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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檔簡介

關(guān)于建中之政

宋徽宗在中國歷史上是個無人不曉的亡國昏君,但他即位之初所施行的建中

之政則博得好評。①明代文人張溥稱贊:徽宗繼位,“一年之內(nèi),獲睹清明?!?/p>

②清初學者王夫之肯定:“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觀?!雹廴藗冸y免會問:這些評

論是否確當?我在一本通俗讀物中,曾將徽宗初政分為兩段:向太后垂簾時,復

行元佑之法;徽宗親政之初,推行建中之政。④近讀當事人曾布所撰《曾公遺錄

》,始覺如此劃分太機械,不妥當。相關(guān)問題還多,諸如:建中之政是在什么歷

史背景下形成的?它究竟包含哪些內(nèi)容?為何受到肯定?又何以隨即演變?yōu)槌鐚?/p>

?本文試圖略加回答。必有不妥之處,亟盼各位指教。

一、成因:帝后共政

朱熹認為:“建中紀號,調(diào)亭兩黨,實曾丞相之策。”⑤曾布在徽宗初年的

作用固然不小,但朱熹此說則有夸大之嫌。建中之政無非是宋徽宗與向太后共政

的結(jié)果。豈止曾布權(quán)力有限,即使徽宗也難以獨立行使其皇權(quán)。問題在于:元符

三年正月,徽宗即位,年屆十九,作為“長君”,為何懇請?zhí)?/p>

垂簾?向太后本人也感到不可思議:“皇帝長成,本不須如此。只為皇帝再三堅

請,故且勉從?!痹紝€中奧妙道破:“陛下踐祚,內(nèi)外皆有異意之人。上識

慮高遠,以此堅請?zhí)笸犝?。不然,誰冀與為助者?!雹蘧唧w說來,其主要原

因不外下面兩條。

首先,徽宗即位之初,處境相當孤立,反對聲浪并未平息。在皇室中,當初

與徽宗爭奪皇位的異母弟蔡王趙似并不甘心,仍“有不順之語”。①在社會上,

趙諗聚眾謀反。②“禁中有放火者”,宮外有妄議人,邊防要地“熙河效用張庚

等謀叛入夏國”。更危險的是,反對徽宗繼位、企圖擁立蔡王的首相章惇、都知

梁從政仍在職。用曾布的話來說,即是:“惇為首相,從政握親兵,內(nèi)懷反側(cè),

但無可為爾”;“外則宰相,內(nèi)則都知,皆在眾人之上,又皆異意之人。朝夕親

近,豈得穩(wěn)便?”對于徽宗來說,確實是:“非皇太后,誰助之者?”③

其次,徽宗由親王而入繼大統(tǒng),并非由太子而君臨天下,從執(zhí)政班底到施政方針

都準備不足。北宋的東宮雖然不同于唐代,“如一小朝廷”,④但其規(guī)格畢竟非

親王府可比。王府官被稱為“閑散去處”。⑤太子繼位尚可依靠其東宮舊臣組成

執(zhí)政班底,徽宗則不可能。盡管徽宗即位當月,便為其潛邸舊人加官晉爵,王府

官徐積、何執(zhí)中同時升任寶文閣待制兼侍講、侍讀,因鄒浩案被免官的前王府翊

善傅楫召為司封員外郎,并旋即委以重任,徐、何、傅三人分別出任翰林學士、

中書舍人、監(jiān)察御史。但他們資歷有限,即便可望躋身宰執(zhí)行列,也尚須時日。

難怪徽宗當時將選用官員作為第一要務(wù),不時發(fā)出“執(zhí)政太闕人”⑥一類的嘆息

。至于其施政方針,尚無一定之規(guī),主要看向太后臉色行事。一言以蔽之,徽宗

尚處于從親王到皇帝的角色轉(zhuǎn)換階段,一切均在調(diào)適之中。

至于向太后其人,有兩點特別值得注意。

第一,不貪戀權(quán)勢,但過問政事。向太后不戀棧,在歷史上頗負盛名。如不

避家諱,她拒絕宦官黃經(jīng)臣更名黃臣,以避其父向經(jīng)之諱的請求,向太后說:“

若今天下人皆必更名,乃為萬世笑端?!辈凰酵馄荩兆诩庇趯⑵涞芟蜃诨?、向

宗良封為使相,向太后一再謝絕:“不可!”“決不可!”⑦“豈不取笑中外

,且緩之?!雹偬貏e是她剛垂簾,便宣布:“非久即還政”,②并說:“俗諺云

:‘被殺不如自殺,不成更待他時?!趟擞醒哉Z后還政,何如先自處置為善

。”垂簾時,極“謙挹”,甚至自嘲:“‘瞎’字也不識,怎生理會得天下事。

”向太后常說:“上聰明,莘③王以下皆不及”;“上性仁慈,見打人亦怕。”

她放手讓徽宗大膽處理朝政并處處予以支持,一再稱贊徽宗:“上所取舍,皆合

公議”;④“仁明睿斷,裁決中理。”⑤即便與徽宗意見不同,有時也順水推舟

。如處罰蔡王府官員白諤,向太后宣稱:“本不欲施行,但上意如此?!比欢?/p>

太后垂簾并非徒有其名,僅具象征性。宰執(zhí)奏事,即使徽宗認為“甚好”,仍須

“更于簾前開陳”。待“太母亦深然之”之后,方可施行。宰執(zhí)往往如此表態(tài):

