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蝴蝶意象在李商隱詩中的多重涵義

論蝴蝶意象在李商隱詩中的多重涵義－－－－－－－－－－－－－－－－－－－－－－－－－－－－－－－－－－－－－－－

論蝴蝶意象在李商隱詩中的多重涵義

吳晶

提要：李義山詩境的朦朧往往源自意象的微妙與多義。而“蝶”意象在其中又極要緊，豫喻著難言的感情和人生際遇，構(gòu)成耐人尋味的詩謎。義山常以“蝶”喻心仰戀人又自比，融人生感

慨于情愛寫照之間，又以“韓憑化蝶”和“莊生夢蝶”之類典故向“外”、“內(nèi)”兩極延伸，寫出人間悲

劇和自我意識，企圖消解平庸黯淡之現(xiàn)實與夢中自由的對立?！吧頍o彩風(fēng)雙飛翼”、“粉蛾帖死屏

風(fēng)上”、“春蠶到死絲方盡”之類的殉情式絕唱，道出其柔弱愛情及理想的堅忍。義山詩形式的精

致、意象的優(yōu)美、想象的微妙、情思的雋永，也與蝶姿縹緲、蝶粉多彩、蝶翅撲朔、蝶身蛻化之類意

象想象有關(guān)。

關(guān)鍵詞：蝴蝶意象李商隱詩

作者吳晶，女，１９７０年生，溫州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溫州３２５００３）

通讀李義山詩，覺其詩中有一“蝴蝶魂”。義山詠物詩頗多，植物以柳為最，動物以蝶為多。義山詩直接提及“蝶”的約計有２９首：《錦瑟》、＜蝶》（初來小苑中）、＜蝶》（飛來繡戶陰）、（蝶》（葉葉復(fù)翻翻）、《蝶》（孤蝶小徘徊）、《柳枝五首》之一、＜櫻桃樹下》、＜春日》、＜閨情》、《當(dāng)句有對》、《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之一、＜即Ｅｔ》、＜青陵臺》、＜蜂》、《偶成轉(zhuǎn)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月二日》、《：秋日晚思》、《屬疾》、＜錦瑟》、《無題》（幽人不倦賞）、《小園獨酌》、＜柳》、《獨居有懷》、《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之作》、《河陽詩》、《鏡檻》、《清河》、＜蠅蝶雞麝鸞風(fēng)等成篇》、《俳諧》。此外，＜日高》末句“粉蛾帖死屏風(fēng)上”之“粉蛾”也與蝶相類。《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春蠶到死絲方盡”含有蠶蛾意象。＜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身無彩鳳雙飛翼”中之“鳳”一解為“鳳子”，一種彩紋大蝴蝶。崔豹《古今注》有云：“蛺蝶大如蝙蝠者，或黑色或青斑，名為鳳子，一名鳳車?！保〒?jù)黃世中《＜錦瑟＞悼亡說新箋》考證）《錦瑟》是義山最著名的詩，頷聯(lián)即為“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可見，“蝶”是義山詩極要緊的意象。

歷代詠物詩大致有借物托喻和單純詠物兩類，但所詠

“物”皆較實。義山詩兼采兩類，但詠“物”偏虛，直接將“物”虛化，“物”似不借托即成“心”本身。義山詠柳多，柳身形變幻無定而纏綿，全如他對少年所愛柳枝的情絲，也是最能拉開想象的詩弦。義山的詠史詩也善以信證之“實”作“虛”，表面看來雖不如李賀＜秦王飲酒》一類那樣一實九虛，實則他的實處即是虛處，精當(dāng)?shù)挠谩笆贰背蔀榍∪缙浞值摹扒椤?。如“夜半宴歸宮漏永，薛王沉醉壽王醒”（＜龍池》）、“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fēng)搖九子鈴”（＜齊宮詞》）。但是，“蝶”意象似為義山最痛快和淋漓盡致的筆墨。蝶生命短促且脆弱，卻歷最奇特的身形變化，又擁有世界上最美麗而迷幻性的花斑、色彩，很難有一種喻體比“蝶”意象更迷離無定和幽微精致。人之歡、喜、悲、美、變、迷、障種種，盡可收入。義山作“蝶”意象詩多用其首創(chuàng)的無題和準(zhǔn)無題詩。以“無題”名之，可況難言、無名。

