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這邊海這邊土菜館

本文格式為Word版，下載可任意編輯——海這邊海這邊土菜館湖從結果一句來看，這些文字理應寫在冬天。但是你怎么可以確定？重讀舊作有如踏入你自己為自己設置的時光迷宮。記憶從來就是一件靠不住的東西。而文字，文字更像一個蹩腳的修復工，由于無法完整地恢復，它永遠在重建和改寫間舉棋不定。

那一天入夜，你在興城的海灘上溜達。時令已是初秋，海面上升起來的月亮儼然又圓又大，色澤是特別詩意的檸檬黃。最初的驚喜過去后，你開頭留神到海天交接處朦朧的燈光。未及細想，你的手和嘴已經在代替你表達：“看！海那邊就是我的家！”摯友們連忙打趣：“耶！現(xiàn)在你是海峽對岸思鄉(xiāng)的游子了！”

后來你想，錯了，那些燈光只會是二十里外的覺華島。在幻覺般的大月亮后面，隔著漆黑的茫茫大海，月亮湖距離你比月亮還要遙遠。

你第一次見到月亮湖，它還只是一件塵土飛揚的半成品。穿行在幾輛轟隆作響的推土機和大卡車之間，你尖細的高跟涼拖時刻遇到難堪和驚險。在Z滿懷激情的指示和講解下，你的大腦并未能如愿描繪出一座未來的美觀公園。你在想你既非上級部門也非主管領導，Z為什么要作出這樣的參觀安置？直到如今，這個問題仍是一樁懸案。

此后你一次次走過月亮湖和它緊鄰的海濱浴場，在適合出行的旅游季，在清早、正午或者黃昏。天氣晴暖，湖水深碧，草和樹那么一路深深淺淺地綠下來，讓每一次相逢都仿若舊識又恍如初見。

那一年春天，你察覺湖畔的園圃里有一排開花的樹。你遲疑地伸出手指捏了捏，以確定它們是真實的植物。這些粉白的花瓣非紙非絹，在指尖上留下一種了無活力的軟。它就這樣軟耷耷地懸在光禿禿的枝條上，看著就讓人從骨子里生出倦意。此后你不止一次地想起它們，像想起擦肩而過的某個人，一場又一場深藏在春天背后的涼意。你不能確定：假設上天要求你這樣有氣無力地活著，你是否可以自如地選擇死去？

而夏天的海水浴通常需要積攢多年的激情和士氣——沿著卵石鋪就的甬路走過來，穿過沙灘上四下里盛開的蘑菇傘，你望見烈日下的大海，正一波波漾起你愛侶的氣息。你想起儒勒·米什萊，這法蘭西誕生的大地之子，他認為海是全體孩童的摯友，女子的療傷地。沒錯，這是淺海，由于淺，它暫時與死亡脫離了干系。尤其在仲夏季的大太陽下面，它把它最亮堂的片面獻給你。你感謝上蒼把你的一生安放在這里，這一片泱泱大水，它給你鹽分、膠原蛋白、礦物質，它給你理想所需的深邃、大風和波紋。現(xiàn)在，閉上眼睛吧，任由這風聲和波浪將你帶往任意一地。

島

島是半島，形似一只兔子，所以民間也稱“兔兒島”。在傳聞中，這只兔子由于得罪了張果老，就地化為巖石。但假設從空中鳥瞰，這肥碩強健的兔子鮮明正在奔跑，突出在最前端的兔嘴朝向東北方，飄在腦后的耳朵指往西南，蓬松的尾巴尖高高翹起，旌旗般彌漫動感。

既然傳聞中八仙曾在此杯盞流觴，島最終以“仙人”名之，筆劃優(yōu)雅，音節(jié)嘹亮。

但是后來，你不提防讀到“八仙”的來歷。故事慘烈，反而更接近真實。

好友Sue給你講過在這個島上發(fā)生的情節(jié)。在她的表達里，你望見海灘上歡快的篝火，和圍著火焰肆意坐臥的摯友們。有人唱歌，有人輕聲附和。你望見夏夜密集的星空，和遠處不知為慶祝什么而升起的曼妙焰火——其實還有什么比此刻的青春更值得慶祝呢，一個喜歡理想的女人，她只愛生命中偶然綻放的那一刻。

