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快跑 孩子快跑（下）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孩子快跑孩子，快跑（下）端午涯留心看眼前的路,它們原來變成了大大的“上學”兩個字。牛村長和黃格山這一天入夜,端午涯放學回家。一進門,聽見父親喊他。端午涯先喝了一瓢涼水,然后走進父親的屋子。父親躺在炕上看了他一眼,見他滿頭滿臉都是汗,問,咋弄成這樣?端午涯說,路上灰多,剛剛用涼水沖了一遍臉。其實那是端午涯放學回來跑出來的。出汗,差不多每天都這樣,只不過今天直接讓父親叫來了。不然的話,他現(xiàn)在不是蹲在外間地做飯,就是去后山打豬草。父親說,這個休息天,村里要選換屆的新村長,你去看看,選舉的時候替我畫一票,我的腰腿不靈便。

端午涯問,是在村部嗎?

父親說,就是在村部。前些天聽人來探討,二組的黃格山要和牛村長競爭。格山那小子仁性,聰明,去年還去縣農(nóng)技站給全縣農(nóng)人講過課,支持的人不會少。你去看要是有他,替我畫他一票。

牛村長呢?端午涯問。

牛村長你不要理他,畫票的時候,只管在他名字上打叉。

我明白了。端午涯說。

回來!父親不放心地叫,你給牛村長打叉,只一個叉就夠了,別打多,打多了怕就作廢了。

我知道了。端午涯說。

看看天色還早,飯不愁吃,端午涯腰間扎根繩子,拎把鐮刀去后山打豬草了。這一個夏天,他一向用放學時間給鄰居竇五叔打豬草。竇五叔養(yǎng)了八口豬崽,這樣摻和飼料喂到了年根,竇五叔可以白送給他一口大豬。這是顧及他們是鄰居的情面的,否那么不會有這樣的事。這一口豬對端午涯的作用不小,賣了錢,可以攢交明年的學費,也可以補貼日常家用。除了上學,料家,鋤地,這也是端午涯每天要做的一件大事。

端午涯想到了牛村長。牛村長不是什么大人物,聽大人講,在縣城里,一個掃大街的老太婆都呵斥過牛村長,說他連十字路口的紅綠燈都不會看,不然怎么要反說人家的掃帚碰了他的腳。端午涯也不太會看紅綠燈,譬如遇到黃燈他就茫然看身邊,為什么有的車走,有的車又不走。牛村長不會看或許是笑話了,不過一個掃大街的老太婆敢于呵斥牛村長,這就不是笑話了。牛村長在他們小崗村,可是一手遮天、兩手抱地球的人物啊。說一不二。從他當村長起,每年向村民集資不少,收獲一個都不見。他和鄉(xiāng)里的干部搞得炎熱,村民想告都告不贏。端午涯記得母親去世的其次年,父親去村里苦求補貼。牛村長理都不理,說不符合規(guī)定。父親問怎么不符合規(guī)定?牛村長問你家原來幾口人?父親說三口。牛村長問現(xiàn)在呢?父親說現(xiàn)在兩口。牛村長說,你家要是只剩一口了,就符合規(guī)定了。父親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回家躺了兩天沒吃飯。

黃格山就不同了。黃格山在村里見了老人、小孩兒,隔老遠就笑瞇瞇的,猶如太陽給他眼睛晃得不行似的。其實人就是善。端午涯知道黃格山是當兵回來的,在部隊開汽車,也會修汽車。這幾年種香菇,養(yǎng)林蛙,幾乎哪一戶的村民院子都閃過他的身影。他教村民怎樣種地,比方說早春的鮮玉米,不管是“黏大棒”,還是“金力達一號”,選種子時,要選帶包衣的種子,假設不帶包衣,那就得用“鋅硫磷”舉行藥劑拌種,否那么不易出苗。還有,出了苗給農(nóng)膜破口時,要選陰天,晴天不行,晴天膜內(nèi)水汽輕易散發(fā),苗要枯萎。這些村民們以前都是不懂的。

