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語言批評法研究

《文心雕龍》語言批評法研究

文學理論家也非常重視文學作品的語言美?？偟膩碚f，美學的理想是“質的”，對文學語言的美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這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重質輕文”的傾向有關?！墩撜Z·衛(wèi)靈公》曰:“辭達而已矣”(P170),老子認為“美言不信”,《莊子·繕性》篇曰:“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P104-105)《莊子·胠篋》篇中要求“擢亂六律,鑠絕竽瑟”、“滅文章,散五彩”(P44),《韓非子·解老》篇曰:“和氏之璧,不飾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之。夫物之待飾而后行者,其質不美也?！?P97)作為構成中國文化整體兩翼之重要一翼的道家是排斥語言之美的,盡管在具體踐行的過程中可能并不如此,例如老子《道德經(jīng)》就被劉勰譽為“五千精妙”,但是在理論的層面上,道家始終是反對語言之美的。到了兩漢時期,漢大賦作為“一代之文學”非常重視語言之美,因為在漢代的時候,作家人格尚未走向獨立,統(tǒng)治者把他們當做倡優(yōu)那樣畜養(yǎng),在這種文學生態(tài)中,漢大賦只能成為統(tǒng)治者的傳聲筒,而不能成為抒寫性靈的途徑,因而漢大賦作家在很大程度上將精力用于語言雕琢,以此來獲得統(tǒng)治者的歡心,文學創(chuàng)作中語言之美在先秦基礎上逐漸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中心。到了中古時期,雖然道家思想非常盛行,但是由于重視文學、追求文辭之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時代風氣,所以中古時期道家思想的流行并沒有改變此期重文的社會潮流,相反,對文學語言之美的重視、迷戀超乎此前或者此后,因此后世批評家貶斥六朝文學為“形式主義文學”,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六朝文學對文學語言的重視。此期,追求語言之美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中心,雖然這種雕琢語言的風氣發(fā)展到極端在一定程度上可能阻礙了文學的發(fā)展,但是在古典文學初興時期,這卻是文學發(fā)展的必經(jīng)階段。這種以語言之美為中心的文學創(chuàng)作風氣主要表現(xiàn)在“愛奇”之風和追求語言修辭技巧兩個方面,而這兩個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卻是相輔相成的。中古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以語言創(chuàng)新來求變求奇的創(chuàng)作風氣很盛,《南齊書·文學傳論》曰:“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P265)《梁書·庾肩吾傳》載:“時太子與湘東王書論之曰:吾輩亦無所游賞,止事披閱,性既好文,時復短詠。雖是庸音,不能閣筆,有慚伎癢,更同故態(tài)。比見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急為闡緩。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興,正背《風》、《騷》。”(P690)指出了當時文壇“競學浮疏”的風氣。鐘嶸《詩品·序》曰:“今之士俗,斯風熾矣。裁能勝衣,甫就小學,必甘心而馳騖焉。于是庸音雜體,各為家法。至于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獨觀謂為警策,眾視終淪平鈍。次有輕蕩之徒,笑曹、劉為古拙,謂鮑照羲皇上人,謝朓今古獨步;而師鮑照終不及‘日中市朝滿’,學謝朓劣得‘黃鳥度青枝’。徒自棄于高聽,無涉于文流矣?！?P3)由此可見,南朝士俗“愛奇”之風非常盛行,而這種“愛奇”之風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方面。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愛奇”之風在《文心雕龍》中也有充分的體現(xiàn)?！妒穫鳌菲?“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蹦铣瘯r文壇“愛奇”之風盛行,致使史傳文學創(chuàng)作“訛濫”,劉勰認為這種風氣是文學創(chuàng)作之“巨蠹”,危害極大?！锻ㄗ儭菲?“搉而論之,則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澹,何則競今疏古,風味氣衰也?！眲③恼J為從先秦文學的“質”到宋初文學的“訛”,其中的原因就是“競今疏古”,追新求奇之風影響的結果。《明詩》篇曰:“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薄缎蛑尽菲?“而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追新求奇,正是“近世之所競”,這種風氣造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訛濫”的嚴重后果?！抖▌荨菲?“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辭反正為奇。