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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第第頁16、17世紀中國的經濟現代化因素與社會思想變遷我在本書《中國的現代化:市場與社會(代序)》里,提出了我對中國“現代化因素”產生于明后期的看法,以及在現代化過程中,經濟變遷與社會制度、文化思想的關系。本文是從實證上分別探討16、17世紀我國的經濟變遷、社會變遷、思想變遷。經濟方面,因為我已有一些論述,這里盡量從簡。這些現代化因素沒能順利發(fā)展,則是因為它沒能引起根本性的制度變遷,進入18世紀,又受到各種“逆流”的沖擊,到19世紀才現起色。
一、16、17世紀的經濟變遷
16、17世紀我國商業(yè)有重大發(fā)展,若商路之廣辟,商品流通的擴大,市鎮(zhèn)勃興,農村集市網絡形成,大商人資本的興起等,時賢均有精湛論證。而這種發(fā)展是以農業(yè)(特別是經濟作物)和手工業(yè)(特別是棉紡織業(yè))的增長為基礎的,亦有論證。從而可以解釋本時期和18世紀的人口增長是合理的。
在本時期經濟變動中,我以為屬于新的、不可逆的變化堪作現代化因素者,約有六端。
(一)大商人資本的興起
后來稱為十大商幫者,其中山西、陜西商人原應北邊開中納糧而興,性質特殊,應從弘治1492年開中折色后之轉化為買賣經營的“內商”算起。這樣,徽商、晉商、陜商三個最大商幫均形成于16世紀早期,廣東、福建兩個海外貿易商幫形成于16世紀中期,其余最晚不出17世紀前葉[1]。眾多商幫集中出現決非偶然,而是反映時代特征。他們都是脫離封建束縛的自由商人,主要從事長途販運,《代序》已言他們有類于16世紀西歐的“特殊的商人階級”或“專業(yè)商人”,其作用亦如之。最近的研究,總結出他們的活動有相當的社會效應,并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商業(yè)文化,益可看出他們在現代化因素中的先驅作用。
(二)工場手工業(yè)的出現
按比較嚴格的標準,在16世紀,至少在蘇、杭的絲織業(yè)、廣東佛山的冶鐵和鑄造業(yè)、浙江崇德的榨油業(yè)以及江西鉛山的造紙業(yè)中,已有10人以上的工場手工業(yè)出現[2]。工場手工業(yè)為數甚微,但畢竟是一種全新的生產形式,它發(fā)展遲緩,但是不可逆的。它發(fā)展遲緩,恐怕主要是由于我國小農生產制度,而非市場需求不足。明代棉代替麻成為平民衣被主要材料是經濟上一大變革,棉布成為大商幫經營的僅次于糧、鹽的第三位商品。但棉紡織這個引發(fā)現代化最重要的產業(yè),到19世紀后葉才逐漸從小農經濟中分離出來,工場手工業(yè)(包括散工制)也在此后有巨大發(fā)展,在我國二元經濟的發(fā)展中作出重要貢獻[3]。
(三)財政的貨幣化
中華帝國的財政是大財政,不僅是公共收支,還具有資源調配、干預生產和流通的作用。宋代財政已相當貨幣化,元代反復。朱明建國,厲行實物主義,兩稅全部征實,乃至規(guī)定民田種植品種,令農民將稅糧直接送交對口的軍士。正統(tǒng)初的1436年南方少量稅米改納金花銀,而實際賦役的貨幣化是在正德以后。估計萬歷中期,包括地方財政,田賦已有40%—50%納銀,里甲、均徭納銀者可達2300萬兩,鈔關、鹽課、匠役已全部或基本納銀[4]。萬歷前期的1581年全面推行一條鞭法,貨幣化成為不可逆趨勢。這時的貨幣化已非如宋以前之納錢鈔,而是白銀化,我國確立貴金屬本位,實在16世紀。(秦漢之金本位,史家疑之)
(四)租佃制的演變
我國實物地租由分成制向定額制演進,有利于佃農生產,但無質的改變。16世紀開始推行的押租制和永佃制,則有新的意義。押租制是以佃權的商品化和貨幣化為前提的,并常是加押減租,反映佃農以貨幣實力獲得更多的自由[5]。永佃制不僅使佃農有完備的經營自由,并可出賣田面,導致經營權和土地所有權的分離,這是頗具現代意義的。它不僅提高經營者的效率,而且使出賣田面和所獲得的小租,含有墊支資本報償的意義,土地權力大為陵替了。17世紀以后,押租制和永佃制都有所推廣,但也受到政治權力的阻礙,未能成為租佃的主要形式。
