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流堂”那些人和事

第第頁“二流堂”那些人和事在1955年反和1957年反之間，曾有一場反對“二流堂及其小家族”的運動。這場運動主要是在文化部在京各單位及文聯(lián)各協(xié)會開展的。到了1957年，“二流堂”重慶時期人員的一大部分，北京時期的全部和“小家族”成員統(tǒng)統(tǒng)被劃成。興起又都無例外地成了分子。

那么，“二流堂”究竟是個什么組織？他們的命運，留給我們什么啟示呢？

何為“二流堂”

抗日戰(zhàn)爭期間，位于陪都重慶的一所叫“碧廬”的大房子里，聚集了一批從全國各地流亡到重慶的文化人。長住的有話劇編、導、演金山、張瑞芳、吳祖光、呂思、鳳子，音樂家盛家倫，《大公報》記者高集，《新蜀報》記者高芬，民盟薩空了；時常往來的就更多了，有馮亦代、黃苗子、郁風、戴浩、方菁、沈求我等。堅持抗戰(zhàn)，同情人民大眾，靠攏共產(chǎn)黨，反對國民黨的專制獨裁，爭民主、爭自由，是他們共同的追求。對此國民黨當局心知肚明，就在距離“碧廬”不足20米的一個壩子上搭了個席棚，以麻將桌為掩護，設(shè)專人常年監(jiān)視“碧廬”的活動。

時任第十八集團軍駐重慶辦事處文化組副組長的夏衍，是“碧廬”的座上客和主心骨。他是奉之命，一為廣交朋友，時常就抗戰(zhàn)形勢和遇到的種種問題，來和朋友們通氣；二是充分利用這個據(jù)點與相關(guān)人士會面。如在此地會見日本反戰(zhàn)人士鹿地亙夫婦等。

有一天，郭沫若、徐冰（解放后曾任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來訪，話題談到不久前在八路軍辦事處看過從延安傳來的秧歌劇《兄妹開荒》。劇情很簡單。哥哥在山岡上開荒種地，遠見妹妹送飯來，就佯裝睡懶覺，被妹妹指責是好吃懶做的二流子。后來誤會解除，兄妹合力開荒，支援前線。聚集在“碧廬”的這些文化人，大多是自由職業(yè)者，居無定所，作息無序，自由散漫，落拓不羈，故借題發(fā)揮，彼此以二流子相稱或自嘲。郭沫若本是名士，加上老友相聚自然不會放過湊趣的機會說，二流子集聚之地應(yīng)稱為“二流堂”。大家齊聲贊好。徐冰高聲叫喊找紙筆來，讓郭沫若題寫堂名。后來，紙筆沒找到，堂名未寫成。但“二流堂”之名卻從此流傳開來。據(jù)夏衍回憶，1949年5月，籌備建國，各界代表云集北京，他向匯報工作以后，還特地問他：“‘二流堂’那些人回來了沒有？”看來周是把“二流堂”的那些人當作朋友掛念的。

“二流堂”堂主唐瑜其人

“碧廬”——“二流堂”是唐瑜建造的。他是“二流堂”名正言順的堂主。如何看待唐瑜其人呢？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是夏衍。

首先是因為夏衍一生經(jīng)過無數(shù)政治風云的歷練，而又才思敏捷，著述等身，舉凡翻譯、論述、話劇劇本、電影文學、報告文學，均有涉獵，這使他洞悉世事，目光犀利，見地獨特、老道。其次，夏衍和唐瑜從1929年算起，有著66年從未間斷的友誼，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和建國以后的四個時期；地跨滬、港、渝、桂、京各地，彼此親密無間，聚多離少，相知甚深。第三，中，他們一個是名符其實的“二流堂”堂主，一個是“二流堂”的黑后臺，一起被揪出來在萬人大會上掛牌游斗，一起受辱蒙難，又先后獲得平反，絕對是榮辱與共。

