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蘇轍《六國論》譯及問題思考

《六國論》

蘇軾春秋之末，至于戰(zhàn)國，諸侯卿相皆爭養(yǎng)士。

【春秋末年，直至戰(zhàn)國，諸侯卿相，都爭相供養(yǎng)士人（來）為自己謀劃?！?/p>

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于上者，何可勝數(shù)。

【（上至）那些謀士辯客、長于辯論、善于言辭的人，下至（那些）長于技擊、力大無窮（乃至）技能卑下的人，沒有不以賓客之禮對待的。（那些）穿著奢華的服飾、吃著精美的食物而被安置在上等的館舍中的士人，（多到）數(shù)也數(shù)不完?！看呵镏?，至于戰(zhàn)國，諸侯卿相皆爭養(yǎng)士。

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于上者，何可勝數(shù)。

越王句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于薛，齊稷下談?wù)咭嗲?；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shù)。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余號多士，賓客廝養(yǎng)皆天下豪杰，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

越王句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于薛，齊稷下談?wù)咭嗲?；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無數(shù)。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余號多士，賓客廝養(yǎng)皆天下豪杰，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

【越王勾踐有六千門客；魏公子無忌、齊公子田文、平原君趙勝、春申君黃歇、呂不韋都有三千門客；而田文（還）招攬了六萬名崇尚俠義的奸猾之徒在薛地安家。齊國稷下的辯士也有上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都招攬了無數(shù)門客。下至秦漢年間，張耳、陳余號稱“多士”（可譯為有許多門客），所豢養(yǎng)的賓客都是天下的杰出人才，而（甚至）田橫也有五百名門客。】其略見于傳記者如此，度其余當(dāng)倍官吏而半農(nóng)夫也。此皆役人以自養(yǎng)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

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也，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qū)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

其略見于傳記者如此，度其余當(dāng)倍官吏而半農(nóng)夫也。此皆役人以自養(yǎng)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

【那些約略在傳記中有記載的人就像這么多，可以料想其他的（不見于史傳的士人）應(yīng)當(dāng)是官吏的數(shù)倍或是農(nóng)夫的一半了。這些人都是役使別人來奉養(yǎng)自己的人，老百姓如何能承受得起，國家又如何能經(jīng)受得起呢！】

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也，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qū)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

【我認(rèn)為：這是古代先王所不能免除的。國家中有奸猾之徒，就好像鳥獸中有猛禽猛獸，昆蟲有（帶）毒螯（的蟲子）一樣。分門別類、區(qū)別對待，使他們各自安于自己的處境，就能夠使他們?yōu)樽约核昧耍阉麄內(nèi)跨P除干凈，就不是正確的方法?！课峥贾雷儯鶉跃么娑刂运偻稣?，蓋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

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yǎng)人，皆役人以自養(yǎng)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貴富與此四者共之。

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

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

【我考查世事的變遷，知道六國能長久存在而秦國迅速滅亡的原因，就是由此造成的，不能夠不加以省察?！?/p>

夫智、勇、辨、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yǎng)人，皆役人以自養(yǎng)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貴富與此四者共之。

【那些有智謀、有勇氣、有辯才、有能力的人，這四類人都是民眾中的優(yōu)秀杰出的人，（他們）大多不能穿破舊的衣服，吃粗陋的食物來供養(yǎng)別人，都是使喚別人來供養(yǎng)自己的人，因此前代的君王把天下的富貴分給這四類人和他們共同享用。】

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

【這四類人各有各的職守，那么老百姓就安定了。】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shè)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學(xué)，戰(zhàn)國至秦出于客，漢以后出于郡縣，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舉。

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

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shè)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學(xué)，戰(zhàn)國至秦出于客，漢以后出于郡縣，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舉。