(五)雇工制的演變
我國生產上的雇工歷來對雇主有人身隸屬關系。萬歷前期1588年的條例解放了短工,使他們在法律上與“凡人”處于平等地位。200年后,乾隆后期1788年的條例才解放農業(yè)和商業(yè)雇傭的長工,給他們以人身自由。但是在生活實踐中,16世紀中葉即有平等對待短工的事例,1588年立法予以承認而已。對長工,亦常是采取不立文契,不議年限等辦法,逃避法律約束,18世紀尤多這種事例,1788年條例予以承認而已。
(六)白銀內流
明廷厲行朝貢制度,禁止商舶入海,但民間海外走私貿易不止,以至被迫亦商亦盜。嘉靖后閩、粵諸大外貿商幫形成,隆慶末的1567年開放海禁。這時,中國在對南洋、日本、英荷貿易中均屬順差,遂有大量白銀內流。謹慎的估計,16世紀后葉和17世紀前葉流入白銀近1.5億兩,17世紀后葉流入2600余萬兩。扣除商人海外費用,海上損失和抵付中國金銀出口,凈流入不會少于1億兩,而1億兩將使我國存銀量增加三分之二。[6]這對中國來說,是個全新的因素,并延至18世紀。
原來西歐的現代化,始于16世紀的美洲白銀大量流入,并成直接動力之一。這時我國工業(yè)水平居世界之冠,外貿具有順差優(yōu)勢,這種優(yōu)勢一直保持到19世紀初。這時我國的造船和航海技術亦在世界先進之列。又當時國力,建立強大艦隊,與西、葡、荷、英爭雄海上,并無困難。然明廷不此之圖,只知罷市舶司,填平雙嶼港,燒毀出口大船,曰御倭寇。進入清代,“逆流”更甚,禁海、遷邊,遠較明代嚴厲??滴踔衅诘?684年開海禁,卻禁止500石以上船出口。雍正年間1727年停止南洋禁令,卻不準前此逗留外洋華人回國。乾隆盛世,蓋愈盛世愈趨保守,停止恰克圖貿易,限廣州一口通商,拒絕馬戛爾尼使團;1793年致英王書曰,“天朝物產豐盛,無所不有,原不籍外夷貨物以通有無”。這種閉眼不看世界的統(tǒng)治者心態(tài),實為國家現代化之大礙。
按《代序》所述現代化理論,經濟上的發(fā)展必須引起制度上的革新以至政治上的變革,才能保證其持續(xù)發(fā)展。16、17世紀雖也有一些制度變遷,如財政、租佃、雇工制的變遷,但未能引起體制的或根本法(constitutional)的變遷,旋逢清人入主,加強專制主義統(tǒng)治,連一個保障私有產權和債權的商法都未能出世,更不用說政治上的變革了。但不是說現代化因素就此終止,上述各種變化都是不可逆的,只是在種種“逆流”下,步履維艱而已。
二、16、17世紀的社會變遷
16世紀的社會變遷,人們常以顧炎武《歙縣風土論》為典型。據論,歙縣在弘治時尚屬“家給人足”、“婦人紡績,男子桑蓬”的社會。“正德末嘉靖初則稍異矣。商賈既多,土田不重,操貲交接,起落不?!保谑恰傲鑺Z、詐偽、訐爭”并起。“嘉靖末隆慶間則尤異矣。末富居多,本富益少”,“資愛有屬,產自無恒。貿易紛紜,誅求刻核”。至萬歷后期的1609年,“則?異矣。富者百人而一,貧者十人而九”,“金令司天,錢神卓地,貪婪罔極,骨肉相殘”。(文字據南京藏明刻《歙志》,轉引自陳學文[7],頁293。1609年為成書年。)
歙縣是徽商故鄉(xiāng),社會變遷較早較劇。從有時間記載的20余處史料看,變遷多始于嘉隆,亦有始于萬歷或更晚者。江南尤其蘇州、揚州、杭州為早,珠江三角洲較遲,內地仍有不少地志未見反映,或仍是淳樸力農。以下分述16、17世紀幾項社會變遷,蓋均有地域局限性。
(一)就業(yè)結構變化和商人地位提高
明后期棄農就商、棄儒就商、致仕就商記載屢見,“士農工商”就業(yè)結構中商人增加,但無法作數量估計。在徽商、晉商、陜商故鄉(xiāng)的文獻中都有“商賈十之九”之說,有的且出自大家(如王世貞),但都不可信。以徽州論,府志稱“農十之三,賈十之七”,但細查之,則“賈十之七”僅歙縣東鄉(xiāng)、祁縣東南鄉(xiāng)為實,若黟縣則“獨事耕作,鮮經營”。惟蘇州、揚州、杭州、臨清等商業(yè)城市,則民“半商賈”“大半食于利”或有可能。林希元說“今天下之民,從事于商賈技藝、游手游食者十而五六”(《林次崖先生文集》卷二)。若指城鎮(zhèn),其說可信,而其時城鎮(zhèn)人口約只占全國10%強。“游手游食”指夫役匠等。
