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外閱讀】四大奇書與《紅樓夢》中人物刻畫的反諷藝術(shù) (2)

【課外閱讀】四大奇書與紅樓夢中人物刻畫的反諷藝術(shù)反諷（Irony，又譯作嘲諷、反語）是西方文論中一個古老的術(shù)語，原意是指一種說反話的修辭技巧，后來逐步發(fā)展為指詩的本意上表里虛實懸殊的一種結(jié)構(gòu)原則、一種創(chuàng)作風格，乃至指象征藝術(shù)的一個支派等等。反諷手法尤為新批評派文論家所關(guān)注。反諷有別于諷刺。諷刺通過荒誕夸張等手法直接暴露現(xiàn)象與本質(zhì)的矛盾，而反諷則往往通過對比傳達出來，它一定是意在言外的。在反諷中作者與作品和人物拉開了距離，不把自己置于權(quán)威地位，而是引導讀者作出審美思考和審美判斷，去發(fā)現(xiàn)社會和現(xiàn)實的本質(zhì)。反諷在西方小說中源遠流長，而為中國傳統(tǒng)小說所缺乏。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追求善惡賞罰報應、結(jié)局的大團圓，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民族倫理觀念和民族心理，因此古代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難免要犧牲揭示人生真相的深度，不可能出現(xiàn)真正的反諷。直到明清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作家才開始較自覺地運用反諷藝術(shù)，并達到了一定的藝術(shù)高度。在四大奇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和紅樓夢中，作家創(chuàng)造性地大量運用反諷手法，對中國小說藝術(shù)做出了卓越貢獻。本文試圖從人物刻畫的角度分析四大奇書和紅樓夢中的反諷藝術(shù)手法。反諷的定義中體現(xiàn)了兩種對立：一是字面義和實際要表達的意義的對立，這是反諷的基本含義；二是作品主題意蘊方面的矛盾對立，這是反諷深層的含義。它既可以表現(xiàn)為人物行動與情節(jié)事實敘述者的評價和對照，或是人物語言和人物自身行為的對照，也可以是兩種性質(zhì)截然不同的品質(zhì)行為、事件或情境的對照，這種對照使得所刻畫的主要人物身上都存在著突出的矛盾。不僅有人物性格的光明和陰暗的對比，有人物刻畫的表面和實質(zhì)的對立，更有人物行為初是與終非的對比。對比就是反諷的基本特色之一，在其他因素相同的情況下，對比越強烈、越尖銳，反諷的效果就越突出。反諷性作品就是通過一系列悖論性因素，如悲與喜、順與逆、雅與俗，以及嚴肅與荒誕的對照性等的巧妙組織以獲得一種審美效果。明清小說的作者正是利用這種對照組成言語結(jié)構(gòu)表面與深層的對立，表現(xiàn)小說中主要人物內(nèi)心世界情與欲、雅與俗、靈與肉的二元對立，以及作品主題的多重意蘊的對立。三國演義一反三國志尊曹抑劉的寫法，置劉備于小說敘事結(jié)構(gòu)的中心位置，但作品所給予他的一些美德，如忠義、寬仁、長厚等卻常常因劉備的著意張揚與夸大而顯得不可信。對此，魯迅先生有一經(jīng)典評價：“欲顯劉備之長厚而近偽”，并認為是寫法上的失誤。學術(shù)界普遍認為由于歷史上并未曾有過寬仁長厚的劉備，而作者為了要表達其社會政治理想和倫理理想，在缺乏歷史材料和現(xiàn)實基礎(chǔ)的條件下，過分美化和夸張了劉備的仁厚忠義，因而顯得蒼白。其實不然，三國演義的實際描寫并不十分褒揚劉備，而是在看似頌揚的外表下，運用史家“曲筆”的反諷手法，小心翼翼地游移于一味歌頌劉備的民間傾向和相對保留的正史立場之間，以一種不言而喻的褒貶敘事手法描寫劉備，既表現(xiàn)劉備道德倫理色彩很濃的顯性性格特征，更真實地展示劉備道德人格面具下的深層的隱性性格特征，即寫“長厚”更顯其“偽”。