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敝^當代文壇流行“率好詭巧”的風氣,文士們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往往“穿鑿取新”,而求新的具體做法則是在文體風格方面“反正”,即不遵守文體本來規(guī)范而在風格方面求奇,在語言文辭方面“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通過各種方法求奇求新。要達到語言之奇的美學效果,就要在修辭技巧上下功夫。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中曰:“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P898)鐘嶸《詩品》曰:“王元長創(chuàng)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或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P5)《南齊書·陸厥傳》曰:“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瑯邪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P898)以沈約為代表的永明詩人在總結以往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基礎上提出了“四聲八病”之說,對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押韻、聲律、對偶等語言技巧提出了嚴格要求,這些苛刻的要求有時候在沈約等規(guī)范制定者自己的詩文中也往往不能避免,以此可以見出這些形式規(guī)范之呆板苛刻。不過,以沈約為代表的永明詩人關于聲律的理論主張及其詩歌創(chuàng)作,形成了唐代律詩的開端。關于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視語言形式技巧的風氣史書記載較多,《南齊書·文學傳》曰:“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職成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唯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jīng),應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P908)鐘嶸《詩品》曰:“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詞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浸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P4)《顏氏家訓·文章》曰:“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本棄末,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P249)可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視語言形式技巧是六朝普遍的文學風氣。隨著創(chuàng)作中對語言之美的普遍追求,中古文學理論構建中也逐漸把語言之美作為文學批評的中心。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詩賦欲麗”的觀點,開在批評中重視文學語言風氣之先,因此魯迅先生說:“曹丕的時代可以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時代”(P504),就主要是針對這種重視文學語言的風氣而言的。晉代陸機在《文賦》中提出“詩緣情而綺靡”之說,“綺靡”也是指文學的語言之美。沈約作為一代文宗,也非常重視詩文語言之美,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他從“聲色”兩個維度上對詩文語言之美進行了論述:對于聲韻之美,提出了“四聲八病”之說,對中國古典律詩的形成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同時,也非常重視辭采之美,評三曹曰:“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P215)在文質兼美的前提下非常注重辭采之美。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中一方面要求詩文語言“俱五聲之音響”,具有聲韻之美,另一方面盛贊“平子之華篇”、“魏文之麗篆”,也是非常重視詩文辭采之華美的。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曰:“蓋踵其事而增華,變其本而加厲;物既有之,文亦宜然”(P329),對文采之美是相當重視的。又《文選序》曰:“若其贊論之綜緝辭采,序述之錯比文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P330)蕭統(tǒng)作為梁代文壇折衷派的代表人物,評詩論文也是非常重視辭藻之美的。蕭繹《金樓子·立言》中曰:“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微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P264)又曰:“曹子建、陸士衡,皆文士也,觀其辭致側密,事語堅明”(P340),也是辭采聲韻并重。