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經(jīng)典散文改編中的俄羅斯卷

世界經(jīng)典散文改編中的俄羅斯卷

在高芒主編的《俄羅斯經(jīng)典散文》中，有肖斯塔科維奇的口頭聲明，共有將近50頁的空間。這奇怪。這位被廣泛認(rèn)可的蘇聯(lián)著名作曲家蘇科齊齊在描述事件和人物時表現(xiàn)出了文學(xué)大師的才華和修養(yǎng)。他隨口引用國內(nèi)外古典現(xiàn)代的作家們詩人們作品中的語言,語言又極盡幽默、機智之能事,議論總是一針見血,深刻有力。他的《見證》帶給我非常的閱讀快感,隨便舉幾個例子:肖斯塔科維奇喜愛奧地利作曲家貝爾格,人們就習(xí)慣性地在他的歌劇中尋找貝爾格的歌劇《沃伊采克》的影響,對此,肖斯塔科維奇在《見證》中說:“端給你的是咖啡,你就不要在杯子里面找啤酒。契訶夫常常喜歡這樣說。他們在聽了《鼻子》和《卡捷琳娜·伊茲瑪伊洛娃》的時候,想從里面找《沃伊采克》,可是,《沃伊采克》與這兩部歌劇毫無關(guān)系?！彼囊欢蚊枋鲐悹柛竦脑捔钗易x來實在開心,我想象肖斯塔科維奇正在得意地壞壞地笑,就如一個聰明調(diào)皮的小男孩,可是他又旁觀一切也洞穿一切,這和他在通常大家所見的照片中那種緊張兮兮的神經(jīng)質(zhì)有多大不同啊:“作曲家在指揮自己的作品的時候往往顯得可笑。有少數(shù)人例外,但是貝爾格不在其內(nèi)。他一開始揮舞雙臂,瑪麗亞劇院的優(yōu)秀樂隊就四分五裂,各走各的道了?！薄耙牢铱?貝爾格是帶著松一口氣的心情離開列寧格勒的。正如普希金寫的‘飛走吧……越快越好’?！比欢?貝爾格留下了兩個傳奇故事。一個故事來自一位評論家,此人是斯克里亞賓的崇拜者。據(jù)說貝爾格告訴他:作為一個作曲家,他的一切都應(yīng)歸功于斯克里亞賓。另一個傳奇來自一位對斯克里亞賓并無好感的評論家。據(jù)說貝爾格告訴他說,斯克里亞賓的音樂,他連一個音符也沒聽過。”肖斯塔科維奇顯然不喜歡馬雅可夫斯基,對馬雅可夫斯基有許多嘲諷,比如:“馬雅可夫斯基是典型的例子。在他的詩中,他蔑視巴黎和美國,但是他卻喜歡去巴黎買襯衫,而且,如果爬到桌子底下去才能揀到一支美國鋼筆的話,他也會愿意爬的。”《見證》中,這樣的有時甚至不無尖刻的語言機鋒俯拾皆是,這樣的機鋒是長期閱讀關(guān)注各類文學(xué)作品的積累,是思想和智慧的閃光。當(dāng)然,至今仍有人質(zhì)疑《見證》這本書是否百分百的口述實錄,但我卻堅信它是的,我并沒有去做任何考證,憑借的只是我感覺到的肖斯塔科維奇在其中的語氣,這語氣和他在寫給他的摯友知交伊·達(dá)·格利克曼的信中的語氣是一樣的,我們可以偽造許多東西,但一個人的表達(dá)方式與這個人的靈魂相關(guān),造不了假。格利克曼后來將這些書信出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便是2005年東方出版社出版的《肖斯塔科維奇書信集》,它告訴了我們一個更全面也更生動的偉大作曲家形象。首先,這位作曲家是個超級球迷。他有個筆記本,他把自己寫的曲子按創(chuàng)作的先后順序記錄在案,就在這同一個本子上,在他作品的目錄中間,他仔仔細(xì)細(xì)地記載下了每次他看過的足球比賽的結(jié)果。他會在電話中向他的朋友繪聲繪色地描繪一場足球比賽的盛況,像個追星族一般對每個足球隊員的名字和概況了如指掌,甚至還把一些球員請到自己家里舉行招待會,為的是更近距離地看看這些“足球舞臺上的主人公們”。