“太后圣訓先定,臣等但奉行而已?!毕蛱笥龃笫?,均表態(tài),有時相當固執(zhí)。

如蔡京貶往外地,朝議已定,向太后決意挽留,“毅然不可奪”。曾布“力陳未

已”,向太后先解釋:“只是教他做翰林學士,了卻神宗國史?!痹俜磫枺骸案?/p>

樞密甚事?”最后索性說:“且奈辛苦!”叫曾布立即離去。又如向太后定要破

例為其寵信的宦官李彀改官,宰執(zhí)以為不可,她“亦毅然不許”。再如按照“故

事,止有追冊,未有生復位號者”,向太后執(zhí)意恢復已被廢黜的哲宗孟皇后位號

?;兆谥荒芮鼜模骸敖袷ヒ馊绱耍酂o可違之理?!?。⑥向太后聽政僅半年,當

年七月便卷簾,次年正月即去世,但其政治影響不容忽視。當時人普遍認為:“

太后雖歸政,猶預政事?!雹呖梢?,不僅在垂簾時,而且在卷簾后,甚至在其去

世之初,徽宗都籠罩在向太后的政治陰影之下。

第二,無過激政見,但偏愛舊黨。與幾乎全盤否定神宗熙豐之政的英宗高皇

后有別,向太后認為:“神宗政事,豈可專欲毀廢?”⑧但對熙豐之政的反對者

,相當寬容。英宗第三女、祁國大長公主的駙馬張敦禮在紹圣年間,上奏指斥神

宗政事。章惇抨擊“敦禮,忘德犯分,丑正朋邪,密封章疏,詆毀先烈?!睆埗?/p>

禮因此被貶官。向太后則認為:“戚里何必預知朝廷事,當時罰亦太重矣。”①

讓他官復原職,并官升一級。向太后對熙豐之政并非全盤肯定。她指出:“神宗

圣明,豈近世人主可比。只是晚年不免錯用卻人,不免致天下論議?!睂τ谝岳^

承神宗遺志相標榜的哲宗紹述之政,更是直接間接多所指責。向太后感嘆:章“

惇等誤先帝處多”;“劉友端、郝隨等誤先帝處多”。她贊同此說:哲宗“內(nèi)則

為隨等所誤,外則為惇、卞所誤。如行遣元佑人過當,失天

下之心,皆惇、卞之罪?!毕蛱笮I宰執(zhí):“有甚熙寧、元豐、元佑、紹圣,

但是者則用,非者則不用,更不必分別此時彼時。若人臣皆能體行此意,則無不

當矣?!雹谶@實可視為向太后為建中之政定下的基調(diào)。似可如是說,若無向太后

垂簾,則無建中之政。向太后畢竟偏向舊黨,她對紹述時期遭受打擊的舊黨深表

同情,并以舊黨中人韓忠彥為主要依靠對象,即是其明證。

徽宗施行建中之政,既遵從向太后的旨意,又出于打擊其反對者章惇及其同

黨的需要。章惇在哲宗去世時,宣稱: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雹刍兆谑?/p>

終懷恨在心:“惇于定策之際,罪惡固不待言”,非報復不可。章惇與其同黨尚

書左丞蔡卞、御史中丞安惇既出于政治見解,更為了保權(quán)固位,一再強調(diào)“謹守

神宗法度”,維護哲宗聲譽。章唱:“神宗留意政事,更張法度,為萬世之利。

”蔡合:“臣等皆神宗拔擢,唯謹守神宗法度。”他們“但所不喜,即以詆毀神

宗法度為言?!被兆谄鹩蒙瞎倬?,蔡卞反對:“均元佑中,詆毀神宗政事?!编u

浩在哲宗時任右正言,“擊惇甚力”?;兆谡汆u浩還朝,料定“惇必未肯

”。④章惇雖未出面,安惇以為不可:“浩若復用,慮彰先帝之失”,⑤以致徽

宗肝火大動。或許正是向太后的正面牽引與反對者的反面推動,一拉一推,形成

合力,促使徽宗進入建中之政的軌道。曾布說:“今日陛下方欲以大中至正之道

,調(diào)一兩黨。”徽宗告誡大臣:“凡撰詞,但平直,不須分別紹圣、元佑。”①

徽宗施行建中之政,可謂一箭雙雕,既迎合了向太后的旨意,又達到了打擊反對

者的目的。

自北宋中期以來,凡太后垂簾聽政,從真宗劉皇后、仁宗曹皇后到英宗高皇

后、神宗向皇后,大體都遵從祖宗家法;②凡皇帝君臨天下,從英宗、神宗到哲

宗,一般都主張變法或所謂“變法”。傳統(tǒng)的力量是無形的。或許與此有關(guān),徽

宗越來越傾向新黨。特別是在章惇及其同黨相繼貶官、向太后卷簾以后,這一傾

向逐漸明朗?;兆诩次恢酰孕曼h中人曾布為主要依靠對象,并與其密議司馬

光“豈得為無罪”③云云,即是其明證。正是由于徽宗與向太后當時都既主張“

調(diào)一兩黨”,但又各有所偏,這一帝后共政的格局才使建中之政暫時得以維持。

徽宗如果無此傾向,建中之政勢必更多地偏向舊黨,甚至即無所謂建中之政。

二、象征:龜鶴宰相

應(yīng)當指出,建中之議并非始于徽宗初年。早在元豐年間,神宗“欲新舊人兩

用之”,④因新黨反對,舊黨又不合作而作罷。元佑五年,舊黨執(zhí)政,

大局已定,某些宰執(zhí)大臣“欲稍引用,以平夙怨,謂之‘調(diào)?!?,⑤

但議而未行。建中之議在徽宗即位后,終于變?yōu)楝F(xiàn)實。史稱:“徽宗欲息朋黨,

以大公示天下,改元建中靖國。”⑥其實,建中之政并非始于元符三年十一月下

詔改元建中靖國,應(yīng)以重用韓忠彥為標志。元符三年二月,韓忠彥任門下侍郎;

四月,遷右仆射;十月,拜左仆射。而曾布早在紹圣四年閏二月,已知

樞密院事;元符三年十月,升任右仆射。韓忠彥為首相、曾布為次相,“曾短瘦

而韓偉岸,每并立廷下,時謂‘龜鶴宰相’”。⑦

如果說帝后共政是建中之政的成因,那么“龜鶴宰相”則是建中之政的象征。韓

忠彥是北宋中期元老重臣韓琦的長子,與其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雖是舊黨中人,但并不

偏激。韓忠彥在元豐年間任給事中,元佑年間知樞密院事,紹圣年間因反對用兵

西夏被貶官,所受處分不重,出知大名府而已。他雖然受到

徽宗與向太后的重用,但與向太后關(guān)系更密切。蔡卞說:“韓忠彥乃簾中所信”

,“忠彥開陳,必聽納?!雹傧蛱蠖ㄒ獜U劉皇后,復孟皇后。徽宗不贊成:“

復孟氏則可”,“復一廢一則上累永泰,豈小哉?”②向太后極固執(zhí)

,徽宗很苦惱。他終于找到了開鎖的鑰匙,讓韓忠彥去說,一說便通。

而曾布則是王安石選拔的青年官員之一,他雖是新黨中人,但不很標準。曾

布在熙寧年間任翰林學士兼三司使,因追究市易違法案而被貶;③哲宗即位剛復

職,又因反對司馬光廢除免役法而再度被貶;紹圣年間得到重用,由翰林學士而

同知、知樞密院事,與宰相章惇起初尚能合作,后來矛盾較深。他“薦引名士彭

汝礪、陳瓘、張庭堅等,乞正所奪司馬光、呂公著贈謚,勿毀墓仆碑?!雹苷茏?/p>

去世,曾布支持向太后立徽宗為帝。向太后對曾布雖無成見,但曾布與徽宗的關(guān)

