枋頭、灄頭兩集團的凝成與前秦、后秦的建立

枋頭、灄頭兩集團的凝成與前秦、后秦的建立

十六國時期，分別以氐族和羌族為主體民族而建立的前秦、后秦的歷史，向來為學者所重視。苻氏氐族集團和姚氏羌族集團在石趙時期遷徙關東，分別在枋頭和灄頭屯駐了長達十八年的時間。由于研究視角的不同，似乎還沒有人注意到，在這十八年間分別凝成的苻氏枋頭集團和姚氏灄頭集團，與后來建立的前秦和后秦，有何等直接、何等重要的關系。本文即從考察這兩個集團的形成及其內(nèi)在的凝融出發(fā)，揭示苻氏前秦與姚氏后秦的立國，在部族發(fā)育和政治組織等方面的歷史條件。一、十六國前期關隴地區(qū)民族形勢的變化

關隴地區(qū)，即西晉時期的雍州和秦州，民族分布十分復雜，胡族人口比重極大。江統(tǒng)《徙戎論》：“且關中之人百余萬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标P中的胡族中，以氐族和羌族為主。這種民族分布的總體格局到永嘉之亂以后有了相當顯著的變化。

從晉惠帝元康六年齊萬年反亂開始，關中漢族人民大量向外流移，從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關中的民族形勢，漢族人口比例不斷下降，而關中總的人口數(shù)量也因戰(zhàn)爭、饑疫、饑民外流而不斷下降。外流的漢族人口當然也有返回關中的，如閻鼎率關西流民數(shù)千擁秦王業(yè)西歸，但數(shù)量很小。晉愍帝的長安朝廷能夠在關中撐持數(shù)年，并不說明關中的漢族勢力還有可觀。愍帝得立，長安朝廷在匈奴劉氏的軍事打擊之下居然維持四五年之久，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雍州北部各郡羌胡的支持。

在愍帝建興三年九月以前，劉曜率大軍對長安進行過三次進攻，都是溯渭水西上，正面直攻，屢屢受挫?！秳⒙斴d記》：“曜曰：‘彼猶強盛，弗可圖矣?！龓煻鴼w?！边@里所謂強盛，是指愍帝朝廷軍事上尚有力量，而這一力量的根源，在于北部馮翊、北地、新平和安定等地的羌胡，主要是盧水胡、羌族和氐族，他們不僅提供軍隊，還要保證長安及其軍隊的糧食供應。建興三年九月，劉曜第四次率軍進攻長安。這一次他不再是溯渭水西上，而是繞道長安以北，首先進入馮翊，屯軍粟邑，進攻上郡。上郡和馮翊一落入劉曜手中，關中形勢大變?！秳⒙斴d記》：“于是關右翕然，所在應曜。曜進據(jù)黃阜?！睘槭裁磿羞@樣的變化呢？就因為馮翊和上郡是關中羌胡分布最密集的地區(qū)，是羌胡的根本之地。劉曜占領了羌胡的根本之地后，關中支持長安的羌胡就大大減少了。次年七月，劉曜陷北地，羌族酋大軍須對麴昌的糧食供應也被切斷，長安城遂暴露于劉曜大軍面前，不久愍帝出降，西晉覆滅。劉曜此次成功的關鍵在于瓦解了羌胡對長安的支持。關中的民族形勢和胡漢民族力量的對比，從這一事實中也可以看出與十幾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

匈奴劉氏在平陽的單于臺，控制了相當數(shù)量的氐羌。羌族在并州、河東是有一定分布的，可是沒有材料說明氐族也在這一地區(qū)有廣泛的分布?！秳⒃］d記》：“上郡四部鮮卑陸逐延、氐酋大單征、東萊王彌及石勒等并相次降之，元海悉署其官爵?！边@個氐酋大單征，應當與鮮卑陸逐延一樣，來自黃河西岸的上郡或馮翊等地。在當時條件下，他不太可能率領很多族眾渡河到平陽。后來平陽的十幾萬氐羌，主要應該是劉曜從關中遷徙而來的。永嘉六年，賈疋、麴特等人攻擊長安，劉曜只好放棄長安，退回平陽?！秳⒙斴d記》：“麴特等圍長安，劉曜連戰(zhàn)敗績，乃驅(qū)掠士女八萬余口，退還平陽?！边@八萬余口中，當然有相當數(shù)量的氐羌。劉聰死前，因劉乂事件而痛治氐羌酋帥，造成十幾萬氐羌對漢國的離心，后來都投奔石勒，石勒遷之于河北襄國附近。也就是說，在漢國時期從關中遷到平陽的氐羌并沒有回到關中。關中氐羌總的數(shù)量下降，這也是原因之一。二、苻氏氐族集團和姚氏羌族集團的首次東徙

