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論文）沉重心靈的輕盈舞蹈——蕭紅小說意象論.pdf

2 論 文 摘 要 論 文 摘 要 本文以蕭紅小說的意象為切入點，借鑒美學、心理學、敘事學等多方 面的知識解讀文本， 一面探察作家曲折豐富的內心世界， 一面品味作家沉 重的心靈在藝術天空中輕盈舞蹈之美。 首先，蕭紅小說中的意象對主題的呈現(xiàn)有著重要作用。生存意象、鄉(xiāng) 土意象和死亡意象蘊含著她獨特的底層關懷與生死叩問； 家意象、 曠野意 象和后花園意象隱藏著她深刻的漂泊情懷與原鄉(xiāng)情結。 其次， 意象營造與小說敘事策略有著內在聯(lián)系。 蕭紅用意象推動情節(jié)， 增加敘事張力，具體表現(xiàn)為：1、把意象作為文眼，凝聚意義；2、在錯變 的意象轉移中展開敘事流程；3、以意象構筑情境，形成情境反諷，激發(fā) 故事活力；4、通過意象的散點透視，造就參差對照的敘事風格。蕭紅還 用意象來深化文本的結構，具體表現(xiàn)為：1、通過意象剪裁，形成空間蒙 太奇；2、通過意象連綴，形成空間并置；3、用原型意象造就耐人尋味的 循環(huán)時間；4、用回憶性意象造就無意記憶的心理時間。 第三， 蕭紅小說中意象的生成主要有三種方式： 一是作家用直覺思維 和非邏輯性的自由聯(lián)想營造出豐富的意象， 使小說在貌似雜亂無章中有一 種天然的神韻。 二是作家從中國傳統(tǒng)文學和民間文化的意象系統(tǒng)中吸取資 源，為我所用，使小說與中國幾千年的文明接通，多了幾分厚重。三是作 家把個人的生命體驗和感受用客觀事物表現(xiàn)出來， 借殼生蛋， 使她生命內 部的苦難、 疼痛和被棄情結一下子從陰暗之處被帶到亮光中， 讓讀者心領 神會。 意象的營造給蕭紅的小說帶來了獨特的文體風格， 使她的小說在寫實 的同時，時常滲透著或荒誕、或含蓄、或輕柔、或壯麗等美學效果，其中 女體意象的豐富內涵可以為當下的身體寫作提供參照和啟示。 關鍵詞： 意象 主題 敘事策略 生成方式 關鍵詞： 意象 主題 敘事策略 生成方式 3 abstract abstract from the images of xiao hongs novels,using esthetics, narratology and psychology to unscramble the texts, the paper explores xiao hongs complicated inner world on one side, it tastes the beauty of her heavy soul dancing lightly in the artistic world on the other. firstly,the images have important action for the novels themes. the images of people existence, the images of local culture and death images imply her unique concern about those in bottom society and inquiries for life and death. the family image, wilderness image and back garden image implies her deep drifting feeling and native land complex. secondly, the use of images is intrinsically correlative to the novel narrative tactics. xiao hong uses images to impulse the plot. it displays as: first, images are touching point in order to condense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story. second, the texts deploy narrative turn by image transition. third, the situational images can form the situational irony. finally, by the cavalier perspective on images,the narrative forms a style of uneven comparison. xiao hong also uses images to restructure space-time.it displays as: first,images of tailored design form spacial montage. second, image cluster composes a compound space structure. third, the prototype images form attractive circulating time.finally,the recollective aesthetic images compose 4 psychological time on incidental memory. thirdly, the formation of the images have three modes. first, using intuitive thinking and free association, xiao hong has constructed rich images ,which make her novels have a natural verve.second, there are deep connections between xiao hong novels images and chinese traditional