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形象的深層意蘊與新民族精神

孫悟空形象的深層意蘊與新民族精神曹炳建自南宋以來，曾經(jīng)雄霸一時的漢唐盛世一去不返，原本強盛的中華民族漸次走向孱弱，到了近代，以至于任人欺凌。這固然有多方面的因素，但其中無疑具有民族性格的因素在內(nèi)。因此，不少先哲便針對民族性格中的劣根性進行探討，提出自己的見解，并努力尋求解救的辦法。在這個問題上，吳承恩可說是一位先驅。他用他創(chuàng)作的文學巨著《西游記》，用他塑造的孫悟空形象，為我們勾勒了一幅新的民族精神的理想藍圖。

一

要正確把握孫悟空形象的深層意蘊，首先應該弄清作者塑造這個形象的本來意圖。由于《西游記》的祖本《西游記平話》已佚，我們很難確定《西游記》中哪些是前人的創(chuàng)造，哪些是吳承恩的手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就是：《西游記平話》中“孫吾空”取經(jīng)功成，被授予的佛號是“大力王菩薩”，這在《樸通事諺解》的有關注文（見中州書畫社1983年7月版《<西游記>資料匯編》）中有著明確記載；而在《西游記》中，吳承恩卻將“大力王菩薩”改為“斗戰(zhàn)勝佛”。這是吳承恩對《西游記平話》最微小卻又是最重大的改動，顯然與他塑造這個形象的意圖有關。實際上，吳承恩正是以“斗戰(zhàn)勝”來概括孫悟空的形象實質，把孫悟空塑造成了封建時代的斗士形象。

作品的實際也正體現(xiàn)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段饔斡洝分械膶O悟空，首先表現(xiàn)為敢于斗爭，有著桀傲不馴的性格特征和一往無前的進取精神。在大鬧天宮中，他不承認天之獨尊，表現(xiàn)了對權威的最大不敬。在玉皇大帝面前，他也只是“唱個大喏”，答應一聲“老孫便是”。他偷蟠桃，盜玉酒，竊仙丹，并假傳圣旨愚弄赤腳大仙，把個堂堂天國鬧得不亦樂乎。從八卦爐中逃出之后，他一條金箍棒“打得那九曜星閉門閉戶，四天王無影無形”，并且公然聲稱：“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边@些都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斗士風采。

取經(jīng)路上，孫悟空仍然保持著桀傲不馴的性格特征。不論是天界的權威，佛教的神靈，還是兇惡的妖魔，他一概不放在眼里。像日值功曹、四海龍王、山神土地、天兵天將等，都被他呼來喝去。第33回他為了騙取兩個小妖的寶貝，竟然要玉皇大帝把天借給他裝半個時辰，還威脅說：“若道半聲不肯，即上靈霄殿動起刀兵！”觀音菩薩是取經(jīng)的實際組織者，但孫悟空竟敢罵她“憊懶”，活該“一世無夫”。如來佛是西天最高統(tǒng)治神，孫悟空竟敢罵他是“妖精的外甥”。

當然，西天路上的孫悟空主要體現(xiàn)為對妖魔鬼怪的斗爭。從東土到西天十萬八千里，遇到的妖怪頭子就有幾十個，但他一條金箍棒打遍西天世界，令妖魔鬼怪聞風喪膽。并且他同妖怪斗爭，大多數(shù)都是主動進攻，只要一聽說妖怪擾亂人間，就決不放過。收伏八戒之后，他就對引路的高才說：“以后但有妖精，多作成我?guī)讉€，還有謝你處哩?！钡?7回駝羅莊主人請悟空捉妖，悟空當即向上唱個喏道：“承照顧了?！卑私湓谝慌跃瓦@樣說：“你看他惹禍！聽見說拿妖怪，就是他外公也不這般親熱?！焙苣苷f明悟空斗爭的主動性和積極性。

孫悟空的形象實質不僅在于敢斗，更在于斗則必勝，故為“斗戰(zhàn)勝佛”。他取得斗爭勝利有兩個法寶：一是武藝高強——這在大鬧天宮中表現(xiàn)得尤為精彩；一是善于斗爭，亦即有勇有謀，斗智斗勇。他經(jīng)常變成蚊子、蒼蠅、蟭蟟蟲，鉆到妖精洞里去弄清妖精的底細（如黃風怪）；或者根據(jù)蛛絲馬跡推斷妖怪的來歷，然后根據(jù)這些妖怪的特點，尋找相應的對策（如黃袍怪）；有時他又化為妖精的丈夫或妻子去欺騙妖精（如三調(diào)芭蕉扇）?；蛘哔崄硌值姆▽?，反置妖怪于死地（如計盜紫金鈴）。他還善于運用鉆到敵人肚子里去的戰(zhàn)術來制服妖精（如黃眉怪）。他機智靈活，隨處設計，常常令妖怪防不勝防。