何良友齋叢說》卷十三:“余謂正德以前百姓什一在官,什九在田?!运奈迨陙?,……遂皆遷業(yè)。昔日鄉(xiāng)官家人亦不甚多,今去農而為鄉(xiāng)官家人者已十倍于前矣。昔日官府之人有限,今去農而蠶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農而改業(yè)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無游手之人,今去農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農矣”。此指華亭縣,1500—1550年間松江一帶非農人口約由10%增至60%—70%,而增加最多的是服役于“官”的。不過,其中如里長、糧長及奔走糧差之人并非完全去農,鄉(xiāng)官家人亦非皆去農。所云工商業(yè)者,不知基數,窺文義,約增三倍。
商人地位提高則無庸置疑。大商人交通官宦,養(yǎng)掖文人;士大夫亦喜結富賈,乃至攀附婚姻。朝廷有捐輸納官之法,商人不乏名位,商人子弟更多仰望仕途。據《兩淮鹽法志·科舉志》,明代兩淮共取進士137名,內徽、陜、晉籍106名;共取舉人286名,內徽、陜、晉籍213名;均占70%以上,蓋皆商人子弟。
大約民間從不賤視商人,甚多企羨。在徽州有“詘者力不足于賈,去而為儒;贏者才不足于儒,則反而歸賈”之說(汪道昆《太函集》卷五《溪陽吳長公墓志銘》)。而儒家及大官員之悄悄改變其四民本末觀,則有時代進步意義。原來主導明后期儒家的王陽明理學即主張“四民異業(yè)而同道”,人皆可致良知(《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節(jié)安方公墓表》)。張居正倡“農商之勢常若權衡”說,主張“省征發(fā)以厚農而資商”、“輕關市以厚商而利農”(《張文忠公全集》卷八《贈水部周漢浦榷竣還朝序》)。朱國楨、龐尚鵬均有農商平等說,激進派何心隱、李贄且有意抬高商人,至17世紀黃宗羲乃有“工商皆本”之論。
(二)“宗法制復興”
我國宗法制自廢宗子后已是有族無宗,宋廢門第等級,族權亦陵替。明中葉后,忽興建祠堂、修族譜、置族田之風,至清不衰,或稱之為“宗法制復興”。李文治曾詳考明代建祠事例,并編有明清族田表。[8]建祠主要在嘉靖以后,置族田在萬歷以降,兩者皆不在保守的內地,而集中于商貿發(fā)達之區(qū)。是所謂“復興”實亦經濟發(fā)展的產物。
古制,士大夫祭于廟,庶人祭于寢。成化中期的1475年尚有諭一至九品各立廟,未入品官不得置家廟(《憲宗實錄》卷一三七,成化十一年正月丙子)。又庶民只準祭三代,曾祖以上撤去牌位(《皇朝經世文編》卷六十六陸耀《祠堂示長子》)。這些規(guī)定并未嚴格執(zhí)行,民間常有違制。嘉靖中期的1536年禮部尚書夏言上《令臣民得祭始祖立家廟疏》(夏言《桂州文集》卷十一)。家廟成為合法,有財力者乃紛起建祠。族譜,唐以前屬官立,以別門第而錄仕。宋廢門第,乃有私譜,限于大家。嘉靖既準祭始遷祖,民追憶先人,私譜乃盛。至于族田,始于宋范仲淹,當時或有宗法之意;但范氏義莊標榜“濟養(yǎng)群眾”,持平均主義,收入由族人均分,為人稱道,是以歷元明清不衰。明清置族田者均自稱法范氏,包括義田(贍養(yǎng)族人)、祭田、族學田,多系富商捐置,自不待言。
宗法制至晚明已是一種以孝親敬祖,睦族共濟為主的倫理觀,早已無宗,故應稱家族制。此種倫理觀是我華夏民族特有文化,它并不妨礙經商治產,或更有助于貿易經營。是以每值商貿繁榮,只要條件允許,便會“復興”。以近事言,經“”破四舊,家族制可謂盡毀。而80年代提倡市場經濟,忽有建祠、修譜、聯宗祭祖的小高潮,亦是在東南市場發(fā)達之地,與16世紀的“復興”何相似乃爾。
