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觀念重構(gòu)、罪感意識表達與語言形式翻新

歷史觀念重構(gòu)、罪感意識表達與語言形式翻新

幾年前，莫言的《生死疲勞》曾經(jīng)遭到過一些批評家的詬病。在對《生死疲勞》、《第九個寡婦》（嚴歌苓）等作品進行了一番深入剖析之后，批評家邵燕君認為：“像王葡萄這樣的‘一根筋’形象在近來的長篇創(chuàng)作中也并不鮮見。莫言《生死疲勞》中的藍臉，余華《兄弟》中的宋凡平也都是一條道走到黑的‘牛脾氣’，他們能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堅持一種非常的生活方式，完全靠‘本能’支撐?！灸堋枪潭ǖ?，生物性的，它似乎不受社會觀念所左右，但實際上，這樣僵硬的傀儡式人物恰是從理念里催生出來的，其純之又純的形象和一往直前的姿態(tài)其實很像當年芭蕾舞臺上的白毛女、洪常青。接受這樣的人物不僅需要理解、認同，甚至需要信仰。這提醒人們，意識形態(tài)果然是沒有終結(jié)的。像當年的‘革命歷史小說’中那樣鮮明的‘規(guī)定性’，可以以任何一種新理念的形式在‘重述’中重現(xiàn)，形成對歷史新的遮蔽。”①結(jié)合我自己對于莫言《生死疲勞》的閱讀感受，就應該承認，邵燕君的上述說法并非空穴來風，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切中了莫言此作的要害所在。實際上，也正是因為受到了一種單一鮮明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影響遮蔽的緣故，所以莫言在《生死疲勞》中對于歷史意識進行的深入思考，自然也就被迫打了不小的折扣。然而，令人感到特別欣慰的是，到了《蛙》這部長篇小說中，所具體呈現(xiàn)出來的卻已經(jīng)是一種帶有鮮明自我超越性的歷史觀。這一點，既突出地體現(xiàn)在作家關于前三十年的描寫中，也清晰地體現(xiàn)在他關于后三十年的描寫中。其中，最能見出莫言歷史觀的，是他筆下那些不無血腥氣息的關于計劃生育場景的描寫。一方面，從中國人口的發(fā)展歷史來看，如果不是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就借助于官方的強制性力量，強有力地執(zhí)行嚴格控制人口增長的計劃生育政策的話，那么，擁有祖先崇拜心理以及傳宗接代觀念的中國人口的急劇膨脹，就實在是無法想象的一件事情。地球就這么大，地球上可資利用的資源越來越枯竭，這已經(jīng)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大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已經(jīng)堅持差不多半個世紀之久的計劃生育政策，就不僅是對中國的發(fā)展，而且更是對于世界的發(fā)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由于姑姑身為婦科醫(yī)生，高密東北鄉(xiāng)一帶具體落實計劃生育工作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的肩上。因為計劃生育便意味著要不斷地結(jié)扎、流產(chǎn)、引產(chǎn)，所以，姑姑也就由一個使用新法接生的救生的菩薩，而搖身一變?yōu)殂藓π律膭Ｗ邮?。正是因為有了姑姑對于計劃生育政策不折不扣的堅決執(zhí)行，所以，一幕幕戕害生命的悲劇自然也就逐一出現(xiàn)在了讀者面前。雖然制定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確有其歷史的合理性的一面，但在另一方面，如果我們轉(zhuǎn)換一種視角，從人道主義的思想立場上來看，由于計劃生育政策的執(zhí)行所帶來的產(chǎn)婦以及新生兒生命的死亡，則又無論如何都必須受到強烈的批判與譴責。晚年的姑姑之所以會產(chǎn)生一種特別強烈的罪感情結(jié)，實際上所體現(xiàn)傳達出的，正是作家莫言一種突出的人道主義悲憫情懷的具備。就這樣，圍繞著計劃生育這一特定時代產(chǎn)物的描寫，莫言一種呈現(xiàn)歷史復雜性的歷史觀，也就十分清晰地體現(xiàn)在《蛙》這一小說文本之中。