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小說中的悲劇主題

路遙小說中的悲劇主題

魯迅說，悲劇就是破壞價值。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人天生有破壞的本能和欲望,悲劇的毀滅性恰好能激發(fā)人們意識中最真誠的情感。作為中國當代文壇上公認的平民作家,路遙在他的一系列小說中都始終不變的表現了悲劇這一主題。(1)他短暫的人生,坎坷的人生經歷,實際上是這一充滿悲劇濃煙的平凡的生活的真實寫照。相比上世紀80年代以后日益興旺的都市題材小說,路遙的具有濃厚黃土地味道的小說,很真實的切近中國彼時的社會現實。他的小說很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廣大農民和他們的子女的生存狀態(tài)、心理狀態(tài)。(2)都市社會的發(fā)展是以對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壓迫為代價的,這一點沈從文早就在他的湘西系列小說中有生動的描述了,可憐的是,都市對鄉(xiāng)村的壓迫到現在都未能結束,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未完成之前,這種壓迫始終都不會結束,而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從鴉片戰(zhàn)爭到現在,人們還很難看到它終結的跡象。凡是熟悉農村生活和農民的人,都會被路遙的小說感動,和同是陜西作家的賈平凹、陳忠實相比,路遙的小說更接近底層生活,他筆下的人物,都有活生生的原形。他正是站在平民的立場,挖掘平凡世界的喜與痛,表現平凡世界的卑微和崇高,這使得他在一代代具有農民背景的讀者中享有崇高的聲譽。(3)從整個中國現當代文壇的背景看,還沒有一個像路遙這樣,站在平民立場,代表農民話語權的作家。中國幾千年的宗法制的小農社會形成的深厚的文化積淀,沒有哪一點不是和農民的生存緊密相連的,都市文明的發(fā)展也始終是從鄉(xiāng)村的土壤中汲取營養(yǎng)的。路遙的小說中的悲劇,始終是以農民在歷史進程中的命運為主題的。愛情是人類生活中最美好的情感。但是平凡世界里的愛情,總是充滿了現實困頓的磕磕絆絆。真誠的愛情,往往要經受人們潛意識中的悲劇宿命的磨難,最后幸存的愛情幾乎成了一種理想。短暫的美好和永恒的苦難相比,甜顯得那么奢侈,正如沈從文先生說的,美麗的總留下憂傷。從古到今,中國農民的生存狀態(tài)始終處于底層,生存的壓力更顯得愛情力量的單薄,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千百年來,悲劇情結一直是中國底層民眾愛情揮之不去的宿命。我想討論的正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里的悲劇愛情。在這部三卷本的巨著中,路遙緊緊抓住歷史的進程,愛情始終在歷史的波浪中顛簸。但是整部小說中,除了孫蘭香和吳仲平的愛情,作者寄予了一點模糊的希望以外,其他的一律粉碎在了平凡世界的塵世波浪中。孫少平、孫少安兄弟是典型的農民的子弟,從個人能力和個人修養(yǎng)方面講,他們絲毫不比任何城市子弟遜色,但是出身和環(huán)境的制約,使得他們始終逃離不了農民的生存軌跡,他們都是至誠至信之人,都有過純真的愛情,但是結果都是一樣的令人憂傷。孫少安和孫少平代表的是中國農民子弟的兩種命運歸宿。(4)少安13歲開始在黃土地上開始自己的奮斗歷程,骨子里從此永遠刻下了所有農民都會有的保守,他離不開土地,他的奮斗也始終以雙水村為中心,他的奮斗也始終以改善一家的生存,提高一家的聲望,改寫世代受辱的歷史為目標的。他和潤葉從小青梅竹馬,內心的依賴雖然沒有挑明,但是愛情卻隨著歲月的流逝在悄悄生長。在潤葉向他表白以后,他首先考慮的是兩家的條件的懸殊和兩人身份的差距,他是愛潤葉的,但是他的破爛的家境,迫使他不得不選擇逃避,他的自卑和對潤葉的真誠的愛,使得他考慮更多的是這份愛對潤葉未來生活的影響。在心靈的極度苦悶之后,他從山西帶回了自己日后充滿依賴的妻子秀蓮。他在經歷了和潤葉的痛之后,在秀蓮身上找到了情感的歸宿。從結婚到承包磚瓦廠,到辦村小學,秀蓮始終是他的精神依托和強力后盾。我們撇開女方娘家在孫少安事業(yè)幾個最關鍵的時期的援助,主要考察他們之間的愛情。秀蓮的這炙熱的愛,慢慢暖了少安的心,秀蓮對少安一家的照顧使少安很欣慰,她的勤勞和樸實,使少安一步步擺了困境。(5)但是就在我們?yōu)檫@樣恩愛和睦的兩口和他們充滿希望的事業(yè)高興的時候,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的秀蓮卻患了肝癌,這實際上是對秀蓮和少安深厚愛情的死亡宣判,這種愛,日后只會伴隨著深深的傷痛,而不能廝守的愛情,本身就是悲劇。孫少平走的是和大哥決然不同的農民子弟的另一條路。中國現代歷史上那段最灰暗的時期,正是他成長的黃金時期。在饑餓和家庭困頓的夾縫中奮斗的他,在學業(yè)上無疑是出色的。但是兩個焦黑的高粱面膜透露的窘迫,始終伴隨著他的高中生活。他和郝紅梅之間的好感,是一種建立在彼此孤獨的基礎上的惺惺相惜。這種青春期的愛情的懵懂反映,也被現實的功利因素所摧毀,地主家庭出生的郝紅梅,根本不可能給孫少平這樣的農民子弟什么機會。在經歷了人生階段的第一次失戀后,他的高中生活也結束了,他必須接受那個一直等待著他的現實。他回到了雙水村,開始了和黃土地的正式的親密接觸。(6)孫少平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和田曉霞的那段感情。