那么，夏衍是怎么看唐瑜的呢？夏衍說，唐瑜是“富貴胎，叫花命”，“像唐瑜這樣的好人，今后再也找不到了”。

唐瑜出生于廣東潮州一個華僑家庭。少年時為追求公平正義，從15歲起便和主編《綠洲》雜志的潘漢年建立了通信聯(lián)系。1929年唐瑜只身離家赴上海投身革命潘漢年熱情地接待了他。先把他安排在西門書店當小伙計，之后又派他到“左聯(lián)”機關(guān)料理雜物。這期間，他認識了夏衍、陽翰笙等人。他在參加“五卅”大游行時被捕。警察對這個既不懂普通話，又不懂上海話的小“南蠻子”無計可施，又不肯輕易放過，稀里糊涂地判刑六個月。監(jiān)獄是革命者的學校。唐瑜出獄時不僅能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還從同監(jiān)難友那里學會了不少對付特務(wù)盯梢的辦法，深受潘漢年的賞識，當起了潘漢年的交通員。

艱苦的革命生活鍛煉，潘、夏的提攜，加上個人的奮發(fā)努力，唐瑜從每月要靠潘提供5元錢的生活補助費，到學會了寫文章、編刊物，在文化、電影界闖出了一片天地。

突然有一天，唐瑜發(fā)財了。原來，唐瑜的哥哥是緬甸的一位華僑富商。他借滇緬公路的開通，給唐瑜送來了幾輛大卡車和一輛豪華小汽車。大卡車上滿載著戰(zhàn)時稀缺的物資和食品。戰(zhàn)時的重慶工業(yè)品、藥品十分匱乏，價格昂貴。唐瑜把大小汽車、物資賣掉；食品與朋友分享。唐瑜因此有了一大筆錢。他用這筆錢先后蓋了五六幢房子。夏衍一家居住的規(guī)模較小較簡陋，取名“依廬”的房子便是其中一幢。同情中國革命的奧地利醫(yī)生弗里茨-嚴森（嚴斐德）的住宅也是唐瑜提供的。唐瑜蓋房子，完全是出于朋友們的需要，同時也是出于自己的濃厚興趣，所以全部由自己設(shè)計，自己組織施工，為了使用木材方便，他甚至在重慶郊區(qū)買了一座木材蓄積量可觀的小山。

“碧廬”是其中最大的一幢。當時在新華社工作的喬冠華稱它為有著西班牙風格的建筑。它迎面有高大的立柱，寬敞明亮的陽臺，有單間睡房和可供多人打地鋪的大房間，有可容納幾十人聚會的大廳。這里的住戶由堂主免費供應(yīng)食宿，對朋友一律歡迎。唐瑜雖然有自己的睡房，但每逢人多或是來了家眷，他便擠到大房間去打地鋪了。一副土產(chǎn)的古道熱腸加西方的紳士風度，難怪被譽為“當代的孟嘗君”。

1962年潘漢年獲得假釋，住在北京郊區(qū)，每逢進城必到唐瑜東單王府井住所，北梅竹胡同來歇息、閑聊。提起“二流堂”，潘說“其實唐瑜的哥哥更像‘二流堂’的堂主”。原來早在1940年潘就奉之命在香港約見過唐氏兄弟，布置他們利用關(guān)系，在緬甸建立一個空殼公司，以備必要時疏散文化界進步人士之用。唐氏兄弟當即返回緬甸，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妥當，同時為《大公報》記者范長江，《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導演蔡楚生、妻子陳曼云辦理了入境緬甸的手續(xù)，再回到重慶當面向做了匯報。不出所料，“”爆發(fā)，安排大批文化人進入緬甸。其中有攝影師吳蔚云，畫家丁聰，詩人張光年（即光未然），音樂家趙沨、李凌，戲劇家胡考，以及黨的領(lǐng)導人徐邁進等。唐氏兄弟對這些人不僅包食宿，還發(fā)給生活費、置裝費，足見潘說唐瑜之兄更像“二流堂”堂主言之不謬。幸好緬甸“二流堂”更具有臨時性，也未曾命名，期間也未曾受到追究，否則會為天下人留下更多笑柄。

