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寶卷看《西游記》與羅教的傳播

從寶卷看《西游記》與羅教的傳播

羅教是明朝中期出現(xiàn)的一種廣泛而有效的大眾宗教。羅教在形成和傳播過程中與《西游記》密切相關。深入討論了《西游記》與《洛羅之本》之間的關系。本文對《西游記》的創(chuàng)作過程、作者、版本乃至作品的思想內涵以及孫悟空的“家鄉(xiāng)”進行了探討和價值。一寶卷與《帶動》較早注意到羅教寶卷與《西游記》關系的應推鄭振鐸和胡適兩位先生。鄭振鐸先生首先提出,在寧夏發(fā)現(xiàn)的一些佛教寶卷,很可能是元代鈔本,其中就有《銷釋真空寶卷》。對此,胡適在1931年作了《跋〈銷釋真空寶卷〉》一文(1),指出:這些寶卷不可能是元代鈔本,只能產(chǎn)生于晚明。胡適的理由是:“吳承恩死在萬歷八年(1580),他的《西游記》不知作于何年,大概是他早年的作品,出版當在十六世紀的中葉(約1560)。此書流行到西北,至少需要三四十年的傳播。所以我的意思以為《真空寶卷》的著作至早不得在萬歷中期(約1600)以前,也許還要更晚一點?！?2)由于心中先有“吳承恩作《西游記》”的成見,因此胡適認為寶卷內容當是受到小說《西游記》的影響,因此不可能早于《西游記》的誕生時間。對于《寶卷》中的若干敘述,胡適也感到莫名其妙,比如他說:“此卷是演唱真空和尚的教理的,故名為‘銷釋真空寶卷’。不幸我遍查元明兩代的佛教史傳,總尋不著這位真空和尚的來蹤去路。”對于《寶卷》中“南大方,北無際,諸佛出世”、“有古拙,傳無際,佛性圓通”等句,胡適評論道:“這些和尚都不見于史傳,無可考證?！焙m先生可能壓根兒就沒想到這些《寶卷》本屬羅教經(jīng)典,卻向正宗佛門典籍中去搜尋,當然會找不到來蹤去路。其后,對于寶卷與《西游記》小說的關系問題,劉萌柏先生繼續(xù)做過一些探討,見其《〈西游記〉與元明清寶卷》一文(1)。劉先生在此文中,列舉了十幾種寶卷中出現(xiàn)的唐僧取經(jīng)故事和人物,或與《西游記》有相似的情節(jié),指出《西游記》成書與寶卷有關,同時它又對明清寶卷產(chǎn)生甚深的影響。劉蔭柏編纂的《西游記研究資料》一書收錄了不少這類寶卷,也有一些重要遺漏。近年來,也有一些學者注意到民間宗教與《西游記》的關系,特別是涉及到羅教與《西游記》的關聯(lián)問題,具有代表性的論文當推萬晴川、趙玫《西游故事在明清秘密宗教中的解讀》(2)、蔡鐵鷹《論宋元以來民間宗教對〈西游記〉的影響》(3)兩文,都作出一些很有見地和分量的論述。但細讀兩文,發(fā)現(xiàn)他們仍然沒有能夠真正說清《西游記》與這些民間宗教的關系問題,仍然停留在民間宗教對小說的“影響”這樣一個層面來認識,其原因,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有了“吳承恩作《西游記》”這樣一個成見所致。陳洪、陳宏合作的《論〈西游記〉與全真教之緣》(4)一文,雖然研究的重點在《西游記》與全真教的關系,但其中也引證了大量的寶卷特別是羅教一系的寶卷作品,以此論證《西游記》故事來源,得出“西游故事有一個共同的根,就是全真教”的結論。問題在于:全真教與羅教之間又是什么關系?正如論文已經(jīng)指出的:《西游記》中確有大量佛教的內容,且與道教內容相沖突,比如孫悟空出身道門而皈依佛教,書中多次使用“改邪歸正”之類的話語,這些問題如何解釋?顯然還有待深入研究。本文力求在以上學者研究的基礎上,發(fā)現(xiàn)和破解《西游記》與羅教之間的內在關系。如果我們注意到胡適等人所看到的《銷釋真空寶卷》本屬明代重要的民間宗教——羅教的“經(jīng)典”之一,乃羅教“四代傳燈”孫真空所作(5),并沿著這個路徑深入研究下去,就會發(fā)現(xiàn)《西游記》與羅教有著如此密切的關系,厘清這種關系,籠罩在《西游記》周圍的種種謎團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破解。