。玩之自有意味?！?明·李攀龍《草堂詩余雋》)。詞人心事自是難以言傳，而新夢也只可意會?！兜麘倩āづ昵顼L(fēng)初破凍》作于宣和三年(１１２１年)，此時清照仍獨居青州。全詞如下：暖雨晴風(fēng)初破凍，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酒意詩情誰與共？淚融殘粉花鈿重。乍試夾衫金縷縫，山枕斜欹，枕損釵頭鳳。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樂景在詞人眼中漸變哀景，女主人公無邊的愁緒和無限凄寂盡含于人物活動的細(xì)節(jié)中。清照寄給丈夫的詞作中，還有一首《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讓人“銷魂”的恐怕不只是西風(fēng)。思念而至凄愴如此，個中滋味，誰人能知。與這首詞相連的還有一個有趣的小故事：“易安以《重陽·醉花陰》詞函致明誠。明誠嘆賞，自愧弗逮，務(wù)欲勝之。一切謝客，忘食忘寢者三日夜，得五十闋，雜易安作，以示友人陸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絕佳?！髡\詰之。答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正易安作也?！?伊世珍《瑯□記》)易安才情的超群拔俗，于此又獲一證。宋徽宗宣和三年(１１２１年)秋，清照自青州赴萊州與丈夫團(tuán)聚，途經(jīng)昌樂,作了一首《蝶戀花》，題為《晚止昌樂館寄姊妹》，全詞如下：淚濕羅衣脂粉滿，四疊陽關(guān)，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山又?jǐn)啵捠捨⒂曷劰吗^。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好把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yuǎn)。對姊妹真情的留戀，是否暗含著對隱居時光的眷念？到萊州后，人生地疏，丈夫忙于政務(wù)，擺在她面前的,完全是另一種生活。寂寞無奈中,作了一首《感懷》詩。詩前有序云：“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萊，獨坐一室，平生所見？皆不在目前。幾上有《禮韻》，因信半開之，約以所開為韻作詩。偶得‘子’字，因以為韻，作感懷詩。”全詩如下：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合至此。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扒嘀輳氖隆敝负镁?。《世說新語·術(shù)解》：“桓公有主簿，善別酒，輒令先嘗。好者謂青州從事，惡者謂平原督郵。青州有齊郡，平原有鬲縣。從事言到臍，督郵言到鬲上住?！睂婆c錢這類世人皆為之吸引的東西，詩人表示了輕蔑，以為二者皆“喜生事”。詩人追求的境界是：謝絕俗事紛擾，在賦詩填詞中追尋“佳思”。詩雖為閑時戲作，卻在不經(jīng)意間道出了詩人超俗脫塵、潔身自好的理想與情操。在政務(wù)之余，明誠繼續(xù)考據(jù)金石，撰《金石錄》。清照則潛心投入金石圖書的整理?？奔霸娫~創(chuàng)作。宋欽宗靖康元年(1126年),明誠已任淄川守，清照隨居淄州。此間生活，從以下文字中可見一斑：是年夏，明誠得白居易《楞嚴(yán)經(jīng)》，與清照共賞之。趙作跋曰：“淄川邢氏之村，邱地平瀰，水林晶澈，墻麓磽確布錯，疑有隱居子居焉。問之，茲一村皆邢姓，而邢君有嘉，故潭長，好禮，遂造其廬，院中繁花正發(fā)。主人出接，不厭余為茲州守，而重余有素心之馨也。夏首后相經(jīng)過，遂出樂天所書《楞嚴(yán)經(jīng)》相示。因上馬疾驅(qū)歸，與細(xì)君共賞。時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龍團(tuán)，相對展玩，狂喜不支。兩見燭跋，猶不欲寐，便下筆為之記?！苯鹗瘯嫷乃亚?、鑒別與整理收藏，成為夫婦二人愈加熱愛的事業(yè)，而這些珍貴的藝術(shù)品，又給他們帶來了非同一般的樂趣和享受。這年冬天，時局發(fā)生了劇烈動蕩，金兵大舉入侵，一舉攻破了北宋都城汴京。消息傳來，舉國一片驚惶。清照夫婦亦噓唏不已。國難未靖，家事又起，明誠母親也于這多事時節(jié)撒手西去。靖康二年三月，明誠夫婦奔母喪南下。四月，金統(tǒng)治者于大肆搜刮北宋京都錢財之后，擄宋徽宗、欽宗及宗室、后妃數(shù)千人北去，并擄走教坊樂工、技藝工匠，掠攜法駕、儀仗、冠服、禮器、天文儀器、珍寶玩物、皇家藏書、天下州府地圖等，汴京被洗劫一空，北宋滅亡。趙宋王朝在驚喘未定倉皇逃難之下建立了一個小朝廷，立趙構(gòu)為高宗皇帝，改國號為建炎。從此，顛沛流離的生活便成為宋朝子民的家常便飯了。