“長幼尊卑”是家族制最重要的禮法。有人記南京“嘉靖中年以前,猶循禮法,見尊長多執(zhí)年幼禮。近來(萬歷中)蕩然,或與先輩抗衡,甚至有遇尊長乘騎不下者”(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五引《建業(yè)風俗記》)。江蘇溧陽,正德間“卑幼遇尊長,道旁拱讓先履”,嘉靖末“或弟強兄弱,橫臂騶途,眇目布老”(何喬遠《名山藏·貨殖記》)?;窗哺?,成化前“幼長之序不紊,途遇長者必避讓”,天啟時,“童稚輒乘肩輿,行不讓長,靡靡頹風,漸不復挽”(天啟《淮安府志》卷二《風俗》)。大約到萬歷,“民間之卑脅尊,少凌長,后生侮前輩”,已屬常見。(管志道《從先維俗議》卷二)
(三)鄉(xiāng)紳權力的膨脹
16、17世紀鄉(xiāng)紳權力膨脹,最顯著的是土地大量集中于鄉(xiāng)紳之手,以及鄉(xiāng)紳干預地方事務。這種民田的集中,是和成化以后大興皇莊、藩王莊、勛貴宦戚的賜田并行的,故論者常解釋為晚明皇權與紳權的土地之爭。實則,鄉(xiāng)官中固有倚勢奪田者,但主要還是價購,視晚明土地買賣空前活躍可知。16世紀,全國文官已達2萬人,理退者增多,黨爭株連下崗者更眾。何良俊說,正德前至嘉靖中,華亭鄉(xiāng)官增加了10倍。且弘治前“士大夫尚未積聚”,“至正德間,諸公競營產謀利”。當時鄉(xiāng)族鄰里詭寄投充之風尚盛,故“去農而為鄉(xiāng)官家人者已十倍于前(《四友齋叢說》卷三十四、卷十三)??傊?,鄉(xiāng)官在人力和經濟實力上的驟增,實為紳權膨脹的基礎。
除鄉(xiāng)官外,還有無緣入仕的舉人、監(jiān)生、貢生等。到明末,“大縣至有生員千人以上者比比也(顧炎武《亭林文集》卷一《生員論》),這就形成一個遠比鄉(xiāng)官龐大的紳衿階層。生員的學位原屬一次性應試資格,到明代已成為終身功名制。他們在法律上有免拘押、可贖刑等優(yōu)待。嘉靖中期的1545年又明定他們賦役的優(yōu)免例,因而也不乏鄉(xiāng)里投充門下。又因他們絕望于仕途,在諸如設立書院、聚眾講學、組會結社、鼓吹“鄉(xiāng)議”以至溝通東林黨人評騭朝政等方面,常較鄉(xiāng)官更為積極。而在協(xié)助地方官維護社會秩序、調解糾紛、參辦水利和地方公益事業(yè)等方面,則鄉(xiāng)官更富實力。此時的紳權尚未掌握武裝,而在儲糧方面頗有成績。明廷曾屢令地方官設預備倉、濟農倉,均告失敗,倉圮糧空。嘉靖初的1529年、萬歷中后期的1601年令辦社倉、義倉,均由鄉(xiāng)紳經營,借貸為主,一直延續(xù)至清代。
日本學者早對晚明紳權進行研究。在50、60年代他們也是著眼于土地集中和封建關系問題,提出“鄉(xiāng)紳土地所有制”“鄉(xiāng)紳統(tǒng)治”等論點。80年代轉而注意社會史、文化史方面,提出“地域社會”、“地方意識”等論點。[9]后者有似于西方所謂publicsphere,是社會現代化過程常見的一種現象,它并無對抗中央或王權的意圖,但有干預地方事情和民主化的傾向。我國16世紀的紳權膨脹也有這種傾向。但入清以后,清廷為平息各地反清斗爭,加強中央專制統(tǒng)治,紳權運動趨于平息。
16世紀的鄉(xiāng)紳幾乎都是科舉產物,其中鄉(xiāng)官又多有高級學位,他們是當時社會中惟一的知識階層。但在過去,這種知識只是登仕途之階,并無社會價值,只能教書謀食,而“劉向傳經心事違”,一旦官場失敗,滿腹經綸等于無用。16世紀的紳權膨脹,也可說是在“思想解放”(見下節(jié))風波下一種“知識價值化”的現象,是社會發(fā)展中的一個現代化因素。這種因素是不可逆的。16世紀的紳權膨脹雖在高壓下窒息,但在以后幾次的啟蒙運動中又重現知識的價值化。到19世紀末,不僅知識的地位提高,地區(qū)社會中,義倉代替了常平倉,甚至地方團練代替綠營,20世紀初并有“地方自治”口號。
(四)奢侈之風
晚明奢風是當時人記載最多、今人也論述最多之事,毋庸多敘。但有幾點可資研究者。