義山“蝶”意象詩在意脈上約分情愛詠、世情詠和人生詠三等，從不同面上將人生睽隔和艱阻剖解出來。其中顯示的纖柔委婉又回環(huán)往復(fù)而達于堅厚重之至的感情，乃義山詩最能感人之處。而其恍惚飄渺之思、可望不可即之感、是耶非耶之理，又恰是義山詩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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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蝴蝶意象在李商隱詩中的多重涵義

清人程夢星箋云：“義山嘗有‘紫蝶黃蜂俱有情’之句。故好以蜂、蝶比美人?！鼻叭嗽娨缘扰d美人、情愛的寫法固已早有，如“蝴蝶飛南園”（西晉張協(xié)＜雜詩》）、“花塢蝶雙飛，柳堤鳥百舌”（南朝梁武帝《子夜吟》）、“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李白＜長干行》）皆是。而義山寫蝶，多極力摹畫“妖嬈”、“殷勤”，突出“有情”。如“露花終泡濕，風(fēng)蝶強嬌嬈”（《：無題》（幽人不倦賞））、“天桃唯是笑，舞蝶不空飛”（《即日》）、“秋蝶無端麗，寒花只暫香”（《屬疾》）、“但覺游蜂繞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當(dāng)句有對》）、“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悵臥遙帷”（《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之一）?！凹讶恕迸c“我”藉“蝶”而一身同體，然而在含情蝶舞的描寫之間，我們看到的又分明是反襯得十分強烈的不可見、未可得佳人的焦慮和“佳人”與“我”的離間、無限阻隔。義山有四首直接以《蝶》為題的詩。其～云：

初來小苑中，稍與瑣闈通。

遠恐芳塵斷，輕憂艷雪融。

只知防皓露，不覺逆尖風(fēng)。

回首雙飛燕，乘時入綺枕。

何焯＜義門讀書記》稱：“此必所詠之人小字為蝶，非必賦蝶也?！倍ε嘀t云：“此為無媒自通者言，而嘆其不如乘時得意之徒也。弱質(zhì)翩躚，芳心豈能遽達？況泡露逆風(fēng)，易成間阻，豈能如飛燕乘時入室之易耶！”《道藏經(jīng)》云：“蝶交則粉退?！薄胺邸奔础暗邸?、詩中所說的“艷雪”。義山少年曾學(xué)道，熟諳道藏，作詩屢用其中典故。他以“艷雪”比愛人為純潔的蝴蝶，又幻想“我”化身為蝶，飛越重樓深院的阻隔，既恐芳塵斷絕、不得親近佳人，又懼時序太久、紅顏老去。蝶美艷而生命周期極短，絕似愛情的命運。“輕憂艷雪融”即“但愁云鬢改”，是對睽隔深重——深深庭院和重重時序即時空阻斷的深重憂懼。此類帶有“情愛”色彩的“蝶”非是某種境中之物，而是詩“境”之本身。義山“蝶”意象詩大多以“我”入之，表現(xiàn)出王國維所謂“有我之境”，而實則此“我”是“蝶”，“我”（蝶）又是“她”（它）、“景”（“愛人”或“世情”）或“境”，以蝶托我，以蝶托它，又蝶又我，又蝶又它，所以又是無我之“我”、無我之境。物性特征和心性特征的消解反過來凸顯了心和情的裂痕，義山以“年年芳物盡，來別敗蘭蓀”（＜蝶》（葉葉復(fù)翻翻））、“流鶯舞蝶兩相欺，不取花芳正待時。他日未開今日謝，嘉辰長短是參差”（《櫻桃樹下》）等大量詩句，不斷寫出若幻若失、失之交臂的錯過感?！扒锏麩o端麗”、“風(fēng)蝶強嬌嬈”，是對“愛”的面對面詰問和對“存在”的提示。

