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和牛(原文)

鐵凝2021/3/29星期一1鐵凝，女，姓：屈。1957年9月出生，高中學歷，1975年7月參加工作，中共黨員，1984年成為河北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1986年出任河北省文聯(lián)副主席，1996年開始擔任河北省作協(xié)主席，2006年11月出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共16屆、17屆中央候補委員,18屆中央委員。原籍河北趙縣，生于北京，四歲回保定。父為油畫及水彩畫家，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母親是聲樂教授，畢業(yè)于天津音樂學院。鐵凝為長女。2021/3/29星期一21975于保定高中畢業(yè)后到河北博野農(nóng)村插隊，同年《會飛的鐮刀》被收入北京出版社出版的兒童文學集，后被認定是其小說處女作；1979在保定地區(qū)《花山》編輯部任小說編輯；1982發(fā)表短篇小說《哦，香雪》，之后名聲鵲起，受到廣泛稱譽，獲同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青春片最高獎；2021/3/29星期一31982《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獲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1985年，根據(jù)《沒有鈕扣的紅襯衫》改編的電影《紅衣少女》獲該年度中國電影“金雞獎”“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1984《六月的話題》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并被改編為電視短劇。2021/3/29星期一4《麥秸垛》獲1986～1987年《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其他作品有《大浴女》、《第十二夜》、《玫瑰門》等；部分作品譯成英、法、德、日、俄、丹麥、西班牙等文字。亦有小說在香港和臺灣出版。2021/3/29星期一5孕婦和牛鐵凝

孕婦牽著牛從集上回來，在通向村子的土路上走。節(jié)氣已過霜降，午后的太陽照耀著平坦的原野，干凈又暖和。孕婦信手撒開韁繩，好讓牛自在。韁繩一撒，孕婦也自在起來，無牽掛地擺動著兩條健壯的胳膊。她的肚子已經(jīng)很明顯地隆起，把碎花薄棉襖的前襟支起來老高。這使她的行走帶出了一種氣勢，像個雄赳赳的將軍。

牛與孕婦若即若離，當它拐進麥地歪起脖子啃麥苗時，孕婦才喚一聲：“黑，出來?！?/p>

黑是牛的名字，牛卻是黃色的。

黑遲遲不肯離開麥地，孕婦就惱了：“黑！”她喝道。她的吆喝在寂靜的曠野顯得悠長，傳得很遠，好似正和遠處的熟人打著親熱的招呼：“嘿！”2021/3/29星期一6

遠處沒有別人，黑只好獨自響應(yīng)孕婦這惱，它忙著又啃兩口，才溜出麥地，拐上了正道。

遠處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那座白色的牌樓。穿過牌樓，家就不遠了。四下里是如此的曠達，那氣派、堂皇的漢白玉牌樓宛若從天而降，突然矗立在大地上，讓人毫無準備。即使對這牌樓望了一輩子的老人，每逢看見這藍天下這耀眼的存在，仍不免有種突然的感覺。

孕婦遙望著牌樓，心想多虧我嫁到了這兒啊。每回見到牌樓，孕婦都不免感嘆她的出嫁。

孕婦的娘家在山里，山里的日子不如山前的平原?？稍袐D長得俊?？【褪秦敻?，俊就叫人覺得日子有奔頭兒。孕婦的爹娘供不起閨女上學，卻也不叫她做粗活兒，什么好吃的都盡著她，仿佛在武裝一個能獻得出手的寶貝。他們一心一意要送這寶貝出山，到富裕的平原去見他們終生也見不著的世面。2021/3/29星期一7

孕婦終于嫁到了山前。她的婆婆自豪地給她講解這里的好風水：這地盤本是清朝一個王爺?shù)膲瀴L，王爺?shù)牧昴咕驮诖灞?，那白花花的大牌樓就屬于那個王爺。孕婦并不知王爺是多大的官，也不知道清朝距離今天有多么遠，可她見過了墳?zāi)购团茦?。墓早已被盜，只剩了一個盆樣的大坑，坑里是瘋長的荒草和碎磚爛瓦。孕婦站在坑邊，望著坑底那些陰沉的青磚想著，多虧我嫁到了這兒呵。這大坑愿本也是富貴的象征，里邊的寶貝雖已被盜賊劫空，可它畢竟盛過寶貝。這坑、這牌樓保佑了這地方的富庶，這就是風水。2021/3/29星期一8

孕婦在這風水寶地過著舒心的日子，人更俊了。沒有村人敢恥笑她那生硬的山里口音。公婆和丈夫待她很好，丈夫常說，為了媳婦，什么錢多他就干什么。如今的城市需要各式各樣的高樓大廈，農(nóng)閑時丈夫就隨建筑隊進城做工。婆婆搬過來與孕婦就伴兒，凈給她沏紅糖水喝。紅糖水把孕婦的嘴唇弄得濕漉漉地紅，人就異常地新鮮。婆婆逢人便夸兒媳：“俊得少有！”