晚明奢風主要在城鎮(zhèn),但不限于富賈及上層社會,并及于市井小民。這反映城鎮(zhèn)就業(yè)增加和一般收入水平提高。何喬遠《名山藏·貨殖記》說,昔時“人皆食力”,指力田;“今人皆食人,田野之民,聚于市?”。“食人”即工資勞動者,工資收入高于力田收入。又工資勞動者毋需積累資本,形成一種新的消費觀:“輿夫仆隸奔勞終日,夜則歸市肴酒,夫婦醉而后已,明日又別為計”。不僅如此,這種“勤劬自食,出其余以樂殘日”的消費觀,據說也侵及“縉紳家”(王士性《廣志繹》),這就使整個消費膨脹了。
消費牽動生產,也是很明顯的。奢風中記載最多的是“吳綢云綿”、“不絲帛不衣”。明后期絲織業(yè)發(fā)展,無產量可據,但知自正統(tǒng)至嘉靖,絹價無論按銀計或按米計都明顯下降。平頭巾易瓦楞帽屬奢風,嘉靖末“瓦楞帽價值四五兩,非富室不戴,今(萬歷末)所值一二錢,雖丐者亦用”(《敬所筆記》見陳學文前引書附錄)。奢侈品中如馬尾裙(原系進口)、鬃帽、暑襪皆新產品。又原來一些家內自制自用的服裝、帷帳、家具等,現皆有專業(yè)制造,列肆出賣,價不高,但需花錢買來,亦屬奢風。
論者常注意奢風破壞禮制。原來洪武時的1380年律,凡官民房舍、車服、器物各有等第,違式潛用,官杖一百,民笞五十,罪坐家長。嘉萬奢風,幾乎無不違式。尤其服飾,“今男子服錦綺,女子飾金珠,是皆潛擬無涯,逾國家之禁者也”(張瀚《松窗夢語》卷七《風俗紀》),但從未見懲處記載,蓋所謂禮制早已成具文,風俗變遷無時,官方亦不以為意。
惟可注意者是“士風”?!叭褰怼痹瓰楣γ笳?,有定式,而嘉萬青年儒者喜戴宋巾、唐巾以至晉巾。王艮并按《禮》制“五常冠”?(喪服)而講學。這無關奢侈,亦非僭越,而是一種反世俗心態(tài)。又儒生宴飲談禪,成為風氣,攜妓遨游,以至唐寅、祝允明等名士粉墨演傳奇。崇禎初的1630年禮科給事中張竟心概括曰:“士驕于序而蔑等,凌尊,賤名,迂義,賦詩,飲酒,口舌”(抄本《崇禎長篇》)。顧炎武論曰:“舉業(yè)至于抄佛書,講學至于會男女,考試至于鬻生員,此皆一代之大變”(《日知錄》卷十八《藝文》)。
當時士大夫于奢風多予譴責,或唏噓無奈。然亦有崇奢之論。嘉靖時上海人陸楫有無題文一篇,以為“俗奢而逐末者眾”,即增加就業(yè),奢侈之地“民必易為生”;富人資財散于社會,“是均天下而富”。其實類此言論并不乏人,若郭子章、王士性、顧公燮、葉權均多少言及。此論涉及國民收入的分配和消費理論(暗含乘數效應),是一種現代化思想,歐洲重商主義時期亦有“奢侈有益社會”的理論,曾為凱恩斯所重視,不過當時在英國議會辯論中常被紳士們批判,而是“貧窮效益說”(保持勞動者貧窮可提高勞動生產率)占優(yōu)勢。以陸楫為代表的這種思想當時本來無何地位,入清后,在康熙的節(jié)儉緊縮政策下煙消云散。
三、16、17世紀儒學思想的變遷
16、17世紀我國思想界有很大創(chuàng)新。經濟思想,前略言及。文學方面,若《西游記》、《金瓶梅》以及“三言”“二拍”皆一反傳統(tǒng),發(fā)聾振聵之作。又如董其昌、李日華等鼓吹“率意”,終有揚州八怪的驚世新風。實用科技,徐霞客、李時珍、徐光啟、宋應星、方以智等功力深厚,或兼納西學,都成一代新猷。
然本篇所論限于儒學。拙意經濟上的現代化新因素須引起制度上的變遷才能保證其持續(xù)發(fā)展,經濟和制度的變遷須從社會變遷上來驗證,而所有這些變遷在最高層次上都要受占統(tǒng)治地位的文化思想所制衡(conditioned)。制衡有二義,一是不合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經濟、制度變革往往不能持久;二是文化思想變革又常是社會和制度變革的先導,這種先導在思想史上稱為“啟蒙”。在西方,這種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可概括為基督教文化,在中國則是儒學。