時空阻隔可懼，而更可怕的還是心靈隔膜。此為更痛苦的難言隱題。表現(xiàn)“心”之幽禁隔絕是義山詩最重要和最深刻的意蘊。其（日高》詩云：

鍍環(huán)故錦縻輕拖，玉芪不動便門鎖。

水精眠夢是何人？欄藥日高紅愛鬟。

飛香上云春訴天，云梯十二門九關(guān)。

輕身滅影何可望，粉蛾帖死屏風(fēng)上。

詩寫一嬌艷貴家女子，Ｅｌ高尚酣臥未起，而水晶簾外窺視之“我”，則徒懷想而不能親近。陳貽掀以為“飛香”、“粉蛾”象征無法遏制的春情和絕望的相思（陳貽锨《談李商隱的詠史詩和詠物詩》），姚培謙則評斷：“此嘆兩情之不易通也?！绷x山素來同情女子的幽閉不通，這在《別令狐拾遺書》等文中有直白的表達，許多詩篇特別是無題和準(zhǔn)無題詩里傳達更多，“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fù)更相思”（《柳枝五首》之一）、“紅露花房自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春窗一覺風(fēng)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閨情》），此情此事雖可同情，也是難堪。以致“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但義山時以絕望為希望，明知“相思了無益”，而仍舊“我為傷春心自醉”，幻想“身無彩風(fēng)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吧頍o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可解作雖然沒有蝴蝶的翅膀借以傳遞愛情，但靈魂的顫栗早已盡通款曲。歷來評論者孫洙、馮浩、章燮等人解為形影相隔而心無阻隔，此境殊不易達。姚培謙評斷：“果系有情人，何必同時！生生世世當(dāng)相值耳?！痹凇洞簩m私贈》中，義山用了喜用的宓妃和曹植的典故：“知有宓妃無限意，春蘭秋菊可同時?！痹谛⌒蛑辛x山稱這段情事“已隔存歿、何必同時”。《日高》更表達了一種壯烈：情至極處，便以道家的輕身滅影法術(shù)，化身粉色的蛾蝶飛近佳人，不惜貼死屏風(fēng)上。寫愛的困境乃至絕境如此，一個柔弱者又如此堅忍無悔，舍義山何人？

義山“蝶”詩中又用了許多韓憑化蝶之類的典故發(fā)社會感慨，諷慨悲劇性的現(xiàn)實際遇。義山受杜甫、宋玉、李賀的感傷主義文學(xué)傳統(tǒng)影響較重。他們都有類似的人生際遇，但所處的時代和個人氣質(zhì)又差距較大。李白慨而不悲式的社會感慨是盛唐時代的主音調(diào)。老杜將飄蕩亂世的種種人間故事一一數(shù)落，于普眾的命運寫照夾入個人困頓，集歷史、社會、個人的感慨為一爐，蒼涼、沉郁、厚重。李賀頗多哀憤孤激，卻顯偏狹、頹放。義山?jīng)]有杜甫那種大氣滂沱的世俗情懷，卻有與他一般明亮的眼腈；有李賀的內(nèi)心化傾向，卻不失豪放和闊遠。義山論詩，標(biāo)舉怨刺與綺靡二端，與宋玉最近。他與宋玉不僅身世境遇、思想性格相似，詩的題旨也頗多相合，多士志不平、悲秋傷春，而且以艷情綺思為基本切入點。但宋玉詩較單純，按楊守敬、紀昀的說法，義山詩則觸緒紛來，多遲暮之感、沉淪之痛，悲涼無限。謂之傷時世可，謂之悲身世亦可?！扒椤笔橇x山詩的原點，義山言情絕非僅只言情，而是以杜甫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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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學(xué)刊２００１年第２期