劉曜前趙時期，關隴地區(qū)的民族形勢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各族分布的格局有了新的變化?！盾藓檩d記》：“劉曜僭號長安，光等逼洪歸曜，拜率義侯?！薄段簳ぼ藿鳌罚骸皠㈥装莺闉閷幬鲗④?、率義侯，徙之高陸，進為氐王?！卑父哧憣倬┱?。把苻洪及其族眾從略陽遠遷至京兆，是對氐族集中的略陽進行分化管理，便于就近控制和利用這一支已經(jīng)很有實力的氐人部族。這是苻氏氐族集團以一支政治力量正式出現(xiàn)在中國歷史舞臺上的開端。

同時，劉曜還把一個相當龐大的羌族集團，從隴右遷到氐族集中的略陽。姚氏羌族集團因而也正式登臺了?！兑佥d記》：“姚弋仲，南安赤亭羌人也。……永嘉之亂，東徙榆眉，戎夏襁負隨之者數(shù)萬……劉曜之平陳安也，以弋仲為平西將軍，封平襄公，邑之于隴上。”史文沒有明確交待姚弋仲是邑于隴上何地，但他受封為平襄公，而平襄為略陽郡屬縣，所以應該是在略陽郡。從后來姚弋仲集團中有許多略陽人士的事實看，姚弋仲在劉曜時期確實曾移徙略陽。略陽部族極多，而以氐族為最眾。把姚氏羌族集團安插進略陽，也許正是為了對民族問題復雜的略陽進行分化管理。

總起來看，隴右地區(qū)的氐羌部族向東移徙，是劉曜時期關隴地區(qū)民族分布格局的主要特征。東移的氐羌部族，正好可以填充關中人口減少的空檔。遷徙人口以強固統(tǒng)治，本來就是十六國時期各個政權(quán)一致推行的政策。而前趙向東遷徙隴右氐羌，還有一個軍事上的考慮：為了對付前涼張氏，不能把容易搖蕩的氐羌留在隴右。

這種遷徙也許從人口數(shù)量上看規(guī)模并不很大，但是意義深遠。從總的趨勢看，十六國時期，隴右諸郡的氐羌不斷向關中移徙，使得漢魏時期在隴右擁有人口優(yōu)勢的氐羌移出隴右，進入關中地區(qū)，為不久前才從漠北陰山南下的鮮卑各部騰出了空間。而進入關中的氐羌，以苻氏和姚氏為代表，因緣時會，后來進一步東徙，來到傳統(tǒng)華夏的中心地區(qū)關東，在那里接受了關東地區(qū)的文化和政治影響，各自凝成了枋頭和灄頭集團，為石趙覆滅以后西歸關中，建立前、后秦，打下了極為重要的基礎。

三、石趙時期苻氏、姚氏兩集團的東徙關東

關隴民族形勢到石趙時期發(fā)生了更為深刻的變化。《苻洪載記》：“曜敗，洪西保隴山?！笨磥碥藓椴⒉磺樵妇幼「哧懀猿弥摆w敗亡的機會率領族眾回到略陽故土。石虎入關，攻擊隴右上邽，苻洪歸降。

同時歸降石虎的隴右部族中還有羌族姚弋仲集團。姚弋仲集團在前后趙之際，可能離開略陽平襄，向南遷至天水冀縣。后來從關東西歸的姚氏集團中有許多天水人士，而且苻生以王禮葬姚弋仲于天水冀縣，就是證明。

根據(jù)《苻洪載記》和《姚弋仲載記》，苻洪和姚弋仲兩人都向石虎獻策，建議把關隴豪杰遷到關東去。石虎拜洪冠軍將軍，“委以西方之事”；以姚弋仲行安西將軍、六夷左都督。石虎對二人的重視說明此時的隴右各部族中，以這兩個集團的實力最強，潛力最大。

