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鐵盧的一分鐘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滑鐵盧的一分鐘

斯蒂芬·茨威格

命運總是迎著強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多少年來命運總是使自己屈從于這樣的個人：凱撒、亞歷山大大帝、拿破侖，由于命運喜歡這些像自己那樣不可捉摸的強權人物。

但是有時候，命運也會出于一種古怪的心情，把自己拋到一個平庸之輩的手中。有時候——這是世界歷史上最令人驚訝的時刻——命運之線在瞬息內是把握在一個窩囊廢手中。英雄們的世界游戲像一陣風暴似的也會把那些平庸之輩卷進來。但是當重任突然來臨到他們身上時，與其說他們感到慶幸，毋寧說他們更感到駭怕。他們幾乎都是把拋過來的命運又哆哆嗦嗦地從自己手里失落。

維也納會議正在舉行。在交際舞會、調情嘻笑、玩弄權術和相互爭吵之中，像一枚嗖嗖的炮彈飛來這樣的消息：拿破侖，這頭被困的雄獅自己從厄爾巴島的牢籠中闖出來了。緊接著，其他的信使也騎著馬飛奔而來：拿破侖占領了里昂;他趕走了國王;軍隊又都狂熱地舉著旗幟投奔到他那一邊，他回到了巴黎;他住進了杜伊勒里王宮。萊比錫大會戰(zhàn)和二十年屠殺生靈的戰(zhàn)爭全都白費了。好像被一只利爪攫住，那些剛剛還在相互埋怨和爭吵的大臣們又都聚集在一起，急急忙忙抽調出一支英國軍隊、一支普魯士軍隊、一支奧地利軍隊、一支俄國軍隊。他們現(xiàn)在要再次聯(lián)合起來，完全擊敗這個篡權者。歐洲合法的皇帝和國王們從未這樣害怕萬狀過。威靈頓開始從北達向法國進軍，由布呂歇爾統(tǒng)率的普魯士軍隊，作為他的增援部隊從另一方向前進。施瓦爾岑貝格在萊茵河畔整裝待發(fā);而作為后備軍的俄國軍團，正帶著全部輜重，緩慢地穿過德國。

拿破侖一下子就看清了這種致命的危險。他必需在普魯士人、英國人、奧地利人聯(lián)合成為一支歐洲盟軍和自己的帝國沒落以前就將他們分而攻之，各個擊破。于是，他就匆促忙忙把賭注壓在歐洲流血最多的戰(zhàn)場——比利時上面。1815年6月15日凌晨3時，拿破侖大軍（現(xiàn)在也是他僅有的一支軍隊）的先頭部隊越過邊界，進入比利時。16日，他們在林尼與普魯士軍遭遇，并將普軍擊敗。

現(xiàn)在，拿破侖準備其次次攻擊，即向威靈頓的部隊進攻。他抽調出一部分部隊去跟蹤追擊普魯士軍隊，以阻止他們與英軍會合。他把這支追擊部隊交給了格魯希元帥指揮。

格魯希，一個氣度中庸的男子，老實可靠，兢兢業(yè)業(yè)，他既沒有繆拉那樣的膽識魄力，也沒有圣西爾和貝爾蒂埃那樣的足智多謀，更缺乏內伊那樣的英雄氣概。他從戎二十年，加入過從西班牙到俄國、從尼德蘭到意大利的各種戰(zhàn)役。他是緩慢地、一級一級地升到元帥的軍銜。是奧地利人的子彈、埃及的烈日、阿拉伯人的匕首、俄國的酷寒，使他的前任相繼喪命，從而為他騰出了空位。

拿破侖大約也知道，格魯希既不是氣吞山河的英雄，也不是運籌帷幄的謀士，他只不過是一個老實可靠、循規(guī)蹈矩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元帥，一半已在黃泉之下，而其余幾位已對這種沒完沒了的風餐露宿的戎馬生活十分厭倦，正懨懨不樂地待在自己的莊園里。