孫悟空還具有百折不撓的斗爭意志和樂觀精神。他視一切兇險為游戲，具有斗士舉重若輕般的瀟灑。大鬧天宮他曾兩次失敗，卻沒有看到他乞哀告憐，也沒有絲毫萎靡困頓之相。取經(jīng)路上，他更是把降妖除怪當作玩耍的游戲。第18回他就對高太公說：“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耍耍?！钡?2回他竟然夸口，要“發(fā)一張批文”，把妖怪“連夜解著飛跑”。在和妖怪的周旋中，他也曾三番幾次遭災受難，但又能于談笑之中脫離困境。當然，有時遇到困難，他也曾流過眼淚，甚至痛哭過。但這一哭，卻把孫悟空由神、由猴更拉向了人，同時也使人們更體味到取經(jīng)的艱難。問題在于他哭過之后，不是從此意志消沉，而是以更大的努力和執(zhí)著去繼續(xù)斗爭。

由此可見，作者的主觀意圖和作品的客觀內(nèi)容是統(tǒng)一的，大鬧天宮和西天取經(jīng)是統(tǒng)一的，這統(tǒng)一，就統(tǒng)一在一個“斗”字上。孫悟空實際上是封建時代的斗士形象。

二

我們說孫悟空是封建時代的斗士，但并不是說他就是封建階級的斗士。吳承恩并不是從某一階級的利益出發(fā)，來刻畫自己作品的主人公，而是從整個社會、整個民族的高度，來把握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使其從社會整體的高度，給人以啟迪，發(fā)人深醒。這從孫悟空的斗爭對象、斗爭目的上都可以看出來。

大鬧天宮中，孫悟空自始至終都帶有率性而為的特征。他教小猴“逐日操演武藝”，決不是為大鬧天宮做準備，而是一種“作?！钡挠螒?。大鬧龍宮和大鬧地府，也并不是有意識地對神界的權威發(fā)難。任弼馬溫期間，他也是盡職盡責，把天馬養(yǎng)得“肉滿膘肥”，直到知道了弼馬溫是個騙局，才反下天宮。他做了齊天大圣，仍然是“不知官銜品從，也不計較俸祿高低”。后來王母召開蟠桃大會，竟然沒有請他，他當然不能容忍，因此他才假傳圣旨欺騙赤腳大仙，才偷果品，盜御酒，又誤入兜率宮偷吃老君金丹。顯然，這種鬧仍帶有隨意的性質。他吃飽仙丹酒醒之后，自己也感到不妙，心中揣度道：“不好！這場禍比天還大。若驚動玉帝，性命難存。走走走！不如下界為王去也?！笨梢?，直到這時他也并沒有取玉帝而代之的思想。第二次大鬧天宮，他面對如來佛曾公然提出“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口號，但這個口號并不是深思熟慮之后提出的政治要求，只是“強者為尊該讓我”的英雄壯舉。所以，大鬧天宮并不是有目的、有計劃的反抗天宮統(tǒng)治者的行動，而是隨著矛盾沖突的加深，孫悟空的個性和神權世界勢難并立，因而不能不斗。整個斗爭過程，都表現(xiàn)了率性而為的特征，都表現(xiàn)了他酷愛自由、反抗束縛和無視權威的性格。

如果說大鬧天宮是對神權社會率性而為的破壞性行為的話，那么，西天取經(jīng)就是一種有目的的建設性行為。取經(jīng)是一項可以使人們擺脫苦難的事業(yè)，這是前代流傳故事和吳承恩的共識。玄奘不遠萬里取回了經(jīng)書，給老百姓帶來了什么好處？但人們?nèi)匀灰跃磁宓哪抗饪创@位高僧，仍然以極大的熱情傳誦這個故事。作為佛教的經(jīng)典著作，佛經(jīng)并沒有對社會的發(fā)展有什么推動意義，但作為文化載體，佛經(jīng)又確實為促進文化發(fā)展作出了貢獻。當取經(jīng)故事在演變過程中逐漸脫離了本身的宗教性質，而被賦予事業(yè)和奮斗的象征性意義的時候，我們就沒有理由責怪吳承恩繼承了這種意義。實際上，吳承恩對于佛經(jīng)本身也并不那么看重，他所看重的是取經(jīng)這個事業(yè)，是取經(jīng)的過程，而不是取經(jīng)的結果。