石勒死后，石虎奪位，并且平定石勒養(yǎng)子石生在關中的反叛。這時苻洪集團再次東遷，到達馮翊?！短接[》卷一二一引《十六國春秋·前秦錄》：“石虎既滅生，洪率戶二萬下隴東，如馮翊，虎拜洪護氐校尉，進爵為侯。”此時苻洪集團既有戶二萬，那么至少有十幾萬人了，當然是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這一次苻洪東遷，是否出于自愿，史文闕載，但據(jù)事分析，很有可能是自愿的。畢竟關中比隴上的自然條件要好得多。大概這也正是苻、姚二人勸石虎遷秦雍豪杰于關東的原因。

《苻洪載記》：“季龍滅石生，洪說季龍宜徙關中豪杰及羌戎內(nèi)實京師，季龍從之?！笔⑦@次遷徙關隴豪杰于關東，規(guī)模很大?！短接[》卷一二一引《十六國春秋·前秦錄》：“徙秦、雍州民羌十余萬戶于關東?！避奘霞瘓F和姚氏集團是主要的遷徙對象。關隴地區(qū)最有實力的這兩個氐羌集團的東遷，確實使關西一時間難以出現(xiàn)真正有威脅的地方力量，確保了石趙在西部地區(qū)的統(tǒng)治。

這兩支氐羌集團遷到關東，一方面是遠離部族故地，受到石趙統(tǒng)治者的直接監(jiān)控，不得不向石趙提供兵役服務；另一方面，在關東地區(qū)的生活，給這兩個集團提供了新的機會，使得這兩大集團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迅速完成了內(nèi)部的社會進步與整合，部族素質(zhì)有了很大提高，為后來回到關西建立霸業(yè)準備了必要的條件。四、枋頭與灄頭

在關東，苻洪集團和姚弋仲集團都沒有被拆散分離，而是各自作為一個完整的部族組織被分別安置在枋頭和灄頭?！盾藓檩d記》：“以洪為龍驤將軍，流人都督，處于枋頭?！薄段簳ひθO傳》：“隨石虎遷于清河之灄頭?！?/p>

枋頭，石趙時期屬司州汲郡朝歌縣，其地在今河南浚縣。《水經(jīng)注》卷九淇水條：“漢建安九年，魏武王于水口，下大枋木以成堰，遏淇水東入白溝，以通漕運，故時人號其處為枋頭。”并引盧諶《征艱賦》曰：“后背洪枋巨堰，深渠高堤者也。”可見枋頭是一處連通黃河、淇水、白溝和清河，保證河北漕運的交通樞紐。枋頭一帶，也是黃河渡口最為密集的地區(qū)。隔河相對的是濮陽，而濮陽境內(nèi)的重要渡口就有：靈昌津、棘津、文石津和磽津等等。枋頭在交通與軍事上的重要性，還體現(xiàn)在兩晉時期許多歷史事件中。石勒自河淮地區(qū)北趨冀州，即路由枋頭；西晉末年向冰率眾數(shù)千壁于枋頭；后來東晉謝尚北征，即遣戴施為先鋒據(jù)枋頭；而以枋頭命名的著名的枋頭之役，則是桓溫戎馬生涯中最黯淡無光的一頁。石虎讓苻洪以流民都督的身分，率領這支以略陽氐族為核心的流民集團駐屯的枋頭，就是這樣一個要地。

灄頭，屬石趙冀州勃海郡廣川縣，其地在今河北棗強縣?！端?jīng)注》卷九清河條：“清河北逕廣川縣故城南。闞駰曰：縣中有長河為流，故曰廣川也。水側(cè)有羌壘，姚氏之故居也，今廣川縣治?！毙軙懻J為其地在今棗強縣東南?！对涂たh圖志》卷十七：“棗強縣本漢舊縣，屬清河郡，縣外即姚弋仲之故壘也。”清洪亮吉《十六國疆域志》卷二廣川縣條：“漢舊縣，有灄頭，有姚弋仲壘?！睘楊^不如枋頭那樣在軍事和交通方面有顯著地位，但處在農(nóng)業(yè)地區(qū)，有良好的農(nóng)耕條件，對姚氏集團經(jīng)濟形態(tài)的變化是有重要作用的。