關(guān)于這次奔喪情況，清照晚年作的《金石錄后序》中有記載：“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jiān)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狈驄D二人節(jié)衣縮食搜求的藏品實在是不少，真堪稱集藏大家。十二月，青州兵變，金人陷青州，清照夫婦存于青州的書畫古器被敵寇的一把火燒得精光。心愛的藏品焚為灰燼，故鄉(xiāng)已不復(fù)為昔日故鄉(xiāng)，明媚的家園竟已淪為異域，清照夫婦心中的創(chuàng)痛自可想見。明誠喪服未滿，即被起復(fù)知江寧(建康)，隨后，清照亦抵江寧。南下途中，清照曾經(jīng)鎮(zhèn)江，劫后余生。趙明誠《跋蔡襄書趙氏神妙帖》可為一證：“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師，余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變，余家所資，蕩無遺余。老妻獨攜此而逃。未幾，江外之盜而掠鎮(zhèn)江，此帖獨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護(hù)持也。建炎二年三月十日?！鼻逭疹嵟媪麟x、倉皇奔逃之狀已歷歷如在目前。山河破碎，黎民涂炭。清照夫婦多年苦心積存的書畫古器又損失大半。此時清照的心中，國恥家恨交織，于是寫出了“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yīng)悲易水寒”和“南渡衣冠少王導(dǎo)，北來消息欠劉琨”等，鋒芒直指偏安一隅主和投降的南宋統(tǒng)治集團(tuán)的詩句?！巴鯇?dǎo)”乃晉人，元帝南渡即位后，王導(dǎo)為相，歷事三朝，對晉之中興多有功勞?！妒勒f新語》卷上之上《言語門》載：“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座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韵嘁暳鳒I。惟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戮力王寶，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劉琨”與王導(dǎo)同時。元帝未立時，琨上表勸進(jìn)，時為并州刺史。晉室南渡后，留在北方，后為段匹磾所害?！妒勒f新語》卷上之上《言語門》載：“劉琨雖隔閡寇戎，志在本朝。謂溫嶠曰：‘班彪識劉氏之復(fù)興，馬援知光武之可輔。今晉祚雖衰，天命未改。吾欲立功于河北，使卿延譽于江南，子其行乎？’溫曰：‘嶠雖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建匡立之功，豈敢辭命。’”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都耿耿不忘收復(fù)失地，重振河山。以上兩聯(lián)殘句中作者的愛憎毫不含糊。建炎三年(１１２９年)春，清照作了一首《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常扃。柳梢梅萼漸分明。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風(fēng)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叭死稀?、“憔悴更凋零”是因為山河破碎，前路茫茫，因此才“無意思”、“沒心情”。清照此時當(dāng)還有不少作品。周輝《清波雜志》卷八云：“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建炎三年五月，江寧府改名建康府)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yuǎn)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笨上У氖?，我們現(xiàn)在已無緣讀到。但把《臨江仙》和上舉殘句聯(lián)系起來，窺一斑而見全豹，已足可見出此時的清照已不再囿于兒女情長，而是把家仇國恨引入了詩中，以一閨中弱女子，起而指責(zé)昏庸腐敗的南宋統(tǒng)治集團(tuán)，表現(xiàn)了強(qiáng)烈的愛國主義思想。·夫死身零屢遭磨難國難當(dāng)頭之時，南宋統(tǒng)治集團(tuán)內(nèi)部的爭奪卻愈加激烈，朝廷章法大亂，眾官無所依從。建炎三年(１１２９年)二月，趙明誠罷守江寧被命移知湖州，但未到任即被免。三月，清照與明誠乘船上蕪湖，入姑孰(準(zhǔn)備移居贛水上)，沿江而上時經(jīng)過和縣烏江(楚霸王項羽兵敗自刎處)。