images.third, she expresses her experience by images , which mobilizes her suffering, pain and deserted complex. images bring to unique stylistic features for xiao hongs novels,which have aesthetic effects of fantastic and special morbid beauty, implicit beauty, majestic and graceful beauty, the pure beauty of nature. the rich connotation of the female body image provides a reference for the present body writing. key words：image，the themes，the narrative tactics，the generating mode 6 引引 言言 意象是凝結著主客體內涵的情感生命體。在我國的審美范疇中， 易傳系辭上 提出“立象以盡意”的命題。魏晉時劉勰第一次以“意象”論文思， 言“獨照之匠， 窺意象而運斤”， 認為只有藝術感受力獨特的作家，才能窺視到“意象”之美并運 用手中之筆將其呈現(xiàn)出來。他強調意象的選取、熔鑄和經營，是“馭文之首術，謀篇 之大端” 。 在西方心理學中，意象表示有關過去的感受上、知覺上的經驗在心中的重 現(xiàn)或回憶。 意象派詩人龐德認為， 意象是 “一種在瞬間呈現(xiàn)的理智與感情的復雜經驗” 。 可見，意象與經驗有著密切的關系，負載著作家獨特的生命體驗。從中西方對意象 的理解可以看出，意象與個人的藝術才能、情感經驗有關，作家對意象的營造和書寫 是其進入藝術神思的元素，其中體現(xiàn)出作家認識世界、駕馭結構的獨特把握方式，并 蘊含了作家的情感和精神活動。意象的情感性功能使其成為抒情文學的基元，但對于 以敘事為主的小說卻顯得有些隔膜，其實在一些抒情小說、象征小說中，意象具有深 刻的意蘊和多層面的闡釋空間，同時使小說具有詩意的靈動、濃郁的抒情韻味和哲學 思考。對于蕭紅的小說，我們可以進行這一層面的詩學解讀。她把自己的人生體驗和 感受附著在視聽感性之物上，意象承載著她的生命能量和精神能量，由此展開了她對 底層命運的關懷和個人內心情結與生存困境的探索。 蕭紅是一位直覺體驗型作家，楊義曾經說過： “蕭紅是三十年代的文學洛神。她 是詩之小說的作家，以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筆致，牽引小說藝術輕疾柔美 地翱翔于散文和詩的天地。 ” 這種稱譽之于蕭紅，我想是不過分的。鋪開蕭紅小說的 卷軸，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一個意象紛呈、雋永含蓄的藝術世界。在她筆下，由意象組成的 瞬間、片斷和畫面，攜帶著遠遠超過性格、情節(jié)、敘述邏輯的信息量，傳達出獨特的 意義，正如馬利坦所說： “從別處形成的一種形式，一個對象，一縷微光，一個小小 的世界進入舞臺的中心通過它們，可以說，作品的直覺意義無限地增強。 ” 蕭紅 作品的審美建構，由于直覺意義的增強，不僅在文本形式上如詩如畫、不拘一格，而 且在內容上也沖破了意識形態(tài)的堤壩，開拓出作品符合文學生長規(guī)律的意義空間。當 我們真正用心閱讀蕭紅的作品，從其小說中打撈起意象的吉光片羽，對此進行一次詩 學的解讀時，你首先嗅到的是一股泥土的味道，混濁的、粗礪的氣息撲面而來，夾著 沙子帶著風塵，鐫印著靈魂的顫抖，刺痛人心；而后你會發(fā)現(xiàn)這種原始風景的背后還 浸著涼涼的詩意，大的悲慟隱藏在縹緲蒼涼的情境中；再深入下去，你會驚喜地沉潛 于作品構筑的詩的自由中久久不愿離開，這里有柏拉圖所說的兒童的自由、游戲的自 由和夢的自由。在蕭紅的小說世界里，輕盈的意象之美交織著沉重的人生羈絆，她像 劉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龍注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295 同上 黃晉凱等主編.象征主義意象派m.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135 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558 雅克馬利坦.藝術與詩中的創(chuàng)造性直覺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1.177 7 一只追尋著愛與溫暖的大鵬鳥，不顧蒼茫的暮色已經舔盡了夕陽的余暉，即使在無邊 的黑夜中，也不停止自己顫栗的腳步，在自己的藝術天堂中飛翔，向著未知的遠方孤 獨前行，直到生命耗盡,落紅蕭蕭！本文選取蕭紅小說的意象為研究視角，從其作品 中開啟一條縫隙來窺察一個世界，雖然這個世界不能容納小說的全部，卻是一條與蕭 紅進行心靈會晤、對文本進行審美開掘的有效通道。 8 第一章第一章 意象與小說的主題呈現(xiàn)意象與小說的主題呈現(xiàn) 王弼在周易略論 明象中說：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 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 象盡，象以言著。 ” 從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理解：象生于意，意以象盡，意為象的內涵，象 為意的形式或外觀；言生于象，象以言著，象為言的對象，言是象的形式，象為意的 工具。的確，作家通過語言來構造或接近現(xiàn)實，在直覺體驗的創(chuàng)作運思中，往往不斷 訴諸深嵌于語言中的種種意象，以隱喻意象來體驗世界，探求人生世相。