石虎把關西地區(qū)的苻氏氐族集團和姚氏羌族集團遷徙到關東，并分別安置在枋頭和灄頭。這兩大集團在枋頭和灄頭，一住就是十八年，直到石趙崩滅。從后來苻氏集團對枋頭表現(xiàn)出的故鄉(xiāng)般的感情，我們就更能體會這十八年的關東生活，對于他們的特殊意義。苻堅東滅前燕，統(tǒng)一北方，曾重訪枋頭，視枋頭為譙沛之地?！稌x書·苻堅載記上》：“堅自鄴如枋頭，宴諸父老，改枋頭為永昌縣，復之終世?！蔽?、枋頭、灄頭兩集團的凝成

關東十八年，部族的人口以自然增殖的規(guī)律，必定有了相當?shù)脑黾印Ｐ碌囊淮登己蕾F在關東地區(qū)生長、學習，農(nóng)耕生活使來自隴右的氐羌在社會進步方面深深受益。姚弋仲的灄頭集團據(jù)《載記》有“部眾數(shù)萬”，枋頭的苻洪集團應該更多。經(jīng)過十八年的自然增殖，這兩大集團的人口總量必定大大超過最初的數(shù)字。

然而，對于這兩大集團來說，在關東的十八年，最重要的收獲并不是人口的增加，而是部族素質(zhì)獲得了很大的提高。這主要體現(xiàn)在新一代氐羌豪貴身上。苻洪東遷時年48，其子苻健年16,而苻洪諸孫幾乎無一例外地都是在關東出生的。苻生生于335年，為東遷枋頭的第三年；苻堅生于338年，為遷枋頭的第五年。苻堅諸弟都生于關東。后涼的開創(chuàng)者呂光也是在東遷后的第九年生于枋頭。

與苻生兄弟、苻堅兄弟、呂光等同時先后在枋頭出生、成長起來的一代氐族豪貴，是后來前秦、后涼的霸業(yè)支柱。苻氏枋頭集團西歸時，苻健說過“昔往東而小，今還西而大”的話，這僅僅是指新生代的氐族青年在數(shù)量上超出了當年東遷的苻氏集團。事實上，新一代的最大特點是，他們的素質(zhì)有了很大提高。在關東的社會條件下，新一代有機會受到更好的教育，眼界開闊，因而文化教養(yǎng)和政治水平遠遠超過了老一代。這是前秦立國的重要條件。

苻氏諸孫可能有更好的條件接受關東先進的文化影響?！盾迗暂d記》：“祖洪，從石季龍徙鄴，家于永貴里。其母茍氏嘗游漳水，祈子于西門豹祠?！笨梢娷奘霞瘓F雖然定居枋頭，苻洪一家卻曾經(jīng)在鄴城居住，苻堅就出生在鄴城?！短接[》卷一二二引《十六國春秋·前秦錄》：“八歲，請就師學。洪曰：‘尚小，未可。吾年十三方欲求師，時人猶以為速成?！薄盾迗暂d記》述此事則更為生動：“八歲，請師就家學。洪曰：‘汝戎狄異類，世知飲酒，今乃求學邪！’欣而許之。”苻氏集團深刻的質(zhì)變就體現(xiàn)在新一代苻氏子弟素質(zhì)的提高上。

枋頭的氐族子弟也有較好的教育條件?！秴喂廨d記》：“光生于枋頭，……不樂讀書，唯好鷹馬。”看來枋頭子弟有讀書的制度，只是呂光自己“不好”而已。同樣在枋頭的氐族梁氏，還涌現(xiàn)出梁讜、梁熙兄弟這樣的著名文士?！短接[》卷四九五引《十六國春秋·前秦錄》：“梁讜字伯言，博學有雋才，與弟熙俱以文藻清麗見重一時。時人為之語曰：‘關東堂堂，二申兩房，未若二梁，瑰文綺章?！彪m然是關西人士的夸張之辭，多少也可以說明枋頭十八年對于氐族集團的特別作用。苻堅及弟苻融，俱為文武全才，更是苻氏集團新一代的佼佼者。沒有枋頭十八年的熔冶滋育，苻氏集團就僅僅是關隴地區(qū)一支強大的軍事勢力而已，政治上并不會有太大的前途，起碼不可能有后來那種三十多年前秦霸業(yè)的光榮業(yè)績。