【這四類人雖然各不相同，但是前代的君王根據(jù)（當(dāng)時的）實際情況設(shè)立選拔制度，使他們通過同一種方式選拔產(chǎn)生。夏商周以前由學(xué)校中選拔產(chǎn)生，戰(zhàn)國直到秦代由客卿中產(chǎn)生，漢代以后從郡縣制中產(chǎn)生，魏晉以后從九品中正制中產(chǎn)生，隋唐直到現(xiàn)在從科舉制度中產(chǎn)生?！?/p>

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

【雖然并非完全這樣，（我只是）選擇其中比較多的現(xiàn)象論述?！苛鶉坝闷涿?，不減始皇、二世，然當(dāng)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養(yǎng)之，不失職也。

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dāng)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養(yǎng)之，不失職也。

【六國的國君暴虐地奴役百姓（的程度），不亞于秦始皇、秦二世，然而在那個時候百姓沒有一個反叛，因為（當(dāng)時）凡是優(yōu)秀杰出的民眾，大多被作為客卿供養(yǎng)起來了，各有各的職守?！?/p>

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那些努力耕種來奉養(yǎng)上等人的人，都是愚鈍而沒有能力的人，（他們）即使想要反叛，但是沒有人充當(dāng)他們的帶頭人，這就是六國之所以稍稍安定而不立即滅亡的原因啊?！?/p>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則以客為無用。

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

故隳名城，殺豪杰，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

向之食于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則以客為無用。

【秦始皇起先要驅(qū)逐客卿，因為李斯的言論而作罷；吞并天下之后，就認(rèn)為客卿沒有用處了?！?/p>

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

【于是憑借法制而不憑借人治，認(rèn)為百姓可以依靠法律治理（好），認(rèn)為官吏不一定要有才能，選擇能夠遵守自己的法令（的人）就行了?！?/p>

故隳名城，殺豪杰，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

【因而毀壞名城，誅殺豪杰，（使得）優(yōu)秀杰出的民眾流散回歸到田畝之中。】

向之食于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

【先前那些被四公子呂不韋之流的人所供養(yǎng)的人，都回到哪里？】不知其槁項黃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

秦之亂雖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是其速也。

縱百萬虎狼于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為智，吾不信也。

不知其槁項黃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

【不知道他們是（甘愿）面黃肌瘦地老死在普通百姓之間呢，還是會放棄耕種長聲嘆息來等待時機(jī)呢？】

秦之亂雖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是其速也。

【秦朝的動亂雖然形成于秦二世的時期，然而假如秦始皇知道擔(dān)憂這四類人，使他們各有各的職守的話，秦國滅亡不至于像這樣迅速?！?/p>

縱百萬虎狼于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為智，吾不信也。

【把上百萬的虎狼放縱到山林中而使他們飽受饑渴，不知道它們將要吃人，世人都認(rèn)為秦始皇是明智的，我不相信?！砍h之禍，生民盡矣，豪杰宜無幾，而代相陳豨過趙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

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吳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

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

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杰宜無幾，而代相陳豨過趙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

【楚漢爭戰(zhàn)的禍亂，老百姓都死得差不多了，豪杰應(yīng)當(dāng)也所剩無幾了，而代國的丞相陳豨經(jīng)過趙國的時候，跟隨的車輛有上千乘，蕭何曹參當(dāng)政，也沒有禁止過他。】

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吳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

【到文帝、景帝、武帝的時候，法令極其嚴(yán)密，但是吳王劉濞、淮南王、梁王、魏其侯、武安侯之類的人，都爭相招致賓客?！?/p>

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

【是不是以秦朝的禍亂為警戒，認(rèn)為功名富貴不能完全約束天下的士人，因而稍稍放寬對他們的限制，使得有人能通過這種方法被選拔出（而不留在民間成為隱患）呢？】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也?！?/p>

嗚呼，此其秦、漢之所及也哉！

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也?！?/p>

【至于前代帝王的政治就不是這樣，（他們）認(rèn)為：“君子學(xué)習(xí)道理就知道愛人，普通人學(xué)習(xí)道理就容易驅(qū)使?！薄?/p>

