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花的櫻花林下》看日本人的成長

從《開花的櫻花林下》看日本人的成長

每年3月和4月，日本人成群結隊來到盛開的櫻花村，向盛開的櫻花樂隊致敬，并收獲了一首充滿樂趣的音樂。一夜之間驟然綻放的櫻花會在瞬間隨風飄落,形成“飄雪之勢”,何等壯觀、何等凄涼。然而,當人們陶醉于櫻花的卓卓身姿時,會忘記詢問其根源,認為櫻花的美具有與生俱來的普遍性。日本作家坂口安吾的小說《盛開的櫻花林下》(1947年)獨辟蹊徑,開門見山地指出“人們聚集在櫻花樹下喝得酩酊大醉,這是江戶以來的風景,很久以前的櫻花樹下給人以恐怖之感,無人將它看作是絕美的風景?！辈⒁詸鸦湎碌目植栏羞@一命題貫穿全文,試圖推翻櫻花之美的歷史性和傳統(tǒng)性,成為戰(zhàn)后日本文壇獨具異彩的一部小說。小說圍繞一個劫人錢財、取人性命的強壯山賊而展開情節(jié)。這個占山為王、思想混沌的男人被一過路女人的美麗所吸引,并據(jù)為己有。女人的到來給山賊帶來了人工之美,即文明這一概念。在女人的央求下,男人離開了自己的領地,步入繁華的京城。女人拿人頭做游戲,并樂此不疲。男人不斷殺人為她提供各種人頭。終于他厭煩了她有增無減的欲望,決定回到過去的世界。他和她再次回到山里,當他背著她走過一片盛開的櫻花林下時,男人把女人當作妖怪取其性命,最后自己的身體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難看出櫻花林下成為小說文本的重要符號。本文在梳理櫻花的文化史的基礎上,試以男人、女人、櫻花林這三者間的精神糾葛和相互關系為切入點,在全面考察作家的思想脈絡和時代背景的基礎上,探尋這一符號的象征意義。一、日本文化的同質(zhì)性眾所周知,櫻花雖不是日本的國花,但勝似國花。日本人有賞花的習慣,每逢櫻花盛開之時,日本人都要結伴賞花。櫻花花期很短,盛開時花團錦簇,一夜之間全部凋謝。這已經(jīng)成為日本國民性和審美觀的一種象征,支配著日本人精神生活的諸多方面。然而,這又容易使得人們忘記櫻花的歷史起源,誤以為櫻花與日本、日本人具有與生俱來的象征性。其實,日本最早的和歌集《萬葉集》(8世紀)中有許多描寫植物的詩句,其中歌詠梅花的詩多達118首,遠遠多于歌詠櫻花的40首詩而櫻花是日本固有的一種植物。上古的櫻花不是用于觀賞,而是用于百姓日常生活的占卜。日本文化的本質(zhì)是農(nóng)耕文化,櫻花的開放與凋零據(jù)說可以預測莊稼的收成。由以櫻花祈禱豐收的稻作祭祀,后來發(fā)展成為“鎮(zhèn)花祭”“安樂祭”等民間活動。因此,櫻花一開始是與日本人的土俗信仰緊密相連。然而,到了平安時代,日本宮中貴族的賞花對象逐漸由外來的梅花變成了本土的櫻花。10世紀問世的《古今和歌集》中歌詠櫻花的和歌數(shù)量遠遠超過了梅花?！罢缫郧蔡剖箯U止、大和繪、假名文字、女性文學等代表的國風文化取代唐風文化的時代趨勢所顯示的那樣”進入近代,櫻花與富士山被植入民族國家的共同體。1886年日本開始實行教科書審定制度,1892年的《小學唱歌》中“富士山巔峰萬丈,日出之國的容姿”率先將富士山變成日本國的象征。隨后,1912年評論家大町桂月明確提出櫻花“是日本國民之表象”,其原因在于“日本國民之特質(zhì),淡泊恬然,達觀慷慨,不畏生死,非個人而倚整體方顯強大”。二戰(zhàn)期間由文部省編寫的音樂教材中有一首題為《特別攻擊隊》的歌曲,其中有這一段歌詞“大東亞圣戰(zhàn),我們發(fā)誓為天皇赴死,先驅(qū)者散落,如同若櫻飄零”。在這里,櫻花成為美化侵略戰(zhàn)爭,煽動國民為天皇赴死的精神信仰符號。