從選舉會上回來,端午涯不知怎么猛然肚子痛得厲害,進了院子直奔茅廁。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要中暑。太陽曬得正旺,他感覺后背全是汗堿。在村部的大院子里,兩百多號村民也足足被曬了一上午。每個人都在不斷出汗,全身出汗,肩頭、后背、褲管,全是濡濕的汗水。要是把太陽攔住,換上烏云,這樣的場景就會被看成是雨淋的。不過真的是汗,只有眼睛是干的,干巴巴的,全體人用這種眼光企望著選舉的結果。

選舉

端午涯蹲在茅廁里,覺得后脖頸跑下來一顆小蟲,他用手一抹,原來是汗水。接著又有一顆,一抹,還是汗水。端午涯看著遠處的地面,一只白色的蝴蝶正逐漸飛近,它那翻飛撲閃的樣子,猶如在追趕嬉戲自己地上的影子。端午涯正看得入神,地面上移過來一截浩瀚的暗影,一抬頭,嚇了他一跳,原來是他平素不下炕的父親,拄著棍子站在面前。

父親問他,涯子,選完了嗎?

選完了。端午涯說。

累不累?

不累。端午涯說。

畢竟是人小啊。父親沉靜了一會兒說,人小做什么也不覺累。哎,涯子,你知道為什么大人叫“大人”,小孩兒卻不能叫“小人”呢,而叫“小孩兒”?端午涯想了一想,不知道該怎樣回復,他說,我不知道。嗯。父親說,逐漸你就知道了。我問你,你在票上選的誰當村長?端午涯看了父親一眼,他察覺父親并沒有看他,目光也并不顯得熱切。他覺著有點奇怪。他不敢說謊,只好蹲在那里照實說,我選了牛村長。牛村長給你的東西呢?父親問。

看來父親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知道。端午涯躊躇著把一只手掏進兜里,亮出來一張灰綠色的伍拾圓鈔票。

這張伍拾圓鈔票,是在選舉的前一天――在端午涯上學的路上,牛村長的姐夫塞給他的。伍拾圓錢對十四歲的端午涯來說,十足是一個蠱惑人的浩瀚的東西,端午涯后來想,就照人家說的做吧。牛村長選沒選上新村長,又不差他這一票,全村二百多號人投票呢,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肘彎子,相信別人的眼睛是雪一般亮。

端午涯沒想到,全村的大人們竟然也和他一樣這么想。牛村長總共拿了一萬多塊錢,把全村絕大多數(shù)人都買通了,結果誰都沒想到,或者說誰都不愿去想到――牛村長順遂選中了。

牛村長才拿了一萬多塊錢。端午涯后來聽人探討,他們小崗村剛剛察覺了一處硼礦,據(jù)保守估計,開工后每年至少能賺八十萬。這個硼礦將來怎么支配進展,還不是由牛村長說了算?

端午涯蹲在那里,不敢看那張鈔票,他覺得腿酸,想快一點兒站起來。

唉,端午涯的父親嘆口氣,君子而不仁者有,小人而仁者未有啊。涯子,別攥著那臟玩意兒,把它擦腚了。

端午涯的脖頸又爬了多數(shù)顆小蟲子。

父親提高了聲音,把它擦了腚!

端午涯只好照父親的話做,靜靜扔了那伍拾圓鈔票。

同行

端午涯跑在路上。田疇邊的蒿草長出很高了,這是新一年的夏天的蒿草。它們和去年不一樣。它們和去年一樣。端午涯的身影在草叢間疾竄,他現(xiàn)在看起來像一只小獸了,靈巧,純粹,速度快得猶如少女躲人的目光。他現(xiàn)在覺得面前所以有路,就是供給給他跑的。一條蜿蜒的路上不能缺少一個奔跑的少年,那樣路顯得僵硬,同樣,一個少年奔跑的腳下不能沒有路,那樣步伐要變得凝固。

背后的大路上傳來一陣發(fā)動機嘭嘭聲,是一輛藍色的農(nóng)用機動三輪車。黃格山從駕駛室里探出臉,放慢了車速,他對端午涯喊,涯子,上學走這么早啊?