但是，莫言的值得肯定之處，卻并不僅僅在于對于新中國的前三十年歷史以及橫貫于兩個三十年之間的計劃生育這個特定事物進行了足稱深入的辯證性批判反思，也在于對所謂改革開放與市場經(jīng)濟的后三十年歷史，進行了非常深入的批判性反思。這一點，集中表現(xiàn)在小說中關于“我”的老同學袁腮所一手創(chuàng)辦的牛蛙養(yǎng)殖公司的描寫上。這一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一位被侮辱被損害者，就是“我”的同學陳鼻的女兒陳眉。天生麗質(zhì)且具有出污泥而不染品性的陳眉，在小說中曾經(jīng)先后遭受過兩次沉重的打擊。第一次是在廣東。一場突然降臨的大火，對其心理世界造成了巨大的打擊。第二次打擊，則是因為她返回故鄉(xiāng)之后在袁腮牛蛙養(yǎng)殖公司的代人受孕行為。在這次打擊中，陳眉成為了一位精神與物質(zhì)的雙重被剝奪者。必須注意到，伴隨著改革開放的進一步向縱深發(fā)展，其負面因素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某種愈演愈烈的可怕狀況。一方面是不合理貧富差距的逐漸拉大，另一方面則是社會總體道德精神狀況的每況愈下。就這樣，通過陳眉這一人物個體的悲慘遭遇，莫言從一種悲憫同情的人道主義情懷出發(fā)，對于當下中國社會不合理的一面提出了強有力的批判抗議。正因為莫言在《蛙》中從其深邃理性的歷史觀出發(fā)，對于新中國歷史的前后三十年都進行了相當深入透徹的批判性反思，所以，我們也就完全可以說，他的這部《蛙》確實成功實現(xiàn)了對于《生死疲勞》的全面超越，可以被看做是莫言已經(jīng)企及了一個新的思想藝術制高點的一部杰出作品。然而，一種深邃理性的超越性歷史觀的確立與體現(xiàn)，還僅僅只是為《蛙》更高思想藝術成就的取得奠定了一個堅實的基礎，還并不足以說明《蛙》就已經(jīng)是一部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了。我們之所以認定莫言的《蛙》是一部難得一見的優(yōu)秀長篇小說，根本的原因還在于作家對于人物形象的深度塑造與對于語言形式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這樣兩個重要方面。首先是對具有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其中最具有人性深度與美學價值的人物形象，主要是姑姑與“我”即蝌蚪這兩位主要人物。姑姑可謂是一個根正苗紅的革命后代，早在她的幼年時期，姑姑就曾經(jīng)和自己的母親以及奶奶一起被侵華的日軍抓到過平度城里，有過與日軍司令杉谷斗智斗勇的傳奇經(jīng)歷。作家之所以為她設定這樣一種特定的身份，正是為了使她那樣一種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疾惡如仇，甚至多少帶有一點草莽豪氣的男性化性格特征具有更加充分的說服力。姑姑的這種性格特征，在她甫一露面接生陳鼻的過程中就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實際上，這個時候姑姑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其實很有一些被我們的國家機器所扭曲異化了的意味。要想理解這一點，我們就必須注意到那位后來駕機投奔了臺灣的飛行員王小倜，在他留下來的日記中對姑姑作出的“紅色木頭”這樣一種評價。由此即不難認定，早年姑姑的精神世界確實存在著被當時的紅色革命文化所異化的問題。在此種甚為巨大的革命力量的影響與作用之下，性格本來就具有明顯男性化特征的姑姑，就更是喪失了女性應有的溫柔與嫻靜，真正地變成了一種喪失自身主體性的異常馴服的革命工具。然而，這只是姑姑性格的一個側(cè)面，還并不足以構(gòu)成所謂的人性深度。很顯然，正是因為有了小說后半段關于姑姑晚年時強烈的罪感與懺悔意識的描寫，才不僅使得姑姑這一形象具有特別的復雜性，而且也具有某種足稱深邃的人性深度。姑姑的罪感與懺悔意識，主要表現(xiàn)在姑姑晚年時對于青蛙的莫名恐懼上。因為早年曾經(jīng)長期從事計劃生育工作，所以，姑姑的雙手事實上沾滿了許多未出娘胎就被迫夭折了的幼小生命——娃娃們的鮮血。而在漢語中，“蛙”字的發(fā)音，正同于“娃”字。這樣看來，姑姑的懼怕青蛙，其實折射出的正是她自己內(nèi)心中對于既往歲月戕害幼小生命的一種本能懺悔。