系更親近。曾布不時叫苦:“外則與執(zhí)政力敵,內(nèi)則裁抑近習,讒毀中傷,不易

當也。”徽宗慰勉有加。曾布懷疑向太后對他有惡感,向徽宗傾訴:“昨日喋喋

,深忤皇太后圣意,必甚怒?!被兆趯捨康溃骸耙矡o。”曾布時年六十有五,自

稱“衰殘疾病”,多次請求告老?;兆谝辉偻炝簦骸扒錁O強健,何可言去?”“

卿預定策,兼朝廷倚賴,何可去!”⑤韓、曾并相的格局,既有利于保持新、舊

兩黨的大體平衡,又是所謂“大公至正之道”的具體體現(xiàn)。

徽宗初年施行建中之政,韓、曾二相以誰為主?史籍大多如是說:韓“忠彥

柔懦,天下事多決于布。”⑥韓忠彥的個性或許確實“柔順,易屈服”,

①但說他于“天下事”無所建明則未必。建中之政的定調(diào)者雖是向太后,但其倡

議者則是韓忠彥。元符三年二月,韓忠彥剛奉召還朝,便“見上《陳四事》,以

裨新政。一曰廣仁恩,二曰開言路,三曰去疑似,四曰息用兵?!薄吧辖约渭{之

?!表n忠彥的《陳四事》實可視為徽宗“新政”的施政綱領(lǐng)。此文雖為趙汝愚編

《宋朝諸臣奏議》、黃淮等編《歷代名臣奏議》所未收,但較完整地保留在畢仲

游《西臺集》所收韓忠彥《行狀》中。韓忠彥在《陳四事·去疑似》中,認為:

“法無舊、新,便民則為利;人無彼此,當材則可用?!弊l責紹述之政:“自紹

圣以來,六七臣者,凡元佑之事,不問其所從來,一皆以為非是而不行。凡元佑

除用之人,大則投竄,小者退斥,枉損人材,無補于事。”替元佑之政辯護:“

元佑者,先帝在位,宣仁權(quán)同聽斷之年也。何負于天下,而逆

施如此?!闭埱螅骸氨菹掠萌酥H,無分熙豐、元佑,惟是之從,惟材之用?!?/p>

②曾布在與蔡卞辯論時所說,與韓忠彥之意大體相同。蔡卞聲稱:“天下大計已

定,唯是先帝法度政事當持守?!痹挤瘩g:“事止有是非,若所持守,于公議

為是,孰敢以為不然。”③僅此寥寥數(shù)語,并未行諸文字。至于曾布“議以元佑

、紹圣均為有失,欲以大公至正,消釋朋黨,明年改元為建中靖國”,④已是后

來的事??梢姡ㄖ兄臉?gòu)想由韓忠彥最早提出,并作了具體的闡述。他的《

陳四事·去疑似》當屬向太后為建中之政定調(diào)的主要來源和依據(jù)。

當時大政方針,暫且不論對錯,出自韓忠彥者為數(shù)不少。如邊疆政策,韓忠

彥在《陳四事·息用兵》中建議:“罷進筑之兵,以休息中外?!庇谑?,元符三

年四月,放棄鄯州;建中靖國元年三月,退出湟州;同月,知鄯州王贍除名勒停,配昌化軍;知湟州王厚責授賀州別駕,安置郴州。

⑤又如如何處置章惇及其同黨,蔡卞城府很深,外號“笑面夜叉”。①人們常說

:“謀發(fā)于蔡卞之心,事成于章惇之手”;②“惇跡易明,卞心難見。”韓忠彥

主張:“先逐卞,則國是定矣”,表現(xiàn)出較高的政治智慧。曾布完全贊同

:“卞既去,惇亦不能害政矣。”徽宗稱“甚善”,向太后“深然

之”。再如怎樣對待所謂“元佑人”,韓忠彥認為:“元佑生者已被恩,而死者

殊未甄復。”由他“擬定一指揮”,徽宗“如所指,批降付三省?!雹塾谑?,在

元符三年二月恢復范純?nèi)?、劉奉世、呂希純?0余名生者的官職之后,五月又追

復文彥博、司馬光、呂公著等33名死者的官職。

與“天下事多決于布”的通常說法相反,當時有人認為:“曾布當軸

,唯自營,于國事殊無可否?!雹軐⒃家暈槊髡鼙I碇叄辽俨煌耆鞘聦?/p>

。如向太后同聽政,究竟應(yīng)當按照真宗劉皇后的天圣故事,還是仿效仁宗曹皇后

的嘉佑故事?如照前者,則“五日一垂簾,同聽政”。其他宰執(zhí)不置可否,主張

:“具此二次故事稟承?!蔽í氃碱H有承擔精神,他說:“今上長君,豈可垂

簾聽政?當從吾等所請,如嘉佑故事施行?!雹萦谑?,向太后“不御殿,百司不

奏事,不立生辰節(jié)名,不遣使契丹。”⑥又如請求貶黜蔡京者雖多,但以曾布態(tài)

度最堅決,不惜觸怒向太后。元符三年十月,蔡京終于貶往外地,看似出自言官

彈劾,實則由于曾布懇請。再如如何防范蔡王趙似,曾布指出:“今日陛下于蔡

邸,尤當留意防檢,使不陷于有過之地?!辈⑻岢隽思染唧w又有效的建議。此外

,曾布一再告誡徽宗:“陛下踐祚之初,中外觀望,凡號令政事,進退人材,不

可不慎?!雹卟ⅰ皵?shù)至上前留身”,與徽宗密議朝政。韓忠彥很眼紅,只能以“

宰相自有體”,不做“又一曾子宣”⑧自慰。曾布的官職畢竟比韓

忠彥低半格,何況韓忠彥又是“簾中所信”,就施行建中之政的作用而言,至少

在向太后垂簾期間,曾肯定不如韓,但也絕非“于國事殊無可否”。此說與所謂

曾布“無震主之功而有震主之威”,①各走極端,都不足憑信。

三、亮點:求直言

曾布作為建中之政的主要參予者,多次當面奉承:“陛下踐祚之初,收用人

才,以至號令政事,深合人望?!雹诓幻庥懈韫灥履酥磷晕掖祰u之嫌,但建中

之政確有可肯定之處。徽宗這時面對嚴峻形勢,行事小心謹慎,注意樹立形象,

也辦了些實事,其目的則在于化權(quán)力為權(quán)威。他試圖給人們留下節(jié)儉、開明、愛

民、納諫的形象?;兆谡f:“禁中修造華侈太過,墻宇梁柱涂金翠毛,一如首飾

。又作太虛,華侈尤甚。”月臺是哲宗的游宴之所,徽宗“初以其華靡,詔令毀

撤?!雹鬯f:“欲用此于大宴,恐人以為太華?!庇终f:

“先帝作一小臺,財數(shù)尺,上封者甚眾,朕甚嘉之。此器已就久矣,懼人言復興

?!雹芸梢?,徽宗這時處事較慎重,尚能“懼人言”。知開封府吳居厚上奏:“

京城有妄議朝政者,當行止絕。乞增置八廂邏卒。”徽宗問:“及朕躬否?”吳

答道:“雖不敢指斥,然傳播朝廷升點,將大有更張?!被兆谡f:“如及朕躬,

容取修省。”居然允許臣民議論皇帝,并有引以為鑒之意?;兆谌绱碎_明,為吳

居厚所始料不及,他“慚謝而退”。于是,“罷增邏卒”,⑤“罷延春閣后苑宮

門親從官四十余人”,“八廂探事紹圣以后添差十六人并放罷”。⑥邏卒擾民太

甚,“士有正論則謂之‘謗譏’,民有愁嘆則謂之‘腹誹’?!雹叽伺e深得人心

,曾布頌揚道:“先朝每深懲指斥者,然殺之不能禁。陛下罷武德偵邏,然亦不

聞有狂言者,中外皆知圣德仁厚?!雹嘟Q贊說:“陛下即政之三日,一切

罷去,天下聞之,翕然歸心?!比欢皇且粫r之舉,不久“稍稍復置”。⑨徽宗

這時為民所辦實事,還有減輕百姓負擔。韓忠彥上表:“西方師老而財匱,斗米

至于千錢;北道河潰而民流,十室?guī)子诰趴铡4篥露榷嘟d,宿逋雖減而

尚困追償?!被兆诓杉{其建議,“遂數(shù)下赦令,蠲天下逋負?!雹俚珳p輕的程度

與實效究竟如何,則不知其詳。

“徽宗初政,納用讜論?!雹诮ㄖ兄牧咙c或許在于“求直言”。向太后

說:“君有爭臣,父有爭子,怎生少得!”曾布立即稱頌:“圣諭如此,天下士

民之福?!辈⒊脵C闡述開言路的重要性:“人主盛德,莫大于開廣言路,容受諫

爭。如此則人敢言,朝廷雖有闕失,無不知者?!彼€就如何開言路,提出建議

:“若以朝廷政事為是,即無可論者。既有所論,即必以朝廷所行未是。才說不

是,便以為詆毀,如此誰敢啟口?”主張不應(yīng)動輒以“詆毀”之罪,處罰言者。

向太后“深然之”。③基于上述認識,加之正逢日食,徽宗于元符三年三月,降

《日變求直言詔》。詔稱:“凡朕躬之闕失,若左右之忠邪,政令之否臧,風俗

之美惡,朝廷之德澤,有不下究,閭閻之疾苦,有不上聞,咸聽直言,毋有忌諱

?!雹転榱碎_言路,徽宗還采取了下面兩條措施。

一是慎重選用臺諫官。曾布認為:“今日先務(wù),莫如言路闕人。若此地得人

,則耳目浸廣,何所不聞?!笨墒牵芭_官六員,闕四員;諫官六員,闕五員。

”向太后說:“祖宗設(shè)言事官不錯,何可闕人如此!”“臺諫官闕人不可緩!”

元符三年三月,“詔宰臣、執(zhí)政、侍從官各舉可任臺諫官者?!雹萼u浩紹圣年間

任右正言,因上疏彈劾章惇并反對立劉氏為皇后被貶官?;兆谡f:“鄒浩敢言,

無所不論,須召還乃是。”⑥鄒浩一案得以平反,他本人及受誅連者王回等26人

均官復原職。當月,任命龔夬為殿中侍御史,陳瓘、鄒浩為左、右正言。史稱:

徽宗“方銳意圖治,進延忠鯁,庭堅與鄒浩、龔夬、江公望、常安民、任

伯雨皆在諫列,一時翕然稱得人?!雹賾?yīng)當指出,這一記載有誤?!端问贰肪?46

《常安民傳》載:“徽宗立,朝論起為諫官,曾布沮之,以提點永興軍刑獄?!?/p>

他并未到任。就臺諫官而言,還可補充豐稷、王覿、董敦逸、張舜民、陳瓘、陳

佑、陳次升、陳師錫、傅楫、吳師禮、孫諤、席旦等人。他們的議論或有迂腐、

不當、偏頗之處,但大多是些正直敢言之士。

二是下詔廢除編類局。在北宋歷史上,所謂“求直言”曾是引“蛇”出洞的

圈套。元佑年間,“詔天下實封言事,由此能言之士獻言于朝者千萬數(shù)。”紹圣

年間,“置局編類,摘取語言近似者,以為謗訕。故上書者率皆得罪。”②編類

臣僚章疏局負責編類的范圍相當廣泛,包括“元豐八年五月以來,至元佑九年四

月,臣僚章疏及申請事”。于是,“上書論及朝政者,無不除名編管,被罪者數(shù)

千人。”③徽宗即位以后,“類編之余,猶有五百余疏,繼從編類。”往事歷歷

在目,臣民勢必擔心:今日應(yīng)詔言事,明日流放嶺南的歷史會不會重演?韓忠彥

將此情對徽宗直言:“編類之令未除,則能言之士必懷疑懼。疑者疑求言之意非

誠,懼者懼如前日之獲罪。”他請求“罷其所置局”,徽宗加以采納,元符三年

四月,罷編類臣僚章疏局。至于編類局文書,徽宗稍后即向韓忠彥保證:“已焚

之矣?!笔贩Q:“中外欣欣然?!雹?/p>

何況徽宗《日變求直言詔》好話說盡,諸如“鯁論嘉謀,惟恐不聞,而行之

惟恐不及”之類,并且作出承諾:“其言可用,朕則有賞;言而失中,朕不加罪

?!雹菡l知元佑上書人,紹圣階下囚的歷史竟會重演。如今倒看歷史,完全可以

斷言,徽宗求直言,純粹是騙人。然而平心而論,這未必是徽宗預先設(shè)定的“陽

謀”。臣民畢竟太善良,極易受皇上蒙騙。他們相信徽宗的承諾,于是元佑初年

議論朝政的熱潮又再現(xiàn)于元符三年。而這正是建中之政的最為可觀之處,具體說

來則有以下三點。

一、臣民各抒己見。求直言“詔下,投匭者如織”;⑥“人人出其所長,發(fā)