格魯希的部隊在瓢潑大雨中出發(fā)。士兵們在軟滑的泥濘地上緩慢地向普軍運動?；蛘咧辽倏梢哉f，他們是朝著布呂歇爾部隊所在地的方向前進。

上午9點鐘。戰(zhàn)役打響以前，拿破侖又一次騎著自己的白色牝馬，沿著前線，從頭至尾檢閱一番。二十年來，拿破侖進行過無數(shù)次檢閱，從未有像他這最終一次檢閱這樣壯觀、強烈。這次戰(zhàn)役是真正悲劇的典型，由于歐洲的命運全系在拿破侖這一個人的命運上，拿破侖的存在，猶如節(jié)日迷人的焰火，它像爆竹一樣，在倏然墜地、永遠熄滅之前，又再次沖上云霄。

但是，格魯希并未意識到拿破侖的命運把握在他手中，他只是遵照命令于6月17日晚間出發(fā)，按預計方向去追擊普魯士軍。雨已經中止。

正值格魯希元帥在一戶農民家里急急忙忙進早餐時，他腳底下的地面突然微微震動起來。從遠處一再傳來沉悶的、逐漸消失的聲音：這是大炮的聲音，是遠處炮兵正在開炮的聲音，至多只有三小時的路程。這是圣讓山上的炮火聲，是滑鐵盧戰(zhàn)役開始的聲音。

格魯希征求看法。副司令熱拉爾急忙地要求：“立刻向開炮的方向前進！〞其次個發(fā)言的軍官也贊同。可是格魯希卻拿不定主意。他習慣于唯命是從，他膽小怕事地死抱著寫在紙上的條文——皇帝的命令。熱拉爾只能盡最終的努力。他懇切地請求，至少能讓他率領自己的一師部隊和若干騎兵到那戰(zhàn)場上去。他說他能保證及時趕到。格魯希考慮了一下。他只考慮了一分鐘。

這一分鐘卻決定了他自己的命運、拿破侖的命運和世界的命運。在瓦爾海姆的一家農舍里逝去的這一分鐘決定了整個十九世紀。而這一分鐘全取決于這個迂腐庸人的一張嘴巴。這一分鐘全把握在這雙神經質地揉皺了皇帝命令的手中——這是多么的不幸！假若格魯希在這剎那之間有勇氣、有魄力、不拘泥于皇帝的命令，而是相信自己、相信顯而易見的信號，那么法國也就得救了。惋惜這個毫無主見的家伙只會始終聽命于寫在紙上的條文，而從不會聽從命運的召喚。

格魯希用力地搖了搖手。他說，把這樣一支小部隊再分散兵力是不負責任的，他的任務是追擊普軍，而不是其他。就這樣，他拒絕了這一違背皇帝命令的行動。

到了其次天，只有一個人還絲毫不知滑鐵盧發(fā)生的事，盡管他離這個決定命運的地方只有4小時的路程。他就是造成全部不幸的格魯希。上午10點鐘，總參謀部的一個軍官終究騎著馬奔馳而來。他滿臉驚慌的神色，兩鬢頭發(fā)濕漉漉的，由于過度緊張，全身顫抖著。他結結巴巴地說，再也沒有皇帝了，再也沒有皇帝的軍隊！法蘭西失敗了……

那關鍵的一分鐘就是這樣進行了可怕的報復。在塵世的生活中，這樣的一瞬間是很少來臨的。當它無意之中來臨到一個人身上時，他卻不知如何利用它。在命運來臨的宏偉瞬間，市民的一切美德——提防、順從、勤勉、小心，都無濟于事，命運鄙視地把畏首畏尾的人拒之門外。命運——這世上的另一位神，只樂意用強烈的雙臂把大膽者高高舉起，送上英雄們的天堂。

（選自《人類的群星閃爍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本刊有刪改）

鑒賞空間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有時，一分鐘做出的決斷將使歷史的結果截然不同。本文是茨威格的另一篇傳記文學作品，它真實地再現(xiàn)了滑鐵盧戰(zhàn)役的過程。以生動的文筆、高明的剪裁技巧、細膩的心理描寫，將讀者帶入硝煙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