蕭紅小說文 本中意象繁復，其深刻的隱喻和象征意蘊對小說的主題呈現(xiàn)起著重要作用。 第一節(jié)第一節(jié) 底層關懷與生死叩問底層關懷與生死叩問 底層是一個龐大的群體，在蕭紅筆下，無家可歸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形成一道 悲涼的風景： 夜雪孤影待人歸， 寒鏡殘窗痛欲絕； 鄉(xiāng)土民風生漠視， 形骸慘厲死何堪？ 她遵循自己的體驗，用心采集著屬于鄉(xiāng)土生民的意象，用想象的熱情編織起內涵獨特 的世界，喚醒了與當時主流文學話語中高舉革命旗幟、或反抗封建土地制度的農民不 一樣的底層的聲音，使小說在感情上縮短了文學（特別是女性文學）與底層的錯位關 系，進而深入到對存在的探尋。 一、生存意象 人類的生存方式是多樣的，每一種生存方式都與個體的日常生活經驗有著千絲萬 縷的聯(lián)系，總有一些“物”附著了人的精神印記。在蕭紅的小說中，生存的叩問通過 以“夜”為中心的意象群和日常用品意象凸顯出來。 1夜、影、冰雪意象 在蕭紅筆下，夜不是一種時間概念，而是一種情緒氛圍。夜的街上， “墻根，轉 角，都發(fā)現(xiàn)著哀哭，老頭子，孩子，母親們哀哭著的是永久被人間遺棄的人們。 ” 夜是濃重的黑暗、是巨大的悲哀，是弱小、貧窮者集聚的命運深淵，是一個被遺棄 的人間世界，夜與冰雪、影子等意象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以“夜”為中心的意象群。 在夜間，在冰雪閃著光芒的時候，老人依著街頭電線桿，他黑色的影子纏住 電桿。 看風箏 老人幽靈般地出現(xiàn)在門口，他是爬著，手腳一起落地地在爬著，正象個大 爬蟲一樣。他的手插進雪地去，而且大雪仍然是飄落著，這是怎樣一個悲慘的 王弼.周易略論 明象m.轉引魯樞元等主編.文學理論m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 2006.27 蕭紅.春意掛上了樹梢a.蕭紅全集（下）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959 蕭紅.看風箏a.蕭紅全集（上）m.哈爾濱: 哈爾濱出版社,1991.22 9 夜呀， 天空掛著寒月。 窮困的媽媽“在啼著，好像失去丈夫的烏鴉一般。屋里的燈滅了，窗上的影 子飄忽失去。 ” 小六娘“夜夜不睡覺。肩上披著一張單布坐著。搬到什么地方去！搬到海里 去？” 爺爺?shù)挠白印奥涞綁ι暇椭皇莻€影子了，平滑的，黑灰色的，薄得和紙片似 的，消滅了他生活的時代的尊嚴。 ” 老李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閃著寂寂的光。她寡婦的腳踏在雪地上，就 象一只單身的雁，在哽咽著她孤飛的寂寞。 綜合這些人物出現(xiàn)的背景，我們可以勾勒出這樣一幅圖：冰雪覆蓋的深夜中，無 家可歸的老人們黑色的影子或纏住電桿、或落到墻上、或落在地上、或如黑色的長柱 支持著房檐佇立成等待的姿勢，影子消滅了他們的尊嚴。 “夜”與“白晝”相對，是 淹沒與敞開、弱小與強大、邊緣與主流的對立，同時夜作為社會現(xiàn)實黑暗的影射，與 人物內心沒有希望，行動上無路可走的黑暗生活相對應。 “影子”作為一種非現(xiàn)實性 的存在，不僅寓指他們深受傳統(tǒng)桎梏徘徊在現(xiàn)代門外的陰影，而且暗示了他們在現(xiàn)實 中游離最終向影子一樣消失的無所皈依。 “雪”意象被賦予光影色，凝聚著敘事主體 以及人物的情感輻射力。冰雪的寂寞、悲慘和破碎附著了強烈的主觀情感，作為下層 人民命運的寄托，浸染著作家深重的同情和悲憫。在北中國中，清雪的虛空和無 奈幾乎就是北中國的底調，耿大先生在回憶的城堡中看著白雪地上的腳印“有去路， 而沒有回路” ， 是無邊無際的虛空和寂寞。這些意象以其悲涼的情感色彩構成了小說 的敘事情境，使小說包孕著詩意詩懷，呈現(xiàn)出蒼涼悲戚的風貌。 2窗、鏡意象 在蕭紅早期作品中， 看風箏 、 啞老人 、 夜風 、 生死場 、 清晨的馬路上 、 患難中等，都出現(xiàn)了“窗紙鳴叫”的描寫，強化了人物對殘缺人生的無奈感慨。 看風箏中，在父親即將知道兒子下落，并且兒子近在咫尺，相見似乎為期不遠時， 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景： “窗欞上殘破的窗紙在作響，他（劉成的父親）坐起來，抖擻著 他滿身的月光，抖擻著滿身的窗欞格影。 ” 殘破的窗紙鳴叫，在老人思子之切的內心 深處掀起波瀾，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別緒在抖不掉的破碎月光和窗影下，為父子相 蕭紅.啞老人a.蕭紅全集（上）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41 蕭紅.夜風a.蕭紅全集（上）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45 蕭紅.小六a.蕭紅全集（下）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922 蕭紅.蓮花池a.蕭紅全集（上）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335 蕭紅.夜風a.蕭紅全集（上）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48 蕭紅.北中國a.蕭紅全集（下）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674 蕭紅.看風箏a.蕭紅全集（上）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25 10 見無期的悲劇貼上了無法挽救的標簽。 啞老人中，老人的“煙管”是主導意象， 但只有與“窗紙鳴叫”相互作用，才能構成一種凄涼的意境。蕭紅把生命意識的覺醒 和與生命消亡的無奈通過“窗紙鳴叫”加以表露，蘊含了她深刻的貧窮體驗和獨特的 時空感知。