姚氏集團在灄頭的情況，由于史料缺乏，不作申論。但是，考慮到姚弋仲的四十二個兒子絕大多數(shù)是在東遷前后出生的，新一代的姚氏子弟以及整個姚氏集團在這十八年間必定也和苻氏一樣深深受益。

在枋頭、灄頭的十八年，對于這兩個氐羌集團內(nèi)部關系的調(diào)整也有十分重要的作用。我們知道，這兩個集團雖然分別是以氐族和羌族為骨干，但也包含秦雍漢族豪門和其它民族的成員。《太平御覽》卷一二一引《十六國春秋·前秦錄》：“屬劉氏之亂，散千金招延俊杰，戎晉襁負奔之，推為盟主。”《姚弋仲載記》：“永嘉之亂，東徙榆眉，戎夏襁負隨之者數(shù)萬?！痹谠缙诘妮氜D(zhuǎn)遷徙中，苻氏集團和姚氏集團不斷接納各族人士的加入，遂如滾雪球般越滾越大，因而集團內(nèi)部雜有各族各階層的人士。

比如姚氏集團，其骨干是南安赤亭的羌族姚氏及其部眾，從最初“東徙榆眉”開始，就有其它部族和漢族豪門的加入。姚氏遷徙過程中曾經(jīng)居住略陽、天水，所以后來的灄頭集團中就有略陽的氐族、略陽的漢族、天水的豪門尹氏。苻氏多次進入關中，在隴右的影響也更大，所以后來的枋頭集團中就有許多氐族以外的秦雍各族豪門，如安定程氏、安定梁氏、安定胡氏、天水趙氏、隴西牛氏、北地辛氏、南安羌酋雷氏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苻氏集團中有南安羌，而姚氏集團中有略陽氐。這是在各自東遷過程中長期、緩慢形成的集團關系，當兩個集團間并沒有什么利害沖突和政治斗爭時，族際界線基本沒有意義。可是，當石趙末年，灄頭集團和枋頭集團都在爭奪回歸并控制關中時，兩個集團間依然沒有發(fā)生以種族為標志的分化。灄頭集團的氐族和枋頭集團內(nèi)的羌族并沒有叛出各自的集團，回到以自己本族為主體的集團中去，而是相反，仍然忠誠地為各自的集團效勞。苻氏對枋頭集團中的南安羌酋雷氏，姚氏對灄頭集團中的略陽氐酋強氏等，仍然倚為心腹，用之不疑。姚襄西歸的核心組織是所謂四部，而四部帥中，有三帥是略陽氐人。南安羌酋雷弱兒則是枋頭集團上層人士中的重要成員。這種情形的發(fā)生，是關東十八年歲月中，枋頭、灄頭兩個集團各自熔冶內(nèi)部各族成員、整合內(nèi)部關系的成果。

共同的利益關系、長期聚居一地，很大程度上消弭了民族的、地域的差異，使集團內(nèi)部的聚合力變得相當強大。這種聚合力甚至到許多年以后仍然發(fā)揮作用。比如，灄頭集團中的薛瓚和權(quán)翼，都非羌族，更與姚氏沒有鄉(xiāng)里或姻親關系，權(quán)翼是略陽豪門，薛瓚是太原胡人，二人在前秦還極得苻堅重用，可是一旦姚萇舉起反旗，這二人立刻從長安出奔，投到姚萇旗下，而這時距他們當初追隨姚襄西歸，已經(jīng)快三十年了。天水尹氏的例子更為典型，作為灄頭集團的重要成員，天水尹氏到前秦末年積極支持姚萇的反叛，其中尹緯還是后秦開國的頭號功臣。《姚興載記附尹緯傳》：“萇死，緯與姚興滅苻登，成興之業(yè)，皆緯之力也?！奔易鍌鹘y(tǒng)使得尹緯早就立下了背離苻秦的志向，也使他很自然地選擇了效命于姚氏的政治立場。枋頭集團內(nèi)情形相似，后來前秦政權(quán)中的胡漢各族人士，基本上都與枋頭的十八年歲月有關。