由以上梳理可以看出,雖然櫻花自古受到日本民眾的喜愛,但是被賦予日本國民性的象征則是近代以來出于天皇制國家建設需要才發(fā)生的事情?！氨粍?chuàng)造的傳統(tǒng)”形成同質(zhì)性國民文化,社會凝聚力得以增強,一個穩(wěn)定的共同文化和歷史紐帶的“想象的共同體”由此成為民眾政治認同的主要對象。正是在明治時期,今天最常見的“染井吉野櫻”雜交栽培成功。而日本各地賞櫻勝地的櫻花種植也主要集中在日俄戰(zhàn)爭到太平洋戰(zhàn)爭期間的40年左右。因此,近代以來日本櫻花的形象中不可避免地帶有了“主導過多次對外戰(zhàn)爭的日本近代國家主義和天皇制的龐大意識形態(tài)幻象”二、“救贖”:女性,的自我救贖小說《盛開的櫻花林下》發(fā)表于1947年6月,小說的年代設定可以推斷出是日本平安時代。小說中的男人與女人處于不同的生長環(huán)境,具有相反的價值觀。男人以山為家、與山禽猛獸為伴,女人來自京城,鐘情于梳妝打扮之事。男人以強壯為榮,女人以美貌自負。男人不懂思考,精神上處于原始的混沌狀態(tài),女人則對人工之美具有發(fā)達的審美能力。男人欲望有限,是只“容易疲倦的鳥”,女人卻欲望無邊,是只“無休止做直線飛行的鳥”。兩人的交點在于男人被女人的美麗所吸引,女人需要男人的強壯做依靠。而更為重要的是除了被吸引之外,女人的出現(xiàn)使男人意識到山外另有一片天地,女人無盡的欲望使男人認識到了自己的有限。女人的思想被鑄進了他的身體,男人逐漸完成了人格化的成長過程。在男人的眼里,女人與櫻花具有某種相似之處?！把劬Α㈧`魂自然地被女人的美吸引過去,動也不能動。但是男人感到了不安”。并且這種“不安”與他在櫻花林下的感覺極為相似。那么,文本中的女人與櫻花有何相似之處呢?女人美麗,櫻花恐怖,這兩者都令男人無法冷靜,無法直面自己。小說的關鍵部分是男人與櫻花林的三次正面接觸,最大的懸念也是這片被男人視為恐怖地帶的繁茂的櫻花林。第一次是在山賊登場之后,小說交代這個山賊是一個生性殘忍的男人,來到街道搶人衣物,傷人性命絕不手軟。隨后作者筆鋒一轉(zhuǎn),這樣的一個人來到櫻花林下也會感到恐懼,情緒為之一變。“花下沒有風卻有嗚嗚的刮風的聲音。(略)花瓣簌簌地飄落,靈魂也隨之消散,生命漸漸枯萎下去。他想閉上眼睛邊喊邊逃,而那樣必然要撞到樹上。只好睜開眼睛,所以心智更加狂亂”。山賊對這種現(xiàn)象感到奇怪,但他不習慣思考,所以將櫻花林放在了腦后。讀者也必然感到奇怪,一個從來不思考的人居然在櫻花林下悟出了“靈魂”,感到了“狂亂”。第二次走進櫻花林是山賊離山之前的一個愿望。此時他已受到女人都市文明的激烈撞擊,被擊出了驚奇感、羞恥心以及闖世界的自負心。他決定和櫻花林決一勝負,“在盛開的櫻花林中央一動不動地坐下來”?？山Y果偏偏事與愿違。“冰涼之感從四面八方涌過來。他的身體曝落在風中變得透明,四面的風嗚嗚地穿過他的身體。(略)這是何等虛空。他哭泣、掙扎、最后只有逃跑”。這里的“虛空”一詞是佛教用語,作者坂口曾入東洋大學的印度哲學系進行學習,二十一歲時開始修行,一天只有四小時睡眠的生活持續(xù)了一年半。山賊在櫻花林下悟出了“虛空”,即生命從零開始,萬物的本源都是“無”,但他無法直面這瞬間的感悟。第三次走進櫻花林成為他永遠的歸宿。男人來到京城后,開始為女人收集各種各樣的人頭。女人操縱著這些人頭,為它們安排不同的角色。京城里充滿了各種規(guī)矩和對男人的嘲笑,他感到殺人的無聊,欲望的無聊。“白天與黑夜只是無休止地交替運行,男人無法接受這一事實”。男人終于意識到自己的“有限”與女人的“無限”水火不容,“只有殺掉女人才能阻止日夜無休止的運行”。然而,“殺死女人是否意味著殺死自己?”