既然取經(jīng)是一項造福于人類的事業(yè)，孫悟空為之奮斗當是無可厚非的。在這里，觀念上的美與丑，善與惡，是與非，正義與非正義，都不是以集團或階級劃分的，而是以支持還是反對或阻礙取經(jīng)作為評判標準的。由率性而為地大鬧天宮，到目的明確地保護唐僧取經(jīng)，孫悟空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坐標。當然，既然是事業(yè)，就有成功和失敗兩種可能。作為斗士，孫悟空不允許自己失敗，而從事建設性的事業(yè)，總要比破壞性的行為困難得多，他需要付出更多的勞動，其斗爭就不僅表現(xiàn)為激烈性，更表現(xiàn)為持久性，表現(xiàn)出韌性特征。

除了為事業(yè)奮斗，孫悟空降妖也是直接為民除害。作者把為事業(yè)奮斗的進取精神和為民除害的抗暴精神結合起來，一再通過書中人物之口，贊揚孫悟空“專救人間災害”，“與人間報不平之事”。在通天河畔，他不僅救下了兩個“祭賽”妖精的幼兒，而且除滅了妖怪，免除了老百姓世代的災害。比丘國、朱紫國等故事，都是孫悟空主動進攻，為民除害。他每次捉住妖怪頭子之后，總要把小妖消滅干凈，以免給百姓留下禍患?？梢姡瑢O悟空已經(jīng)脫離了專為自己斗爭的性質，而是為了受苦受難的老百姓、為了弱者而斗爭。

大鬧天宮表現(xiàn)了對權威的反抗和爭取個性自由的特征，但又是無目的的率性而為；西天取經(jīng)表現(xiàn)了為事業(yè)奮斗的進取精神和為民除害的特征，是有目的的建設性行為。當我們打破了傳統(tǒng)思維定勢重新來審視孫悟空形象時，就不能不承認他的這種斗爭精神有著巨大的社會意義。

三

不容置疑，中華民族是一個偉大的民族，有著悠久的歷史文化和優(yōu)秀傳統(tǒng)。但是，同樣不容置疑，在我們的民族性格中，有著不容忽視的弱點，有人稱之為國民劣根性。

中國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特點和一家一戶的生產(chǎn)方式，決定了家長在家庭中的重要地位。然而，一家一戶抵御自然和社會災害的能力都比較低下，因而家族或者說宗法制度便應運而生。一家之長有一個家庭的絕對權威，一族之長有一個家族的絕對權威。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人們不由自主地便養(yǎng)成了對家長和族長的絕對服從。由此升華，便是對皇帝的嚴格服從。這樣，宗法制便滲透到國家的政治制度中，形成了專制君主“家天下”的國家政治結構模式?；实哿晳T于把天下看成自己的私有財產(chǎn)，百姓也習慣于對皇權的絕對肯定。這種思維成為一種定勢，就自然地形成了奴性哲學。其具體表現(xiàn)就是：聽天由命，因循守舊，人云亦云，逆來順受，如云：“命里只有三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開槍先打出頭鳥”、“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懦弱是立身之本，剛烈是招禍之根”、“忍得一時氣，免得百日憂”等等。在這種情況下，忍讓服從就是溫柔敦厚，循規(guī)蹈矩就是沉穩(wěn)老練，反抗斗爭就是大逆不道，據(jù)理力爭就是惹是生非；有個性的人被目之為調(diào)皮搗蛋，有獨立見解的人被看作危險人物。人不允許有個人的一點欲望，只有統(tǒng)治者的意志才是萬民百姓應該遵守的道德原則。在這種奴性哲學的重壓下，人們的人格被扭曲了，事業(yè)型、競爭性的人不存在或者說很少了，更多的人則是唯唯喏喏，忍讓順從。魯迅在《墳·燈下漫筆》中，曾經(jīng)把中國全部歷史劃分為“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可以說是一針見血。

就是背負著如此沉重的包袱，國民在麻醉中生活，歷史在蹣跚地前進。這不能不引起一切有識之士的沉思與探索，并力圖沖破這歷史的桎梏，去造就一種全新的民族性格。孫悟空形象的塑造，正是這種沉思和探索的結果。在孫悟空整個形象里，很少能找到奴性的地方。他永不滿足于眼前的現(xiàn)實，總把目光注視在未來，充滿昂揚的進取精神和追求意識。他傲視一切權威，甚至面對如來佛祖，也處處直呼其名，沒有絲毫的奴顏媚骨。他身為取經(jīng)僧，卻是個“闖禍的個都頭”，一路上“專尋人的不是”，把那“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古訓遺忘得一干二凈。他以“奪天地造化之功”的取經(jīng)事業(yè)為人生的奮斗目標，以“斗”為人生最大的樂趣，以斗士的瀟灑直面慘淡的人生，等等。而這一切一切，卻正是我們國民性格中所缺少的。當孫悟空的個性特征深深地印入人們的內(nèi)心，當孫悟空那一個個凝聚著斗爭精神、斗爭智慧的故事在人民群眾中扎根之后，人們就不能不為其所感動，并不由自主地效法之，于是，便逐漸形成一種新的民族個性。