最冤的是“二流堂”北京時期的堂主吳祖光及“小家族”的成員。他們受難時間之長、程度之烈超過所有人。吳祖光生前發(fā)出的“一生誤我‘二流堂”’的吶喊，可以說字字血、聲聲淚。

“二流堂”的精神氣蘊

由于整肅“二流堂”錯得太離譜，所以后“二流堂”一案較早獲得平反。1979年7月27日文化部黨組以[（79）文黨字99號]文上報組織部為“二流堂”平反。那時候，推動平反的七屆三中全會尚未召開，全國大規(guī)模的平反冤假錯案尚未開始。

文化部黨組的報告，在敘述了“二流堂”被打成組織的經(jīng)過后指出：“所謂‘二流堂’是我黨和一部分黨外人士聯(lián)系的場所，參與活動的同志，都是傾向進步，要求民主的?！眻蟾嬉C了1970年5月9日對文化部和藝術(shù)院校的群眾說過的話：“二流堂”不是一個組織，它沒有正式手續(xù)，不像哥老會、青紅幫有個手續(xù)；就是一個在一塊吃吃喝喝，不是和“二流堂”一沾邊的就是壞人啰！

無需多加說明，這個平反報告帶著明顯的時代烙印，是小心翼翼的，極其初步的，辯誣超過證明，遠遠沒有恢復“二流堂”的真實面目和歷史價值。

夏衍生前曾在唐瑜的一個冊頁上，大筆一揮題寫了“二流堂主不朽”幾個大字。“不朽”，用于活著的人并不多見。夏衍如此題寫，不排除撫今追昔，笑談往事的意味，但當我們把“二流堂”的興衰，其同仁所受的磨難，與中華民族在苦難中振興聯(lián)系起來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一些神圣、永恒的東西蘊藏在里頭，發(fā)著耀眼的光。不朽，無非是被后人記住，引起共鳴。它是些什么東西呢？

1.愛國意識

在近代史上華僑愛國是出了名的。就唐氏兄弟而言，論財富、地位，遠遠比不上陳嘉庚、司徒美堂、邵逸夫、霍英東等人。但是他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紓家功革命，罄其所有，盡其所能，義無反顧，終生不渝，而又與我國人文知識分子優(yōu)良的傳統(tǒng)結(jié)合得如此緊密，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唐瑜一生造了許多房子，但他造房子一不為生計，二不為牟利，三不為傳留后代蔭及子孫，他全然是為朋友，為革命，為急人之所急。直至解放后，他根據(jù)自己的能力和條件，也一直是買房、租房居住。中，他被掃地出門，無處棲身，才第一次在虎坊橋分得三間公房居住。

唐瑜一生從不亂花公家一分錢，他長期主管幻燈工作，每逢下面有人來談幻燈工作，他總是自掏腰包請客吃飯。

說來有趣，在“”運動中，唐瑜還當了一回“大老虎”（貪污萬元以上的稱謂）。那是建國初期，為籌建八一電影制片廠，唐瑜被委任為副廠長，奉派赴香港采購電影器材，回來時正趕上“”運動。他兼具只身化妝赴港、經(jīng)手大量現(xiàn)金、在香港社會聯(lián)系廣泛等諸多可疑條件，怎能不被查？一查，發(fā)現(xiàn)貨與款嚴重不符。再查，是買回來的東西多，而花的錢少。多出來的器材，是唐瑜用自己的錢為公家買的。這無異于自己出錢買了頂“大老虎”的帽子戴在頭上。這種事恐怕只有他才能做得出來。