秦亡后，項羽與劉邦爭奪天下，最后失敗。項羽垓下兵敗后，逃至烏江畔,烏江亭長欲助項羽渡江，項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老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于心乎！”言罷，拔劍自刎。面對歷史遺跡，撫昔思今，清照思緒難平，于是作詩一首，題為《烏江》：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詩中通過歌頌項羽這位失敗了的英雄，向人們展示了這樣一種人生哲學(xué)：活，要活得昂揚，出類拔萃，有聲有色；死，要死得壯烈，慷慨英武，可歌可泣。氣節(jié)，是人的精神風(fēng)貌中至關(guān)重要的因素。同時，詩人還諷刺了南宋統(tǒng)治者的茍且偷安、了無氣節(jié)和昏庸無能。五月，明誠把家屬送到池陽(安徽貴池)，又接到旨意復(fù)知湖州。六月十三日，盛夏酷暑，明誠離池陽，“涂(途)中奔馳，冒大暑，感疾”。(《金石錄后序》)行至建康時，病勢已重。七月末，清照于池陽聞訊，心急如焚，急解舟赴建康，然而已無力回天。八月十八日，明誠病逝。從此，清照將永遠(yuǎn)是孤雁一只了。再沒有“相對展玩咀嚼”金石書畫藏品的欣慰，再沒有“相向惋悵者數(shù)日”的余韻，再沒有坐歸來堂斗茶大笑的樂趣，更不會再有苦苦相思之后團(tuán)聚的甜蜜了。相見直要待來生。前路漫漫，等待著她的，是孤苦伶仃顛沛流離，是世情險惡中傷欺侮。遭此一擊，剛毅的清照，也難以承受了?！霸岙?，余無所之余又大病，僅存喘息。”(《金石錄后序》)李白是“拔劍四顧心茫然”，而清照此時是“葬畢夫君心茫然”。山河破碎，家破人亡，清照無限悲痛，大病一場。蘸著血淚，她寫下了“祭趙湖州文”，其中有句云：“白日正中,嘆龐翁之機(jī)捷。堅城自墮，憐杞婦之悲深?！薄鞍兹铡本涞涑鏊未尩涝毒暗聜鳠翡洝肪戆耍合逯菥邮魁嬏N將入滅(佛教稱僧人死亡為入滅)，令其女靈照觀日之早晚來報。其女回報說：“日已中矣，而有蝕也?！贝赋鲩T觀看時，其女“即登父坐，合掌而亡。”父見其狀，夸其女“鋒捷”，龐延至七日之后乃亡。此句即謂明誠先己而亡，死得其所，較之后亡者之處境為好，以聊示自慰，寓己悲痛之深?！皥猿恰本涞涑鲨搅浩蘅薹虻墓适隆！睹献印じ孀酉隆分杏小叭A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的話。劉向《說苑·善說篇》載：“昔華舟杞梁戰(zhàn)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為之崩，城為之阤。”“阤”(zhì)即潰塌之意。此句意謂己之悲傷同于杞婦，而“堅城”一詞，語涉雙關(guān)，且以暗示趙明誠為國之長城之意。這組駢文對句是此篇祭夫文中僅存下來的殘句。對于夫君于亂離中暴病身亡，清照含著無限的悲痛，這一“嘆”一“憐”中，哀之痛，傷之切已溢于言表。此時清照還寫下了不少悼夫詞。如《孤雁兒·藤床紙帳朝眠起》：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沉香斷續(xù)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霸旎赡芷幸?，故教明月玲瓏地?！?《漁家傲》)那時，花月相照，花好月圓。斯情斯景，永世不再。又是梅花開時，可是“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物是人非，物在人亡，舉目四顧，形影相吊。讀至此，筆者亦不禁被這透徹心底的凄涼與孤寂催下了數(shù)行淚。這種“物是人非，物在人亡”之感在清照的不少作品中都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來：《南歌子·天上星河轉(zhuǎn)》天上星河轉(zhuǎn)，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只有情懷，不似舊家時！燕爾新婚，兩情相融之時，“笑語檀郎，今夜紗櫥枕簟涼”，何等適意，何等甜蜜！今日“枕簟”依舊“涼”，然而卻只能“淚痕滋”，此“涼”已非涼爽，而是寒氣逼人，情懷與往日迥異，令人不勝哀憐、悲憫和嘆惋。丈夫病故后，處在國破家亡、夫喪身零的悲痛和種種苦難中的清照，不免常?；貞浧鹜?，昔日的美好光景永遠(yuǎn)難再，使她傷懷不已。她又寫了這樣一首詩：《偶成》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往時。同樣的明月掛在空中，一樣的鮮花籠著銀輝，花依然好，月依然圓，但是人卻恍如隔世，情懷迥然兩樣?！肚迤綐贰つ昴暄├铩芬灿邢嗨频那楦校耗昴暄├铮２迕坊ㄗ??！醣M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fēng)勢，故應(yīng)難看梅花。