“外”與李賀式的“內(nèi)”向兩端分叉。韓憑化蝶托寓的是向“外”即社會的一極。

韓憑化蝶典用于＜蜂》、《青陵臺》、‘蠅蝶雞麝鸞鳳等成篇》、＜相思》等多首詩。此典見于（搜神記》：“宋康王舍人韓憑娶妻美，康王奪之，憑怨，王囚之，憑遂自殺。妻乃陰腐其衣，王與之登臺，自投臺下，左右攬之，衣不中手而死。遺書于帶日：‘愿以尸與憑合葬。’王怒，使埋之二冢相望，日：‘爾夫婦相愛，能使冢合，則吾弗阻。’宿營便有文梓生于兩冢之端，旬日而盈抱，屈體相就，根交于下，枝錯于上。又有鴛鴦雄雌各一，恒棲樹上，交頸悲鳴，宋人哀之，號其木日相思樹?！保剂挟悅鳌罚骸八慰低趼耥n憑夫妻，宿昔文梓生，有鴛鴦雌雄各～，恒棲樹上，音聲感人?；蛟疲夯癁楹！保煎居钣洝罚骸皾萼i城縣韓憑冢，引＜搜神記》云：左右攬之，著手化為蝶?！保忌教盟量肌罚骸八讉鞔蟮爻呻p，乃韓憑夫婦之魂。”韓憑夫婦的悲劇不是時空阻隔、心靈阻隔造成的，而是人為的社會性悲劇，在強大的社會屏障面前，純美的愛情總是脆弱的。義山有種種類似的現(xiàn)實遭遇。他一生多情卻總隔絕不遂，恨事頻頻，或因身位懸殊而鴛盟難諧（“蜂雄蛺蝶雌”），或因人事阻隔錯過（“黃蜂紫蝶兩參差”），或雖艱難地成就姻緣，卻因仕途不平而聚少離多乃至生離死別（“流鶯舞蝶兩相欺”）。愛情只是個縮影。一個現(xiàn)實的社會的人坎坷、艱辛數(shù)不勝數(shù)，它們的成因和路數(shù)與愛情的災(zāi)難相類。與韓憑化蝶相類的故事在中國古代很多。＜焦仲卿妻》（＜孔雀東南飛》）和梁山伯和祝英臺故事都講殉情和化身復(fù)活?！督怪偾淦蕖方Y(jié)尾說：“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義山說著一個普泛的中國故事，但說得精微。

義山追求人事“圓合”的情結(jié)，也緣自其切身的愛情體驗。義山一生為柳枝、宋華陽為寫過許多相思詩，更為妻子王氏小蝶寫過疊疊離恨詩、悼亡詩，?；孟胪銎迯?fù)活、陰陽相聚或生離死聚。“青陵粉蝶休離恨，長定相逢二月中”（＜蜂》）、“莫訝韓憑為蛺蝶，等閑飛上別枝花”（＜青陵臺》），詩人對生離的妻子和死別的妻子總在相約。何焯引＜古子夜歌》“春蠶易感化，絲子已復(fù)生”解釋“春蠶到死絲方盡”：正是因為“思不盡”才一念不滅、化蝶復(fù)生，求得最平凡樸素的雙宿雙棲。引用韓憑化蝶雙飛的典故是義山詩情愛主題的一聲絕唱，是他“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絕”（溫庭筠＜達摩支曲》）的激烈而極端的情感態(tài)度的表達?！吧x死聚”之情事又是古代中國式理想的絕好象征。在現(xiàn)實的生存境遇中，中國人許多時候只能將現(xiàn)實中無法得到的愛情自由和人生歡聚寄望于幻想和夢境。韓憑夫妻可以化蝶重生再會，相望而不相通的樹可以根枝交錯相就，樹上更有鴛鴦交頸，“春蠶到死”、“蠟炬成灰”的深情終究能超越苦難和艱阻，乃至生冥界限。人生夙愿和紛亂人