王運熙先生指出:“三蕭則較多地肯定宋、齊的作家作品”,而且認為“三蕭從文學的語言風貌著眼”,作為當代一流的文藝理論家,王運熙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蕭子顯、蕭統(tǒng)、蕭繹文學觀的本質,這就是重視語言之美,而且王運熙先生也指出了三蕭的批評從方法論的層面來講主要是一種語言批評。劉勰繼承了齊梁時代批評家重視辭采之美的文學思想,王運熙先生認為:“《文心雕龍》下半部《聲律》以下八篇集中討論文采(修辭手段),其中《麗辭》篇講對偶,《聲律》篇講聲韻,《事類》篇講用典,此外《比興》、《夸飾》、《練字》、《隱秀》諸篇則大致上是講辭藻。它們都是討論語言之美,其中《聲律》是講語言的聲音之美,而其他篇章則都是講語言的形態(tài)色澤之美?！笨梢?《文心雕龍》中劉勰對于文學語言之美傾注了多么大的熱情。劉勰在創(chuàng)作論中倡言“為文之用心”,重點就是講如何將情感用華美流暢的語言書寫出來:《章句》講語言的安排,《練字》、《熔裁》講語言的錘煉,《聲律》講語言的用韻,《麗辭》、《比興》、《夸飾》、《事類》講語言的表現(xiàn)技巧等等,都是對語言之美的探討。在批評論中,《文心雕龍》更是形成了以語言形式為標準的批評體制。首先,他確立了以詩文語言有韻與否為標準區(qū)分文學與非文學的理念,《文心雕龍·總術》篇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睆钠湔撌鲋锌梢砸姵?以詩文語言有韻與否為標準區(qū)分文學與非文學這種理念并非劉勰獨創(chuàng),而是當時文壇的共識,逯欽立先生以為貫穿整個中古時期的“文”、“筆”之辨的核心,是作品語言的有韻與否(P312-371),是為知音之論。同時,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又以“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即以詩文語言是否為“翰藻”作為區(qū)分文學與非文學的標志。總之,此期把語言的形式層面作為文學批評的重心之所在,由此形成了以語言為中心的批評體制。其次,形成了以語言體制為標準的文體批評制度,劉勰也是此種理論的集大成者?！段男牡颀垺っ髟姟菲?“故鋪觀列代……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眲③膹脑姼枋返南到y(tǒng)檢討中認為四言句式構成的詩歌是詩之正體,五言句式構成的詩歌是詩之俗體。再次,形成了以語言特點(包括語詞思想意義和色彩特點在內)為標準的風格批評制度?！睹髟姟菲?“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币浴把艥櫋焙汀扒妍悺狈謩e概括“正體”和“流調”的風格特點,其著眼點也是在語言特點方面?！扼w性》篇中曰:“典雅者,熔式經(jīng)誥,方軌儒門者也;遠奧者,馥采典文,經(jīng)理玄宗者也;精約者,核字省句,剖析毫厘者也;顯附者,辭直義暢,切理厭心者也;繁縟者,博喻釀采,煒燁枝派者也;壯麗者,高論宏裁,卓爍異采者也;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輕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笨梢姟鞍梭w”的區(qū)分,也主要是從語言運用的特點方面去區(qū)分的?！讹L骨》篇曰:“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劉勰認為語言的“端直”是構成風骨的必要條件?！段男牡颀垺肺膶W風格論已經(jīng)形成,而論風格,劉勰是以語言特點為標準的。最后,劉勰從對歷代文學作品的批評實踐中形成了以思想內容表達效果為批評標準的語詞評價體系,《文心雕龍》一書中從語言表達效果方面對文學語言進行分類,共有25類之多,分別為:“簡言”、“正言”(《征圣》)、“富言”(《宗經(jīng)》)、“直言”(《頌贊》)、“絢言”(《祝盟》)、“慎言”、“矢言”(《銘箴》)、“典言”(《雜文》)、“隱言”、“莠言”(《諧隱》)、“讕言”、“深言”(《諸子》)、“詭言”(《封禪》)、“嘉言”、“躁言”、“讜言”(《奏啟》)、“淺言”(《書記》)、“壯言”(《定勢》)、“美言”(《情采》)、“精言”、“雅言”(《夸飾》)、“淳言”(《隱秀》)、“約言”、“巧言”(《物色》)、“輕言”(《知音》)。如此細密的語言運用效果評價體系是以語言為中心的批評方法成熟的標志。另一方面,劉勰又對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中過分雕琢語言的創(chuàng)作風氣進行了批判?！尔愞o》篇曰:“至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lián)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指出了魏晉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中刻意雕章琢句的不良風氣?！冻唐鳌菲?“而近代詞人,務華棄實?！睘榱耸棺约旱脑娢木哂小叭A美”的藝術效果,因而不重視思想內容之“實”,形式技巧為“近代詞人”之特別重視?！段锷菲?“自近代以來,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故能瞻言而見貌,即字而知時也。”在重視形式技巧的風氣下,六朝文士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重視“形似”而不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