端午涯見是黃格山,笑了一下。從去年選舉后他再沒遇見黃格山。鄰村的榆樹溝有一個香菇基地,黃格山是開車送香菇到那里的。黃格山對端午涯說,來,上車,捎你一程。

端午涯一向沒停住腳在跑。他說,不了,格山大哥,走不幾步好路就分岔了,你先走吧。

這孩子還是這么犟。黃格山說,有差不多兩里大路哩,捎一程是一程。

端午涯只好上車坐了。兩個人坐在駕駛室里,黃格山同他講這講那,都是逗人發(fā)笑的事,端午涯一句也沒聽進去。他覺得對不住黃格山。黃格山這人就是這樣,落選了,對大家如故熱心腸,仿佛他理解大家的所作所為,那恰恰是源于他們渴望真誠扶助的起因。那不怪他們。端午涯有時候覺得一個人走上告成而保持點兒謙遜精心是輕易的,而一個人沒有走上、或是理應走上而沒有走上告成――又不發(fā)牢騷和做出有違本色的舉動,這才是難的。黃格山是后一種人。

黃格山在一邊伴著發(fā)動機嘭嘭的噪音大聲地說笑,端午涯卻一向瞅著面前的駕駛面板發(fā)愣。他的眼睛一向盯著一塊商標鋁牌上的幾行字:XXXX集團公司制造,發(fā)動機型號XXXX。黃格山扭頭看了他一眼,哎嗨嗨,小涯,有什么事啊?值得司機罷工?

司機罷工?端午涯不知道什么意思。

不知道啊,黃格山哈哈大笑,這是一句歇后語,司機罷工,就是說你想不開。司機罷工――想不開。端午涯也一下子跟著笑了。笑過之后,他又發(fā)愣了。

問題

其次天上學,在路上,端午涯近乎破天荒地沒有奔跑。他逐漸走著。近來他感覺壓力越來越大,中考很快要開頭了,他不知道自己考得上考不上。說實在的,他的勞績不夠好。昨晚在家復習功課時,他又被一道代數(shù)題卡住了。近來他總被一些難題卡住。他記得老師在課上講過的,這一道函數(shù)該怎么求,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還有一道解分式方程的題,他演算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頭都累成了簸箕大,還是一無所獲。以往的這個時候,他早就系上鞋去找鄰村的同學王潤梅求教了。王潤梅家離他家有二里路,雖然路險峻些,端午涯不打怵走。他近來打怵的是王潤梅的父親,他戒備端午涯去找他女兒。一是由于怕端午涯問問題,耽延他女兒學習時間,中考前,誰都要勁啊。二是呢,端午涯覺得,猶如惦記他要追求人家女兒。雖然王潤梅長得倒是好看,可是端午涯沒覺得那就理應在夜晚,走二里山路,借解分式方程去和人家待在一塊兒?？闯隽送鯘櫭犯赣H的意思,端午涯說什么也不想趁黑去她家里了,雖然王潤梅對他分外熱心,什么問題都百問不厭,端午涯還是絕不去。端午涯想,要問等到其次天課間再問吧。

早晨臨出門,父親交代他煮幾個雞蛋帶上中午吃。雞蛋是村里他小姨送的,送了一挎筐。他小姨雞養(yǎng)得好。母親在的時候,端午涯家滿院子跑雞絆腳,母親不在了,雞蛋就由小姨年年在小暑前給他們送。農(nóng)村最常見的玩意兒,在他們看來也變成了金貴的。端午涯沒舍得煮,他煮了兩個,揣在一邊一只的褲兜里,帶做午飯。

背后玉米地隔著的路上,朦朧傳來一陣發(fā)動機的嘭嘭聲。端午涯急切閃在路邊的草棵子里。他看到黃格山開著藍色的農(nóng)用機動三輪車過去了,這才出來。他不愿再坐黃格山的車了,黃格山望見他,確定又要捎他。他覺得要是黃格山開著車撞他一下,他才會好受些。