——總而言之，在抵達之前，你已經知道，這是一座有故事的島。作為一個執(zhí)拗的故事愛好者，你慶幸它的存在。它從一千個方向伸展過來，托起你的幻覺。

你終究來了。車子在樹木間迤邐穿梭，仿佛前路永無止境。你望見那些樹上紅色和紫色的花朵，它們儼然是——槐花！這是五月下旬。島上的五千畝槐林仿佛在一夜間盛開花蕊，迎接一年一度的槐花節(jié)。

你記得宴會上那些作為點綴的槐花，花瓣乳白，花蕊是嬌滴滴的鵝黃色。你靜靜地嘗了一粒。與滿桌琳瑯的美食相比，槐花更像某種食草動物借以捱過冬天的糧食。在二十年前的鄉(xiāng)村，你童年的味蕾真的曾經垂涎它非凡的喜悅？整整二十年，你也只不過從鄉(xiāng)村一路走到這里，區(qū)區(qū)幾十公里的行程，高速路上的半個小時。與幸運逃脫死境的“八仙”相比，你是不是更像一個命運的死囚，注定以終生渴望越獄？

你記得你們入住的那家賓館，名叫“仙侶山莊”。你記得它的庭院里豢養(yǎng)的那些異域的動物，高大的鴕鳥邁動它的長腿，像履行只屬于鴕鳥王國的神秘儀式。

你記得那輛四人座的小轎車，你們七個人滿滿當當?shù)厝M去，一路大呼小叫地跑到市區(qū)吃夜宵。你記得林間的夜色，月白風清，你在偶然的一瞥間望見歲月葳蕤的倒影。

你記得那靜夜里槐花的香，清早別墅窗外的一聲鳥叫，和樹根下一大叢肥胖的白蘑菇。你記得你一大早被敲門聲驚醒，匆忙跑去沙灘上看早潮。海風真大，你們排成一列，神情肅穆，默聲不響。那時候你們多么年輕。那時候，你們的摯友Devin，他還活著。

山

它就是你所在的這個城市周邊最出名的那座山。但一向要到多年以后，你才會被一封約稿函催促著，趕去與它相見。

正是清明節(jié)令，北中國乍暖還寒。作為一個自知不合時宜的造訪者，一腳踏進景區(qū)的大門，你暗暗倒吸一口涼氣：四野空曠，你將自身承受一整座大山的沉靜。

在各種畫片上遇到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了，它的正面像看起來清晰是某場記憶的拙劣拷貝。你開頭古怪有人在文章中極為夸贊它的美——這座怪僻的、孤立的山，它不是神秘峭拔的“飛來峰”，也不太像是來自多少萬年以前驚心動魄的地質運動，它依稀是一座由人工層層夯筑的笨拙的不規(guī)矩圓柱，被惡作劇的天神硬生生劈作兩半——那一半去了哪里？留下這一張蕭瑟的臉，一個生來就滿懷困惑的人，石頭刻就的抬頭紋苦惱地層疊鋪展。

你逐漸地向它走過去，試圖復述出它每個側面。與它擦肩而過的片刻，你仰起臉，凝望著它怎樣筆直地插入早春的天空——天空凈藍，全體的云彩都已被大風吹散，全體的過往都消散在混沌的時間。這座突兀的、損失了來歷的山，這個遠嫁他鄉(xiāng)多年的老婦，她的故事始于湮滅的從前。山風真大，上山的階梯又太窄。有幾次，你不得不停下來，讓微微戰(zhàn)栗的小腿暫時恢復彈性和柔嫩。這樣提防翼翼地爬上去，在比你的想象還要狹仄的山頂平臺上，站著那座塔。