而生死場中，金枝的哭聲“是那樣的低聲，還不如窗紙的鳴響” ， 我 們分明看到了躲在文字背后哭泣的蕭紅，在無愛的人間，于無家的惶惑中輕輕舔著自 己的傷口。 相對于窗的破碎用聲音的穿透力加以體現(xiàn)，鏡的破碎給人以視覺的沖擊力。 曠 野的呼喊中，陳姑媽在那面在十多年前被打碎、黑乎乎的玻璃鏡子里，看到自己的 臉被切成橫橫豎豎的許多方格子。她通過照鏡這一行為來進行自我意識和自我形象的 確立，打碎的鏡子使鏡象前的主體隨之發(fā)生了變形，恍恍惚惚的不確定性表明陳姑媽 自我確認的合理性受到挫折。意象是“在想象的時空交織中的形式，它的功能是實現(xiàn) 一個心理階段的解決性認同” 。 陳姑媽通過“節(jié)日”和“鏡子”構成的時空關系想象 他者認同，但由于她與外界的常年隔絕使他者缺失，這威脅到陳姑媽的思維極限，通 過想象進行自我建構的主觀性和虛假性引起她對生命莫名的恐懼。 鏡的悲涼特征在與主體情感的契合中，也蘊含著破譯存在的密碼。攬鏡自照，是 女性認識自我的方式。在蕭紅小說中，最令人震驚的一幕就是生死場中患了癱病 的月英對鏡的反應。 她看了鏡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來。但面孔上不見一點淚珠，仿佛是 貓忽然被軋死，她難忍的聲音，沒有溫情的聲音，開始低嘎。 她說： “我是個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 她用手來撕頭皮，脊骨搖扭著，一個長久的時間她忙亂的不?！，F(xiàn)在停下了， 她是那樣無力。頭是歪斜地橫在肩上，她又那樣微微的睡去。 肉體上面刻有主體自我的神圣印戳，沒有鏡子，月英無法建立起自我和肉體的聯(lián) 系，照鏡只是一瞬間的行動，卻是主體所有力量爆發(fā)的依托，月英從大哭到低嘎、從 掙扎到睡去，這段文字給人觸目驚心的視覺效果，令人顫栗。曾經是打漁村最美的女 子，現(xiàn)在卻成了“鬼” ，美與丑的強烈反差讓生命無法承受之重。蕭紅通過對月英生 理反應的慘厲描寫，用女體祭奠的方式為古老中國的女性注入一支疼痛的強心劑，背 后深藏著她悲天憫人的情懷。 在小城三月中，翠姨在八旗人婚宴上大出風頭的一幕，鏡子的烘托作用也不 可小覷。翠姨特意“穿了一件為著將來做新娘子而準備的藍色緞子滿是金花的夾袍” 是她認同世俗的一次嘗試，但一進屋，翠姨“靠著一張大鏡子旁坐下了”這一舉動 蕭紅.生死場a.蕭紅全集（上）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69 拉康.拉康選集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196 蕭紅. 生死場a.蕭紅全集（上）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87 蕭紅.小城三月a.蕭紅全集（下）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688 11 暗示了她內心的自我封閉和孤獨，鏡子的冷與翠姨的沉默內在契合，也為族中女人們 熱情的觀看澆了一盆涼水，這意味著翠姨被世俗同化的可能性徹底打碎了。在蕭紅臨 終前口述、駱賓基撰文的紅玻璃的故事一文中，王大媽在“紅玻璃”組成的多維 視界中，看到了三代人命運的重復和對這種重復本身的恐懼，把鏡象的幻覺呈現(xiàn)指向 人類生存的虛幻和悲劇情結。在這兩個文本中，恐懼感并沒有驚心動魄的場景描述， 通過“鏡子”和“玻璃花筒”這樣有意味的形式設置，人物的隱痛一點點擴張，在絕 望的深淵走向死的寂滅。 “一個意象可以被轉換成一個隱喻一次，但如果它作為呈現(xiàn)與再現(xiàn)不斷重復， 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象征（或者神話）系統(tǒng)的一部分” 。 夜、影、冰雪、 窗、鏡意象在蕭紅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已經成為象征底層的意象群，直接擊中底層生命 存在的絕望和恐懼，蕭紅用藝術直覺捕捉意象，把這種瞬間情感外化于作品中的細節(jié) 經營，滲透了她對命運和存在深刻的思考。但蕭紅對底層生存的思考還不只停留在現(xiàn) 實層面，她的筆鋒向中國歷史的潛深處挖掘，探入生于斯長與斯的鄉(xiāng)土世界，開啟了 民間話語的真相。 二、鄉(xiāng)土意象 鄉(xiāng)土是中國農業(yè)文明統(tǒng)治下的原始文化景觀，是中國鄉(xiāng)民生生不息的守護之所， 也是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無法割斷的精神紐帶。當現(xiàn)代作家背負著沉重的歷史記憶在西 方現(xiàn)代文明的裹挾下進入都市，并以重建中國文化價值為目標時，他們都在記憶的縱 深處拼圖，把破碎的物象整合成一幅具有整體感的畫圖。在生死場中，土地是衡 量人的存在的尺度。 “農家無論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過人的價值。 ” 麥場、 菜圃作為人類生命活動場所 “土地”的衍生意象，使人的生命處于窒息狀態(tài)但毫無 知覺，自然作為神圣的降臨已經退場，人類也沒有獲得土地支配權，由于土地權力由 少數(shù)人占有，農人長期物質匱乏，對物質的強烈渴求造成了人的異化和生命價值的缺 失。作者寫到趙三和王婆在第一年沒種麥，看到別人割麥時的窘迫感和孤獨感，極細 微地把握住農民對土地的自守情結和依附情結。而在日本侵略之后，土地的荒蕪暗示 了農業(yè)文明的危機和農民面對家園流失的失落和恐慌。 呼蘭河傳中的大泥坑是鄉(xiāng) 土人民生存境遇的寫照，它具有可變性和可塑性，但蕭紅說： “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 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 人們對待這個障礙物的辦法是維持它的存在，在這種生存威 脅中享受刺激或者對它心生感恩，并且自欺欺人地享用“淹豬肉”的福利。