六、石趙崩滅后枋頭、灄頭兩集團的西歸

石虎后期，由于羯族自身的相對衰落，不得不倚重氐羌軍事力量，政治上也對東遷的這兩支氐羌集團給予優(yōu)惠，客觀上進一步刺激了氐羌上層的政治覺醒。《苻洪載記》：“累有戰(zhàn)功，封西平郡公，其部下賜爵關內(nèi)侯者二千余人。以洪為關內(nèi)領侯將?！钡绞w末年，苻洪和姚弋仲所率領的氐羌軍隊已經(jīng)是關東最強大的軍事勢力之一。

得到如此一番熔冶滋育的枋頭和灄頭集團，在后趙崩滅、關東大亂的政治機會面前，當然是有實力、有條件做出點事業(yè)來的。所以苻洪死前自稱本欲逗留關東，“言中州可指時而定”，志向很大。但是，關東正處在民族仇殺、一片大亂的形勢之下，僅憑枋頭十幾萬人的力量，事實上難有作為。《石季龍載記附冉閔傳》：“自季龍末年，而閔盡散倉庫以樹私恩，與羌胡相攻，無月不戰(zhàn)。青、雍、幽、荊州徙戶及諸氐羌胡蠻數(shù)百余萬，各還本土。道路交錯，互相殺掠，且饑疫死亡，其能達者十有二三?！庇捎谑w后期尖銳對立的胡漢矛盾的總爆發(fā)，石趙末年的民族移動就特別突出。

在這“各還本土”、“交錯道路”的數(shù)百余萬石趙徙民中，灄頭集團和枋頭集團各自十幾萬人的規(guī)模，應當說在數(shù)量上沒有什么優(yōu)勢。但是，說到組織之堅固、戰(zhàn)力之精良、領導之優(yōu)秀、集團聚合力之強大，卻要首推枋頭集團和灄頭集團。徙民回歸故鄉(xiāng)的歷史浪潮也驅(qū)動著這兩大集團，無論領袖人物是否有滯留關東、逐鹿中原的雄圖大志，整個集團的意志卻是西歸。所以，《苻洪載記》云苻洪自稱大將軍、大單于、三秦王；《太平御覽》卷一二一引《十六國春秋·前秦錄》亦載“時姚弋仲亦圖據(jù)關中，恐洪先之，遣子襄率眾五萬來伐洪”，政治意圖都是一樣的。

而這個時候，關中地區(qū)的政治形勢和民族形勢為苻姚西歸、建立霸業(yè)也提供了可能。石趙崩滅，關中各族頗有乘時而起者。但是我們知道，此時關西的漢族豪強比從前更加衰弱，氐羌等族也沒有形成集團性的政治和軍事勢力。石虎遷徙秦雍望族十七姓于關東，“遂在戍役之例”，降入“兵貫”，大大挫折了關西的漢族豪門。而關中氐羌等族，人數(shù)雖眾，卻沒有形成足夠強大的部族力量，更缺少一個合適的領導集團，所以也不能有所作為。關隴地區(qū)此時只有一支部族比較強大，算得上是一支有潛力的政治勢力，即略陽的屠各王氏及其部眾。屠各王氏從西晉末年到北魏后期，一直是隴上的一支地方勢力；十六國時期，王石虎、王擢、王統(tǒng)三代，盤踞略陽水洛城一帶，反復于東西各國之間，有相當?shù)膶嵙Α５峭栏魍跏辖K魏晉南北朝之世，也沒有成長壯大到足以稱雄關隴、建立霸業(yè)。石趙末年王氏的代表人物王擢依附前涼，繼續(xù)在隴山東西之間瞻望徘徊。

所以，當關東的苻氏和姚氏兩大集團立意西歸時，關隴地區(qū)事實上不存在真正的軍事障礙。京兆豪族杜洪在混亂之中臨時組織起來的勢力，經(jīng)不起苻健大軍的一擊，立即瓦解，其根本原因，即在于關中漢族的力量自西晉以來一直下降，已經(jīng)不足以影響和決定關隴地區(qū)的政治前途。前秦建立之初，一度搖動苻健統(tǒng)治的是殘留的匈奴和胡羯，而不是漢族或其它民族，正可見關中民族形勢的一斑。七、枋頭集團與灄頭集團的比較