總之，孫悟空的形象是對奴性哲學的反叛，是對壓抑人性的社會現(xiàn)實的反擊，是作者對國民性格中的劣根性經(jīng)過深刻反思，站在更高的高度，刻畫出來的一個全新的人物形象，為國民性格的轉變樹立了一個很好的典型。

四

孫悟空形象的塑造成功，功績并不全在吳承恩，也是歷史演變的結果。歷史上的玄奘為了探索佛教真諦，不顧當時禁令偷越國境，不怕艱難險阻毅然西行。這種精神正是唐人勇于進取、追求真理的冒險精神的真切反映。這種精神隨著后來唐僧形象的士大夫化而有所削弱，卻逐步轉移到了孫悟空身上。

宋代刊行的《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出現(xiàn)了猴行者形象。不過，這個被唐太宗封為“銅筋鐵骨大圣”的猴行者，還缺少騰挪變化的本領，其降妖除怪的斗爭，也只有樹人國斗法、火類坳戰(zhàn)白虎精等較為可觀。而到了元代的《西游記平話》，“孫吾空”已經(jīng)頗具神通。根據(jù)《樸通事諺解》中關于孫行者的注文，孫吾空不僅偷吃蟠桃和老君靈丹藥，還偷了王母繡仙衣一套，十萬天兵天將也拿他不住。同時，《樸通事諺解》還記載西行諸難：“初到師陀國界，遇猛虎毒蛇之害，次遇黑熊精，黃風怪、地涌夫人、蜘蛛精、獅子怪、多目怪、紅孩兒怪，幾死僅免。又過棘鉤洞、火炎山、薄屎洞、女人國及諸惡山險水，怪害患苦，不知其幾?！倍宦飞稀敖笛?，救師脫難，皆是孫行者神通之力也”。最后“孫吾空”證果“大力王菩薩”。

顯然，從玄奘到銅筋鐵骨大圣，再到大力王菩薩，孫悟空形象沿著這么一條軌跡成長：隨著故事主角向孫悟空傾斜，孫悟空斗爭的對手一步步強大，斗爭規(guī)模一次次擴大，斗爭過程一步步復雜化，歸根到底，是其斗爭精神一步步強化。正是在接受前人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吳承恩把孫悟空這位斗士形象，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吳承恩在《先府君墓志銘》中這樣介紹他的父親：“人嘗以詐，不之解，反大以為誠；侮之亦不應不怒?！薄坝谑且皇兄泻迦灰詾榘V也。里中有賦役當出錢，公率先貫錢待胥，胥至曰‘汝錢當倍’，則倍；‘當再倍’，則再倍。曰‘汝當倍人之庸’，則倍人之庸。人或勸之訟理，曰：‘吾室中孰非官者？然又胥怒，吾豈敢怒胥又犯官哉？’于是眾人益癡之。承恩記憶少小時入市中，市中人指曰：‘是癡人家兒?！卸鳉w，恚啼不食飲?！薄鞍V人家兒”的屈辱生活，深深地印在了吳承恩的腦海中。就吳承恩本人來看，是一位終身科舉而不能考中的窮書生，雖然滿腔壯志，自稱“平生不肯受人憐，喜笑悲歌氣傲然”（《贈沙星士》），“吟嘯臨風，未許壯心灰”，“狗有三升糠分，馬有三分龍性，況丈夫哉！”“雖貧杜甫還詩伯，縱老廉頗是將才”（《送我入門來》），但是，也只能發(fā)出如此深沉而令人心悸的自我哀嘆：“胸中磨損斬邪刀，欲起平之恨無力?！保ā抖伤焉綀D歌》）正是出于對父親懦弱性格的不滿，對自身一介書生回天無力的悲嘆，于是，“救用有矢救日弓，世間豈謂無英雄”，他不能不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巨著《西游記》上，不能不把自己的理想人格，通過孫悟空這位斗戰(zhàn)勝佛表現(xiàn)出來，來彌補他們父子兩代性格上的缺陷和人生的遺憾。這就是吳承恩塑造孫悟空形象的思想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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