當(dāng)年雪里，與夫君“共賞金尊沉綠蟻”(《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溫馨又甜蜜；建康城里，循城遠(yuǎn)覽，賞雪尋詩，邀夫賡和，何等灑脫！何等豪氣！當(dāng)年的“更□殘蕊，更捻余香”(《訴衷情》)是因為梅香熏破了自己的相思美夢，嗔怨中含著甜蜜。而今日的“□盡梅花”，卻含著無盡的悲涼。當(dāng)初賞梅思夫歸時,擔(dān)心“未必明朝風(fēng)不起”(《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翠》)，今日的“晚來風(fēng)勢”，果真是應(yīng)驗當(dāng)初的預(yù)言么？明誠尸骨未寒，打擊接踵而來：先是皇帝趙構(gòu)的親信王繼先攜黃金三百兩來明誠家壓價購買那些價值連城的收藏品，趁火打劫。清照怎么舍得出賣這些凝聚了她和丈夫那么多心血又歷盡磨難劫后余生的珍貴藏品呢？孤獨無助的清照又氣又急，竭力衛(wèi)護(hù)自己的藏品，倚仗權(quán)勢的王繼先哪肯輕易罷休，后來幸虧趙明誠的表兄謝克家出面周旋，才使清照免遭這一劫難。接著，又有小人向朝廷密告，說清照夫婦曾“頒金通敵”?！督鹗浐笮颉分休d：“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xué)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騻饕嘤忻苷摿姓摺！泵苣嗣孛苤?；論列，是上書檢舉、彈劾。張飛卿只是拿了一只玉壺來讓病中的明誠鑒定，鑒定結(jié)果并非真玉，只是像玉的石頭(珉)。但對清照早存嫉恨的小人卻借此大做文章，欲置清照于死地而后快。清照心中的憂憤不難想見。此時，金兵南下，高宗自建康南逃浙西，清照只得舍悲忍痛拖著病軀整理好明誠的遺物，然后遣人送到洪州明誠妹婿處。清照本打算投往洪州，但大病未愈，延誤了下來。后來洪州又告急，清照只得匆匆忙忙攜部分古物南下，追隨高宗蹤跡。追隨高宗，一方面是因為匆忙間難以選定更好的逃難路線，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李清照想為自己辯誣?！督鹗浐笮颉分幸韵聨拙湓捒蔀橐蛔C：“余大惶怖，不敢言，遂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走外庭投進(jìn)?！本驮谶@個秋天,清照寫下了被后人極口稱贊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丈夫新亡，家國兩破，禍不單行，孤獨飄零于異鄉(xiāng)?！叭松酱?，天道寧論”。此時的清照，想來不只是“人比黃花瘦”了。那時的悲愁，只是“生離之愁”，雖黯然傷神，但那只是暫時的離愁，歡聚的日子就在不久之后。而現(xiàn)在，人間黃泉，絕難相通，死別之愁，永無盡頭。何況家災(zāi)又兼國難，又值小人橫行，此時之愁，是無論如何也排解不開了。從這個秋天開始，清照追隨行在(皇帝的行宮,此處指皇帝逃難駐蹕處),先后經(jīng)越州、明州、奉化、嵊縣、臺州,自黃巖雇舟入海。沿途顛沛轉(zhuǎn)徙,不勝勞苦。十二月，金兵又攻陷了洪州，清照送往洪州的趙明誠遺物竟被敵蹄踐踏，盡皆委棄。這無異又在清照流血的心口插上了一刀。國家的災(zāi)難、民族的不幸、家庭的變故,已使清照心情憂愁不堪；一連串的打擊，更是雪上加霜。建炎四年(１１３０年)正月，清照來到章安鎮(zhèn)。后隨御舟至溫州。三月,高宗返浙西，經(jīng)定海、明州、余姚，于四月十二日到越州。清照隨之到越。關(guān)于清照的逃難路程，黃盛璋先生經(jīng)過周密考證，擬為一表，以供參考：清照逃難行蹤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明誠死于建康)閏八月廿六日離建康向東南逃跑離建康在此后閏八月廿八日次平江府九月六日次平江府十月八日到杭州、旋即赴浙東十月十五日渡浙江(經(jīng)杭州在此時間)十月十七日到越州十六日陷滁州十一月廿五日發(fā)越州十一月廿八日陷建康至越州在此期間十二月五日到明州十二月十五日自明州入海十六日陷杭州居奉化在此前后十二月十七日次定?？h二十五日陷越州十二月十九日次昌國縣二十日犯明州建炎四年正月二日、正月三日、正月十八日泊臺州港口至章安鎮(zhèn)(晁公為來)離章安鎮(zhèn)七日再犯明州，張俊走臺州十四日至行在，十六日陷明州到臺、走黃巖、雇舟入海在此期間。正月二十日正月二十一日泊青□門泊溫州港口隨御舟之溫三月十六日、三月十九日、三月二十二日、三月二十八日、四月三日、四月五日、四月十二日御舟復(fù)還浙西次章安鎮(zhèn)次臺州松門寨次定海縣次明州城外次余姚縣次越州駐蹕州治隨御舟返越(以下高宗返越路線亦即清照返越之路線)十一月，朝廷放散行在百官，十二月，清照往衢州。連路奔波，疲憊而加愁苦憂憤，思鄉(xiāng)懷舊情緒日見深濃。