和曉霞在一起的黃金時期,正是他獨自離家,在黃原攬工的時候,那是孫少平人生的煉獄階段。帶著農村子弟特有的倔強和對命運的不屈,他作為一個苦力在城鎮(zhèn)棲息下來。他沒有因為出身的卑微和處境的困頓,喪失對理想的追求,他對書的渴求,對精神的追求,遠遠勝過了他對金錢的渴望。這些可貴的精神,是他和田曉霞愛情的基礎,同樣是一個不在乎門第觀念的積極的年輕人,田曉霞和孫少平的愛情就這樣在彼此理解的過程中日益深厚起來。他們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都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但是他們之間的愛情是真誠的。孫少平去煤礦以后,田曉霞也成了省報的記者。這樣兩個人的差距更大了,但是他們的感情卻更深了。曉霞幾次去煤礦找少平,那種體貼閃亮著愛情溫暖的光輝。但是一場無情的洪水和一個落水兒童的偶然,把這段美好的感情擊得粉碎。善良的曉霞就那樣突然終結了自己的生命,孫少平的愛情的天空轟然倒塌,伴隨而來的是撕心裂肺的傷痛和無休無止的黑暗。在師傅遇難以后,孫少平的男子漢精神得到了升華,他開始成熟起來。他冒著生命危險救師兄,在臉上留下了疤痕,他果敢的從金秀的熱情中離開,回到了惠英嫂身邊。以后的生活,不再是充滿激情的戀愛,而是按部就班的人生的平凡日子。他對曉霞的感情,永遠會是他生命中的慘痛的遺憾,他挑起了師傅的擔子,但這是他在愛情理想破滅后對現實的最好的妥協(xié)。潤葉是這部小說中另一個賢惠善良的女人。他一直深深地愛著少安,就是在少安結婚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不能從感情的泥沼中走出來。一方面是李向前一家的熱情進攻,另一方面是自己對少安的癡情的不可自拔。這種愛情的煎熬,在她和李向前結婚之后的幾年內一直沒有結束。她被動選擇了自己的婚姻,同時也踏進了一個充滿內心矛盾和失意的世界。在向前發(fā)生車禍之后,她才死了那份青春的癡情,默默回到了丈夫的身邊,在以后的生活中,她逐漸找到了平平淡淡的幸福,但是這種幸福已經蒙上了不幸的影子。丈夫的殘廢,始終是這段遲來的愛情的陰影,這種不便在平凡的生活中不斷涌起波浪,顯得平凡世界里的愛情的可憐。平凡世界里,只有金波的愛情,充滿了苦澀的浪漫主義味道。他一直深深愛著的藏族姑娘,是他生命中一段迷迷幻幻的夢,也是他內心揮之不去的愁緒的根源。他和女孩的愛情充滿了異域情調,雖然最后他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復員以后,他不遠萬里去青海尋找那個女孩,但是事過境遷,當年的那段青色的愛情,早已進在歲月的流逝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這份柏拉圖的精神愛戀,最后還是在時空的隔絕中,走向了悲劇的結局。郝紅梅在手帕事件之后,與顧養(yǎng)民的感情也走到了終點。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她只能走哪條傳統(tǒng)農村女人的必經之路,開始了卑微的農民生活,嫁夫生子。但是就是這樣的一種生活,她也無力把握。男人的意外亡故,使這個外鄉(xiāng)寡婦的生活更加艱難了。田潤生的出現,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希望,雖然最后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但是家庭的阻力,此前的種種不幸更顯得這種來之不易的婚姻的悲哀。幸福只是苦痛中熬出的花而已。杜麗麗和武惠良的愛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是深受人們羨慕的。他們的家庭出身都很優(yōu)越,受到的教育和工作都很好,一路恩愛的走到了婚姻的殿堂。但是在激烈變化的社會浪潮中,杜麗麗的思想發(fā)生了形而上的變化,她和作家的婚外戀,把她和武惠良的愛情引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淵。導致最后兩人的分手的原因,純粹是精神上的分離。就是這樣條件優(yōu)越,生活安逸的兩個人的愛情,結局也是如此的令人遺憾。再說說少平師傅和惠英嫂的愛情。他們在煤礦建立了溫馨的家庭,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雖然煤礦的工人很辛苦,但是一家人的生活還是充滿了幸福。可是這一切都在一場意外的災難中支離破碎了。丈夫的死,完全摧毀了惠英嫂的意志,也使這個小家庭昔日的幸福蕩然無存。這些平世界里的愛情悲劇,使這些處在社會底層的民眾的生活顯得那么的悲哀?！奥愤b的小說里,在強烈的時代氣息和歷史變革的激流中,在那些背負著沉重的生活并創(chuàng)造新生活的普通人身上,蘊含著沉郁的悲劇色調?！?7)這些平凡的人,在歷史變革的大潮中,都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愛情只是他們悲劇的一個方面。生活是殘酷的,而卑微現實中的愛情,總是留下很長很長的遺憾。他們在和冥冥中的宿命作斗爭的時候,命運的手已經把他們的未來指向了一個固定的方向。從孫少安孫少平兄弟身上,我們很清晰地看到了兩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子弟,在努力擺脫悲劇宿命的奮斗路途上所作的努力和掙扎。他們的愛情,都在殘酷的現實中化成了泡影。再刻骨銘心的愛情,在平凡生活的油鹽醬醋中,都會轉變成一種人生的軌跡,沉淪也好,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