衛(wèi)國戰(zhàn)爭期間,他被疏散,離開了列寧格勒,而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就表現(xiàn)在給友人的信中對在列寧格勒看過的足球比賽的回憶。要到列寧格勒之前,他一定會匯款給朋友,囑咐他把足球比賽的聯(lián)票買好。許多封信中都有對足球票不厭其煩的叮囑,對足球比賽自得其樂的描述。格利克曼講述了這么一件事:有一次他和肖斯塔科維奇經(jīng)過了一段漫長難熬的旅途后終于到達(dá)了他們那風(fēng)景如畫的休假地,但是在這里權(quán)僅呆了幾天,肖斯塔科維奇就面帶歉疚但依然堅定不移地表示要回列寧格勒,因為那里有一場足球賽,于是他們便再一次經(jīng)歷一路風(fēng)塵,準(zhǔn)時趕到列寧格勒運動場。對肖斯塔科維奇對足球的狂熱愛好,格利克曼是這么說的:“肖斯塔科維奇對發(fā)生在足球場上的惡意的粗魯和野蠻行為恨之入骨,他喜歡沒有詭計的球賽,喜歡公開的、公正的、誠實的和具有騎士風(fēng)度的球賽。球員們?yōu)榱诉_(dá)到那難以實現(xiàn)的目標(biāo)——射門而竭盡全力,他們的勇敢精神、忘我精神和癡迷都會使他感動。我認(rèn)為,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維奇對球賽的這種態(tài)度,就是他喜歡足球的主要緣故。”另外,我們的作曲家還是一位美食家。格利克曼說肖斯塔科維奇平時只要一片面包和香腸便可以心滿意足,但又對食品、烹調(diào)十分在行。他非常喜歡吃母親做的餃子、熏馬哈魚和鰻魚。每次到列寧格勒必買幾條熏馬哈魚,因為這種魚在莫斯科很少見。他甚至研究了要提前多長時間去買才能在魚被帶到莫斯科時保證味美色鮮。在1952年寫給格利克曼的一封信里他就要求:“如果你決定來參加我的生日晚會,請你順便帶來兩條馬哈魚和兩條鰻魚(當(dāng)然是熏制的),請你在上車前1—2個小時再去買?！睂︼嬍车倪@種精心態(tài)度在肖斯塔科維奇的生活中是一以貫之的,實際上,他認(rèn)為,生活中無小事,對每件事情他都抱著細(xì)心研究的態(tài)度。他會寫信詳細(xì)告訴人郵票該怎么貼,地址該怎么填寫,向人借錢從來都是嚴(yán)格地按照說好的日期歸還,郵局稍有耽誤則令他十分不安。聽格利克曼隨口說鄰居的小男孩喜歡集郵,他就會經(jīng)常在信中附上國外的朋友寫信給他使用的郵票。還有一點,肖斯塔科維奇自幼多病,成人之后身體也不好,許多曲目都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完成的,作為國家頭號作曲家,他通常住在最好的克里姆林宮醫(yī)院,由最有名的專家進行診治,但在他寫給朋友的信中,對這些專家在疾病面前的無能為力喜歡進行辛辣的嘲諷,讀起來仿佛看荒誕派的小說一樣有趣,而由于這樣的荒誕在我們身邊也不斷出現(xiàn),所以就又有了點黑色幽默的味道。來讀讀下面這段文字:“我已于11月5日出院了,總共住院18天。此次住院的主要原因是:自1958年以來一直給我治療右手的大夫拉鮑塔洛夫教授堅持讓我住院的,他說,讓我住院的目的,就是有利于恢復(fù)我的體力。他還指出,這次出院之后,我就能很快地爬樓梯了。但是在住院期間的18天之內(nèi),我爬樓梯的能力卻沒有絲毫的提高,于是我和拉鮑塔洛夫教授便達(dá)成了共識:通過這18天的住院治療,我的身體已有明顯的好轉(zhuǎn),我已經(jīng)精神煥發(fā)并能夠高高興興地回家去。當(dāng)我在住院期間,外科大夫米赫爾松教授和神經(jīng)外科大夫施密特教授一直為我診斷和治療,他們兩位對我的雙腿和雙手的活動能力都特別滿意。