流寓江浙時，投宿某館舍，窗前芭蕉又觸動了她的傷心處：《添字采桑子》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余情。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雨打芭蕉的凄聲，觸動了深沉濃重、痛苦難耐的思國懷鄉(xiāng)之情。故鄉(xiāng)啊故鄉(xiāng)，何時才能回到你身旁？在流寓途中，伴著凄風(fēng)苦雨，清照還寫下了不少思念故園懷念亡夫的作品：《蝶戀花·永夜懨懨歡意少》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rèn)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伴L安”在這里就是故國的代表。對于故國，她怎樣地拳拳于心啊！《菩薩蠻·風(fēng)柔日薄春猶早》風(fēng)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故鄉(xiāng)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心情好”是暫時的假象，埋在心底的綿綿愁緒、殷殷鄉(xiāng)情，隨時會涌上心頭。只有“酒醉”、“濃睡”才可稍加緩解。對亡夫的思念，自然一刻難離清照心頭。因金兵進(jìn)犯而不得不離開親夫葬地建康，使清照心如刀攪。守著亡夫葬地，思夫情切時，還可去墳前祭奠哀哭，如今，連亡夫的墳塋也再難見到了，怎不令人愁腸百結(jié)。逃離途中，回首遙望建康，清照寫下了《浪淘沙·簾外五更風(fēng)》：簾外五更風(fēng)，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回首紫金峰，雨潤煙濃，一江春浪醉醒中。留得羅襟前日淚，彈與征鴻?！白辖鸱濉奔茨暇┳辖鹕?。全詞雖無“悲”、“愁”、“哀”、“傷”、“苦”、“思”、“念”等直接繪情的詞，哀傷、緬懷之情卻充溢全篇，其“凄艷”令人“不忍卒讀”(據(jù)陳延焯《白雨齋詞話》)。春光正好時，尚且愁眉難展，春色將殘，思鄉(xiāng)的愁情就更為深長：《春殘》春殘何事苦思鄉(xiāng)，病里梳頭恨發(fā)長。梁燕語多終日在，薔薇風(fēng)細(xì)一簾香。故國情思始終是清照心中的一個情結(jié)，因此，她對報春的梅花、北飛的雁群感覺十分敏銳：《菩薩蠻·歸鴻聲斷殘云碧》歸鴻聲斷殘云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難，西風(fēng)留舊寒。在京都，在青州，清照常與夫君共賞花，花月輝映，花好月圓。在建康，踏雪尋詩，探訪梅花，何其率意。而今卻“春意看花難”，怎不叫人愁腸百結(jié)？待到梧桐葉落，寒日蕭蕭，詞人的家國之思愈加難解：《鷓鴣天》寒日蕭蕭上瑣窗，梧桐應(yīng)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tuán)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yuǎn)更凄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fù)東籬菊蕊黃。唯有一醉方可解憂，令人凄神寒骨。懷念亡夫、思念故國的時候，李清照并沒忘記關(guān)注時局和政治。當(dāng)金統(tǒng)治者先后扶持了偽楚、偽齊兩個傀儡政權(quán)，以此來對付淪陷區(qū)蓬勃發(fā)展的抗金武裝和這些地區(qū)的廣大人民時，清照懷著滿心鄙夷和強(qiáng)烈的憤怒，寫下了一首五言絕句《詠史》：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前兩句用王莽篡漢的事來比喻張邦昌和劉豫的偽政權(quán)，“兩漢”實即“兩宋”?！百橉唷蹦巳梭w上多余且有害令人厭惡的肉結(jié)。把“新室”比為“贅疣”，表明清照對喪盡氣節(jié)為虎作倀的偽楚、偽齊政權(quán)的厭惡與鄙視。后兩句歌頌了嵇康的氣節(jié)。嵇康，官中散大夫，所以世稱嵇中散，是魏晉文學(xué)家、思想家、音樂家，為“竹林七賢”之一，與阮籍齊名。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聲言自己“非湯武而薄周孔”。當(dāng)時，司馬氏集團(tuán)當(dāng)權(quán)，司馬昭早有篡位之心，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嵇康“非湯武”，乃因為湯武以臣弒君，是一種叛逆行為；“薄周孔”是因之贊許過湯武。司馬氏陰謀篡位，準(zhǔn)備以“禪讓”形式奪取皇權(quán)，其理論根據(jù)就源于“湯武周孔”這些歷來為人們尊奉的圣君賢人。嵇康公開菲薄封建正統(tǒng)觀念尊奉已久的湯武周孔，當(dāng)然會被封建統(tǒng)治者視為大逆不道，一般人也難以接受。