16、17世紀是我國儒學思想大解放的時代,梁啟超曾比之于歐洲的文藝復興,侯外廬曾比之于戰(zhàn)國諸子百家。我只能擇其最顯著者匯為兩大思潮,即16世紀的反傳統(tǒng)思潮,以泰州學派、何心隱、李贄及東林黨人為代表;17世紀的啟蒙思潮,以黃宗羲(梨洲)、顧炎武、王夫之、唐甄及顏李學派為代表。
思想發(fā)展有它自己的規(guī)律,決非與經濟變遷如影之隨形,故不可以經濟決定論。思想發(fā)展規(guī)律如何,我不能言。惟就本文所涉及范圍來說,我以為,儒學的向現代化發(fā)展,即是它的理性化。因而,我從宋明理學談起。
(一)宋明理學
宋明理學,總的說,是傳統(tǒng)儒學吸取非儒思想使自身理性化(或哲學化,李約瑟稱之為科學化)而形成的思想體系,故又稱新儒學。
儒家原主要講,無自己的宇宙觀和認識論。漢儒繼孔子之業(yè),取六經以釋其仁學,即經學。宋儒取佛老之義,完成以理或道為根本的本體論,以格物窮理為要略的認識論,朱熹集其大成,遂成理學。
朱子理學立,其他學派退居次要,后雖有陸九淵的心學堪與頡頏,陳亮、葉適等功利學派開后世實學先驅,但均未成顯學。元代,朱學益受尊崇。朱明建國,朱學實成官學,永樂頒五經、四書、性理三種《大全》,成為科舉入仕之階。然朱學亦因此教條化和僵化。學者“師承有自,矩?秩然”,“篤踐履,謹繩墨,守先儒之正傳,無敢改錯”(《明史·儒林傳》)。朱學統(tǒng)治學壇近200年,15世紀末王守仁(陽明)新學興,僵化的理學再具活力。
王陽明理學與朱學在本體論上是不同的。朱持“心與理為二”,“理在事先”,理是宇宙本元。王繼承陸九淵“心即理”說,認為“心外無理”,心是宇宙本元。然王學的精華亦其創(chuàng)造,是致良知說。此說將“知”和“理”直接掛鉤,為朱子所不能,因朱學是“心與理為二”。也因此,致良知之法如王陽明所說“簡易明白”,即知善知惡,去惡存善。“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王文成公全書·傳習錄中·答顧東橋書》),這是非常鼓舞人心的。
王學的出現有破學壇沉寂,破教條主義之功。顧憲成說“當士人桎梏于訓詁詞章之間,驟而聞良知之說,一時心目俱醒,猶若撥云霧而見白日”(《小學齋札記》卷三)。王與羅欽順論學書說,“學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傳習錄中》)??鬃又钥善疲€有什么教條不能破?16、17世紀的思想解放,有此淵源。
致良知說崇尚自我,尊重個人思考價值,同時,把孟子“萬物皆備于我”、陸九淵“六經皆吾注腳”這些大話給以理性的解釋,于是,“決然以圣人為人人可到”(《傳習錄下》)。這是何等氣魄!正是這種氣魄鼓舞著16世紀那些反傳統(tǒng)的儒子們“掀翻天地”(黃梨洲語),一如德國青年黑格爾學派那樣“驚天動地”(馬克思語),使哲學變成“運動”。
(二)16世紀的反傳統(tǒng)思潮
泰州學派創(chuàng)始人王艮以及何心隱、李贄都宗王陽明理學體系,但都有所發(fā)明,自成一家。
王艮的思想,要言有三。一是“萬物一體論”,人與萬物一體,而人為本,萬物為末。一體即天理、天性?!疤炖碚咦匀恢硪病保弧疤煨灾w本是活潑,鳶飛魚躍”(《王心齋先生全集》卷三《語錄》)。這是一種強調自由發(fā)揮個人天然本性的人生觀。二是認為圣人之道都是“百姓日用之學”,將道學平民化。又說“愚夫愚婦,與知能行便是道”(同上)。這就打破了王陽明“惟圣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傳習錄中》)的界限,產生一種平等思想。三是《明哲保身論》。或以為此篇開“臨難茍免”之隙(黃梨洲語)。實則該篇主要講“愛人”,證以《語錄》中“愛人直到人亦愛”、《勉人方》中“愛人者人恒愛之”以及“人人君子,比屋可封”(均見《全集》卷三),這是一種博愛思想。這三者,都可說是現代化思想的萌芽或因素。
何心隱是泰州學派的激進派,他肯定“欲”合乎天性,而“寡欲,以盡性也”(《爨桐集》卷三《寡欲》)。又主張“仁無有不親也”,“義無有不尊也”,不僅親親尊賢,“有血氣之(物)莫不親、莫不尊”(同上卷二《仁義》)。因而主張社會“盡交于友”,士農工商都組成“會”(同上卷二《語會》)。從而又提出“商賈大于農工”、“超農工而為商賈”的論點(同上卷三《答作主》)。