如他一再請諸葛亮出山，“展呂望之大才，施子房之鴻略”，儼然以周文王、漢高祖自居。在甘露寺?lián)]劍劈石，內(nèi)心禱告的是“成王霸之業(yè)”，對孫權(quán)卻說“破曹興漢”。在成都稱帝，更是與諸葛亮精心配合的滑稽劇：真心勸進與假意拒絕交替上演，令人啞然失笑。劉備始則以“豈效逆賊之所為”拒之，繼而則以“勿令孤作萬載之罵名”相辭，最終才亮底：“吾非推阻，恐天下人議論也?！敝T葛亮則認為“天與弗取，反受其禍”，并以部下因怨望而導致人心離散相威脅，劉備也就順勢應允了。作者“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筆墨集中在說服與讓步的微妙過程中，從而體現(xiàn)了劉備的忠中之詐。”從得徐州到借荊州，從奪益州到進位漢中王直至最后自行稱帝，在這種說服與讓步模式的反復重演中，小說以隱晦的曲筆，將其他以明顯的筆墨對劉備忠心報國的所有褒揚化解殆盡。當劉備在“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的理論支持下，心安理得地攻城掠地，不斷擴張，最終自立為帝時，他那忠君報國復興漢室的宣言，又何其虛偽可笑！這不啻是對這位自稱“帝室之胄”的當今“皇叔”所為之奮斗的“欲伸大義于天下”的所謂正義事業(yè)的辛辣嘲諷。水滸傳中最具有反諷意義的人物則是宋江，他是全書的焦點人物，從字面上看水滸傳中的宋江，雖然不是梁山好漢中最驍勇善戰(zhàn)、充滿智慧謀略的人，但作者卻意圖把他刻畫成一個忠孝仁義的人。他之所以能成為梁山義軍眾望所歸的領(lǐng)袖，正是因為他的江湖義氣。江湖上無人不知“及時雨”的名號，以至達到“望風而拜”的地步，那是由于他像及時雨一樣慷慨好施，急人之難也，他一出場就救了晁蓋等人，證實了他的義，可是他本人卻根本不想造反。他認為“造反”是“彌天大罪”，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的事。他迫不得已殺了閻婆惜，在避禍的過程中，也曾產(chǎn)生過上梁山的想法，但后來將軍石勇一封家書便把他騙了回來，為什么？因為“父命”。宋江的父親騙他回來，結(jié)果被官府捕去，判了個“刺配江州”。路過梁山泊時宋江對晁蓋、吳用講過一段話，這段話最能體現(xiàn)宋江在忠與義發(fā)生激烈矛盾時的真摯情感。當時晁蓋、吳用等人想把解差殺掉，請宋江在梁山落草。但宋江沉痛地說道：“哥哥，你這話休提了，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是苦我。家中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教訓，負累了他？前者一時乘興，與眾來要投。父親明明教訓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兄長手里氣死！”（水滸傳第三十五回）說罷，淚如雨下。就是這么一位看來忠義雙全的宋江，如果我們仔細體會，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筆墨之外的“褒貶”。比如在第三十五回，寫宋江被官軍圍捕，宋江對他父親說寧愿挺身出官，也不愿落到江湖朋友的手里！而在此之前的三十三、三十四回作者都濃墨重彩地大寫宋江為諸好友指路投奔梁山，顯然與此矛盾，反諷之意非常明顯，暗含著對宋江對兄弟的“假義”的諷刺。緊接著水滸作者又圍繞著宋江開枷和戴枷一事施展反諷妙筆。宋江遭刺配江州牢城，途經(jīng)梁山，他的摯友花榮勸宋江開了枷，宋江答道：“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容本批點于此處批了一個“腐”字，不若金圣嘆批得好“宋江假”對國家的假忠。宋江凡于無人處即付銀子給公人，開了枷鎖，于有人處則戴上，如是者數(shù)次，一片權(quán)詐。