它已經舊了，但是比你的想象遠為高大。在山腳下看過來，你以為它是一個因彎腰駝背而顯得柔弱矮小的母親，但是佇立在你眼前的，清晰是身高足有六七米的頂天巨人。你感到意外：這樣一座飽滿的、圓潤的塔，儼然是由普遍的方磚砌成的。塔基上有兩三塊青磚不翼而飛。你伸出手，提防地摸摸塔身。它看上去立足不穩(wěn)，和你一樣，隨時可能被大風吹落下面的懸崖。

現(xiàn)實中的守望原來如此欠缺詩意?！偈顾娴脑浭悄俏煌塾┑哪赣H，這樣日復一日的登高和守望，竟然是，以無視自身的生命作為前提。

或者，漫長的守望和等待本身，業(yè)已是一個人可以拋出的，結果一枚硬幣？

你突然記起，大量年以前，你在一場冰雕展覽上見過它們的濃縮版本。那座冰雪澆鑄的山腳下赫然立著一塊牌子，上面標明它的制造者：一家實力雄厚的知名企業(yè)。山的肚子里那么暗藏著企業(yè)拿手的機要機關——當手搭涼棚的白發(fā)母親從山頂緩慢消散，這座作為母親化身的塔，在她消散的地方冉冉升起——這樣簡樸的循環(huán)中有一種讓你駭異的東西。你仰首駐足，試圖抓住正刮過心頭的那縷小風。是敬畏？是感動？還是……滑稽？人和物，肉身和石頭，千萬載光陰陡然嫁接進數(shù)十秒之內，一滅一生，人世只不過是另一場虛幻的蜉蝣。

那時候，你沒有想到，有一天你也會站在這兒，四顧茫然，心膽俱寒。

而在這座山引出的故事里，赴京趕考的書生被大海吞噬——外面的世界波譎云詭，通往仕途的道路從來暗藏險惡。故事的痛點在于，母親至死也不愿相信愛子喪生的事實，強硬的信念背后，是比死亡更為強硬的自欺。你猛然疑心，諸如此類的慘烈故事，其實暗藏著對為人父母者的委婉勸誡……主流社會供給的典雅典范并不確定帶來福祉，即使從古至今，全體的母親和她們的兒子都無法確信，人生的圓滿只需俯首于家門前的兩畝薄田。但是母親，她對上蒼的千萬次祈愿，莫非不只是苦求心愛的獨子能夠平安幸福地行走在人間？

好了，有關這座山，你已經抵達了你想要抵達的片面。作為一個死心塌地的旅行愛好者，你熱衷于把每一處風景都當作一枚滋味各異的水果，你渴望在你內心的小盒子里珍藏起它們的核——那小而堅實的機要，那樣一只匍匐的蚌，在深黑的海底磨煉出的不腐不死的光。

現(xiàn)在，你望見了海。滄海桑田，你望見它一寸一寸，一向退到故事的邊緣。它吐出你腳下這個瓜果飄香的小鎮(zhèn)，它吐出時間——那被陸地文明明顯記錄下的時間。而大海，它恰是這時間本身？循環(huán)往復，無始無終……或者，它雕出了這面崖壁，這座無從查考的“仙人橋”。然后，它留下全體的這些，唯獨帶走了謎底。

某處

晚飯吃得有點兒早。Dale問你：去漫步嗎？

你說，好啊好啊。

于是啟程。兩個女人，兩個少年。

少年都是很陽光的那一類，并且都偏瘦、膚色微黑。一個穿了件橘色襯衫，另一個穿草綠T恤。走在路上，你的心思和眼神不斷牽扯著身旁的綠衣少年，像牽掛你生命中一片初夏的草地。他只消微微一笑，你便滿心歡喜。由于他，你變成一個如此輕易被世界取悅的人。由于他，你不得不要求自己固執(zhí)、良善、寬容、和暖、莊重……只由于，你是一個母親。

這個城市中心儼然還有這樣的一個地方。沿著舒緩的石階一步步走上去，兩側唯見樹影婆娑，城市在你面前只剩下這一道不知通往何處的階梯。有一瞬間，你質疑你正走在自己的夢境里。你熱愛這樣的地方：城市留存它自然的山脈，街道隨之上下起伏或左右悠揚。但是有人說，事物的審美性和嬉戲性增加，實用性將隨之減弱。但在“好玩”和“實用”之間，你甘愿選擇前者。