事也不會簡單地化為粉末和灰燼。

西方也有關(guān)于愛情和蝴蝶的典故。希臘神話中的丘比特和普敘赫故事即是個“變形記”。仙凡兩人相戀，丘比特讓妻子發(fā)誓不許看見他的真面目，猜疑帶來了心的隔閡，終于導(dǎo)致了悲劇發(fā)生。普敘赫化身為蝶，身形變異徹底隔開了這對情人。這種重現(xiàn)世不重來世的“圓滿”及其折射的人生理念，與中國傳統(tǒng)大相異趣，乃不同社會境遇之反映。

愛之障又是人生睽隔的集中體現(xiàn)。義山生當(dāng)破敗之晚唐，因舉第不順、卷入黨爭而十寄使府、寄人籬下，又家庭離合多變，與命運的抗?fàn)帉以馐?，而他是個極其敏感和善內(nèi)省的人，故多人生感慨和內(nèi)心積淀。義山的“蝶”詩多用“莊生夢蝶”典故?！跺\瑟》詩歷來爭論紛紜，各家對頷聯(lián)中“莊生曉夢迷蝴蝶”一句的箋釋，較有代表性的有悼亡說、自傷身世說和詩序說。悼亡說有三解。朱彝尊、陸昆曾以為夢蝶是“物化”，化蝶乃妻子去世；程夢星則謂喻存者展轉(zhuǎn)結(jié)想、往事難尋、竟同夢蝶；屈復(fù)以為莊生即蝴蝶，蝴蝶即莊生，喻夫妻雙棲共一身，是為“情厚”。莊生迷于蝴蝶，兩人心如一，是“換我心為你心，即知我相思深”。義山用典喜歡反其意或斷章取義，此處用典是于人生迷幻凸顯愛情迷幻，以愛情迷幻提示人生迷幻，使人生迷幻顯得更熾。莊生夢蝶旬的下聯(lián)“望帝春心托杜鵑”、頸聯(lián)下聯(lián)“藍田日暖玉生煙”，又取了古蜀望帝為一段孽緣懺悔而化杜宇、秦王小女紫玉戀慕韓重而化輕煙兩則化身情緣的故事。此類故事中國文學(xué)典籍比比皆是?！读凝S?陳寶》中書生孫子楚癡心一片，化身鸚鵡進人心上人閨房得諧一段美滿姻緣。元人鄭光祖由唐傳奇《離魂記》本事敷衍雜?。假慌x魂》，寫張倩女“靈魂出竅”追隨情人。但它們都不及義山寫來的空靈飄渺。要說莊生句言悼亡，似為眾生的大悲悼。

自傷身世說認為，義山以莊生夢蝶、化蝶無蹤喻年華逝去、恍若春夢，乃直解人生迷夢，寓有困居秋齋、抱負成空的人生感喟?！罢砗f蝶去，窗冷胤螢銷”（《秋日晚思》），“憐我秋齋夢蝴蝶”（《偶成轉(zhuǎn)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曉夢”是白日夢，“秋齋”、“寒枕”是每一個苦寒寂寞書齋夢想的開端，也是悲劇的開端。曉夢春心中有溫馨可喜的前塵往事、美輪美奐的幻境夢想，如新婚時那種“云路招邀回彩風(fēng)”（《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佳兆聯(lián)翩遇鳳凰”（＜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霧夕詠荷蕖，何郎得意初”（《漫成三首》）的甜蜜，少年進士登科蟾宮折桂“桂花香處同高第”（《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的躊躇滿志，但它們都恰似“空記大羅天上事”（＜留贈畏之》），“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只會剩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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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蝴蝶意象在李商隱詩中的多重涵義

齋、寒枕等等無情冰冷的現(xiàn)實。美麗的蝴蝶來自于丑陋的毛蟲，從悲中來；當(dāng)它努力地開始美麗的時候。又開了死亡的頭。人迷戀蝴蝶般的美麗，也就是迷戀死亡。人開始為人、人開始用思想編織美麗，悲劇與死亡俱來?！肮艁聿琶鼉上喾痢保ǎㄓ懈校??！皦裘聨谆孛酝惖?，文章應(yīng)廣畔牢愁”（杜牧（寄浙東韓Ｘ評事＞），義山用纖幽冷艷風(fēng)致的筆、幽眇纖微的人生，譜寫著“莊周夢蝶”式的人生惘然、變幻、迷亂。