嗚呼，此其秦、漢之所及也哉！

【唉，這哪里是秦、漢兩代所能比得上的呢？】思考：蘇軾的觀點是什么？蘇軾的《六國論》，針對六國久存而秦速亡的對比分析，突出強(qiáng)調(diào)了“士”的作用。蘇軾認(rèn)為，六國諸侯卿相皆爭養(yǎng)士，是久存的原因。只要把那些“士”養(yǎng)起來，老百姓想造反也找不到帶頭人了，國家就可以安定了?！读鶉摗?/p>

蘇轍嘗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fā)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死亡。常為之深思遠(yuǎn)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dāng)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嘗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fā)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死亡。常為之深思遠(yuǎn)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dāng)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我）曾經(jīng)閱讀《史記》的六國世家，私下里感到奇怪的是，天下的諸侯國憑借五倍于秦國的土地，十倍于秦國的民眾，全力向西攻打肴山西面方圓千里的秦國，最后竟然不能免于滅亡。我常常對這個問題深思遠(yuǎn)慮，認(rèn)為一定有可以使他們保全自己的策略。因此未嘗不責(zé)怪當(dāng)時六國那班謀臣，他們對于禍患的考慮太粗疏，謀求利益的眼光太短淺了，而且不能明察天下的形勢??！夫秦之所以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

夫秦之所以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

秦國要和諸侯爭奪天下的目標(biāo)，不是放在齊、楚、燕、趙等地區(qū)，而是放在韓、魏的邊境上；諸侯要和秦國爭奪天下的目標(biāo)，也不是放在齊、楚、燕、趙等地區(qū)，而是放在韓、魏的邊境上。對秦國來說，韓、魏的存在，就好比人有心腹的疾病一樣。韓、魏塞秦之沖，而弊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昔者范睢用于秦而收韓，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雎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

韓、魏塞秦之沖，而弊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昔者范睢用于秦而收韓，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雎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

韓、魏兩國阻礙了秦國出入的要道，卻掩護(hù)著肴山東邊的所有國家，所以全天下特別看重的地區(qū)，再也沒有比得上韓、魏兩國了。從前范雎被秦國重用，就征服了韓國，商鞅被秦國重用，就征服了魏國。秦昭王在還沒獲得韓、魏的歸心以前，卻出兵去攻打齊國的剛、壽一帶，范雎就認(rèn)為是可憂的。既然這樣那么秦國忌憚的事情，就可以看得出來了。秦之用兵于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于前，而韓、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

秦之用兵于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于前，而韓、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

秦國要對燕、趙兩國動用兵力，這對秦國是危險的事情；越過韓、魏兩國去攻打人家的國都，燕、趙在前面抵擋它，韓、魏就從后面偷襲他，這是危險的途徑啊?？墒钱?dāng)秦國去攻打燕、趙時，卻不曾有韓、魏的顧慮，就是因為韓、魏歸附了秦國的緣故啊。

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qū)區(qū)之韓、魏，以當(dāng)強(qiáng)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韓、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東諸侯，而使天下偏受其禍。

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qū)區(qū)之韓、魏，以當(dāng)強(qiáng)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韓、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東諸侯，而使天下偏受其禍。

韓、魏是諸侯各國的屏障，卻讓秦國人能夠在他們的國境內(nèi)進(jìn)出自如，這難道是了解天下的情勢嗎？任由小小的韓、魏兩國，去抵擋像虎狼一般強(qiáng)橫的秦國，他們怎能不屈服而歸向秦國呢？韓、魏一屈服而歸向秦國，從此以后秦國人就可以出動軍隊直達(dá)東邊各國，而且讓全天下到處都遭受到他的禍害。夫韓、魏不能獨(dú)當(dāng)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完于其間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dāng)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dāng)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于內(nèi)，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yīng)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

夫韓、魏不能獨(dú)當(dāng)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完于其間矣。以四無事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