二羅清法號是“悟空”,是“齊天大圣”羅教,又稱羅祖教、無為教,乃明代山東萊州即墨人羅清創(chuàng)立的民間宗教,羅清本人被教內稱為“羅祖”。學術界目前一般將羅清生卒年定為明正統(tǒng)八年(1443)至嘉靖六年(1527)。他幼失父母,青年從軍,其后做漕運幫弁。傳說他自幼好佛、道,曾苦心參悟,遍覽佛、道經(jīng)籍。一度被捕下獄,后得到太監(jiān)張永等的支持,在獄中口述“五部經(jīng)”,由其弟子記錄而成,呈正德皇帝御覽,帝喜而封為“無為宗師”,命經(jīng)廠刊印其經(jīng),頒行天下。對于羅教的傳播,這里引證幾部中國民間宗教論著的相關論述,給予一些簡要說明:羅教是一個1509年起源于山東的、獨立創(chuàng)建的、淵源于民間佛教的運動。由于它以運河水手為基礎,因此迅速蔓延,到17世紀初已具規(guī)模,并以南京作為重心(6)。羅清是明清時期民間秘密宗教世界第一位繼往開來的宗教改革家,他創(chuàng)立的無為教是明清時期涌現(xiàn)的數(shù)以百計的民間秘密教門之濫觴,他演述的“五部經(jīng)”集宋元明初以來民間秘密宗教思想之大成,對當時與后世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7)在明代后期,羅教在河北、山東、山西、河南等地區(qū)迅速傳布開來,并沿著橫貫南北的大運河,傳播到江蘇、浙江、福建和江西等東南沿海一帶。由于該教簡便易行,又無出家絕嗣之虞,受到廣大農(nóng)民的狂熱信奉。羅教之所以能傳流不衰,影響廣泛,除了有比較完整的經(jīng)典、簡易速成的教義外,在傳承關系和組織系統(tǒng)方面比較靈活,也是重要原因。其組織系統(tǒng)大致有以下四支:一是羅氏家族依照血統(tǒng)世代相傳;二是外姓弟子衣缽授受,祖祖相承;三是通過大運河運糧軍工,由北向南傳播,是為“青幫”的前身;四是在浙、閩、贛等省形成江南的齋教。(1)羅清的修道經(jīng)歷,臺灣學者闞正宗引證過在臺灣流傳的《龍華科儀》一書中收入的《羅祖簡史》,這里轉引如下:羅祖退伍后拜訪大德名師,始拜臨濟宗寶月和尚為師,(寶月)教他修持,但是不能了悟生死大事,再思別訪名師。適逢人家延請寺僧諷誦金剛寶卷,羅祖聞此經(jīng)理悟得……后來專攻《金剛科儀》,但是亦不能明心見性,決了志氣離家參學,尋訪雞足山姓額號無際禪師(臨濟宗二十三代祖師,法號真空,道名無際)……羅祖受師指示,專心研究《華嚴經(jīng)》,廢寢忘食究閱藏六年?！_祖又到九華山拜求李頭陀大師參究真理,羅祖受大師指明皈家路徑,日夜勤修作禪。羅祖不久即看清了宇宙實相,悟明心理,大師已經(jīng)知道羅祖解得真空妙理,可以授佛法印:“我為汝立法名號曰悟空,同我住白云洞?！?2)這里值得注意的地方有:羅清早年曾拜多位禪師為師,其中包括雞足山的一位無際禪師。其后,專攻過《金剛科儀》一書。他在九華山李頭陀大師門下頓悟,大師為其賜法號“悟空”。民間宗教的這些記載當然有很多屬于“傳說”,很難考信,但這些資料至少可以彼此印證,可以自圓其說?？傊?羅清的一個法號即是“悟空”,這至少是在羅教內部得到公認的。又據(jù)吉岡義豐《中國民間宗教概說》引《羅祖?zhèn)鳌返挠涊d:羅清還曾被朝廷冊封“山東羅祖圣君護國齊天大圣”的賜號(3)。這就給我們一種啟示:羅清這個“悟空”、“齊天大圣”與《西游記》中的“悟空”、“齊天大圣”是什么關系呢?羅清傳世的羅教經(jīng)典稱為《五部六冊》,分別為第一部《苦功悟道卷》,第二部《嘆世無為卷》,第三部《破邪顯正鑰匙卷》(兩冊),第四部《正信除疑無修證自在寶卷》,第五部《巍巍不動太山深根結果寶卷》。其中與《西游記》有關系的內容,劉萌柏《西游記研究資料》一書曾引用過《巍巍不動太山深根結果寶卷》中的一段文字,并注明是正德四年(1509)刊本。劉著節(jié)引的這段文字如下:皇王護法重恩,久后托化凈土西天……圣者朱八界、沙和尚、白馬做護法,度托眾生,護法都成佛去了。今是古,古是今,不是我能,多虧護持妙法,行遍天下,報答護法出苦輪。