非常明顯，早年的計劃生育工作歷程，已經(jīng)成為晚年姑姑根本無法釋解的內(nèi)心情結(jié)。莫言之所以要把他的這部長篇小說命名為“蛙”，其主要原因恐怕正在于此。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如此一種罪感與懺悔意識的格外珍貴。相比較而言，中國文化的一大特點就是缺乏嚴格的宗教禁忌。一種嚴格宗教禁忌意識的缺乏，所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中國人道德底線與罪惡感的普遍缺失。無論古今，中國的文學作品中便很少能夠看到對于罪感心理與懺悔意識的深度表現(xiàn)。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個人一種突出的感覺就是，中國文學中，大凡是明確表現(xiàn)出了罪感心理與懺悔意識的作品，就應該被看做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這樣一來，諸如曹雪芹的《紅樓夢》、魯迅的一系列小說、郁達夫的一系列小說、巴金的《隨想錄》、王蒙的《活動變?nèi)诵巍?、張煒的《古船》、賈平凹的《廢都》、鐵凝的《玫瑰門》等，就都能夠因為對罪感心理與懺悔意識的表現(xiàn)而被視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以這樣一個視點來回顧莫言的小說創(chuàng)作，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此前的小說作品中其實是缺少此種意識的。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把《蛙》看做是莫言第一部明確地表現(xiàn)罪感心理與懺悔意識的小說作品。姑姑之外，小說中另一位同樣具有強烈罪感與懺晦意識的人物形象，是身兼敘述者重任的“我”，也即蝌蚪。按照小說中的描寫，蝌蚪不僅有過一個十分饑餓的童年，而且成年后也有過參軍入伍的特殊經(jīng)歷，然后又成了一名劇作家，正在搜集資料撰寫一部可能永遠都不會正式上演的話劇《蛙》。只要把蝌蚪的人生經(jīng)歷，與作家莫言的人生經(jīng)歷簡單比較一下，就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多有重合之處?，F(xiàn)實生活中的莫言，也曾經(jīng)有過饑餓的童年，有過當兵的經(jīng)歷，而且后來還成了一位著名的作家。這就是說，蝌蚪身上其實非常明顯地有著作家自己的影子。莫言此前小說作品中似乎很少出現(xiàn)知識分子形象，蝌蚪恐怕應該被看做莫言筆下第一位塑造相當成功的知識分子形象。蝌蚪形象的最值得注意處，正在于其精神世界深處那樣一種強烈的罪感意識。而且，很顯然，在蝌蚪罪感意識形成的過程中，蝌蚪的精神偶像——日本作家杉谷義人先生的高貴精神世界起到了一種突出的感召作用。應該注意到，在小說的敘事過程中，“我”即蝌蚪不斷地穿插進行著一種自我譴責。如果說，敘事過程中的這些言說都屬于某種下意識行為的話，那么，從每一部分開頭那些直接講給杉谷義人先生的話語中，我們就可以知道，實際上，一種罪感心理以及隨之而來的懺悔意識，已經(jīng)變成了蝌蚪的理性自覺行為。蝌蚪在給杉谷義人的信中說：“十幾年前我就說過，寫作時要觸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寫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記憶?，F(xiàn)在，我覺得還應該寫人生中最尷尬的事，寫人生中最狼狽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臺上，放在聚光燈下?！北仨氉⒁獾津蝌竭@一形象身上鮮明自傳性色彩的存在。莫言其實是在借助于蝌蚪這一形象而進行著某種深入自覺的自我精神批判與自我精神反思。眾所周知，在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魯迅先生是以嚴格的自我剖析、自我批判精神的具備而最為著稱于世的一位作家。在中國當代作家中，能夠如魯迅先生這樣以不無嚴酷的自我解剖精神面對自我精神世界，能夠真正地做到所謂“抉心自食”者，確確實實是相當罕見的。