山頂上有什么？你問Dale。

有噴泉啊！

公然有噴泉。合作燈光和音樂，平淡的流水正營造光怪陸離的夢幻效果。作為受制于自身重力的事物，水向低處流淌，宛如人類卑微的肉體。當它們猛然躍而向上，宛如火箭騰空，宛如煙花在高處綻放，類似的奇跡讓人喜樂。全體抑制了自身重力的嬉戲都讓人喜樂。為什么奧林匹克如此沖動人心？為什么人類執(zhí)意要稱量出靈魂的克重？那最初與結果的理想，都只不過是：讓肉體像靈魂一樣遨游。

山頂上其實還有別的：夏夜的風，乘涼的人群，和這個城市飄浮的夜景。

你曾經在另一個夏夜遠遠地瞭望過這個城市的燈火，在郊外一個叫墩臺山的地方。一座明代修建的烽火臺至今佇立在山上。幾年前，山頂建起了氣派的電視塔，你曾經景仰過的烽火臺陡然顯出矮小和寒酸。由于剛剛喝過一點兒酒，你微有醉意，逐漸地落在結果。但是風不斷地把那些笑聲吹過來。這是明察秋毫的領導，這是關懷入微的下屬。你古怪自己儼然與他們在一起。更古怪的是，你察覺自己與他們原來毫無干系。你對自己說，沒錯，這就是生活，它的滑稽和荒誕永遠暗含深意。而這個城市，它與你見過的每一個城市有什么不同？你望見它起伏的夜色，如波濤向四下里奔涌。你望見它的邊緣，那隱身在黑暗中的海疆……而據(jù)說，這世界上最美觀的夜景，也正是這星球上最擁擠和繁華之地，它們是紐約、倫敦、香港、巴黎……望著屏幕上比星空絢爛千百倍的燈火，你甚至來不及說出你的質疑。

燈火注定收獲歌頌。由于它開啟的道路，被叫做：文明。

夜?jié)u深，人群紛紛轉身離去，于水柱間穿梭歡叫的孩子們也仿佛突然間不見蹤影。音樂仍在持續(xù)，噴泉的舞蹈又開頭了新一輪循環(huán)，卻是有了落寞的意思。曲未終，人將散，意興已闌珊。你心頭一驚，眼前突然浮起一個人的影子。

他說他剛從俄羅斯回來。為證明自己的話，他從休閑西裝的口袋里掏出護照給你看。這是在滿洲里開往沈陽的列車上，黃金旅游季的軟臥車廂一票難求，你上車前一小時才拿到的內部票上赫然印著一個目生人的名字。你說俄羅斯多好，俄羅斯的白銀時代依舊孕育了那么多宏偉的藝術家。你說你夢想中的下一個目的地就是貝加爾湖和西伯利亞森林。他開頭懇切地奉勸你不要去，你自身一人，并且語言不通，這樣的旅行有什么意思？再說俄羅斯有什么呢？也無非是些山、草和樹木。他唾手指一指窗外——同樣的山巒、草地和樹木，夕陽的金暉正將它們洇染成一幅天堂的油畫，這一片你千里迢迢趕來探望的夢中草原啊——山、草和樹又有什么意思呢？哪里的草和樹都是一樣的。你暗暗吸一口氣，定睛看看對面的中年男子：他寫滿無奈和倦意的國字臉，他抿成一條線的薄嘴唇；他優(yōu)渥生活的手提箱里，裝著一連串的“沒意思”。

從那時候開頭，你時刻警醒，你畏縮自己會變成一個“沒意思”的人。

回去吧？Dale用胳膊肘碰碰你。

但是走出老遠，還是沒能打到出租車。為驅趕腳下不斷襲來的不適感，你隨口與Dale東拉西扯。你說你的一位女友從外地來到這兒，為街道如此廣闊和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