其所蘊,露章抗疏,幾無虛日?!雹俸髞?,中書省在崇寧元年九月,奉

詔開列元符上書者名單,上名單者多達563名。由此也可證實,當年臣民議政,確

實蔚然成風。既然求直言,就難以定于一尊,無法輿論一律。臣民的上書既有“

詆紹圣并及熙豐之政”者,如奉議郎范柔中;也有“乞復熙寧、紹圣故事”者,

如奉議郎②鐘世美。他指責元佑:“若謂元佑改更而當,則何以致官府廢墜,財

用匱乏,京師累月冰雪,河朔連年災荒”,③未必無道理;稱頌紹圣:“哲宗振

起斯文,六七年間,天下大治,復見熙豐之盛”,未必是事實。然而所有這些,

均屬應(yīng)受尊重的“直言”,不應(yīng)區(qū)別所謂“邪正”。在傳統(tǒng)時代,這種言論多元

的局面并不常見。

二、言官彈劾大臣。當時,臺諫官既不沉默寡言,也不虛應(yīng)故事,議論朝政

的積極性很高。如左正言任伯雨“居言職,僅半載,所上一百八疏,皆系天下治

亂安危、宗廟宮禁,細故不論。”④他們的奏議以彈劾章惇及其同黨者居多。史

稱:“蔡卞罷,陳瓘之言也?!雹萜鋵崳瑓⑴c彈劾蔡卞者,還有殿中侍御史龔夬

以及任伯雨等人,因陳瓘上奏而貶官者還有安惇等人。元符三年九月,章惇失勢

后又被罷相,則是出自侍御史陳次升等人的彈劾。臺諫官為平反冤案并處罰冤案

制造者做出了自己的貢獻,但無非是帝王的耳目與工具的體現(xiàn),很難說是“獨立

言事”,并有出自“圣意”的可能。如徽宗早已擬定罷黜蔡卞,曾布說:“進退

大臣自有體。新除言事官必不久來,來必有言。若有所陳,但降出文字,則自不

能安位。”章惇及其同黨,可謂眾矢之的。彈劾章惇等人,正中徽宗下懷?;兆?/p>

這時對蔡京,至少無惡感。右司諫孫諤極論:蔡“京未去”,“賞罰未明”?;?/p>

宗斥責孫諤:“亂道!”孫諤“奮然,便欲拂衣,為眾所止”,⑥矛盾才未激化

。蔡京稍后終于被貶,徽宗總算俯從公議。

三、臺諫諫諍帝后。在傳統(tǒng)時代,臺諫官固然被定位為帝王的耳目,但其功

能畢竟還有為帝王拾遺補闕,乃至極言直諫?;兆诟矣谇笾毖?,在很大程度上是

由于剛即位,自以為無大錯,并力圖將臺諫作為打擊章惇等人的工具。章惇及其

同黨,實可稱之為建中之政的平衡點。然而這時的臺諫官多屬皇上不甚馴服的工

具,他們不時上奏勸誡乃至指責帝、后。如徽宗在做端王時,“頗好馴養(yǎng)禽獸以

供玩。及即位,猶如貂珰奉承,羅致稍廣?!雹僮笏局G江公望上奏:“從禽止少

年諸王務(wù)也”,“以天子為諸王少年之務(wù),何自輕乃爾,非萬乘取重于天下之道

也?!辈⒏嬲]道:“志荒則政怠矣?!雹诨兆诖髳偅跋っv之”。③又如“禁

辦織錦緣宮簾,為地衣”,御史中丞豐稷上疏:“仁宗衾褥用黃,服御用縑繒

,宜守家法。”徽宗“詔罷之”。④這些雖屬樹立形象的權(quán)宜之舉,但贏得了開

懷納諫的美名?;兆谝孕引埖聦m為名,將外出觀芝草,右正言陳瓘勸誡:如此,

則“天下之人將不遠萬里而獻芝草者矣”。奏疏雖然“不報”,⑤徽宗尚未動怒

。向太后卷簾后,陳瓘上疏質(zhì)問:“向宗良兄弟交通賓客,漏泄機密,陛下知乎

?皇太后知乎?”“物議籍籍,或者以謂萬機之事,黜陟差除,皇太后至今與也

。”⑥向太后因此被激怒。雖然按照北宋的制度,臺諫官可風聞言事,徽宗仍以

“言事不根”為由,將陳瓘貶官,但“密遣使賜以黃金百兩”,⑦以示出于無奈

。而向太后數(shù)日后,即“悔寤,遣中使宣諭,以非本旨,方且開解主上召還矣。

”⑧并賜度牒十道。她知錯能改,也屬不易?;兆诔踅?,豐稷等人“皆以為郊費

大,不應(yīng)于故事外妄費”,宦官則“請以黃金為大裘匣”。徽宗詢問宰執(zhí),尚書

右丞陸佃說:“大裘尚質(zhì),誠不當加飾?!被兆凇白兩雹幔⒄f:“既如是,

不作匣可也。豐稷煎炒,不可過矣。”陸佃感嘆:“使此等人在經(jīng)筵,人主豈復

有過邪!”①可見,在臺諫官的監(jiān)督下,徽宗這時尚不敢大發(fā)淫威,濫用皇權(quán)。

臺諫官敢于“煎炒”皇上,比彈劾章惇及其同黨,更可觀。

然而建中之政期間雖開言路,但不可以“廣”相稱,言論開放的程度極有限

。傳統(tǒng)時代言路的種種弊端,當時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以下三點,即是其證。

一、宰執(zhí)籠絡(luò)臺諫。按照北宋的制度,臺諫應(yīng)由皇帝“親擢”。然而事實往往是

,宰執(zhí)力圖任用私人為臺諫。當時的狀況究竟如何,侍御史陳次升深表懷疑:除

授臺諫“出于陛下之意耶?復出宰執(zhí)之意耶?”“若出宰執(zhí)進擬,則權(quán)歸大臣,

朝廷闕失,誰復擬議?”②徽宗依據(jù)知開封府吳居厚等人的反映,對曾布直言:

“新除言事官,皆卿等黨人?!雹蹍蔷雍裰f不免言過其實。但以曾布為例,他

無疑曾采取軟硬兼施的各種手段,試圖籠絡(luò)、控制臺諫。如曾布與門下侍郎李清

臣不和,他“諷江公望,使擊之,將處以諫議大夫,公望弗聽。”④

曾布自以為于監(jiān)察御史傅楫“有汲引恩,冀其助己”,但傅楫“巋然守正”。⑤

左正言任伯雨直言極諫,“大臣畏其多言,俾權(quán)給事中,密諭以少默即為真。伯

雨不聽,抗論愈力。”⑥“曾布方用事,公欲擊之。布覺,乃出公

知虢州?!雹咴歼€有更為巧妙的手段,即明升其官爵,暗解

其言職。如曾布剛拜相,“中丞豐稷欲牽臺屬論之,遂遷稷為尚書。”

⑧陳瓘改任權(quán)給事中,此官掌封駁并行使監(jiān)察權(quán),曾布試圖拉攏,“使客告以將

即真”。陳瓘察覺:“是欲以官爵相餌也?!彼粌H不為官爵所動,反而寫“一

書,論其過”。曾布“大怒”,⑨陳瓘不久即出知泰州。可見,當

時易言官、逐諫臣,曾布負有一定責任。宰執(zhí)任用私人,并非限于曾布?!皶r除

郎官五人,皆執(zhí)政姻親”,給事中龔原“悉舉駁之”。①韓忠彥“與(門下侍郎李

)清臣有連,故惟清臣言是聽”,②“出范純禮、張舜民,不使呂希純、劉安世入

朝,皆其謀也。”③只是由于曾布任宰執(zhí)時間較長,政敵不小,又是新黨中人,

因而留下的負面記載較多。

二、臺諫依附宰執(zhí)。江公望以“上不欺天,中不欺君,下不欺心”,“見各

有不同,唯不可傅會”為人生宗旨,并被徽宗稱為“名言”。④應(yīng)當承認,當時

大多數(shù)臺諫官與江公望相似,都具有較為獨立的人格。但也確有例外,如御史中

丞趙挺之“謅事曾布,出入其門,殆無虛日?!比藗儭耙云溆^望險詐”,給他取

了個綽號:“移鄉(xiāng)福建子”。⑤又如彭汝霖“以曾布薦,為秘書丞,擢殿中侍御

史,由是附布?!雹匏致爮脑贾甘?,彈劾李清臣,因而升任諫議大夫

。

三、徽宗罷逐言官。徽宗可謂葉公好龍,剛開言路便指責:臺諫“議論或過

當”。他面諭曾布:“卿等可亦說與,勿令過論?!痹己苁拦?,回答極巧妙:

“宰執(zhí)與言事官無由相見,臣無由傳達此意。”徽宗叮囑道:臺諫“多卿等所屬

,豈不令人說與?”曾布“唯唯”,⑦只得默認??梢?,北宋雖有臺諫獨立言事

的原則,⑧即使在求直言的建中之政期間也并未落到實處。然而臺諫官普遍不聽

招呼,言事反倒更尖銳。章惇等人貶官后,他們將主要矛頭指向徽宗及向太后。

徽宗終于動怒,大肆貶黜臺諫官。建中靖國元年六月,江公望當面譴責徽宗:“

陛下臨御以來,易三言官,逐七諫臣,非天下所期望?!雹崛绻f元符三年是貶

黜章惇同黨年,那么風云突變,次年即建中靖國元年則是罷免臺諫官員年。僅據(jù)

陳均《九朝編年備要》卷26記載,當年三月,解任伯雨言職;六月,解陳佑言職

;七月,江公望罷;八月,陳瓘罷;九月,傅楫罷;十一月,豐稷罷。至此,徽

宗、向太后上年選用的臺諫官幾乎全部離任。因言事受到懲處的還有太學生,如

常熟陸徽之、閬州雍孝聞等。他們在“進對”時

,“力陳時政闕失。唱第日,皆駁放?!雹儆盒⒙勝|(zhì)問:“陛下求直言,有云言

之者無罪。今詔墨猶未干,奈何以直言罪人?”“衛(wèi)士怒孝聞唐突,以拄釜撞其

頰,數(shù)齒俱落,凡直言者,盡捽出之?!雹谝蛑毖允芴幜P的太學生,還有張寅亮

等人。建中靖國元年三月,給事中上官均上奏為其鳴不平:“今被之以重罰,疑

非陛下開廣言路之意。”“必以為陛下前日許中外之人得上封事,既招其來,又

罪其言,前日賞之,今日罪之,妄意朝廷有厭言之意?!辈⒅赋觯骸熬谥背贾畾?/p>

,鉗多士之口,自此始矣。”③可見,所謂“求直言”雖是建中之政的亮點,然

而不僅亮度有限,而且一閃而過,到建中靖國元年即壽終正寢。建中之政評價再

高,也無非是曇花一現(xiàn)而已。

四、評價:小元佑

建中之政歷來受到較為一致的好評,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中道是傳統(tǒng)文化的