到了晚年，唐瑜早已沒有了其他經(jīng)濟來源，全靠工資生活。平日在家里，每每從電視、報紙上，見到什么不平之事、受難之人，被感動了，便悄悄寫封信或寄點錢去。他自奉十分節(jié)儉，一輩子除了喜歡吃以外，幾乎沒有什么突出的嗜好。說幾句題外話，吃有三品，一日能，二日懂，三日好。能是“飯桶”，不必說。他是既懂且好，不辭辛苦。為了品嘗海鮮餡的餃子，他坐火車可以到站不下車，往前多坐兩站。我們下放湖北咸寧五七干校期間，他竟能專程跑到武漢，挖墻打洞、千方百計尋訪到曾經(jīng)為烹制武昌魚的廚師，原汁原味地品嘗之后，評價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所謂武昌魚，不過是鳊魚，極為普通，唯魚腩味甚肥美。而他在吃上面又十分注重節(jié)省，夏衍說他“富貴胎，叫花命”，也是他們一起在新加坡吃完飯后，唐瑜堅持要把折籮（剩菜）帶走時的喃喃自語。

唐瑜彌留之際，曾把他的獨子唐頌叫到床邊說：“我恐怕沒有多少錢留給你?！笔潞筇祈灨嬖V我，“父親留下的錢是人民幣三萬五千元”。

這就是那個一輩子被視為黨內(nèi)資產(chǎn)階級而屢遭批判的人。我忽然想到，那些號稱代表無產(chǎn)階級的大人物，什么時候也把自己的財產(chǎn)公布一下呢？

一個連唐瑜這樣的好人、愛國華僑都容納不下，一味加以打擊迫害的時代，絕不是一個好的時代。

2.硬骨頭精神

骨氣的本意是對真理和信念的堅守，對謬誤的抵制。但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保持骨氣代價極高。

夏衍的腿在關(guān)押期間被打斷了，但是究竟在何時？何地？何人？何種情況下？在什么問題上形成對抗？用何種刑具打斷的？打斷后有無進行醫(yī)治？他從來不說。平時不說，寫文章時不說，對親朋好友乃至對子女也不說，像唐瑜這樣的人問過他兩次，他還是不說，至死也沒和任何人說。有如他當年在國統(tǒng)區(qū)辦報，對待欲說不能說的問題，便在版面上開一個天窗，給讀者留下無盡的遐想。

記得上世紀50年代中期，夏衍已年過半百，剛剛從上海調(diào)到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長。有一次我跟隨他外出開會回來，朝陽門內(nèi)文化部大樓前有十幾層的高臺階，他出了小汽車，上臺階是一步跨兩級，“噠噠噠”地跳躍著跑上去的。我當年二十多歲，當然跟得上他。他笑著對我說，這是他當年在日本讀書時，經(jīng)過嚴格的軍事訓練養(yǎng)成的習慣。后來，我跟唐瑜兄又曾談起過此事。瑜兄說了自己的感覺，夏衍不說自己腿被打斷的事，仿佛是出于一種恥辱感。恥辱！為誰感到恥辱？為他奮斗終生的理想？為他參與締造的新中國？為人類文明的橫遭踐踏？我們無法猜透。如今夏公拖著瘸腿走了，讓我輩淚眼模糊地凝視著他留下的一長串，一深一淺的腳印，從他那拒絕控訴中，領(lǐng)略一代知識分子的風骨，領(lǐng)略無聲勝有聲的無盡含義！

瑜兄不贊成打那么多的，對他們公開表示同情，竟然寫報告給文化部黨組，借口幻燈工作是冷門，無人愿干，要求多分配些分子到幻燈處工作。

解放軍總政文化部部長陳沂，被劃為軍內(nèi)大，要和夫人馬楠一起下放勞動。他們的兩個女兒一時無法安置。唐瑜說：“到我家里來吧！”他一諾千金。陳沂的兩個女兒在唐瑜家居住經(jīng)年，后來她們分別讀完了中學、大學，都已成才。凡是從那段歷史走過來的人都知道，這樣做需要多大的勇氣，承擔多大的風險，即便是有心又有力的老同志，做到這點也很不容易。2009年，瑜兄到上海參加紀念“左聯(lián)”活動的會議，病倒了。馬楠拿了些錢給唐頌，唐頌說：“有錢花，用不著?！瘪R楠動了感情說：“我知道你父親不缺錢用，但有的時候精神的東西，也要借物質(zhì)來表現(xiàn)。我這不是報恩，要講報恩，我們?nèi)蚁螺呑右矆蟠鸩煌晏畦ξ覀兊亩髑椤Ｋ狭?，這些錢你設(shè)法用在他身上吧！”