“在空中無限高飛的鳥不正是自己嗎?”女人與自己仿佛已經(jīng)一體化,男人陷入了重重矛盾的思考困境。他決定回歸到原來的生活,最后他背著女人又踏入了盛開的櫻花林?！八蝗挥X得女人的手變涼了。他立刻緊張起來。他猛然醒悟了,原來女人是惡鬼。驟然間涼風從四面向他吹來?！边@里的描寫構成了小說的高潮。在緊張的氣氛中,經(jīng)過驚心動魄的搏斗,他擰斷了惡鬼的脖子。可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竭盡全力擰斷的是女人的脖子,女人已經(jīng)氣絕身亡。男人殺死了最愛的女人,其結果可想而知。他搖晃著女人的尸體,呼喊著,擁抱著,然而一切都是徒勞,他趴在那里痛哭起來。“那里正是櫻花林的中央。(略)他終于第一次在櫻花林下坐了下來。他可以坐到永遠,他已無家可歸”。他想拂去女人臉上的花瓣,但他把手伸向臉邊時,奇怪的事發(fā)生了。那里只有飄落的花瓣,女人的身體消失得無影無蹤。隨后他的手、身體也逐漸消失?！爸涣粝聼o盡的花瓣與冰冷的虛空”。三、b對“孤獨”的探討比坂口早一個時期的國木田獨步在反映北海道生活的《空知川的岸邊》(1902年)中寫道“我感到人不過是一個‘生存’之物,寄附在大自然的一呼一吸中。俄國詩人曾靜坐于森林中,感到死亡之影向自己逼過來,實在是這般感覺”。也許男人的感覺更加深刻,在盛開的櫻花林下他找到了永遠的歸宿。實際上坂口并不是質(zhì)疑櫻花之美的第一個作家。在他之前,梶井基次郎在《櫻花樹下》(1928年)這篇隨筆的開篇處就寫下了“櫻花樹下埋著尸體”的驚人語句。作者通過敘述者“我”的視角,將“我”的不安歸結為靠著動物和人的尸體為養(yǎng)料才得以絢麗開放的櫻花。那么,坂口筆下的櫻花林到底隱含著什么秘密?讓我們調(diào)整視線,暫時離開文本。1941年坂口發(fā)表了評論《文學的故鄉(xiāng)》,通過四個例子解釋何為文學的原點,從而闡發(fā)了獨特的文學主張。童話《小紅帽》中可愛的少女被大灰狼一口吞下,“狂言”戲劇(日本的一種戲劇形式)中將軍因為看到寺院房頂印有鬼頭圖像的瓦片像自己的妻子而哭起來,《伊勢物語》中求愛三年終于打動對方的男子在電閃雷鳴之夜痛失愛人。坂口從這些例子中體會到“被一把推開、被放逐”的感覺。坂口指出,沒有道德束縛本身就是道德,無可挽救本身就是解救。這就是文學的故鄉(xiāng),或者人的故鄉(xiāng)。1945年日本戰(zhàn)敗,日本國民的內(nèi)心同外界一樣變成廢墟。1946年坂口發(fā)表《墮落論》,為戰(zhàn)后的日本尋找出路。“人要生存,人要墮落。除此以外別無辦法”。即只有墮落到生命的起點,回到故鄉(xiāng)才能再生。坂口眼中的故鄉(xiāng)不同于常人頭腦里的故鄉(xiāng)。評論家井口時男指出,坂口所說的故鄉(xiāng)與其是治愈孤獨的地方,不如說是將人放逐在“絕對孤獨”的場所櫻花林下的秘密終于凸現(xiàn)出來了。它如同一條界線將世界分成“山”與“城”,又成為不同于兩者的異度空間。只有身處與現(xiàn)實世界的理論相悖的異度空間,男人才能做出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行為———殺死女人,因為“無可挽救本身就是解救”。這片櫻花林正是山賊得以“墮落”的“故鄉(xiāng)”,通過墮落,回到生命的本源?！皺鸦ㄏ碌拿孛苤两裾l也不知。也許是‘孤獨’。男人不必再畏懼孤獨了,他自身就是孤獨”。這正是強壯的男人以前無法面對、只有逃避的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