現(xiàn)在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既然以羌族姚氏為核心的灄頭集團和以氐族苻氏為核心的枋頭集團，同樣具備了良好的政治和軍事實力，同樣決心西據(jù)關中以圖霸業(yè)，為什么結(jié)果是苻氏的枋頭集團達到了目的，而姚氏的灄頭集團不得不向苻氏俯首稱臣呢？除了枋頭距關中路近、便于捷足先歸以外，還有沒有更為深刻、更為本質(zhì)的原因呢？我認為是有的。這本質(zhì)的原因就在于灄頭集團和枋頭集團以及這兩個集團所代表的兩個民族間，在社會發(fā)展程度和政治文化水平等方面所存在的差距。

就魏晉以來的關中氐羌兩族進行比較，我們知道，氐族主要分布在關中平原的三輔地區(qū)和西北各郡，從事農(nóng)耕，在西晉時候已經(jīng)編戶化，漢化程度很高；而羌族主要分布于關中北部、從平原向黃土高原過渡的丘陵和山區(qū)，特別集中在馮翊、北地、安定等郡，半農(nóng)半牧，漢化程度較氐族要低得多。晉惠帝元康六年始于馮翊和北地的羌胡起兵，到后來發(fā)展成為以氐族為核心的關中大反亂，究其根由，當是由氐族社會發(fā)展程度較高、足以充當領導力量決定的。

從更大范圍考察西北氐羌兩族的社會發(fā)展程度，以農(nóng)牧經(jīng)濟生活形式為界線，我們看到在整個西北，氐族的社會發(fā)展程度都高于羌族。苻氏出自略陽臨渭，屬于曹魏時期從武都北遷的氐族，而武都氐族早已實現(xiàn)農(nóng)耕化，所以可以認為苻氏東遷之前就是從事農(nóng)耕的。羌族姚氏在“東徙榆眉”之前，定居于南安赤亭，當是半農(nóng)半牧，此后一遷略陽，再遷天水，逐步接近農(nóng)耕地區(qū)的中心地帶。但是當姚弋仲率部遷至略陽、天水時，苻洪卻率部下隴，一遷京兆，再遷馮翊，比姚氏集團更早地建立了與關中的聯(lián)系。姚氏集團沒有遷入關中的歷史經(jīng)歷，這也是其不如苻氏的地方。即使到前秦末年，姚萇叛奔時，他的目的地竟是始平郡的馬牧，說明原灄頭集團的羌族族眾主要集中在馬牧，還保留著半農(nóng)半牧的經(jīng)濟生活狀態(tài)。

東遷以后的十八年關東生活，對灄頭集團和枋頭集團的影響當然都是很深的?？墒牵捎谶@兩個集團原有的社會發(fā)展程度不同，起點有高下之別，所以，關東生活的影響并沒有收到完全一樣的結(jié)果。姚弋仲有子四十二人，絕大部分應該是生于灄頭，但除了姚襄、姚萇外，幾乎沒有什么特別出色的。即使是姚襄、姚萇二人，也只以武略見長，文化修養(yǎng)遠遠比不上年齡相近的苻堅兄弟。姚弋仲本人粗拙少禮，質(zhì)魯無文，與苻洪對比鮮明。《姚弋仲載記》記載姚弋仲對石虎說話，“汝看老羌堪破賊以不”等等，且云：“弋仲性狷直，俗無尊卑皆汝之，季龍恕而不責?！边@恰恰是姚氏文化較低的反映。姚氏子弟在文化修養(yǎng)方面涌現(xiàn)與苻堅兄弟相當?shù)娜宋?，要到姚萇的兒子姚興一代，晚了近三十年。