作者寫宋江無論是對眾位英雄好漢還是對猾吏小人，皆以銀子通關(guān)開路，這里面也深藏著反諷的意味，諷刺他的“假義”。比如作者寫宋江到了江州牢城，第一件事是送銀子給差撥和管營。繁本此處均作“因此無一個不喜歡宋江。”金圣嘆讀出作者的弦外之意，批道：“寫宋江出色，只是金銀財帛，更不見有他長，處處皆下特色”，第三十七回李逵結(jié)識宋江，作者以兩人對銀子的不同態(tài)度反諷宋江。宋江給了李逵十兩銀子，李逵天真以為宋江“仗義疏財”，并以自己賭輸了銀子不能作好漢回請宋江為憾。作者一來暗諷李逵天真可憐，二來微諷宋江老謀深算，十兩銀子，便買了李逵的心。水滸傳充分運用對比的手法，暗諷宋江的權(quán)詐。西游記中的人物刻畫的反諷特色也是很鮮明的。去西天取經(jīng)這看似十分神圣的事，作者卻讓人們從取經(jīng)的圣跡中讀出幾分揶揄、解構(gòu)的味道。首先是唐僧，他是取材于歷史上的一個德才兼?zhèn)涞母呱跁杏直簧窕癁椤敖鹣s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但作者并沒有把他塑造成一個完全神圣的高僧。相反，他有著許多讓凡人恥笑的弱點。他雖是師父，既沒有向徒弟傳授佛道，講授佛理，也沒有以身示教，使徒弟們明達事理。他的善良和慈悲的心表現(xiàn)在取經(jīng)途中往往是人妖不分，膽小怯懦。他一聽說有妖精便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毫無辦法或主張，或是落淚，或是哀嘆，只等徒弟們前來搭救。從德行上看唐僧不僅缺乏涵養(yǎng)，粗魯罵人成了他的家常便飯，而且有時顯得極端自私。在第五十六回里，他得了性命便“跳上馬，顧不得行者?！碑?shù)弥獙O悟空打死了人，他沒有向死者表示自己的歉意，反而怕死者到森羅殿下興詞牽扯進自己，趕忙聲明：“倒樹尋根，他姓孫，我姓陳，各居異姓，冤有頭，債有主，切莫告我取經(jīng)僧人。”全然不顧師徒之義。這樣的一個人成為取經(jīng)的首領(lǐng)，豈不是對整個取經(jīng)事件莫大的反諷。作為貫穿整個小說的孫悟空在許多人心目中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有人甚至認為他的人格高于西游記以前任何一個時代人物的思想境界。然而他并非人們想象的那么偉大，他缺少豪俠所具的“義”、“忠”、“誠”。他對唐僧的忠心耿耿更多程度上迫于緊箍咒的束縛。就在他被唐僧趕走之后，他返回花果山，倒樂得自在。后來，唐僧陷入妖精魔掌，處于困境，孫悟空從遙遠花果山趕來搭救，當然決不是對佛的虔誠，也不完全出于師徒情意，更重要的是豬八戒的激將法激起了他強烈的自尊心。他一路上降妖伏魔，表現(xiàn)出非凡的勇氣和膽量，但大多出于好大喜功和好斗，而不是真正地為民除害。孫悟空的另一個毛病就是喜歡夸耀、吹噓。俗話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但他卻不然，總喜歡將當年大鬧天宮的事當作英雄壯舉向別人夸耀，顯示出自己的英雄氣慨。可是自從戴上緊箍后，他卻越來越窩囊，無法面對冷酷的現(xiàn)實。他的自我炫耀，有時則表現(xiàn)為狐假虎威，借菩薩、神仙來光耀自己。至于豬八戒、沙僧，除開他們是所謂天兵天將轉(zhuǎn)世以外，多顯得愚笨、無能。豬八戒還特別喜歡搬弄事非，往往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成為人們嘲笑的對象。沙和尚在取經(jīng)之前也“吃人無數(shù)”，在取經(jīng)路上充其量不過是個挑夫和和事佬，既無多大本事，也不通多少佛事。作者用反諷徹底瓦解了在人們心中的傳統(tǒng)圣跡和圣人，使我們能看到神圣背后的另一面，也為進一步豐富傳統(tǒng)的人物形象作出了貢獻。金瓶梅中反諷修辭的對比效果突出表現(xiàn)在吳月娘這個人物的性格上。在這部以寫淫為主的世情小說中，表面所刻畫的都是奸夫淫婦，男盜女娼，連和尚尼姑都不例外。但作為西門慶的正室，吳月娘表面上卻是一個溫柔寬厚，恪守婦道的女人，與西門慶其他小妾如潘金蓮之流形成鮮明對比。