只有掉下 去的人才知道反抗，只能越陷越深。 “大泥坑”的衍生意象還有房頂上長蘑菇、下雨 走路的破草房。大泥坑的隱喻是非常深刻的，就如同腐朽的傳統(tǒng)陋習，在人們集體無 蕭紅.小城三月a.蕭紅全集（下）m. 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688 韋勒克、沃倫著.文學理論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204 蕭紅.生死場a.蕭紅全集 （上）m.哈爾濱: 哈爾濱出版社,1991. 74 蕭紅.呼蘭河傳a.蕭紅全集（下）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715 12 意識的歷史惰性中存活， 雖然腐爛， 但人們已經在長期適應中認同了它存在的合理性， 僵化、保守、自私的思維方式制約了他們對現(xiàn)實變革的能力，正如魯迅所說： “造物 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 毛！ ” 除了賦予典型的鄉(xiāng)村景觀深刻的意蘊來揭示東北底層農民的生存哲學，蕭紅還出 色地把握了對民俗的想象，其作品呈現(xiàn)出“狂歡戲謔”的民間文化樂趣，并彰顯了她 對民族文化重建的使命意識。隨著“人”的覺醒、 “人性”的覺醒，現(xiàn)代文學把目光 轉移到關注底層民眾的生存狀態(tài)上來，但在啟蒙理性的旗幟下，敘事者往往呈現(xiàn)出一 種居高臨下的俯視姿態(tài)，20 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中，冥婚、沖喜、典妻、水葬等風俗成為 鄉(xiāng)土作家建構文本的元素，但感傷和悲憤的敘述基本上堅持一種批判態(tài)度，傳統(tǒng)文化 的民間價值被淹沒在啟蒙的潮汐下。民風民俗是鄉(xiāng)村人物最直接的日常生活舞臺，在 沒有新的、強大的、系統(tǒng)性的文化力量進入他們的日常生活以前，他們只能以這樣根 深蒂固的民間風俗習慣和民間信仰作為自己日常心理棲息和停泊的“家園” 。所以， 民俗對于長久寄生其中的鄉(xiāng)民，在一定意義上是一種精神儀式。在蕭紅筆下，民間的 原始生命力量和日常生活氣息從歷史中浮現(xiàn)出來，跳大神、放河燈、野臺子戲、娘娘 廟大會，具有某種精神儀式的內涵。 “一聽到大神的鼓，人們都著了慌，爬墻的爬墻， 登門的登門，比西洋人赴音樂會更熱心” ；七月十五放河燈， “個個街道都活了起來， 人們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野臺子戲更是民間聚會的節(jié)日，戲本身是缺 席的，換親朋好友，接姑娘女婿，姑娘打扮得漂亮，老太太整齊利落，家家笑語迎門， 談家常趣事，親姊妹互贈禮物，說媒訂婚都是戲開之前的事，戲開了臺下說長道短， 鄉(xiāng)民的狂歡就是一場戲；娘娘廟大會，也是車水馬龍，擁擠得氣息不通。民間事象在 這里涉筆成趣，洋溢著東北大地粗礪的、原始的、豪爽的生活氣息。這種細致而親切 的情景描繪，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很獨特的。 蕭紅沒有就此沉溺于世俗的狂歡中，在民俗意象充斥的日常生活中，她勘探著另 一種“潛在的存在” ，它尚未進入大眾意識，卻是以作家的生命體驗為基礎，以她的 敏銳和智慧為前提。她看到了節(jié)日過后帶給人們的無盡凄涼和寂寞，對熱鬧后庸常的 生活提出了質問，對節(jié)日的神圣進行了反諷和解構。大神在跳過神之后，把雞拿回家 去自己煮著吃了，把紅布用藍靛染過之后，做起褲子穿了；放河燈是為了讓鬼托著河 燈脫生的善舉，但七月十五夜生的孩子卻因野鬼托了蓮花燈投生而來有了不可饒恕的 罪過，沒錢的孩子必要贖一世的罪名；野戲臺子是為了感謝天地，可臺下的眾聲喧嘩 卻把對天地的虔誠完全消解了；娘娘廟大會人們卻習慣先去附近的老爺廟磕頭。從這 樣獨特的觀照中，蕭紅發(fā)現(xiàn)：鬼神崇拜的民間信仰、無力改變現(xiàn)實的自得其樂、男權 魯迅.頭發(fā)的故事a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42 蕭紅.呼蘭河傳a.蕭紅全集（下）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737 蕭紅.呼蘭河傳a.蕭紅全集（下）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738 13 話語對社會秩序的操縱共同潛在規(guī)定了鄉(xiāng)民的心理機制，維持著他們的生活形態(tài)。小 團圓媳婦受虐慘死就是一場愚昧的文化屠殺，一個未成年的少女，求生掙扎和呼喊卻 無人營救，活著就意味著繼續(xù)受難。蕭紅批判了民間鬼神崇拜的虛偽性，所謂的“精 神盛舉”是他們依賴鬼神想象而進行的自我救贖，在這種缺乏崇高感的文化制約下， 人永遠是趴在地上的，人們的精神需求被擠壓成一個平面，民間的狂歡散發(fā)著價值顛 倒、生命漠視和意識混亂的腐朽氣味。 三、死亡意象 如果說蕭紅進入經驗現(xiàn)實，通過藝術的想象喚起獨特的意象群把那些真正的下層 大眾推上前臺，展示了他們的痛苦，在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范下，宕開一筆，為那 個貧乏時代的下層民眾留下了獨特的歷史記憶，并且在歷史的維度上，通過鄉(xiāng)土意象 的豐富內涵敞開了底層民眾的存在領域，表達了自己對個體生命生存困境的思考，那 么對于她小說中大量的死亡描述，我們難忘的是一個個由荒誕意象構成的意境，蕭紅 筆下林林總總的死亡意象，來自于她深刻的死亡體驗，銘刻著她永遠都無法擺脫的疼 痛。 棄兒是蕭紅的處女作，也是她生活經驗的真實復制，主人公芹在肚子痛得不 知人事時，感覺自己像鬼一樣，在馬車上囚著，痛徹心肺的疼痛使她早期的作品對死 亡重筆涂抹。 “叩死的存在”深深嵌入她的潛意識中， 王阿嫂的死中，死亡的場面 動人心魄， “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著，同時在血泊里也有一個小的、新的動物 在掙扎，王阿嫂的眼睛象一個大塊的亮珠，雖然閃光而不能活動。她的嘴張得怕 人，象猿猴一樣，牙齒拼命地往外突出。 ” 而小黑狗中“我”由小黑狗的命運聯(lián) 想到自己死亡的命運， “象聽著蒼蠅在自己已死的尸體上尋食一樣” 。 此外， “幽靈” 、 “解了體的房屋”等也在小說中出現(xiàn)， 生死場中王婆象一個興奮的幽靈在閃光的 夜晚講述自己三歲孩子摔死的故事，這個場景營造了一個鬼氣森森、陰陽難分的詭異 境界，而王婆服毒起死回生的情景也神秘恐怖，肚子象魚泡、眼睛圓睜發(fā)著電光，血 從口腔直噴。月英死前白眼珠變綠，牙齒也變綠，身體變成小蟲們的洞穴。從抽象的 鬼、幽靈、死尸到具體的身體扭曲變形，蕭紅是通過生命的釋放還原感覺和體驗的真 實，尋找一種暗合心靈秩序的東西，用凝固成物象的重錘敲進讀者的心靈，緩解自己 的焦慮。 蕭紅在書寫作為生殖工具、泄欲工具的女性形象時，大量的擬物意象堆砌，給人 一種生不如死的感受。王阿嫂抱著王大哥的骨頭撕心裂肺的號哭如“吼叫的獅子” ， 生育時痛苦的情狀如“猿猴”一般。 棄兒中芹的肚子被喻為“包裹、小盆、大盆、 物件” ，身體被喻為大馬戲場、炕上泥人、齷齪的包袱或是垃圾箱。 生死場中，物 蕭紅.王阿嫂的死a.蕭紅全集（上）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8 蕭紅.小黑狗a.蕭紅全集（上）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29 14 與人的隱喻也比比皆是，麻面婆如母熊、豬、稻草、蠟燭、衰弱的白棉、麥地爬蟲； 老王婆像貓頭鷹、興奮的幽靈、灰色的大鳥；金枝和成業(yè)的關系如小雞與野獸，金枝 和母親的關系如小鼠與貓；月英像佛龕中的女佛、患病的貓兒；王姑姑的姐姐光著身 子和一條魚似的爬在土炕上等等。動物細節(jié)主觀上是為了營造出真實性的幻覺，但在 客觀上則造成了荒誕色彩，對女性生育的神圣化崇高化作了非同尋常的解構。女性身 體在無言中延展著無意義的生殖和無意義的死亡，而身體又播撒了新的意義，顛覆文 本的主體是為了建構歷史主體，女性身體與社會和國家構成了情景交融的象征體系。 生育的刑罰不僅僅是女性身體的受難，人的生育的動物化和荒誕化“使其與繁衍人類 的大地一體化，也就是說使其在降低層次的同時被埋葬、播種、殺掉。這是為了重新 以更好、更大的形式生產。 ” 所以，蕭紅對生育神圣的解構因面向大地上的事物，同 時隱含了對女性創(chuàng)造生命這項偉大工程的史詩書寫。 除了運用荒誕的視覺意象渲染死亡之外，蕭紅似乎想給那些無辜的亡靈尋一處棲 息之所， “墳場”就是這樣一種象征物。吳曉東認為： “墳”是一個典型的把現(xiàn)實和已 逝的生命記憶結合在一起的典型意象，魯迅在酒樓上呂緯甫掘墳其實掘的是自己 的記憶，而廢名橋及散文中的“墳”已經超離了鄉(xiāng)間一個平常的土丘，是人生的 裝飾和大地的點綴，甚至是詩性的負荷體。 在蕭紅筆下，墳首先與荒山聯(lián)系， “墳場 是死的城郭，沒有花香，沒有蟲鳴，即使有花，即使有蟲，那都是唱奏著別離歌，陪 伴著說不盡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 墳場是權力階層對死者施舍的居所，亂墳崗是許多 矛盾的交匯處，也是生命悲劇定格的最后歸屬，那里永久的寂寞和悲哀隱藏著作者對 生存無意義和死亡無價值的拒斥和憤怒。在后期作品小城三月和紅玻璃的故事 中，翠姨和王大媽的墳頭都長出青色的草，死而后生的一抹新綠寄寓了作者對生命重 生的向往。蕭紅沒有魯迅那種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深刻的自我拷問，也沒有廢名那樣抽 象的玄思和詩意的超脫，但她的死亡敞亮了那些弱小的邊緣人的靈魂。老王婆送老馬 走進屠場，王婆的意識流使文本獲得了巨大的張力，回想人與馬的昔日深情、看到睡 在曠野小廟前死去的小孩、 對孩子們打擊馬兒的咒罵、 腦海里人走上刑場死亡的恐懼、 眼前馬被分尸后的驚悚，時空與情境交融，回憶與現(xiàn)實相遇，生與死直接沖撞，把王 婆內心的激憤和混亂烘托得淋漓盡致，而當老馬被拉上屠場，王婆強烈抑制心情的平 靜與馬悄悄跟著王婆回家的一幕又是多么叩動人心，舍去老馬死亡的場景而避實就虛 的寫法，透視出農人與牲畜生存的相互依賴和信任，而老馬的死與王婆對自己命運的 認知有一種同構關系，隱含著她對死亡無奈的預感。 此外，蕭紅善于通過各種色彩渲染死亡的氣氛。黑色是通向死亡的所在，在作品 中她不止一次地把人物淹沒在巨大的黑暗中，黑暗是個大輪廓，可以把人消滅， 朦 大江健三郎.小說的方法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127 參見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 蕭紅.生死場a.蕭紅全集（上）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101 15 朧的期待中的李媽站在黑夜里，就象被消滅了一樣； 生死場中“黑色的舌頭” 隱喻日本侵略造成土地荒蕪、生命死亡的殘酷。除黑色外，王婆紫色的臉、月英綠色 的牙齒和白色的竹竿似的腿，甚至紅色的太陽，也因“血一般昏紅”與傳染病的勃發(fā) 一起，氤氳著死亡的氣息。而翠姨和小團圓媳婦死后“白羊”與“白兔”的化身，不 僅深刻地暗示了她們生前死后流離失所的哀慟，也寄寓了蕭紅對純真生命本性的追 尋。 生存和死亡是人類存在的終極悖論，蕭紅把藝術的觸角伸向她所熟悉的鄉(xiāng)土世界 和底層大眾，勾勒出一幅幅意象繁復又耐人尋味的生死圖景。