司馬氏集團(tuán)更是把他視為眼中釘。剛直不阿的嵇康終被司馬氏集團(tuán)殺害。臨刑前，“太學(xué)生三千人，請以為師”，終未能使統(tǒng)治者手軟。在劊子手明顯表示“弗許”后,“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一曲悲憤異常、令人蕩氣回腸的《廣陵散》從此成為絕響。對于富于正義感和反抗性的嵇康，李清照充滿了崇敬之情，她深刻地理解了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的用心。借詠史為題，賦詩歌頌一身正氣的嵇康，正表達(dá)出她至死也要反對張、劉偽政權(quán)的決心。紹興元年(１１３１年),清照流寓到了越州。《金石錄后序》中敘：“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寫本書寄剡。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所謂巋然獨存者，無慮十去五六矣。惟有書畫硯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臥榻下，手自開闔。在會稽，卜居士民鐘氏舍。忽一夕，穴壁負(fù)五簏去。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后二日，鄰人鐘復(fù)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yuǎn)矣。萬計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闭媸俏萋┢膺B夜雨，清照明誠夫婦的半生心血，就這樣被可惡的小人分而占之，幾至散佚殆盡了。紹興二年(1132年)正月，高宗至臨安(杭州)，清照隨后亦赴杭。三月，朝廷策試，張九成中進(jìn)士第一人(狀元)，李清照因不滿其詞藻華麗阿諛諂媚的文風(fēng)，作一聯(lián)嘲之：“露花倒影柳三變，桂子飄香張九成?！绷涝~《破陣樂》首句為：“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睆埦懦蓪Σ咧杏小俺谓瓰a練，夜桂飄香”之語。清照曾評柳永詞“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雖協(xié)音律，而詞語塵下。”(《詞論》)故此將二人對舉。這不過是將蘇東坡戲聯(lián)“山抹微云秦學(xué)士，露花倒影柳屯田”略加變化而已。此聯(lián)傳出，士大夫?qū)η逭斩嘤胁粷M，認(rèn)為她太尖刻，而張九成及其親友自是懷恨在心。屢遭打擊、連日奔波的清照，此時身心已極度疲憊。孤獨飄零之中，欺侮時至，攻訐四起。誰能替她分憂？這一年，她已４９歲,膝下無兒無女,眼看老境將至，如何捱過下半生呢？恰在此時，有媒人上門來求婚。托媒求婚的人名叫張汝舟。禁不住媒人的如簧巧舌，更因為孤寂疲憊的清照實在需要一個?？康捏A站，夏天開始不久的時候(大概五、六月間)，清照嫁給了張汝舟。本以為下半生有了歸宿，殊不知，更大的磨難就在眼前。原來，張汝舟是個卑鄙的小人，他看中的，是清照身邊尚存的極其珍貴的金石書畫和錢財?；楹?，張汝舟喪心病狂地掠奪清照的財物，對清照則虐待有加。痛苦異常的清照忍無可忍，終于向朝廷告發(fā)了張汝舟“妄增舉數(shù)入官”的劣跡，并請求朝廷判他們離異。張汝舟職掌諸軍審計而欺騙上級，貪污虛報，直接影響朝廷利益，此時軍務(wù)又重，既經(jīng)告發(fā)，朝廷不能不問。恰好，與清照有點親戚關(guān)系的綦崇禮正是朝中寵臣，他從中促成，使朝廷很快就對此事作了處理。告發(fā)在九月，十月即對張汝舟定罪行遣，除名編管。清照亦得與之離異(自再嫁至離異，歷時１００天)。然而，按宋代刑法，妻告夫者雖屬實，仍須服刑兩年。清照告發(fā)張汝舟時即知道自己要受刑法處置，然而以白首之年去坐兩年牢，實在使人不寒而栗。幸虧綦崇禮援手，清照才得以幸免，被拘押九日后便釋放了。為答謝在危難中幫助自己的綦崇禮，清照寫了一封致謝信：《投翰林學(xué)士綦崇禮啟》清照啟：素習(xí)義方，粗明詩禮。近因疾病，欲至膏肓，牛蟻不分，灰釘已具。嘗藥雖存弱弟，應(yīng)門唯有老兵。既而蒼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書來輒信；身幾欲死，非玉鏡架亦安知。□□難言，優(yōu)柔莫決。呻吟未定，強(qiáng)以同歸。視聽才分，實難共處，忍以桑榆之晚節(jié)，配茲駔儈之下才。身既懷臭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壁之將往，決欲殺之。