(4)筆者也僅獲讀過《五部六冊》中的后三部,其中《正信除疑無修證自在寶卷》和《巍巍不動太山深根結果寶卷》為萬歷乙卯(萬歷四十三年,1615)鈔本,《破邪顯正鑰匙卷》(兩冊)為崇禎二年(1629)刻本。僅以所見的這三部寶卷而言,在它們的卷首,都有所謂“倚托”,劉著上面節(jié)引的那段文字就是所謂“倚托”,全引如下:皇王護法重恩,久后托化凈土西天,二托護國功臣,三托文武大將護法,護持妙法,行遍天下,僧俗得道,報答護法,久后脫化凈土西天。先有證見,圣者、豬八戒、沙和尚、白馬做護法,度托眾生,護法都成佛去了。今是古,古是今,不是我能,多虧護持妙法,行遍天下,報答護法出苦輪。這里所謂“倚托”,相當于正統(tǒng)宗教儀式的“祈請”,即祈禱自己所信仰的神靈護佑,這在宗教儀式中是非常重要而鄭重的環(huán)節(jié)。劉著標點上有一個小問題:將“圣者朱八界”連在一起,中間沒有斷開,以至最重要的護法者——孫悟空不見了;此外,正德四年刊本作“朱八界”,我所見的萬歷乙卯鈔本已作“豬八戒”,與《西游記》小說同,或者可以由此推論:正德年間《西游記》文字尚未最后確定,而到萬歷乙卯年(1615),已有《西游記》定本,故此抄經(jīng)者將“朱八界”改為“豬八戒”。筆者所見另外兩部寶卷卷首的“倚托文”,文字相同,引證如下:取經(jīng)不是圣者護,誰敢西天去取經(jīng)?取得經(jīng)來度眾生,護法功德永無窮。不是唐王牒文去,誰敢西天去取經(jīng)?經(jīng)卷不是龍牌護,誰敢發(fā)心普度人?唐僧護法成佛去,今是古來古是今。國王大臣護佛法,成佛功德永無窮。這里所謂“圣者”并非泛指,而是特指保護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齊天大圣”孫悟空。我們可以看到,《五部六冊》所“倚托”、“祈請”的神靈,不是別人,正是《西游記》中的幾個人物,特別是其中的“圣者”,是極其耐人尋味的。顯然,這是頌揚護送唐僧取經(jīng)的“圣者”功德,這位“圣者”就是教主羅清,當然還有其他幾位護法者即豬八戒等四人。聯(lián)系“倚托文”中所謂“今是古來古是今”,也即是暗示:當年護送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古人”孫悟空也就是“今日”之羅教主,正如唐人常常“以漢喻唐”,這里則是明顯的“以唐喻明”。這種說法,今日看來似乎荒誕,但對于大部分相信有超自然神靈的存在和靈魂轉世的明代一般民眾而言,是絲毫不會覺得奇怪而能夠被接受的。由此考察幾則古代記載,則或許會有一些新的啟示。清人焦東周生《揚州夢》卷四的記載:《西游記》有齊天大圣、鹿角大仙,舊城竟建寺同祀。廟主言:“說部多巫。大圣本漁人子,形類猴猻,得奇書成道。”清人尤侗《艮齋雜說》卷五的記載:福州人皆祀孫行者為家堂,又立齊天大圣廟,甚壯麗。四五月間迎旱龍舟,裝飾寶玩,鼓樂喧鬧,市人奔走若狂。視其中,坐一獼猴耳。這是清代江南、福建一帶的習俗,即齊天大圣崇拜。但當時很多人已不知其真實來歷,故有種種猜測。2009年在山東省東平縣尹山莊南發(fā)現(xiàn)的《齊天大圣廟記》碑更是與羅教有密切關系,因為這里正是羅教的發(fā)源地,孫悟空的“原籍”在山東之說是有相當依據(jù)的。據(jù)媒體介紹,碑中講述齊天大圣之祀云:“東平州林馬莊,每逢旱,輒禱齊天大圣,屢降霖雨。雖然大圣者,金圣嘆以為《西游》之寓言,其人若不可考,然口二子固有詞以告余矣……”學者杜貴晨認為,碑文的記載證明了古時對齊天大圣的崇拜在泰安地區(qū)十分普遍。據(jù)尹山莊八十八歲老人尹序瑞介紹,尹山莊流傳有孫悟空故事,莊南山名花果山,上有孫大圣廟,建有大殿一間,供奉孫猴子、豬八戒、沙和尚與小白龍四位神像。逢天旱時,村民至廟祈雨,香燭甚盛。附近還有石腚唇與石乳遺跡,都與孫悟空故事有關。廟宇在“文革”時被毀,現(xiàn)僅存《齊天大圣廟記》碑一方(1)。