潘漢年犯的是驚天大案，1962～1963年，潘假釋期間，誰都不找，哪也不去，唯獨跟唐瑜聯(lián)系。連夏衍、胡愈之等人由于他們擔任著重要職務(wù)，都囑咐唐瑜不要告訴，怕連累他們。唐瑜呢？瑜兄說：“像你那樣的帽子我戴不上。我充其量是資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分子，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了。”

當時的社會主義教育學院是文化系統(tǒng)的“黑幫”集訓班。陳荒煤是從辦公室里被揪出來的，不準回家，直接從重慶押解來京接受批斗，腳上只穿了一雙涼鞋?；拿簭摹耙欢ぞ拧睍r期的北平，30年代的上海，抗戰(zhàn)時期的延安，解放后的武漢、北京，一直從事文藝工作。如今在社會主義教育學院，熟悉的人可以說是打頭碰臉，比比皆是。但是，卻單找唐瑜，“你能不能借一雙鞋給我？”由此可見，瑜兄的俠肝義膽、不畏強暴在朋友中已經(jīng)成共識。

戴浩，是總攬“二流堂”事務(wù)和對外交際的一個人物。他多才多藝，風流倜儻，1939年曾入延安抗大學習，后潛回重慶。他除了演話劇、拍電影之外，什么黑白兩道、軍警憲特、黨國顯貴，結(jié)交了個遍。連蔣緯國也開著吉普車和他同出同進，招搖過市。在舊中國，混跡官場有十字訣，其中一條是：“梨園子弟殷勤奉”。可見官府和藝人結(jié)交，實出于雙方需要，古今同理。戴浩利用自己的人際關(guān)系特長，為黨、為朋友做了許多別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國民黨在大陸的最后階段，已經(jīng)淪落成一個腐朽沒落的集團，原北平公安局局長在撤退臺灣前，曾對他說：“耗子（戴浩的綽號）這么多年你說你鉆了我們多少空子？我要是不走，你能讓我鉆你們一個空子嗎？”

戴浩這樣的人1957年成為大，可以說是理所當然。1962年熟知內(nèi)情的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徐冰，找到瑜兄帶話給戴浩，囑咐他寫一份檢討，即可由統(tǒng)戰(zhàn)部出面，為他摘掉的帽子。戴浩斷然拒絕，說：“不寫。一寫我不就等于承認自己是分子了嗎！”

中，戴浩這種頑固對抗的態(tài)度，受到了更加嚴厲的批判。說他是：“徹頭徹尾、徹里徹外的分子?！贝骱聘傂廊唤邮?，敬謝不敏說：“得，這樣我豈不就成為完人了嗎！”從此又多了一個“完人”的綽號。

面對知識分子既可殺又可辱的現(xiàn)實，講氣節(jié)、做硬骨頭的代價是十分昂貴的。就戴浩而言，老婆離婚了，棄他而去；工資降到六十幾元，要維持四口之家，其艱難可想而知。當黨組織從噩夢中醒來，真正了解自己忠誠的兒子，把他攬入懷抱的時候，距離戴浩告別這個紛擾的世界已經(jīng)不遠了。我們終于在他的訃告中看到這樣一句話：“他的崇高精神境界和優(yōu)秀思想品質(zhì)將永遠記在我們心問?！?/p>

3.平等寬容

上世紀80年代楊在葆和我拍了一部電影《代理市長》，楊是導演兼主演，我是總制片人。中宣部審查時認為有些臺詞過分激烈、刺激，要改。我們頂牛，不愿意改。夏衍聽說后把我們找去一起看片討論，說服我們做適當?shù)男薷?。說：“不改，花了這么大的力氣，不能放映豈不是損失太大了?！?/p>