打架

端午涯到了學校,挨了一節(jié)課,下課時,他走到王潤梅的座位前求教昨晚的難題。王潤梅代數(shù)學得好,她講得精心,端午涯聽得也潛心,兩個人的腦袋不知不覺就要碰見一塊兒了。不知什么時候,端午涯聽到教室里傳來幾聲嘻嘻地怪笑,開頭他還沒留意,后來他聽清了,是幾個男生在嘲諷他,說他看上了王潤梅。端午涯正打定裝作聽不見,一個男生走過他身后,裝作不提防的樣子用屁股碰了他一下,端午涯弓身在那里猝不及防,這下子腦袋真的和王潤梅的碰見一塊兒了,王潤梅哎喲一聲,疼得直揉,端午涯回過身,大聲問那個男生,你干什么?

我沒干什么啊?那個男生拖長腔調(diào)說,你和人家談戀愛也不能擋著道啊。

你胡說!端午涯氣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馬上有兩三個男生過來拉架。說是拉架,其實是把拳頭胳膊都拉開架勢對準了端午涯。好在姜大牙正好走進教室,看到這情景,問領略原委,把那幾個搗蛋男生一頓狠訓,然后罰他們到外面站著去了。

中午放學,端午涯去代數(shù)組交昨天的作業(yè)?；貋碜咴诓賵錾?正邊走邊仰頭看天上飛過的一架飛機呢,下頜猛地挨了一拳。端午涯忍著痛看清是同班的那幾個男生,不由分說和他們廝打在一起。他的拳頭搗在了一個人的額竇處,又有一腳踢在一個人的髖骨上。但是,更多的氣力把他裹挾住了,他覺得被對方抬了起來,還來不及感覺眩暈,就又重重地跌到地上了。起來的時候,對方一溜煙正作鳥獸散。端午涯攆了幾步,竟然攆不上,由于他的腿很痛。情急中他記起褲兜里還有兩個雞蛋,他就喊,我不要了啊,擲出去一個。然后又喊,我都不要了啊,又擲出另一個。兩個雞蛋一個打在人家的屁股上,一個打在人家的鞋跟上,滾到地上都碎了。

操場上空蕩蕩的除了端午涯,一個人也沒有。端午涯心疼自己的褲子破了。他撣了撣身上的灰塵,往教室走去。走了幾步,他又停了。他的中午飯還沒有吃。他折到遠處那碎了的兩個雞蛋那里,蹲下去,把它們零碎地揀起來,擦擦灰,剝?nèi)テ?逐漸地吃進嘴里。

他吃著吃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上學

初秋,中考勞績下來了。端午涯沒有考上重點高中。

端午涯沒有怎么感到意外。在接下來的暑期里,他把院子倉房里全體的農(nóng)具都找出來擦了一遍。那上面留有他父親、他爺爺、甚至他太爺?shù)氖譂?。它們顯得油光锃亮。有的農(nóng)具脫卯了,有的斷榫了,端午涯一一把它們修理完好。他察覺在修理農(nóng)具上面,他的代數(shù)和幾何學識幾乎派不上什么用場,憑直覺或本能就夠。

他還去了一趟母親的墳頭。他用自己修好的鐵鍬、耙子等工具,除去那里周邊的雜草,用土給墳頭圈齊壘圓。他做得分外工整利落,事后他想了一下,也沒有用上什么點與面、點與線的高等學識。

接下來他就不知道干什么了?？粗鴱V袤的大地,他想,假設要干點什么,那也得等到來年春天。來年春天,他一下子想到了關于揀糞或是化肥的事。

他的父親還熱愛看書,但不能讀。端午涯有時候給父親讀。譬如汪洙的《神童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币沧x過段正元的《居易俟命》,或是《黃中通理》什么的:“……發(fā)而皆中節(jié)……何必讀書,而書自讀。何必游學,學問自明。不學而學也……”

過了幾天,姜大牙來到端午涯的家里。姜大牙報告端午涯和他父親一個真正意外的消息,端午涯被縣里的重點高中入選了!

姜大牙顯見得是早晨才得到消息,臉還來不及洗,牙也來不及刷,不用說,那里更黃了。他用仿佛同端午涯和他父親隔了半個操場那樣巨大的嗓門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