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助，難勝古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談娘之善訴；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外援難求，自陳何害，豈期末事，乃得上聞。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對，同兇丑而陳詞。豈惟賈生羞絳灌為伍，何啻老子與韓非同傳。但祈脫死，莫望償金。友兇橫者十旬，蓋非天降；居囹圄者九日，豈是人為！抵雀損金，利當(dāng)安往；將頭碎壁，失固可知。實自謬愚，分知獄市。此蓋伏遇內(nèi)翰承旨，縉紳望族，冠蓋清流。日下無雙，人間第一。奉天克復(fù)，本緣陸贄之詞；淮蔡底平，實以會昌之詔。哀憐無告，雖未解驂；感戴鴻思，如真出己。故茲白首，得免丹書。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責(zé)全責(zé)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惟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高鵬尺鷃，本異升沉；火鼠冰蠶，難同嗜好。達(dá)人共悉，童子皆知。愿賜品題，與加湔洗。誓當(dāng)布衣蔬食，溫故知新。再見江山，依舊一瓶一缽；重歸畎畝，更須三沐三熏。忝在葭莩，敢茲塵瀆。這封信，寫出了作者晚年改嫁后的一段不幸遭遇及不愿受辱而抗?fàn)幍挠職?。信中除了對綦崇禮在自己“哀憐無告”之時的援救表示“感戴鴻恩”外，還敘述了受騙再嫁的經(jīng)過和張汝舟的卑劣行徑，訴說了自己身心所遭受的巨大痛苦。訟告惡夫，對清照來說，是迫不得已的選擇，然而卻召來了小人們的飛短流長，“無根之謗”四起，給她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于是，在畏世人之譏、無顏立于士林的復(fù)雜心情下，于信末，清照表達(dá)了她希望“智者之言”止住“無根之謗”，還她清白，讓她做清貧然而靜心的布衣百姓的愿望。清照的改嫁旋即離異，在當(dāng)時成為全國新聞熱點，在后世，也成為人們爭論不休的話題。至后數(shù)百年明清時代的人,出于愛才或封建觀念,紛紛為清照辯“誣”，想證明她沒有改嫁一事，更不可能訟夫而離異。但終未有人能找出確鑿證據(jù)。其實，“誣”不在“改嫁”，而在對改嫁的種種“譏”、“談”和“無根之謗”。清照之時，婦女“從一而終”的觀念未如明、清時深入人心，改嫁原本平常，亦在情理之中。只是因其性情孤傲，以一女子而處處要與男子爭一高下，又常譏嘲平庸之輩，再加訟夫離異，才引出眾多流言蜚語。當(dāng)然，如果今后發(fā)現(xiàn)了確鑿的資料，足證清照改嫁之說是歷史的誤會，是當(dāng)時小人捏造的謠言(持封建觀念的人以為這樣可以達(dá)到誣陷譏嘲的目的)或把屬于另一個李姓女子的事扯到了清照頭上，我們自然要還歷史以本來面目。但目前尚無有力證據(jù)，只能持清照改嫁之說。紹興三年(１１３３年)五月，朝廷派簽樞密院事韓肖胄和工部尚書胡松年出使金國，去慰問被囚于北方的徽、欽二帝。清照聽到這一消息，故國之思又涌上心頭，收復(fù)失地、重返故園的希望又在心頭燃起。為了表達(dá)自己的愿望，也為給韓胡二公送行，清照寫下了兩首詩：《上樞密韓肖胄詩》(二首)紹興癸丑五月，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使虜，通兩宮也。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韓公門下，今家世淪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車塵。又貧病，但神明未衰弱。見此大號令，不能忘言，作古、律詩各一章，以寄區(qū)區(qū)之意，以待采詩者云。三年夏六月，天子視朝久。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如聞帝若曰，岳牧與群后。賢寧無半千，運已遇陽九。勿勒燕然銘，勿種金城柳。豈無純孝臣，識此霜露悲。何必羹舍肉，便可車載脂。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塵泥。誰當(dāng)可將命，幣厚辭益卑。四岳僉曰俞，臣下帝所知。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身為百夫特，行足萬人師。嘉佑與建中，為政有皋夔。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儀。夷狄已破膽，將命公所宜。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曰臣敢辭難，此亦何等時。家人安足謀，妻子不必辭。愿奉天地靈，愿奉宗廟威。經(jīng)持紫泥詔，直入黃龍城。