孕婦懷孕了，越發(fā)顯得嬌貴，越發(fā)任性地愿意出去走走。她愛趕集，不是為了買什么，而是為了什么都看看。婆婆總是牽出黑來讓孕婦騎，怕孕婦累著身子。2021/3/29星期一9

黑也懷了孕啊，孕婦想。但她接過了韁繩，她愿意在空蕩的路上有黑做伴。她和它各自懷著一個小生命仿佛有點兒同病相憐，又有點兒共同的自豪感。于是，她們一塊腆著驕傲的肚子上了路。

孕婦從不騎黑，走快走慢也由著黑的性兒。初到平原，孕婦眼前十分地開闊，住久了平原，孕婦眼里又多了些寂寞。住在山里望不出山去，眼光就短；可平原的盡頭又是些什么呢？孕婦走著想著，只覺的她是一輩子也走不到平原的盡頭了。當她走得實在沉悶才冷不丁叫一聲：“黑——呀！”她夸張地拖著長聲，把專心走路的黑弄得挺驚愕。黑停下來，拿無比溫順的大眼瞪著孕婦，而孕婦早已走到它前頭去了，四周空無一人。黑直著脖子笨拙而又急忙地往前趕，卻發(fā)現(xiàn)孕婦又落在了它的身后。于是孕婦無聲地樂了，“黑——呀！”她輕輕地嘆著，平原頓時熱鬧起來。孕婦給自己造出來一點兒熱鬧，覺得太陽底下就不僅是她和黑閑散地走，還有她的叫嚷，她的肚子響亮的蠕動，還有黑的笨手笨腳。2021/3/29星期一10

像往常一樣，孕婦從集上空手而歸，伙同著黑慢慢走近了那牌樓，太陽的光芒漸漸柔和下來，涂抹著孕婦有些浮仲的臉，涂抹著她那蒙著一層小汗珠的鼻尖，她的鼻子看上去很晶瑩。遠處依稀出現(xiàn)了三三兩兩的黑點，是那些放學歸來的孩子。孕婦累了。每當她看見在地上跑跳著的孩子，就覺出身上累。這累源于她那沉重的肚子，她覺得實在是這肚子跟她一起受了累，或者，干脆就是肚里的孩子在受累，她雙手托住肚子直奔躺在路邊的那塊石碑，好讓這肚子歇歇。孕婦在石碑上坐下，黑又信步去了麥地閑逛。2021/3/29星期一11

這巨大的石碑也屬于那個王爺，從前被同樣巨大的石龜馱在背上，與那白色的牌樓遙相呼應(yīng)。后來這石碑讓一些城里來的粗暴的年輕人給推到了。孕婦聽婆婆說過，那些年輕人也曾經(jīng)想推倒那堂皇的牌樓，推不動，就合計著用炸藥。婆婆的爹率領(lǐng)著村人給那些青年下了跪，牌樓保住了。那石碑卻再也沒有立起來。

石碑躺在路邊，成了過路人歇腳的坐物。邊邊沿沿讓屁股們磨得很光滑。碑上刻著一些文字，字很大，個個如同海碗。孕婦不識字，她曾經(jīng)問過丈夫那是些什么字。丈夫也不知道，丈夫只念了三年小學。于是丈夫說：“知道了有什么用？一個老輩子的東西?！?021/3/29星期一12

孕婦坐在石碑上，又看見了這些海碗大的字，她的屁股壓住了其中一個。這次她挪開了，小心地坐住碑的邊沿。她弄不明白為什么她要挪這一挪，從前她歇腳，總是一屁股就坐上去，沒想過是否坐在了字上。那么，緣故還是出自胸膛下面的這個肚子吧。孕婦對這肚子充滿著希冀，這希冀又因為遠處那些越來越清楚的小黑點而變得更加具體——那些放學的孩子。那些孩子是與字有關(guān)聯(lián)的，孕婦莫名的不敢小視他們。小視了他們，仿佛就小視了她現(xiàn)時的肚子。

孕婦相信，她的孩子將來無疑要加入這上學、放學的隊伍，她的孩子無疑要識很多字，她的孩子無疑要問她許多問題，就像她從小老是在她的母親跟前問這問那。若是她領(lǐng)著孩子趕集（孕婦對領(lǐng)著孩子趕集有著近乎狂熱的向往），她的孩子無疑也要看見這石碑的，她的孩子也會問起這碑上的字，就像從前她問她的丈夫。她不能夠?qū)⒆诱f不知道，她不愿意對不起她的孩子。可她實在不認識這碑上的字啊。這時的孕婦，心中惴惴的，仿佛肚里的孩子已經(jīng)出來逼她了。2021/3/29星期一13