筆者認為,羅教教主羅清借用明代中期已在民間廣為流傳的孫悟空故事,同時又編造了一些更為傳奇的故事,聲稱自己乃當年護送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孫悟空,出世傳播“真經(jīng)”,以引起民眾的廣泛信仰和崇拜,這是羅教得以迅速發(fā)展的重要因素。在此過程中,羅教教徒們很可能又編造出一些有關孫悟空的神奇?zhèn)髡f,西游故事也正是在羅教的傳播過程中得以豐富發(fā)展起來的。羅教的傳播時間、途徑與《西游記》的傳播時間、途徑幾乎是完全一致的:從山東起源,沿著大運河向江、浙、閩、贛諸省傳播。這顯然不能視為一種偶合。三真空麻黃,無生婦人有關《西游記》的思想旨趣,歷來也是眾說紛紜,或謂演佛,或謂證道,或謂即佛即道,或謂非佛非道等等,不一而足。我們拿任何一種正統(tǒng)的宗教思想去衡量這部作品,似都有某些符合之處,也都有一些不合之處,令人感到非常困惑,而且總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西游記》中含有某種非正統(tǒng)佛教、道教所能有的離經(jīng)叛道思想。如果將它視為一部本來是演繹羅教思想的作品,則很多困惑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深入研究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西游記》與羅教教義之間確實存在著種種思想深處的契合?！段∥〔粍犹┥缴罡Y果寶卷·未曾初分無極太極雞子在先品第十七》有一段話,揭示了羅教宗奉的宇宙觀:未有天地之時,混沌如雞子,溟津如芽,鴻蒙滋萌。太極元氣,函萬物為一。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為乾坤世界。理即是道,道即是理,理即是善,善即是理;理即是太極,太極即是理,太極即是善,善即是太極。未有天地,先有太極。(2)當然,這種思想并非羅清首創(chuàng),而是融合了道教、理學宇宙觀的結果,從根本上說并非來自佛教。但羅清是將其作為羅教的根本宇宙觀的,這非常值得注意。而這種思想與《西游記》開篇定場詩:“混沌未分天地亂,茫茫渺渺無人見。自從盤古破鴻蒙,開辟從茲清濁辨。覆載群生仰至仁,發(fā)明萬物皆成善。欲知造化會元功,須看西游釋厄傳”以及其下“蓋聞天地之數(shù),有十二萬九千六百歲為一元”等敘述石猴出世過程的描述極為相似。石猴的出世即被視為“太極生兩儀”的結果。后世羅教以“真空家鄉(xiāng),無生老母”為根本宗旨。正如學者指出的:這八個字,在羅清的《五部六冊》中并沒有出現(xiàn)過,只是隱約形成了這種觀念,雖然還沒有形成明確的概念,但作為觀念已經(jīng)基本具備。(3)那么,《西游記》中是否也隱含了這些觀念呢?答案是肯定的。如《西游記》第二十回詩曰:“三五年前歸正宗,持齋把素悟真空。誠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門立此功?！钡诰攀寤卦娫?“沐凈恩波歸了性,出離金海悟真空?！倍贾苯狱c明“悟真空”的宗旨。至于“無生老母”這位神靈的正式形成,在羅教中也是比較晚的事。(4)羅教“無生老母”的形象究竟是怎樣形成的?在《西游記》中,寫到過觀世音菩薩曾兩次化身為“老母”,幫助、點化唐僧眾人的情節(jié),非常值得注意:其一是第十四回觀音化身“老母”授予唐僧緊箍咒。小說寫道:“行不多時,只見山路前面,有一個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綿衣,綿衣上有一頂花帽?！抢夏富坏澜鸸?回東而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懇懇禮拜。”其二是第八十四回觀音化身“老母”指點唐僧師徒前面有“滅法國”,小說的情節(jié)是這樣的:師徒四眾,耽炎受熱,正行處,忽見那路旁有兩行高柳,柳陰中走出一個老母,右手下攙著一個小孩兒,對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兒撥馬東回,進西去都是死路?！