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登高》解讀

杜甫的《登高》究竟“高”在哪里。你說它前四句寫景，后四句抒情，結(jié)構(gòu)無甚奇；你說它寫景寫得好，也不見得，無非是幾個猿啊、鳥啊、落木、長江之類的尋常意象；你說它情感真摯、深厚、博大，有個人之苦、家國之痛，那么杜甫的很多作品都是如此；你說“萬里”“百年”一聯(lián)妙，兩句有八層意，還貫穿時間和空間……這樣分析是否太俗套？哪一首稍微好一點(diǎn)的詩歌，句子里不有幾層意？況且，古人所謂《登高》有“八層意”，無非是頸聯(lián)中多加了幾個修飾動詞的狀語（如作客-常作客-悲秋常作客-萬里悲秋常作客），充其量只能說修飾得很準(zhǔn)確、很豐富，這就談得上好？像“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并沒有“八層意”，只有“一層意”，但并不妨礙其流傳千古?？梢娨痪渲杏小皫讓右狻?，并不是成為經(jīng)典作品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有人說：“你讀不懂杜甫的詩歌?！蔽页姓J(rèn)。但《教師教學(xué)用書》（簡稱“教參”）通常是讀得懂的，因此我去向它求教。一看，確有啟發(fā)，但白璧仍有微瑕：教參把“艱難苦恨繁霜病”的“苦”理解為“潦倒的生活之苦”，這是錯的?！翱唷痹谶@里是極、非常的意思。（奇怪的是，教材在注解“苦恨”時，很正確地注為“極恨”）《短歌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苦，也是很、非常的意思。《貧女》“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的“苦恨”，就是十分遺憾的意思?！兜歉摺分小捌D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中的“苦恨”對“新?！?，都是狀語中心語結(jié)構(gòu)，符合律詩對仗的要求。如果把“苦”理解為名詞“生活之苦”，就和“新”對不上了。古人并不胡說此詩“天下第一”，只說此詩“為古今七律之冠”，“杜集七律之冠”，說明大家都是從格律的角度來評價(jià)《登高》的。我想，莫非要領(lǐng)悟《登高》最“高”之處，竟要從格律（格律在用詞上的要求是對仗）入手？試解解看。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扒濉焙汀鞍住辈槐刂割伾！扒濉蹦饲屐o之意，“白”有潔凈、明亮之意?！颁厩迳嘲住币馑际恰八械男￡懙囟嗝辞屐o，沙灘多么潔凈明亮”，與“風(fēng)急天高”相對。“猿嘯哀”對“鳥飛回”。回，不是回來、回家，而是盤旋之意，如《楚辭·九章·悲回風(fēng)》“悲回風(fēng)之搖蕙兮”。風(fēng)急天高的時刻猿嘯的哀哀之聲連綿不絕，激烈動蕩的畫面反映出詩人的煩悶牢騷。渚清沙白的地方孤鳥在空中盤旋不已，靜默無言的畫面反映出詩人的孤獨(dú)愁苦。這兩句一動一靜，前動后靜，暗示出煩悶咆哮之后無可奈何，最終歸于平寂的傷感。一如李清照“尋尋覓覓”的抗?fàn)幹?，仍是落得“冷冷清清”的下場，只好“凄凄慘慘戚戚”。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盁o邊”對“不盡”，“邊”和“盡”都是名詞，表示邊界和盡頭?！奥淠尽睂Α伴L江”，定中結(jié)構(gòu)?！笆捠挕睂Α皾L滾”，擬聲疊詞?！跋隆睂Α皝怼?，動詞。這兩句寫登高所見蕭疏樹木及滾滾江水，寫出深秋的悲意，大有衰亡之感。孔子云：“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痹斖妗笆耪摺币辉~，或許包括時間、生命、歲月、江山、壯志等一切珍貴的、正在或已經(jīng)逝去的東西在內(nèi)，一如落木蕭蕭、長江滾滾，頹勢難挽，悲難自抑。一個人會用怎樣恐懼的心情，來看那快速逝去的一切呢？——僅僅以“無奈”二字目之，是否太蒼白些？“落木蕭蕭”和“長江滾滾”合看，更覺逝去的力量大，留住的力量弱。人們只有站在驚濤駭浪前，方覺自身之渺小。而對待驚濤駭浪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有驚嘆，也有恐懼。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叭f里”對“百年”，數(shù)量詞?！氨铩睂Α岸嗖　?，很悲的秋，很多的病，定中結(jié)構(gòu)?！俺Ｗ骺汀睂Α蔼?dú)登臺”，狀中結(jié)構(gòu)。為人稱道的“萬里”“百年”，稍微有點(diǎn)“撒狗血”，但夸張之余，還是能夠看出杜甫之所以“撒狗血”的用意。他的愁太多了，自己窮困潦倒，百病纏身，國家還日漸衰亡。因此，他寫“萬里悲秋”既是實(shí)寫秋景，更是寫天地蒼茫乃至扼殺生機(jī)的遺憾；他寫“百年多病”，既是實(shí)寫多病，更是寫夙嬰疾病致使壯志難酬的厭恨。身負(fù)無窮的遺憾與厭恨的杜甫，還要“常作客”，悲得很；還要“獨(dú)登臺”，每一步都是千鈞力道！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捌D難”對“潦倒”，兩個疊韻聯(lián)綿詞相對，寫出寂寥的生活現(xiàn)狀，絕?！翱嗪蕖睂Α靶峦！?。“繁霜（之）鬢”對“濁酒（之）杯”，定中結(jié)構(gòu)。“繁霜鬢”，照應(yīng)前面“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歲月流逝，剩下的只有白發(fā)了。杜甫極端遺憾自己兩鬢斑白，他意欲何為？他是想重回青春，重握力量，來和天地宇宙做一番抗衡。他是有這個雄心的。但雄心難以實(shí)現(xiàn)，那種無力感和失落感，促使他只有“苦恨”了?！翱嗪蕖睉?yīng)以酒來解，濃愁要用酒來澆。然而，最近剛剛開始戒酒。那么，連借酒澆愁這卑微的愿望也達(dá)不成，這樣不是更痛了么？西楚霸王被困垓下，最后連戰(zhàn)馬都沒有，只剩了光桿司令一個。清代沈德潛評說這兩句：“結(jié)句意盡語竭，不必曲為之諱?！保ā抖旁娕荚u》）意思是說，前三聯(lián)已經(jīng)把話說完了，這里老杜勉強(qiáng)湊了兩句。其實(shí)，如果沒有后一聯(lián)的點(diǎn)睛之筆，把情緒引導(dǎo)到憂世傷生上去，前三聯(lián)的寫景或抒情，是漂浮無根的。值得注意的不僅是那蕭瑟的秋景和感傷的哀愁，還有那些憤怒與牢騷——“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里有，“艱難苦恨繁霜鬢”里有。當(dāng)天地間所有的悲秋之氣、人世間所有的悲涼之意——疾病、孤苦、憂國，都隨著那蕭蕭落葉飄散在杜甫的心上，或隨著滾滾長江奔涌到杜甫的心頭，杜甫卻并不是以軟弱無能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他“常作客”而未尋死，“獨(dú)登臺”而未閉門，“繁霜鬢”而有“苦恨”之心，滿腹憂愁而有痛飲酒之意。杜甫雖無法克服人間的愁情，但似乎也并沒有展現(xiàn)出頹喪和軟弱的姿態(tài)。對于生活，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