然而越是這樣的人物，越能體現(xiàn)作者的反諷意圖。小說先后兩次寫了吳月娘“拜求子息”。李瓶兒加入西門家之后，月娘與西門鬧了別扭。作者特意寫了吳月娘于夜深人靜之時焚香禮拜，保佑“夫主回心，妻妾六人，早見嗣息”。西門慶在一旁偷窺，大為感動，讓人感到她是一個多么識大體的婦人。然而在第二次拜求時則一句也不提到他人，只求保佑自家?？梢钥闯龅谝淮螢榱捩萸笞铀檬羌?，而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取悅西門慶，間接地向西門慶求和。而且她對李瓶兒的排斥是在她幫助西門慶謀得瓶兒財物等種種行為之后，是典型的過河拆橋做法。所以張竹坡也認為作者是用“陽秋”之筆寫“月娘真是權(quán)詐不堪之人”。作者這里通過前后情景的對比，描寫了人物表里不一、初是終非的性格特點。與四大奇書相比，紅樓夢人物的反諷藝術(shù)上成就更為突出。魯迅曾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在前人反諷經(jīng)驗積累的基礎(chǔ)上，曹雪芹以高度的藝術(shù)自覺，在小說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大量的反諷手法，是對中國小說藝術(shù)的卓越貢獻。脂評說“作者立志不做一句顯語”，善弄“狡獪之筆”。這種審美傾向和藝術(shù)手段為反諷的運用準備了條件。紅樓夢以人物塑造的高度成就見稱?！白I諷得詩人之厚，褒貶有史筆之嚴。”作者以豐富博大的心靈和卓越的藝術(shù)視野，創(chuàng)造出善惡癡黠互現(xiàn)的真實豐滿的人物性格，打破了歷來小說“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往不美”的俗套，保證了人物形象的客觀性，提升了其審美價值。書中描寫寶玉、黛玉、小紅、晴雯、尤三姐等都使用了反語，而以寶、黛形象塑造最為突出。與其他古典小說相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紅樓夢主人公性格的奇特性：“今古未見”、“囫圇不解”（脂評），卻令人一見傾心，過目難忘。賈寶玉已不屬于三國演義中圣君賢相之列，也不屬于水滸傳中江湖英雄的范疇，他甚至不是當時“好社會所贊美的正人”。通部小說，“筆筆貶寶玉，人人嘲寶玉，語語謗寶玉”（脂評）。西江月二首是總結(jié)寶玉性格的絕妙之筆。其他地方，敘述語言中也多次批駁他“呆性”、“歪意”、“任意篡著”、“大肆妄誕”等。眾人對寶玉的評論也多是貶詞：賈政眼里寶玉是“將來酒色之徒耳”，還可能發(fā)展到“弒父弒君”；王夫人稱他是“孽根禍胎”、“混世魔王”；襲人認為他“自幼性格異常”，若不規(guī)以正途，必不能成器；姊妹眾人常笑他呆癡和不近人情，寶釵稱他為“無事忙”、“富貴閑人”，不解他“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湘云埋怨他“成年家只在我們隊里混什么”；尤氏笑他“假長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說出話來，不是呆話，就是瘋話”，因此“別和他說話才好”；小廝說他“瘋瘋癲癲”，“外清而內(nèi)濁”，“也沒剛?cè)帷?。但庚辰、己卯第十二回都有批：“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睆娜珪唧w描寫可以看出，比起其他男子的荒唐下作，寶玉純潔真誠，深情敏感，多才多思，這才是真正的寶玉。通過內(nèi)容與述說語調(diào)的矛盾產(chǎn)生了對述說的反諷效果，通過嘲弄寶玉，嘲弄了世俗，進而嘲弄了整個社會和時代。它表明寶、黛的性格中的新質(zhì)，同時宣布了這世界的落后與荒悖。黛玉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