放學的孩子們走近了孕婦和石碑，各自按照輩分和她打著招呼。她叫住了其中一個本家侄子，向他要了一張白紙和一桿鉛筆。

孕婦一手握著鉛筆，一手拿著白紙，等待著孩子們遠去，她覺得這等待持續(xù)了很久，她就仿佛要背著眾人去做一件鬼祟的事。

當原野重又變得寂靜如初，孕婦將白紙平鋪在石碑上，開始了她的勞作：她要把這些海碗樣的大字抄錄在紙上帶回村里，請教識字的先生那字的名稱，請教那些名稱的含義。當她打算落筆，才發(fā)現(xiàn)這勞作于她是多么不易。孕婦的手很巧，描龍繡鳳、扎花納底子都不怵，卻支配不了手中這桿筆。她努力端詳著那于她來說十分陌生的大字。越看那些字就越不像字，好比一團叫不出名稱的東西。于是她把眼睛挪開，去看遠處的天空和大山，去看遼闊的平原上偶爾的一棵小樹，去看奔騰在空中的云彩，去看圍繞著牌樓盤旋的寒鴉。它們分散著她的注意，又集中著她的精力，使她終于收回眼光，定住了神。她再次端詳碑上的大字，然后膽怯而又堅決地在白紙上落下了第一筆。2021/3/29星期一14

有了這第一筆，就什么都不能阻擋孕婦的書寫和描畫了。她描畫著它們，心中揣測它們代表著什么意思。雖然她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意思，她卻懂得那一定是些很好的意思。因為字們個個都很俊——她想到了通常人們對她的形容。這想法似乎把她自己和那些字聯(lián)得更緊了一點兒，使她心中充滿著羞澀的欣喜。她愿意用俊來形容慢慢出現(xiàn)在她筆下的這些字，這些字又叫她由不得感嘆：字是一種多么好的東西呵。

夕陽西下，孕婦伏在石碑上已經(jīng)很久。她那過于努力的描畫使她出了很多的汗，汗浸濕了她的襖領(lǐng)，汗珠又順著襖領(lǐng)跌進她的胸脯。她的臉紅彤彤的，茁壯的手腕不時地發(fā)著抖。可她不能停筆，她的心不叫她停筆。她長到這么大，還從來沒有遇見過一樁這么累人、又這么不愿停手的活兒，這活兒好像使盡了她畢生的聰慧畢生的力。2021/3/29星期一15

不知什么時候，黑已從麥地返了回來，臥在了孕婦的身邊。它靜靜地凝視著孕婦，它那憔悴的臉上滿是安然的馴順，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勵。

孕婦終于完成了她的勞作。在朦朧的暮色中她認真地數(shù)了又數(shù)，那碑上的大字是十七個：

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和碩怡賢親王神道碑

紙上的字歪扭而又奇特，像盤錯的長蟲，像混亂的麻繩?？伤鼈儺吘共皇切鬃硬皇腔囎?，它們畢竟是字。有了它們，她似乎才獲得一種資格，她似乎才真地俊秀起來，她似乎才敢與她未來的嬰兒謀面。那是她提前的準備，她要給她的孩子一個滿意的回答。她的孩子必將在與俊秀的字們打交道中成長，她的孩子對她也必有許多的愿望，她也要像孩子愿望的那樣，美好地成長。孩子終歸要離開孕婦的肚子，而那塊寫字的碑卻永遠地立在了孕婦的心中。每個人的心中，多少都立著點什么吧。為了她的孩子，她找到了一塊石碑，那才是心中的好風水。2021/3/29星期一16

孕婦將她勞作的果實揣進襖兜，捶著酸麻的腰，呼喚身邊的黑啟程。在碑樓的那一邊，她那村莊的上空已經(jīng)升起了炊煙。

黑卻執(zhí)意不肯起身，它換了跪的姿勢，要它的主人騎上去。

“黑——呀！”孕婦憐憫地叫著，強令黑站起來。她的手禁不住去撫摸黑那沉笨的肚子。想到黑的臨產(chǎn)期也快到了，黑的孩子說不定會和她的孩子同一天出生。黑站了起來。

孕婦和黑在平原上結(jié)伴而行，像兩個相依為命的女人。黑身上釋放出的氣息使孕婦覺得溫暖而可靠，她不住地撫摸它，它就拿臉蹭著她的手作為回報。孕婦和黑在平原上結(jié)伴而行，互相檢閱著，又好比兩位檢閱著平原的將軍。天黑下去，牌樓固執(zhí)地泛著模糊的白光，孕婦和黑已將它丟在了身后。她檢閱著平原、星空，她檢閱著遠處的山近處的樹，樹上黑帽子樣的鳥窩，還有嘈雜的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