核心范疇,無偏無黨、執(zhí)中居中是傳統(tǒng)時代人們的理想和追求。而民間的主流傾

向又痛恨整人害人者,同情受害挨整者。章惇及其同黨害人多、整人狠,民憤極

大。民謠早已詛咒:“二蔡二惇,必定沙門,籍沒財產(chǎn),禁錮子孫”;“大惇小

惇,入地無門;大蔡小蔡,還他命債?!雹苋缃穸潭艿綉吞?,實屬大快人

心事。平反冤案,召回逐臣,深得民意。據(jù)記載,任用韓忠彥等8人的詔令剛下,

“市人雕印出賣,謂之‘快活差除’?!雹葑晕踟S以來,政局變幻莫測,新、舊

兩黨交惡,國無寧日,斗來斗去,誰也難逃挨整的惡運。人們對于黨爭,普遍感

到厭倦,而這正是建中之政的社會基礎(chǔ)之所在。從某種意義上,建中之政可稱之

為徽宗的“形象工程”。他這時較謹慎,較節(jié)儉,較畏怕“人言”,較俯從公議

,較關(guān)心民瘼,勢必一時在人們的腦海中留下較為良好的印象。張溥所說,徽宗

繼位,“一年之內(nèi),獲睹清明”,評價頗公允。不過也應(yīng)正視,徽宗后來的某些

弊政,諸如喜祥瑞、好微行、愛珍禽異獸、奇花異石乃至鉗制社會輿論、實行文

化專制之類,這時已初見端倪。豐稷上疏指責:“陛下即位未久,施德日淺,建

宮以寧神,營寺以崇孝,復置御前生活所,以供內(nèi)庭之用。”并認為徽宗有“好

修造,尚華侈,輕費用,不惜民力”①之嫌。或許應(yīng)當如是說:徽宗初政確有可

觀之處,但并不粲然。王夫之的評價似乎偏高。

建中之政的宗旨雖是:“政無新舊,唯義理是守;人無彼此,惟賢材當用。

”②然而當時人們的議論以譽元佑而非熙豐為主,貶黜者多是新黨中人,升遷者

多是舊黨中人?!笆菚r,議者往往指元佑舊臣在廷者太多?!雹鄞撕?,自徽宗退

位,直至近代,社會輿論的主流同樣是譽元佑而非熙豐,建中之政長期受到高度

評價,不足為怪。紹興八年,翰林學士胡交修在奏疏中說:“韓忠彥建

中靖國初為相,賢譽翕然,時號‘小元佑’?!雹芩卫碜跁r,名儒魏了翁評論道

:“徽宗皇帝之初,登用群賢,如任伯雨、陳瓘、龔夬、鄒浩、江公望等,凡十

三人,列之要路。……元兇鉅惡如章惇、蔡卞諸人悉疏其惡而竄徒之,天下以為

‘小仁宗’。此徽宗初志也?!雹輧煞N稱譽相比較,“小元佑”比“小仁宗”,

更能反映建中之政在一定程度上偏向舊黨的事實。其實,“仁宗”、“元佑”均

非“盛世”、“治世”。

南宋史家呂中豈止偏愛而已,實屬舊黨的傳人。與上述看法不同,他對建中

之政持否定態(tài)度。呂中說:“建中靖國有持中道之說,豈知君子之于小人,固不

當為嫉忿,然決無交和之理?!辈⑴険艚ㄖ兄安嫒?,不分善惡”,不是

“化小人而為君子”,而是“用君子以參小人”。其所謂君子、小人,無非是舊

黨、新黨的代稱。在他看來,“建中末年一變?yōu)槌鐚帯保蛟谟凇岸卟⒂茫?/p>

終于君子盡去,小人獨留?!眳沃械呐f黨偏見太深,其評論有欠公允。但他提出

的問題:建中之政何以演變?yōu)槌鐚幹??新、舊兩黨大體平衡的格局何以被打破

?確實值得思索。其實,當年舊黨人士竭力反對“君子、小人雜然并進”,①正

是促成兩黨平衡格局打破的雖然次要,但也不容忽視的因素。抿曾布記述:“上

踐祚之初,深知前日之弊,故收元佑竄斥之人。元佑之人持偏如故,凡議論于上

前,無非譽元佑而非熙豐。故上意憤郁,日厭元佑之黨?!雹陉P(guān)于建中之政,呂

中還有兩段議論,雖具啟發(fā)性,但不可盡信。

其一是:“人皆以建中靖國為更化之始時,而不知紹述之詔已下于元符之末

。而禁中之意,曾布、蔡京已知之?!雹鄣拇_,建中之政并不始于元符三年十一

月下詔改元建中靖國,崇寧之政也不始于建中靖國三年十一月下詔改元崇寧,此

前已在醞釀之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推行。據(jù)曾布記述:“自豐稷而下召還以來,

無不譽元佑而毀熙豐,故上追省憤疾,日甚一日?!被兆谠鴮υ颊f:“詆毀神

考,第一是豐稷,第二是張舜民?!辈⒍啻伪硎荆骸爸覐┥心苤鲝堩n琦,朕豈不

能主張神宗!”而“韓忠彥、李清臣等猶欲回天,眾莫不笑之?!雹懿叹┰谠?/p>

三年,任翰林學士時,“因草制,得進見,數(shù)為上言繼述事。上嘗搖手示京曰:

‘朕盡解此。獨母后之意未聽,卿姑待焉?!雹菰缭谙蛱蟠购煏r,尚書右丞

范純禮即指出:“上有涵蓄,恐徹簾后,必有所為?!庇终f:“且看祔廟后,舉

措如何,便可見矣。”⑥“祔廟”即將死者附祭于祖廟,此處是指哲宗喪事告一

段落??梢姡瑥慕ㄖ械匠鐚?,確實“涵蓄”已久,淵源有自。但呂中所說“紹述

之詔已下于元符之末”,則不可信。當時,向太后一息尚存,徽宗豈敢公然如此降

詔?當年十一月,徽宗又下改元建中靖國詔。前后兩月所降兩詔,豈不相互抵牾

?呂中此說,分明出自對元符三年十月《誡諭中外詔》的誤讀。此詔完整保存于

《宋大詔令集》中,因詔令中有“繼志述事”四字,呂中便望文生義。詔令強調(diào)

“無偏無黨,正直是與,體常用中”,譴責“曲學偏見,妄意改作,妨功撓政。

”⑦雖然所謂“曲學偏見”,主要是指舊黨中人的過激言論,但其主旨仍是建中

,并非紹述。李埴《皇宋十朝綱要》將其要點概括為;“詔自今曲學偏見,妄意

改作,規(guī)害國事者,當與眾棄之”,①大體符合原意。據(jù)記載,此詔撰寫者、翰

林學士曾肇得到的“旨令”是:“草詔戒內(nèi)外,以持大中至正之道?!被兆谟之?/p>

面補充:“只是神宗法度當固守?!钡搜圆⑽磳懭朐t令。與呂中如出一轍,誤

讀此詔者還有陳均。他在其《九朝編年備要》中,干脆將此事記述為:“下紹述

詔?!雹趯Υ耍S以周等在其《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拾補》案語中,已駁正:“其實