李贄的反傳統(tǒng)思想更全面也更激進,且不說他懷疑孔孟、批判唐宋以來道德的偽善,亦不說他借評歷史人物來抨擊儒家政治的乖戾,單就他有關現代化思想的萌芽或因素說,亦都超過前人。他的平等觀至于“天下無一人不生知”(指生而知之者,《焚書》卷一《答周西巖書》),以至“人無不載道”(《藏書》卷二十二《德業(yè)儒臣前論》),并提出在“道”的面前男女平等(《焚書》卷二《答以女人學道為短見書》)。他提倡“欲”并肯定“私”?!八秸呷酥摹保叭吮赜兴健?《藏書》卷二十四《德業(yè)儒臣后論》)。好貨、好色、多積金寶、多買田地“凡世間一切治生、產業(yè)等事”,都是圣人與凡人“所共好而共習”的(《焚書》卷一《答鄧明府書》)。他重視經商,尤其海商。他似乎還把一切社會關系都看作交易關系,“天下盡世道之交也”,孔子與其弟子之間亦是交易,“以身為市者自當有為市之貨”,“身為圣人者自當有圣人之貨”(《續(xù)焚書》卷二《論交難》)。這也是我前面所說“知識價值化”,是一種現代化思想因素。
王、何、李都為他們反傳統(tǒng)的新說而斗爭不息。王艮自稱夜夢天墜,以手托天而悟道,又稱“學闡先天秘”,言行不少神秘色彩,蓋以此糾集群眾,亦有人以“黃巾、五斗”目之。何心隱講河圖、洛書、八卦,雜先天象數以證其說。他先將族眾組成“聚和堂”,繼而為他所宣傳的“會”的組織奔走各地,聲稱“聚才”、“聚財”,終因此被囚殺。其師顏山農亦遭誣陷。黃梨洲說“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以搏龍蛇,傳之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明儒學案》卷三十二《泰州學案》)。李贄稱王艮“真英雄”,其后“一代高似一代”(《焚書》卷二《書答》)。李本人亦以叛逆言論被逮,自殺獄中。
東林黨創(chuàng)建人顧憲成、高攀龍大約宗朱熹理學,但這方面著述甚少,惟反抗明廷禁令,爭取設書院講學,頗為轟烈。黨人眾多,不少在官。他們“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明史·顧憲成傳》),主要標準是辨“是非”和“君子小人”?!爸潦欠钦?,天下之是非”(顧憲成《以俟錄》序),意非黨錮之爭,此言屬實。而“小人”則主要指閹黨,他們的斗爭也主要是聲討礦稅鐺使,不遺余力,為此英勇就義者比比,人以“乾坤正氣”頌之。而于新思想因素創(chuàng)建不多,較普遍者為“惠商”思想。顧憲成曾營救被捕商人之子,高攀龍曾上《罷商稅揭》。黨人李應升作“曲體商人”和“愛商恤民”論(《落落齋遺集》卷八《上巡道朱寰同書之二》、卷五《答劉念劬書》)。徐如珂倡“恤民不累富”、“貧富兩便”說(《徐念陽公集》卷七《候吳縣萬父母》),頗有新意。趙南星稱“士農工商生人之本業(yè)”(《壽仰西雷翁七十序》收入潘錫恩輯《乾坤正氣集》),是“工商皆本”說的先驅。
(三)17世紀的啟蒙思潮
16世紀的反傳統(tǒng)思潮以批判為主,在批判中迸發(fā)出若干新的思想因素。17世紀的啟蒙思潮則是建立一種全新思想體系,以代替宋明理學。這種新思想體系走上“經世致用”或實學的道路,與當時社會動蕩、民生涂炭、國朝危亡的環(huán)境有關,但也是儒學本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原來儒學發(fā)展到王陽明已完成它全部哲學化、理論化,同時也更空虛化。學者只講“明心見性”不問世事,“天崩地解,落然無與吾事”(黃梨洲語)。這是不能接受的。經過近500年,理學已走到它的盡頭,再向前只能是否定自己。這時由虛返實,歸于經世致用,是很自然的。