單于定稽顙，侍子當(dāng)來迎。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請纓?；蛉∪R血，與結(jié)天日盟。胡公清德人所難，謀同德協(xié)心志安。脫衣已被漢恩暖，離歌不道易水寒?；侍炀藐幒笸翝瘢陝菸椿仫L(fēng)勢急。車聲轔轔馬蕭蕭，壯士懦夫俱感泣。閭閻嫠婦亦何知，瀝血投書干記室。夷虜從來性虎狼，不虞預(yù)備庸何傷。衷甲昔時聞楚幕，乘城前日記平?jīng)觥？疔`土非荒城，勿輕談士棄儒生。露布詞成馬猶倚，崤函關(guān)出雞未鳴。巧匠何曾棄樗櫟，芻蕘之言或有益。不乞隋珠與和璧，只乞鄉(xiāng)關(guān)新信息。靈光雖在應(yīng)蕭蕭，草中翁仲今何若。遺氓豈尚種桑麻，殘?zhí)斎缏劚３枪?。嫠家父祖生齊魯，位下名高人比數(shù)。當(dāng)時稷下縱談時，猶記人揮汗如雨。子孫南渡今幾年，飄零遂與流人伍。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土。又想見皇華過二京，壺漿夾道萬人迎。連昌宮里桃應(yīng)在，華萼樓前鵲定驚。但說帝心憐赤子，須知天意念蒼生。圣君大信明如日，長亂何須在屢盟。年值半百、貧病交加、攻訐纏身的李清照，對二公出使表現(xiàn)了極大的關(guān)心，以一“閭閻嫠婦”卻能高瞻遠(yuǎn)矚、深謀遠(yuǎn)慮。對于南宋最高統(tǒng)治者以“孝”為掩飾的“主和”行徑(其骨子里是害怕父兄回來自己失去皇位)，她進(jìn)行了無情的揭露：“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塵泥。誰當(dāng)可將命，幣厚辭益卑?！彼龑πず囊院裢骸霸阜钐斓仂`，愿奉宗廟威”，“想見皇華過二京，壺漿夾道萬人迎”。對于敵人的兇殘本質(zhì)，她有著清醒的認(rèn)識：“夷虜從來性虎狼?！贬槍橙说膬礆垼赋隽苏_的斗爭策略：“不虞預(yù)備庸何傷?！睂ο笳鲊抑鳈?quán)和尊嚴(yán)的京都，她寄托了一片深情：“連昌宮里桃應(yīng)在，華萼樓前鵲定驚?！彼粲踝罡呓y(tǒng)治者以在敵人蹂躪下的廣大淪陷區(qū)人民為念，鼓起勇氣，順應(yīng)民心，著手收復(fù)失地，而不要寄希望于與侵略者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和約”，向侵略者搖尾乞憐：“但說帝心憐赤子，須知天意念蒼生。圣君大信明如日，長亂何須在屢盟?！彼褐獪I，喊出了自己心中喊過千百遍的心聲：“不乞隋珠與和璧。只乞鄉(xiāng)關(guān)新信息?！彼么呷藴I下的詩句，表達(dá)了自己的拳拳赤子之心：“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土?！边@兩首詩，是詩人強(qiáng)烈的愛國激情和“以天下為己任”的責(zé)任心的真誠抒寫。老病交加、譏謗纏身的清照，卻這樣投入地思考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這樣熱切地參與政治大事，其赤子之心，何等熾熱！雖然后來的史實證明韓肖胄、胡松年并未能如清照所愿，成為收復(fù)失地的民族棟梁，但對于一個無權(quán)過問、更不可能參與政事的老弱寡婦，在滿朝文武皆無指望的情況下，寄希望于韓、胡二公，并借此機(jī)會傾吐自己的愛國之情，發(fā)表自己的獨到見解，無論如何都是不該苛責(zé)的。后世有人責(zé)備李清照熱情頌揚韓肖胄、胡松年，言過其實，難逃諂媚之咎，實在沒有什么道理。熱情的期待之后，又是深深的失望。山河破碎依舊，故園依然邈邈，夢境仍是凄苦也許就是在這樣的情感動蕩中，李清照寫下了她的石破天驚的《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xué)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上下求索的焦灼，渴望一展抱負(fù)的雄心，理想難以實現(xiàn)的苦悶，這一切，都在記夢中表露無遺。這無疑來源于作者的實際生活遭遇，源于自己雖才華蓋世卻因是一女流被排斥于社會生活之外的苦悶，源于腐敗、怯懦的南宋朝廷帶給全國人民的窩囊氣，源于作者對國家、民族的責(zé)任感，源于她對自由的熱望。宋高宗紹興四年(１１３４年)，５１歲(52虛歲)的清照在經(jīng)受諸多磨難和煎熬后，終于有了一段短暫的安定日子，能夠坐下來，潛心整理凝聚著她和趙明誠諸多心血的《金石錄》。整理、?？墓ぷ?，常常令她回憶起逝去的丈夫。有時，好像明誠就坐在對面，默默地關(guān)注著自己工作的進(jìn)展；有時，遇上考校的疑點，她甚至于張口要同夫君探討。四顧空寂的居室，又不由得心內(nèi)長嘆：明誠倒是“機(jī)捷”，早早就離開了這紛亂的世界，留下我一人，這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