以詩抒寫人生感慨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唐以前的詩較多人生苦短的喟嘆，唐以后較多感慨人生困頓與離散聚合、盛衰變化。義山的人生感慨形成得特別早。持續(xù)的時間特別長，“先期零落”的悲慨幾乎貫穿整個創(chuàng)作歷程。因為“淪賤艱虞多”的身世境遇和敏感纖細的性格，在屢寄異鄉(xiāng)、無所成就的漫漫長夜之間又多時間思考，使義山對人生悲劇有極為獨特的、精細的深刻體驗。中國古代幾乎所有的人生感慨詩基點都是官場、倫理、情欲，義山于此卻有一瞬的忘卻，而有進入內(nèi)心的欲望。其托物寓志之意緒做得極個人化、內(nèi)在化。具有真實、多相、精微而強烈的自我意識?！扒锏麩o端麗”、“錦瑟無端五十弦”之“無端”言“無理”，這“無理”卻又是至情至性之悟?！捌諗⒑铡痹谙ＥD文中的詞意是蝴蝶，另一意思是靈魂。蝴蝶在墳?zāi)拱愕挠拿?、黑暗的重繭里經(jīng)過痛苦、不幸的凈化，忽然生出了翅膀，翩躚地飛舞在明媚的陽光下，達到純粹、終極的重生和幸福、宛然就是靈魂涅檠的寫照。義山與古希臘思想不謀而合，在不自覺間抓住了“靈魂”（蝴蝶），內(nèi)心的愛欲、苦難和希望都為之涵載。義山不是莊子式的哲學(xué)家，卻將“莊周夢蝶”的哲理化變?yōu)槌錆M靈性的詩意。這是義山作詩的謎底。

前人程湘衡和鄒駛的（三借廬筆談）等以為，＜錦瑟＞不啻是義山作詩集的自序，其中次聯(lián)言義山作詩之旨，隱喻于蝶、鵑。此說頗得要領(lǐng)。同是來自莊子，李白詩歌的想象如大鵬鳥的翅膀般宏大、飄搖，義山的想象則如蝴蝶的翅膀輕盈飄渺，閃著幽微的淚光，是“珠有淚”、“玉生煙”。義山詩的多義往往源自意象的朦朧。其中多有情思寄寓蝶、蜂、流鶯、杜鵑（子規(guī)、杜宇、鵑ｊ｝鳥）、鳳鸞、孤鴻、鴛鴦、孔雀等蟲鳥之物，而“蝶”之意象構(gòu)成難解的詩謎，也構(gòu)成義山詩朦朧微妙和厚重多姿的特色。義山常以“蝶”喻心仰戀人和自比。融人生悲慨于情愛寫照之間，又以“韓憑化蝶”和“莊生夢蝶”之類典故向“外”、“內(nèi)”兩極延伸，寫出人間悲劇和自我意識，企圖消解平庸黯淡之現(xiàn)實與夢中自由的對立。“身無彩鳳雙飛翼”、“粉蛾帖死屏風(fēng)上”、“春蠶到死絲方盡”之類殉情類絕唱，道出了柔弱愛情及理想的堅忍。而義山詩形式的精致、意象的優(yōu)美、想象的微妙、情思的雋永，也與蝶姿縹緲、蝶粉多彩、蝶翅撲朔、蝶身蛻化之類意象的想象有關(guān)。

【參考文獻】

１．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１９９６年版。

２．劉學(xué)鍇：＜李商隱詩歌研究），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版。

３．陳貽娠：＜唐詩論叢），湖南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０年版。４．黃世中集箋：（李商隱無題詩校注箋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