實學學者在本體論上與理學家迥異。理學以精神的理為宇宙本元,而顧炎武、王夫之、李?b都是宗宋儒張載的氣一元論,以物質的氣為宇宙本元。黃梨洲、顏元原屬王陽明學派,茲亦改宗氣說,“心亦氣也”。諸子中王夫之對此大有發(fā)明。他提出“實有”概念和氣不滅思想,使氣一元論完善化。他發(fā)展了張載“一物兩體”說,提出“靜即含動”、無“廢然之靜”(《思問錄內篇》),“今日之日月非用昨日之明”、“維其日新”才能“富有”(《周易外傳·系辭下傳》)等辯證法觀點。在認識論上,他主張用理性指導感覺,“形為神用則靈,神為形用則妄”(《張子正蒙注·神化篇》);用實證檢驗思辨,“思辨為主而學問輔之,所學問者乃以決思辨之疑”(《讀四書大全說》卷一)。又利用佛家“能”(主觀)、“所”(客觀)的范疇,提出“因所以發(fā)能”、“能必副其所”(《尚書引義·召浩無逸》)。在歷史觀上,他持進化論,要“在勢之必然處見理”(《讀四書大全說》卷九),即發(fā)現歷史規(guī)律。王夫之的這些觀點都具有現代思維的因素。
經世致用學者深惡當時的君主專制政治。黃梨洲說“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明夷待訪錄·原君》);唐甄說“凡為帝王者皆賊也”(《潛書·室語》)。但他們并不想廢除君主制,也沒有虛君民主思想。黃梨洲主張“君臣共治”:“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君臣應是平等的,若都“以天下為事”,則成“師友”。(《明夷待訪錄·原臣》)。又主張“公其是非于學?!?,使君“不敢自為是非”(同上《學校》)。顧炎武主張“分治”:“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權,以各治其事”,這就是“以天下之權寄天下之人”(《日知錄》卷九《守令》)。他主張“寓封建之意于郡縣之中”(《亭林文集》卷一《郡縣論一》),也是使地方分天子之權。他也提出由民間“清議”來監(jiān)督吏治(《日知錄》卷十三《清議》)。
欲、私、利概念在17世紀啟蒙學者中有進一步認識。王夫之說“隨處見人欲即隨處見天理”(《讀四書大全說》卷八),一反理學家“存天理,滅人欲”的教條。黃梨洲說,“向使無君,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明夷待訪錄·原君》),不能發(fā)揮自私自利乃君主專制所限。顧炎武于此有較大發(fā)明。他說,“天下之人,各懷其家,各私其子,是常情也;為天子、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為”,“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亭林文集》卷一《郡縣論五》)。為君、為公都不如“自為”之有功效,圣君使人人盡其自為之功,則天下富,即國富。故又說“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為王政也”(《日知錄》卷三《言私其?》)。這是很現代化的思想。
這樣,就一改前儒的“富國富民”論為“富民富國”論。其要點有:(1)中國資源豐富,“茍無害民之政”,一二十年可全面致富。(2)不僅農桑,凡礦、工藝、商、外貿、借貸皆可生財。他們已擺脫先儒富在“粟帛”的概念,而普遍用“財”即貨幣價值觀。(3)主張不干涉主義,聽民各謀其利,反對國家壟斷,于鹽法也主張納稅后聽民買賣,解禁私鹽。(4)崇尚富人?!按筚Z富民者,國之司命也”(王夫之《黃書·大正》)。通過富戶消費、雇傭、借貸,“借一室之富可為百室養(yǎng)”(唐甄《潛書·富民》)。(5)提高“商”的地位。黃梨洲倡“工商皆本”說,而以販賣迷信品,奢侈品者為“末”(《明夷待訪錄·財計》)。王源分社會為“士、農、軍、商、工”,并主張設商部,居六卿之位(李?《平書訂》)卷十一)。
17世紀經世致用的啟蒙思潮蓬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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