他們認(rèn)為,我暫時不能從事鋼琴演奏、上樓都很艱難,這些都并不重要;可以不去彈鋼琴,也可以不去爬樓梯;在家里坐著別動,也不必閑著沒事去爬樓梯,也不要故意去走那些容易滑倒的人行道?！蔽沂种杏兴谋娟P(guān)于肖斯塔科維奇的書,除了以上談到的《見證》和《書信集》外,還有兩本傳記,分別出自德國人德特勒夫·戈約夫和英國人艾瑞克·羅斯伯利筆下,我常常琢磨附著在這四本書中的肖斯塔科維奇的照片,只有在與年幼的一雙兒女加麗娜和馬克西姆的一張合影中他笑得全無緊張與戒備,其他的照片上他的笑容難得一見,大多是表情嚴(yán)肅,小心翼翼,鏡片后的眼睛里心事重重,疑慮重重,一張注明是在欣賞基日湖景色的照片看起來完全是向基日湖默哀,一張與葉甫圖申科在《第十三交響曲》首演大獲成功之后站在臺上的合影,詩人是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而作曲家渾身都是緊張和警覺,連笑容都像是勉強擠出來的。指揮家羅伯特·克拉夫特在描述他所見到的肖斯塔科維奇時說:“……他是我所見過的最害羞而緊張的人。他不但咬指甲,抽動他噘起的嘴唇與下巴,煙不離手,不停地擠著鼻子以調(diào)整眼鏡的位置,一會兒看似暴躁,一會兒卻像要哭出來的樣子。他的雙手顫抖,說話口吃,握手的時候整個人的骨架都搖起來……他有盯著人看的習(xí)慣,當(dāng)別人看見他的時候又會心虛地移開目光。”這就是一個公眾視界中的肖斯塔科維奇形象,他一生扮演著自己不愿意又不得不堅持的角色,表面上接受一切指責(zé)和批判,內(nèi)心時常惶然和憤怒,這使得他的作品內(nèi)涵較之別的作曲家更有一番“別有幽愁暗恨生”的回味。但《見證》與《書信集》幫助我們走到這位神秘的作曲家身邊,我們看到了他待人的溫暖真誠,他的反映在對待所有事物上的細(xì)心和對粗暴虛偽的諷刺與厭倦,這樣的肖斯塔科維奇是我們更愛的吧。1975年8月9日,肖斯塔科維奇死于心臟病,14日蘇聯(lián)官方為他舉行了莊嚴(yán)的葬禮,所有的文化高級官員都去參加,《見證》的記錄者沃爾科夫也看到了肖斯塔科維奇的笑容:“躺在棺木里的那個人臉上綻著微笑。我曾多次看到他笑,有時他笑聲宏亮,有時他諷刺輕笑。我不記得曾見過如此超然安詳?shù)奈⑿Α０察o、極樂,仿佛回到了童年,終于得到了解脫?！崩溲邸に顾凭S奇的電影配樂《李爾王》王齊白雪琨當(dāng)電影音樂遭遇肖斯塔科維奇,我看到、聽到了另一種聲音。電影音樂在我的印象中是這樣的:無論情節(jié)簡單、場景單一的小故事,還是場面恢弘、情節(jié)復(fù)雜的大制作,其主要功能、作用無外乎呼風(fēng)喚雨、制造氣氛、推波助瀾。但,看完了《李爾王》,我改變了觀點。在印象中,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和他的人一樣,是從不沾血的利刃,他的音樂總是給我很線條、很棱角的感覺,即便是柔美的抒情也總是充滿了他特有的思想者的氣質(zhì)。肖斯塔科維奇還是一個毛頭小伙子的時候,就開始了和電影人的合作。無論是《馬克西姆三部曲》還是《牛虻》,都可圈可點。而他第一次電影配樂《新巴比倫》(1928),是他和年輕導(dǎo)演柯靜采夫的第一次成功合作,幾十年以后,他又和已經(jīng)名滿天下的柯靜采夫合作了《哈姆雷特》與《李爾王》。肖斯塔科維奇對莎士比亞有著很大的興趣。這來源于一個文化大家對于另一個文化大家的深刻理解。再說,他又遇到了柯靜采夫:他的這部《李爾王》,被認(rèn)為是迄今為止世界影壇改編莎劇最成功的范例之一。在《李爾王》中,你幾乎找不到所謂“電影音樂”的影子,伴隨著電影故事的發(fā)展,音樂也在進行著,但不同的是,他似乎是在另一個空間中。說到這里,你如果認(rèn)為,就是兩張皮的意思,那你就錯了!