她對生與死的書寫，不 是通過抽象的理性言說，而是通過直覺的感悟和意象化的描摹，從而擺脫了單一的價 值取向，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而通向更本真更深邃的哲思。 第二節(jié)第二節(jié) 漂泊情懷與原鄉(xiāng)情結漂泊情懷與原鄉(xiāng)情結 漂泊和原鄉(xiāng)是有著精神聯(lián)系的兩個文學母題，隱含著離家與返鄉(xiāng)的模式。漂泊是 作家主動離開家為某種信念而出走，是一種不知何處是歸宿而向前走的自覺選擇。而 原鄉(xiāng)情結則是由于作家在漂泊中出現(xiàn)自我認同危機， “由過去找尋現(xiàn)在，就回憶敷衍 現(xiàn)實” ， 在故鄉(xiāng)的記憶中建構的對于心理補償、文化皈依和精神救贖的烏托邦神話。 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為追尋自由獨立的人格和重建新的文化價值割斷了與傳統(tǒng)家族的 聯(lián)系，成為一個個走在曠野中的英雄，在漂泊中為自己心靈的寧靜執(zhí)著地尋找著一個 精神家園。蕭紅這位獨自走夜路的女子，在追尋理想的旅途中進行著一個人的戰(zhàn)役， “家” 、 “曠野”和“后花園”這三個意象在她的小說文本中呈現(xiàn)出線性深化的軌跡， 對應著創(chuàng)作時間的先后，可以說是她心靈追尋的寫照。 一、 “家”意象 叛逆者離家尋家無家重建家園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一個現(xiàn)象。家不 僅作為一種現(xiàn)實生存空間，而且是一種文化和心理象征。魯迅鐵屋中的吶喊， “鐵屋” 與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社會構成隱喻，也是現(xiàn)代知識分子黯淡而清醒的內在精神的象征。 此后，在巴金、老舍、曹禺的筆下，家象征了舊傳統(tǒng)對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束縛，離家、 尋家、重建家園勾勒出他們對新生活、新世界的期冀。蕭紅一生顛沛流離，背負著沉 重的行囊，里面裝滿了饑餓、疾病、痛苦、孤獨和絕望，走在逃亡的路上。她第一次 離家出走是在四歲時因為沒有得到想要的皮球，心生竇疑，可是卻迷了路，所以“急 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尋覓不到。 ” 這就像一個寓言，與蕭紅的人生之路有著隱秘 的關聯(lián)：出走尋家無家，耗盡了她一生的精力。蕭紅從出走到進入文壇之前， 王德威.想象中國的方法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 226 蕭紅.蹲在洋車上a.蕭紅全集（下）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907 16 飽受饑寒、貧窮、病痛和生育之苦，但“燈火的熱力和光明” 卻讓她義無反顧地選 擇了漂泊。 “那樣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宣告了蕭紅與家的徹底決裂，但“家”的 主動離棄并不意味著她不需要家，蕭紅逃離的“家”是一個封建倫理秩序的傳統(tǒng)文化 空間，她追尋的“家”是一個可以安放靈魂的精神家園，蘊含了一個受五四新文化熏 陶的青年對理想社會的渴望。然而帶著這種追尋的熱情走進文壇，蕭紅并沒有看到樂 觀的前景，首先進入她的視野的是革命和戰(zhàn)爭帶來的家的缺失。她把目光投向那些在 革命主流話語之外的無辜受害者，滲透了個人的生命體驗，演出一幕幕家庭毀滅的悲 劇。 王阿嫂的死中，王大哥被扣留工錢而逼瘋，慘死在張地主遣人點燃的草堆中， 王阿嫂懷孕遭打生育當場死亡，只留下小環(huán)還流浪在無家的人世間； 看風箏中， 老人的女兒死于工廠，生活無所倚靠，兒子劉成為了群體利益，即使家近在眼前也不 能回去， “他沒有家，什么也沒有” 。在這些早期作品中，雖然是以階級壓迫和革命 話語為敘述情境，但因關注的重心傾向于邊緣人的生存處境，蕭紅的敘述邏輯與當時 的革命小說有了內在區(qū)別，無家的喟嘆作為一道意識之流，伴隨著她的生命節(jié)奏，一 直流貫于她的作品中。 生死場中金枝離家出走是對封閉生存空間的突圍，但羞恨 又把她趕回鄉(xiāng)村，而母親的冷落、日本的侵略使她無家可歸，這位落難于荒野的女子 不知何去何從，但那個頹敗的家是不會回去了。在汾河的圓月 、 黃河和曠野 的呼喊中，痛失家園的不幸和對家的追尋通過人物的意識流程潛入回憶之城展開， 蕭紅把家園喪失和個人生命價值聯(lián)系起來，蘊含了超越戰(zhàn)爭之上的反戰(zhàn)思考。而小團 圓媳婦“我要回家”的無能為力，徹底斷絕了蕭紅回家的路，物理空間上家的缺失和 無家情結，彌漫在蕭紅的小說文本中。而馬房之夜中的馮山和家族以外的人 中的有二伯沒有后代的哀傷和寂寞， 呼蘭河傳中的馮歪嘴子在經歷喪妻之苦和世 人詆毀后，還能不絕望地活著，他期待著身后家族的壯大和人類生生不息的發(fā)展。這 些都是蕭紅在感受到家是維系整個人類繁衍的紐帶之后的深刻思考。 二、曠野意象 在現(xiàn)實情境中心靈無處可棲，內心深處又有著追尋的躁動，蕭紅一生輾轉飄零， 在心靈的焦躁不安中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放逐，形成了一種“在路上”的漂泊情 懷。曠野是具有現(xiàn)代生命感的意象，與人的漂泊情懷聯(lián)系在一起。魯迅看到前面是墳， 墳的前面是沒有人走過的路，但還是義無反顧地向前走，肩起黑暗的閘門開辟和探索 民族出路是先驅者自覺的文化選擇，但“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中夾雜著憤怒和悲 哀” 的孤獨和曠野中無詞的言語，一則振聾發(fā)聵，一則沉默凝重，兩種截然不同的 發(fā)聲隱含了文化先覺者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巨大的生存困境。