詔無是意?!雹?/p>

其二為:曾布“至建中之時,初知上有消朋黨之意,乃排蔡京而主元佑。及

知上有紹述之意,則排忠彥而主紹圣?!雹艽苏f較普遍,其目的無非是將

曾布描繪為一味迎合圣上的變色龍。另有一說,與此不同:“已而,布背

前議,以為熙豐之法萬世不可改,力陳紹述之說,上久不決?!雹萜涑霭l(fā)點則是

施行紹述“惡政”,本非徽宗初志,出自曾布慫恿,以印證皇帝必圣明,大臣才

奸狡這一帝政時代的荒唐邏輯。僅史實本身來說,上述兩種說法均將復雜的事情

簡單化。這時,徽宗、曾布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正如曾布所說:“可謂千載一時。

”從向太后垂簾時起,二人經(jīng)常密議朝政?!熬幻軇t失臣,臣不密則失身?!?/p>

起初,曾布擔心:“此語稍漏露,則臣實無所措身矣?!被兆诒WC:“會得!會

得!此豈可漏也?!鄙院?,曾布仍試探:“不審陛下以光等為有罪、無

罪?”徽宗答道:“莫須是有罪!”曾布說:“圣意如此,臣乃敢盡言。”“光

等詆毀神宗變亂法度,則事跡具存,豈得為無罪?”此后,二人幾乎無所不談。

曾布說:“不可輕議棄舍退縮?!被兆凇吧钊恢?,并說:“茶馬事亦

不可罷!”又說:“免役法亦不可改!”曾布補充道:“常平法不可廢!”徽宗

叮囑曾布:“此四事,且勿說與韓忠彥!”⑥二人一對一答,一唱一和,很難說

誰迎合誰、誰慫恿誰。

“人存政舉,人亡政息。”建中一變而為崇寧,其關(guān)鍵或許在于向太后之

死,韓忠彥隨即失勢,帝后共政、韓曾并相的格局轉(zhuǎn)瞬化為過眼云煙。章惇及其

同黨的覆滅,又意味著建中之政失去平衡點。而徽宗的兩位潛邸舊人徐積、傅楫

,雖具有舊黨傾向,并對徽宗有所影響,但已相繼離去。①總之,從建中走向崇

寧,原因復雜,因素較多,絕非這篇短文所能道得清、說得明,姑且就此打住。

①參看任崇岳:《宋徽宗宋欽宗》第9-26頁,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

②張溥:《歷代史論》卷8《宋史論》卷2《建中初政》,成都書房光緒二十七年

刊本。

③王夫之:《宋論》卷8《徽宗》,中華書局1964年點校本。

④參看張邦煒:《中國封建王朝興亡史·兩宋卷》第149-151頁,廣西人民出版

社1986年版。

⑤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82《書曾帖程弟跋后》,四部備要本。

⑥曾布:《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正月庚辰、二月己酉,臺灣文海出版社1979

年影印本。

①江公望:《上徽宗乞不根治蔡王之獄》,見趙汝愚編《宋朝諸臣奏議》卷32《

帝系門·宗室》,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點校本。

②關(guān)于蔡王之獄與趙諗之叛,擬另文論述。

③《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四月辛酉、三月壬辰、三月辛巳。

④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136《歷代三》,中華書局1994年點校本。

⑤王明清:《玉照新志》卷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點校本。

⑥《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二月戊戌。

⑦《宋會要輯稿》后妃1之18,中華書局1957年影印本。

①《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正月庚辰。

②《宋會要輯稿》后妃1之17。

③“莘”原作“萃”,誤,據(jù)《宋史》卷246《宗室傳三·神宗子燕王俁傳》改

。

④《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正月庚辰、二月己亥、正月丁亥。

⑤《宋大詔令集》卷14《皇太后罷同聽政詔》,中華書局

1962年點校本。

⑥《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五月丁丑、四月辛酉、六月丙申、四月戊戌、五月

癸酉。

⑦陸游:《家世舊聞》下,中華書局1993年點校本。

⑧《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二月壬戌。

①《宋史》卷464《外戚傳中·張敦禮傳》,中華書局1977年點校本。

②《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三月丙子、四月庚子、六月癸卯。

③《宋史》卷22《徽宗本紀·贊》。

④《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正月庚辰、三月甲午。

⑤《宋史》卷471《奸臣傳一·安惇傳》。

①《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四月己亥、六月癸卯。

②參看林天蔚:《北宋積弱的三種新分析》之一《四女主專政及其影響》,見《

宋史研究集》第九輯,臺灣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1977年印行。

③《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六月癸卯。

④《宋史》,卷312《王珪傳》。

⑤《宋史》,卷339《蘇轍傳》。

⑥王稱:《東都事略》,卷96《李清臣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⑦莊綽:《雞肋編》卷上,中華書局1983年點校本。

①《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五月癸酉。

②畢仲游:《西臺集》卷15《丞相儀國韓公行狀》,影印文淵閣四庫全

書本。

③參看俞兆鵬:《論所謂曾布“反對市易法”問題》,載《中國史研究》1985年

第4期;李涵:《從曾布根究市易違法案的紛爭看新黨的矛盾與問題》,載鄧廣銘

、徐規(guī)等主編《宋史研究集》,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④《宋史》卷471《奸臣傳一·曾布傳》。

⑤《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四月戊戌、己亥、丁未、乙丑。

⑥杜大珪:《名臣碑傳琬琰集》卷20《曾文肅公布傳》,影印文淵閣四

庫全書本。

①《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正月乙未。

②《西臺集》卷15《丞相儀國韓公行狀》。

③《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正月庚辰。

④《名臣碑傳琬琰集》卷20《曾文肅公布傳》。

⑤參看李華瑞:《宋夏關(guān)系史》第97-98頁,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劉建麗

:《宋代西北吐蕃研究》第245頁,甘肅文化出版社1998年版。

①陸游:《老學庵筆記·續(xù)筆》,中華書局1979年點校本。

②《宋史全文》卷14元符三年四月丁巳,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五月己卯、三月庚辰。

④朱彧:《萍洲可談》卷1,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點校本。

⑤《宋會要輯稿》后妃1之17。

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520元符三年正月庚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影印本。

⑦《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五月乙亥、正月乙未、二月己亥。

⑧《西臺集》卷15《丞相儀國韓公行狀》。

①《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六月癸卯。

②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卷11元符三年四月甲辰“韓忠彥右仆射”,中華書

局1986年校補本。

③陳均:《九朝編年備要》卷25元符三年二月“斥內(nèi)侍郝隨、劉友端”,影印文

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周煇:《清波雜志》卷2《玉盞玉卮》,中華書局1994年校注本。

⑤《九朝編年備要》卷25元符三年正月“罷增邏卒”。

⑥《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正月戊子。

⑦朱弁:《曲洧舊聞》卷2,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⑧《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二月壬戌。

⑨江公望:《論邏察》,見呂祖謙編《皇朝文鑒》卷62《奏疏》,四部叢刊本。

①《西臺集》卷15《丞相儀國韓公行狀》。

②《宋史》卷345《任伯雨傳》。

③《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三月甲午。

④《宋大詔令集》卷155《日變求直言詔》。

⑤《宋史》卷19《徽宗本紀一》。

⑥《曾公遺錄》卷9元符三年二月戊午、戊申、己未、辛酉。

①《宋史》卷346《張庭堅傳》。

②《西臺集》卷15《丞相儀國韓公行狀》。

③《九朝編年備要》卷26建中靖國元年二月“再竄章惇”。

④《西臺集》卷15《丞相儀國韓公行狀》。

⑤楊仲良:《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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