我把《李爾王》中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叫做——冷眼!這是一雙你看不見的無形的眼睛,眼睛后面的一個巨大的身軀,是誰?說不清楚!這雙眼睛、這個無形的身軀是我在這部電影中看到的一個沒有名字的角色,從故事的開始,他就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國王身邊有很多人,大女兒、二女兒、三女兒、貼身隨從、小丑等等,還有他——冷眼!像國王李爾身邊的小丑一樣,這雙冷眼也在一直不停地說著,說著真理、說著謊言、說著對與錯,但不同于小丑和任何一個劇中人,這些言語都面無表情,這些言語無論國王還是任何一個劇中人都聽不到……整個《李爾王》的電影音樂中,我聽到的,不是哀惋、不是惆悵、不是悲切,而是凄厲,一種刺耳的凄厲!整個音樂沒有讓我浸入故事的悲喜,而是從頭至尾的清醒著的客觀!這讓我不停地吸著冷氣!大師的電影音樂讓我嘆服。冷,不是冰冷,不是寒冷也不是冷血,這種冷是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或者比作上帝之眼吧,他包含了可以體會卻無法解讀的東西。走進電影,隨著故事的行進,低音提琴像一條蟒蛇貼著地面,冰冷地在人們的腳邊游走著,那一刻,蛇眼就是冷眼,面無表情地從人們身邊掠過,卻會吞掉觀者的心。只在開頭段出現(xiàn)的弦樂器中音區(qū)的回旋,像一只即將折斷翅膀的大鳥,自低而高,越來越高,一直飛到極盡危險的區(qū)域,電影從這一刻起,便風(fēng)雨交加了。在肖斯塔科維奇的電影配樂中,旋律樂器經(jīng)常節(jié)奏化,你可以聽到整塊整塊的弦樂器在高音區(qū)以一種不能承受的鳴響敲擊著觀者的心。很多時候獨奏的弦樂器會以一種驚人的力度在你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竄出來,似乎有些突然得不可接受,可又無可更改和回避,就像命運。同樣,在你的神情還沒有恍然的時候,它又消失于無形,讓電影里外的世界都陷入迷茫。影片中銅管的出現(xiàn)經(jīng)常很短,而且孤獨。不同于其它電影常規(guī),銅管積聚力量、揮舞著氣勢,在《李爾王》中卻是一種說單薄不單薄,說銳利不銳利、軟不軟、硬不硬的一種描述不出的感覺,很像封了刃生了銹的劍,在風(fēng)中揮舞,卻毫無鋒芒。合唱在電影中很少有讓人心情舒暢的時候,和聲變化著各種陌生的面孔在你前后左右繞來繞去,突然間,他會在你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非常非常刺耳地從旁邊穿過你的身體,很疼,但不流血,而后像被砍伐倒的望不到邊的森林,把你孤零零地扔在曠野。這部電影中,經(jīng)常會聽到管樂的獨奏,這些獨奏沒有任何溫和可言,相反,不在常規(guī)的音符排列一句比一句刺耳,那些不協(xié)和音像阿諛謊言背后尖刀上的寒光,讓觀者的心和脊背發(fā)冷,這些音符像國王李爾的遭遇一樣殘酷。而這殘酷又來得那么簡單、直接。小丑手中的笛子被大師肖斯塔科維奇用木管巧妙地借用著,演奏著根本不滑稽、倒像是很正式的旋律,只是里面充滿了無奈,沒有哪怕是半點快樂的影子。這部電影中唯一輕快的音樂部分是在國王李爾退位后第一次到女兒家的晚餐,并行的長笛和輕盈的豎琴,演奏著看似快樂卻并不輕松的句子,而這短暫的快樂也是全劇的僅有,和著充滿很不和諧的晚餐,這不輕松的快樂也變成最不和諧的一幕。大師筆下音符的排列是有旋律的,但你很少能聽得出,有點像聽不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