而在七月 蕭紅.初冬a.蕭紅全集（下）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931 同上 蕭紅.看風箏a.蕭紅全集（上）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 27 魯迅.孤獨者a.華山編.魯迅作品精選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 215 17 派作家筆下， “曠野是人的本性的所在，曠野上的一切美的真的東西在同丑的惡的對 比中顯示出自己的詩意。通過曠野，路翎使自己的人物取得了最高的生存價值。 ” 蕭 紅筆下的人物在曠野中奔跑，呈現(xiàn)出一種無法釋懷的焦灼感。 生死場趙三面對麥 田喪盡在炮火中，到荒涼的曠野巡行， “他沒有目的，任意腳尖踏到什么地點，走過 無數(shù)禿田。 ” 這滲透著大地的守望者在曠野中體驗到的生存焦慮。 曠野的呼喊中 陳公公一次又一次跑向曠野，兇狂地呼喊著，不顧風在四周捆綁著他，狂風怒號的曠 野與陳公公之間形成緊張的對抗，人在自然面前的搏斗顯示出殘酷的悲劇性，風隱喻 了當時的戰(zhàn)爭暴力，切斷了曠野上所有的沉思，更加凸顯了人在自然面前的焦慮處境 和在社會面前無能為力的雙重困境。而后花園中，馮二成子在曠野中的詩意沉思， 開闊了他的思維空間， 并且為他失去時間維度的常態(tài)生活提供了新的意義， 曠野中 “人 為什么活著”的終極追問，是馮二成子生命意識覺醒的契機。如果說魯迅在曠野中顯 示了先覺者的孤獨，七月派作家的曠野之思籠罩著理想的樂觀信念，這構成了五四以 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心靈歷程，那么蕭紅筆下的曠野則為那些固守土地的鄉(xiāng)民開拓 了一個疆域，雖然他們只是在這里獲得了短暫的精神放逐，最終又回歸到歷史中，但 蕭紅在放逐他的人物時也在放逐自己，人物的焦慮和追問就是蕭紅的焦慮和追問。這 是一個攜帶著沉重的肉身奔跑在歷史的地平線和遠景中，疲憊而執(zhí)著地追尋著理想家 園的女作家最焦灼的詢問。在曠野中呼喊和追尋，本身就是為抵達家園所作的努力和 意義證明，是內心深處家園感的流露，是她在漂泊中自我認同危機的流露。 三、后花園意象 生命后期，蕭紅的身心已經被折磨得筋疲力盡了，面對死亡的威脅，在一種向死 而生的生命狀態(tài)中，她強烈地感受著生的存在，抓住回憶的纖繩讓疲倦的身心潛沉下 來達到片刻的寧靜和休息，這時， “后花園”就進入她的世界。 “后花園”里有著一幅 自我建構的風景，是她依憑記憶再造的想象的精神空間。 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遠，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長 的又是那么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覺得眼前鮮綠一片。 ” “一到后園 里，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準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 在那兒等著我似的。其實我是什么目的也沒有。只覺得這園子里無論什么東西都 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在這個世界里，后花園象征著自由。 “我”有著強烈的沖動，無法抑制的、難以 名狀的向物的奔跑占據(jù)了一切， “我”的精神作為物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淹沒于物中， 而一切都是“好像” ，園子里的東西在別人眼中是靜止的， “我”卻感覺到都是活的， 王慶福.生命力：來自曠野的張力j.江蘇社會科學,1994,2: 125 蕭紅.生死場a.蕭紅全集（上）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119 蕭紅.呼蘭河傳a.蕭紅全集（下）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1991.761 18 向著這些活的東西， “我”非跑不可。 “我”進入了一種夢幻的世界。 “在夢幻的世界 中，主體無一時是孤立的，囿于自身的，相反，它被大量的被夢幻的對象包圍，它在 其中認出自己，并且安靜下來。 ” 蕭紅就是這樣，在童年詩意的夢幻中向存在的本原 一步步滑行，進入了“休息的夢幻” 。正如略薩所說： “文學可能實現(xiàn)對失去時間的收 復，但這總是一種模擬，一種虛構，回憶的東西通過虛構溶解在夢想中，夢想又溶解 在虛構里。 ” 蕭紅在想象和虛構中構筑起一個審美的自由國度，同時童年的夢幻中已經注入了 當下的體驗，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 “我”在后花園里一刻也不停息的忙碌胡鬧，裹挾 著現(xiàn)實生活的壓抑，折射出蕭紅在現(xiàn)實中想要抓住存在“實有”的緊張和焦灼。當她 從童年的游戲夢幻中抽身而出，逆著記憶的川流回到當下時，焦慮似乎慢慢釋懷，另 一種意義空間敞開了，它指向未來，這是一種近似巴什拉所說的“意志的夢幻” ，此 時“后花園”成為頑強生命力的象征場域。 “年年代代，這花園無處不長著大花，倭 瓜絲纏到黃瓜上把黃瓜拉倒，倒在地上黃瓜仍舊開著花；鏟地的人把它拔了，可越拔 它越生得快。 ” 黃瓜是生殖崇拜的原型意象，寄托了蕭紅對中國未來的憧憬。在過去、 現(xiàn)在、未來的時間疊影中，后花園的世界羽翼豐滿，它凝聚著蕭紅的烏托邦想象，成 為她構筑詩意文學和皈依詩意家園的精神空間。 漂泊和原鄉(xiāng)，是人類在心靈限度內不斷追尋的精神歷程。短短三十一年的生命歷 程，蕭紅顛簸二十余地之間，在無家的惶惑和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