被５脗€三藏跳下馬來,打個問訊道:“老菩薩,古人云,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怎么西進便沒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去,有五六里遠近,乃是滅法國。那國王前生那世里結下冤仇,今世里無端造罪。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愿,要殺一萬個和尚,這兩年陸陸續(xù)續(xù),殺夠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只要等四個有名的和尚,湊成一萬,好做圓滿哩。你們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薩!”……行者火眼金睛,其實認得好歹,那老母攙著孩兒,原是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薩,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薩一朵祥云,輕輕駕起,嚇得個唐長老立身無地,只情跪著磕頭。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禮拜。一時間,祥云縹緲,徑回南海而去。這兩段情節(jié)的最后,都點明“老母”即是觀音菩薩,這與羅教觀音崇拜的特征相符合。眾多史料顯示:明代羅教信徒是將觀音菩薩與“無生老母”混為一談的,這與《西游記》對觀音的推崇也是相通的。羅教中有羅祖曾在金鑾殿上辯倒番僧的傳說,其中有一段說:番僧問曰:“如何不念經(jīng)?”祖答曰:“先天大道本自然,亙古至今性同天。無字真經(jīng)常轉念,普天匝地說真言。真經(jīng)從來不離心,迷人不識念多羅。白然現(xiàn)出無為法,水流風動演摩訶?！?1)這讓我們想到《西游記》第九十八回的這段令人深思的文字:如來說:“白本者,乃無字真經(jīng),倒也是好的。因你那東土眾生,愚迷不悟,只可以此傳之耳?！边@就是說,羅教認為,真正的經(jīng)典就應該是“無字真經(jīng)”,所以玄奘等從印度取回的有字的經(jīng)典不是“真經(jīng)”,言外之意,“真經(jīng)”有待孫悟空這位“大圣”出世宣揚,這也即是羅教產(chǎn)生的“大事因緣”。探討《西游記》與羅教關系,最值得重視的要屬一首四句偈子的來歷與運用。羅清的《五部六冊》盡管整體上語言俚俗,義理也談不上多么深刻,但其中有四句被反復引用的偈子,一方面顯示羅清對此偈的珍愛,另一方面也確實代表了羅教教義的根本宗旨。這首偈即是: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細細品味此偈,確實內涵頗深,語言也清新可喜。當然,它們并非羅清的原創(chuàng),而是來自對羅清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一部書——《銷釋金剛經(jīng)科儀會要注解》:“透關妙達如來境,及第高登本分鄉(xiāng)。”西方東土,凈穢何殊,室地荊棘,本來不異,此謂妙達如來境也?！氁腥?妙達佛心,單明自性也。本分者,自性分中,本有之極樂,故云“本分鄉(xiāng)”也。“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去靈山塔下修?！贝怂木?是科家當面拈出本有之靈山,本有之佛性,要人莫向外求。遠指佛在靈山,近指佛及靈山總在汝心,是謂心佛不二也。人人有者,乃科家廣為開示,不但一人獨有此佛此山,乃至四生六道,人人皆具也。好去靈山塔下修者,要人努力勤修,向五蘊身中,識取無位真人也。(1)羅清顯然認真鉆研過此書,其《五部六冊》引證過幾十處,幾乎到了以此書為根本依據(jù)的地步,因此,說這部《銷釋金剛經(jīng)科儀會要注解》才是羅教的根本經(jīng)典,是毫不過分的。