在此期間，我跟在葆不服氣，曾直接寫信給總書記，向他申訴。那天在葆騎著我的破自行車從北影出發(fā)直奔府右街，中南海西門。憑著耀邦同志親民愛民的好作風，加上在葆的明星面孔和好口碑、好人緣，居然很順利地就見到了耀邦同志的秘書把信遞了上去。沒過幾天，耀邦同志的批示就傳達下來了，大意是：“這部電影我看了，臺詞有點刺，有什么了不起？比那些跟四化不沾邊的電影強多了?！庇辛诉@個批示后，《代理市長》在全國一路綠燈，順利公映。

耀邦同志是我們心目中最受尊重的領(lǐng)導人，我們對他懷有良師益友，甚至兄長般的感情?！洞硎虚L》得到他的支持和肯定，我們心里是高興的。但是我們并沒有從中得到過多的“勝利的喜悅”。因為我們清楚地知道，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如何領(lǐng)導文藝創(chuàng)作，以及如何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的問題。簡單說，有兩種領(lǐng)導方式。一種是夏衍身上所體現(xiàn)的，平等、尊重、理解、寬容、探討、批評、提醒；另一種是長期執(zhí)政形成的官氣十足的衙門作風，我審你改。哪種領(lǐng)導更符合文藝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有利于創(chuàng)作的繁榮呢？

“”被粉碎以后，瑜兄曾兩度僑居港、美、加拿大。有人曾以“唐瑜還會回來嗎？”請教夏衍。夏衍第一次回答：“他為什么不回來？”第二次回答：“他為什么要回來？”仿佛是在打啞謎，包含著什么禪機。其實不然，只要聯(lián)系一下時代背景就很清楚了，前一段是思想解放，奉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后一段是思想禁錮，對提倡寬容的人也不寬容。這期間夏衍給唐瑜的信里說：“天要下雨，人要內(nèi)耗，奈何？奈何？”透露出心情上的一絲悲涼?！皟?nèi)耗”就是整人，不容人，就是折騰。像北京時期“二流堂”堂主吳祖光這樣長期與我們共患難同歡樂的老同志，就因為他仗義執(zhí)言，說了幾句真話，就一定要清除、勸退，加以排斥，未免太過了吧！

文學翻譯大家楊憲益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有錢難進‘二流堂”’。黃苗子說：“一流人物‘二流堂’?！蔽覀儗Α岸魈谩辈豢尚∮U。對“二流堂”里的小人物同樣不可小覷。論思想境界、事業(yè)成就、道德修養(yǎng)，他們并不比什么大人物差。要更具體地比對祖國、對人民的愛，對真理的堅守，對朋友的誠信，他們比起許多高官顯貴，只高不低。就說唐瑜吧，終其一生，說他威武不屈、貧賤不移、富貴不淫，事實俱在，他是當?shù)闷鸬摹?/p>

4.快樂的天性

達觀快樂是“二流堂”袞袞諸公的共同天性，其表現(xiàn)又各異其趣。

黃苗子有一幅自畫像：一個胖老頭赤裸著上身坐在床上，認真地修改著自撰的悼詞。那神情專注，一絲不茍，生怕有所遺漏的神態(tài)讓人不笑也想笑。此事的緣起是瑜兄與幾位老友商定，各自撰寫或互相撰寫悼詞、挽聯(lián)，集中評比，評出優(yōu)劣。意在避免那天到來的時候，家屬和單位，為逝者貢獻大小，評價高低，引起不快。

人說，樂極生悲。瑜兄有本事反轉(zhuǎn)過來，將悲劇演繹成為喜劇。為了逃避“二流堂”專案組對瑜兄實施的跪沙礫、扇耳光的暴行，有一次他出逃了。那年頭北京大街上不像如今這般嘈雜、擁擠、眼花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