在這個層面上，我們就不妨說寫作《蛙》的作家莫言，其實也正是魯迅自審精神的一位積極繼承者。從莫言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歷程來看，他此前的作品中很少進行一種近乎于無情的自我剖析。從這個意義上說，《蛙》的出現(xiàn)，就真的具有一種標志性的價值，它標志著作家莫言已經(jīng)成為魯迅精神的自覺傳承者，說明莫言確實由此而抵達了某種新的精神制高點。莫言《蛙》值得引起我們高度關注的另外一個成功之處，就是對于語言形式的創(chuàng)造性運用。小說采用了一種書信體的寫作形式，通篇以“我”即蝌蚪寫給日本作家杉谷義人先生的六封長信構(gòu)成。這樣看來，我們所讀到的也就是身為劇作家的蝌蚪，面對著作家同道杉谷義人先生所做出的巨型內(nèi)心獨白。在我的理解中，這樣的一種形式設計，最起碼能夠取得如下三方面的藝術效果。第一，杉谷義人先生的父親曾經(jīng)在侵華戰(zhàn)爭中犯有難以饒恕的罪行，杉谷義人先生總是為此而感到惴惴不安，充滿著鮮明的罪感意識。由此可見，杉谷義人先生乃是一位悲憫情懷的作家。正是在杉谷義人先生一種認真思考對待歷史問題精神的感召之下，蝌蚪進入了對于中國當代歷史的深入思考之中。而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在杉谷義人先生強烈罪感意識的影響之下，激發(fā)出了蝌蚪自身的罪感意識。這樣，杉谷義人先生、姑姑以及蝌蚪本人的罪感意識，就彼此激發(fā)相互交織，從而構(gòu)成了整部《蛙》的思想主基調(diào)。第二，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罪感意識的挖掘與表達，無疑是莫言此部小說所欲抵達的一個主要藝術目標。那么，怎么樣才能有效地實現(xiàn)一種自我批判反思的藝術追求呢？在這一方面，魯迅先生的創(chuàng)作很可能對莫言產(chǎn)生著某種極其重要的示范作用。只要粗略地回顧一下，即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先生那些進行著嚴格的自我解剖的小說，比如《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狂人日記》等，所采用的都是一種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魯迅先生的敘事實踐充分表明，這樣一種敘事方式的采用，非常有利于作家展開自我的精神世界，從而完成一種不失嚴格的自我批判與自我反思。在我看來，或許正是在接受了魯迅小說傳統(tǒng)的影響之后，莫言方才在《蛙》中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書信體形式。第三，整部小說的敘事過程，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被看做是蝌蚪怎樣收集相關生活資料，醞釀寫作一部名字仍然被稱之為“蛙”的話劇劇本寫作的過程。前五封信，是蝌蚪在向杉谷義人先生介紹與姑姑、與計劃生育問題有關的人與事。最后一封信，則是蝌蚪創(chuàng)作完成之后的話劇劇本本身。這樣的一種設計，所體現(xiàn)出的正是如同西方的許多后現(xiàn)代主義作品一樣的“元敘事”的意味。莫言之所以要采用這樣一種元敘事方式，一個根本的意圖，也正是為了能夠幫助讀者拉開與自己所再現(xiàn)著的歷史場景的距離，進而會同作者本人一起以更加冷靜客觀的姿態(tài)來認識思考歷史。除此之外，從小說結(jié)構(gòu)的意義上說，在一部書信體的小說中，插入一部話劇，在話劇的進行過程中，再插入電視戲曲片《高夢九》的拍攝過程，實際上也就很有一點俄羅斯套娃的意味。在一個大框架中套入一個小一些的框架，在這個小一些的框架中，再套入一個更小一些的框架。在我看來，如此復雜的小說結(jié)構(gòu)本身，不僅寓言式地說明表現(xiàn)著歷史本身的復雜性，而且也很巧妙地解決了一些敘事的難題。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便是關于電視戲曲片《高夢九》的神奇插入。莫言插入《高夢九》的基本意圖，其實正是要借助于這位民國年間的政府官員，來最終宣判陳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