從另一方面看，石虎在對待氐羌的態(tài)度上，也不是沒有輕重區(qū)別的。苻洪初降石虎，被任命為冠軍將軍、監(jiān)六夷諸軍事、涇陽伯，同時降趙的姚弋仲則被任命為行安西將軍、六夷左都督?！氨O(jiān)六夷諸軍事”與“六夷左都督”已有輕重之分。苻洪到馮翊，進爵為侯，拜護氐校尉，東遷枋頭時，被任命為龍驤將軍、流民都督，封西平郡公；姚弋仲東遷灄頭，拜奮武將軍、西羌大都督，封襄平縣公。后來苻洪獲封本郡略陽郡公，姚弋仲才繼封為西平郡公，比苻洪又晚了許多。在為石趙效力的歲月里，在石虎心中，苻氏既是必須倚靠的力量，同時又是必須加以防范的潛在威脅?！盾藿≥d記》：“季龍雖外禮苻氏，心實忌之?！比介h更是視苻氏為直接威脅，屢次建議石虎及石遵挫抑苻氏。對于羌族姚氏，就沒有這方面的記載，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灄頭集團在實力方面和潛在政治力量方面，是不能與枋頭集團相比的。

關中氐羌的人口對比，也許氐族并不比羌族多出很多；西歸的枋頭集團，比起灄頭集團來，在人數(shù)上也不存在很明顯的優(yōu)勢。然而，既然枋頭集團在社會發(fā)展程度和政治文化修養(yǎng)等方面都高于灄頭集團，那么，苻氏在占據(jù)關中并且建立政權(quán)方面，先于姚氏三十多年，就容易理解了。而姚氏要在苻氏的前秦政權(quán)下，繼續(xù)完成其社會進步，提升其民族素質(zhì)，準備更充分的條件，迎接將來的歷史使命，這個過程大致上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八、余論

十六國時期民族政權(quán)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某一民族的政權(quán)在發(fā)展到鼎盛狀態(tài)以后，本民族的內(nèi)在凝聚力卻呈下降態(tài)勢。這是因為什么呢？原因是多方面的。原因之一，我認為，民族政權(quán)的初建階段，正是依靠本民族的天然聚合力，形成社會結(jié)構(gòu)、政治結(jié)構(gòu)中的支撐性力量。建國以后，占統(tǒng)治地位的民族，無疑要更多地享受到政權(quán)給予的好處。諸種好處之中，就有社會進步一項。這是指統(tǒng)治民族在土著化、農(nóng)耕化、漢化等方面，相對要走在其它胡族的前面，至少更多地享有這種條件。也就是說，一個民族政權(quán)的建立，勢必要帶動本民族全體成員加速其社會進步，同時也是加速融入北方各族共同的經(jīng)濟生活、社會生活和文化生活中，這也就是我們過去常說的民族融合。而民族融合在一定階段上是要逐步否定民族狹隘性的，也就是要逐步從根本上消解民族的、部族的內(nèi)在聚合力。這種否定的過程，恰恰是進步的、發(fā)展的過程。從宏觀上來看十六國史，此起彼伏的民族政權(quán)，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具有偉大的歷史價值。一個民族政權(quán)的消失，可能伴以該民族在社會進步上的重要躍進。這也可以說明，為什么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一個民族政權(quán)消失以后，盡管該民族人口并未減少，卻再也看不到同一民族再次建立一個政權(quán)。從根本上說，那是因為建立民族政權(quán)的內(nèi)在歷史驅(qū)動力已經(jīng)大大弱化，甚至是不復存在了。

在這個意義上考察前秦、后秦建國的歷史，就要格外重視枋頭、灄頭兩集團在關東得以凝成的歷史。這兩個集團從凝成到溶解，就是十六國時期少數(shù)部族社會進步、政治覺醒的典型個案，這正是我們對此問題充滿興趣的原因所在。

注釋

《晉書·江統(tǒng)傳》。

《晉書·愍帝紀》和《晉書·閻鼎傳》。

參看清洪亮吉《十六國疆域志》卷二。

曹操遏淇水入白溝，是為了北征袁尚，溝通漕運，以通糧草，見《三國志·魏志·武帝紀》。

楊守敬《水經(jīng)注疏》，上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875頁。

苻健死時到底是多少歲，《苻健載記》說是39，而《太平御覽》卷121引《十六國春秋·前秦錄》謂為49，相差10年。茲從《載記》。

《晉書·苻堅載記上》，堅率大軍東征攻鄴，“七日而至安陽，過舊閭，引諸舊老言及祖父之事，泫然流涕，乃停信宿”。可見苻氏舊居在鄴城郊外的安陽。

關東文士中申氏房氏，都是石趙時期的關東士望，慕容鮮卑占領關東后積極與之合作，在十六國北朝歷史中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