(2)比如上段引文中“自性分中,本有之極樂”的“本分鄉(xiāng)”實際上也就是羅教推崇的“真空家鄉(xiāng)”。無獨有偶,《西游記》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魔主計吞禪”也引證過此偈,原文如下:正歡喜處,忽見一座高山阻路。唐僧勒馬道:“徒弟們,你看這面前山勢崔巍,切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保你無事!”三藏道:“休言無事。我見那山峰挺立,遠遠的有些兇氣,暴云飛出,漸覺驚煌,滿身麻木,神思不安?！毙姓咝Φ?“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jīng)》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毙姓叩?“你雖記得,還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比氐?“那四句?”行者道:“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比氐?“徒弟,我豈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jīng)萬典,也只是修心?！毙姓叩?“不消說了,心凈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蹦情L老聞言,心神頓爽,萬慮皆休。這里,作為弟子的孫悟空竟然教訓起師父唐三藏來,而且這類情節(jié)在小說中絕非罕見。在他看來,唐僧取經(jīng)路上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是距離大道越來越遠,是永遠也求取不到“真經(jīng)”的。整部《西游記》,貫穿著是“遠求、外求”,還是“近求、內求”的辯證,而以唐僧與悟空的形象展現(xiàn)出來。盡管這些思想觀念在南宗禪特別是臨濟系中已有,但是羅教將其發(fā)揮到極致,所謂”在家菩薩智非常,鬧市叢中有道場。西方凈土人人有,高山平地總西方”(3)?！胺鹪陟`山莫遠求”四句堪稱其旗幟性的語言。而《西游記》所寫孫悟空與唐僧的這種關系,頗符合羅教所謂“三十年前徒拜師,三十年后師拜徒”的傳統(tǒng)。(4)《西游記》越寫到后來,這種傾向越明顯,仿佛不是孫悟空護著唐僧取經(jīng),而變成了孫悟空帶著唐僧取經(jīng),只有從這個意義上說,才能明白《五部六冊》卷首“倚托文”中所謂“取經(jīng)不是圣者護,誰敢西天去取經(jīng)”的含義。四《唐羅清神道》本是羅清本所傳至了該時代的產(chǎn)物“一人一說”關于《西游記》的成書過程和作者等問題,就目前所能看到的資料而言,尚難以作出明確的論斷,這里只是根據(jù)前面的論述給出一些推測和假設?！段饔斡洝纺壳肮J的最早刊刻本為萬歷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梓行的《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卷首有“秣陵陳元之撰”的序言。盡管我們對自己沒有看到的東西不能遽斷為“沒有”,但在目前的情況下也不妨假設世德堂本確實是最早的刊本。不過,一部書的創(chuàng)作與出版是兩回事。以《西游記》這樣一部上百萬字的長篇巨制的出版而言,即使在電腦、印刷術如此發(fā)達的今天,也并非容易之事,何況當年的毛筆抄寫、木版印刷!因此《西游記》的創(chuàng)作至少要比其刊刻年代早數(shù)十年時間是完全合理的。除了推理之外,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尚未見到有人提出的證據(jù),那就是萬歷《續(xù)道藏》收有六卷本《搜神記》一書(明人所編,非干寶所著),前有羅懋登(1)所作《引搜神記首》,謂:“萬歷記元之癸巳,來止陪京為披閱書記,得《搜神記》于三山富春堂”云云。此書卷六《門神》條謂:神即唐之秦叔保、胡敬德二將軍也。按傳唐太宗不豫,寢門外拋磚弄瓦、鬼魅號呼,六院三宮夜無寧刻。太宗懼,以告群臣。叔保奏曰:“臣平生殺人如摧枯,積尸如聚蟻,何懼小鬼乎?愿同敬德戎裝以伺。”太宗可其奏,夜果無警。太宗嘉之,謂二人守夜無眠,因命畫工圖二人之像,全裝怒發(fā)一如平時,懸于宮掖之左右門,邪祟以息。后世沿襲遂永為門神云。《西游記》小詞有“本是英雄豪杰舊勛臣,只落得千年稱戶尉,萬古作門神”之句。(2)所引述的“《西游記》小詞”見于《西游記》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zhèn)鬼,唐太宗地府還魂”,語句完全一樣。這部《搜神記》成書的年代難以斷定,但羅懋登獲讀的萬歷癸巳年即萬歷二十一年(1593),從任何情理上都無法斷定《搜神記》中所說的《西游記》會是萬歷二十年的刻本。我并不認為《西游記》的作者是羅清本人或是他的一般弟子、傳人。以《西游記》對照《五部六冊》,盡管思想相近,但文字的差距太大了。羅清本人并沒有多少文化,他的信眾們多是不識字的漕運水手,講些故事或許可能,但整理成《西游記》這樣一部煌煌巨著,可能性是很小的。因此,我推斷羅清在世時,西游的故事情節(jié)已基本形成并在羅教信徒中傳播著,而且大家虔誠地相信傳說中的孫悟空就是教主羅清,但是并沒有成書。但羅清還有兩位值得關注的特殊弟子,一人為大寧禪師,一為蘭風禪師。兩人本都是出家人,其中蘭風還自稱是“臨濟正宗第二十六代”(3)。但這兩位僧人卻都背叛佛教,拜在羅清門下,成為羅清的弟子。日本學者吉岡義豐指出:無為教在以蘭風為中心而宏布后,大約從嘉靖到萬歷年間,就以江蘇、浙江為根據(jù)地,獲得相當?shù)陌l(fā)展,成為有眾多信徒的雄厚結社。信徒中也有新安商人程氏一族的人,使得此教團獲有經(jīng)濟上的支持,能夠大肆招覽民眾,從事各項活動。……大寧一派是以江西為中心而普及四方,1729年(雍正七年),江西巡撫謝旻的報告檢舉了一百九十一名羅教徒,其中包括僧侶六十八人,這是相當驚人的數(shù)字。(1)這一點引起正統(tǒng)佛教門派的強烈不滿,蘭風、大寧被視為“魔種”。禪門僧人密藏道開在其《藏逸經(jīng)書標目》的《冰壺集》條對蘭風其人倍加痛責,卻也為我們留下了有關蘭風的一段寶貴資料:師名□□,號蘭風,當時以靜,得少光景,無師承喝破,遂認為悟道,生大歡喜,為魔所乘。由是豎指擎拳,胡言漢語,馮陵南北,以鐵嘴自稱,恬不知恥。蚤年著此書,后住蘇州天池山,年老力強,著作尤盛。萬歷辛巳,余坐夏武林,盡得閱覽,今忘其名矣。有于羅祖《五部六冊》悉為評頌,而羽翼其流通者,其知見混濫,視法舟慈度法光輩,僅倍蓰什伯,而貪婪淫惡則千萬億,乃至算數(shù)譬喻所不能盡也,真近代魔種哉!(2)此外,晚明高僧憨山德清也極力抨擊過這位蘭風和尚。德清在給一位居士的信中提到:“山僧昔曾見其人,號為鐵嘴,一時皆以外道稱之,宗門所不收?！?3)由于蘭風屬于正統(tǒng)佛門不承認的一派,因此一般佛教史書皆沒有收錄其人的傳記,但還是有一部書將其列入臨濟宗的法系,這就是清初編撰的《徑石滴乳集》卷四:天目蘭風真定禪師,余姚陳氏子,夙有根器,雅慕禪宗。年二十,禮天目璇公為師。未幾往五臺,一十三載后至徐州鐵佛寺。一夜因風吹殿門有省,尋參龍池,獲心印。自此游歷諸方三十余秋,江淮之間,聲名大著。師嘗頌隨緣赴感,有“盡微塵界菩提坐,不動秋毫轉法輪”之句。師著《冰壺宗鑒》及《維摩經(jīng)注》共二十七卷,行世。于萬歷壬午正月八日示微疾,至十五日,跏趺而逝。(4)由此可知,這位蘭風真定禪師乃余姚人,俗姓陳,早年著有《冰壺集》,應有不錯的文字修養(yǎng)和佛學修養(yǎng),后皈依羅教,為正統(tǒng)佛教所排斥,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