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生《尚書大傳》補考

伏生《尚書大傳》補考

在西漢早期的儒家中，《伏生史記》是一部影響深遠的著作。本文擬通過前人尤其是清代經(jīng)學家陳壽祺的輯校本,以窺其大略,從中認識伏生的某些思想,為西漢前期儒學的研討提供補益。一、伏生已年其是鄉(xiāng)里人,其所傳《尚書》的數(shù)量為西漢《尚書》的一十九篇。對于西漢用藥《尚書》西漢儒學最早的傳授者,是一批經(jīng)秦焚書坑儒后幸存下來的儒學遺老。其中最著名的當推叔孫通、浮丘伯、伏生三人。但叔孫通、浮丘伯都無著述流傳下來,唯有伏生有《尚書大傳》,由此可見其人其書在西漢初期儒學研究中所具的獨特意義。伏生名勝,字子賤①1。他的事跡主要見于《史記·儒林傳》:伏生者,濟南人也,故為秦博士。孝文帝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時,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詔太常使掌故晁錯往受之。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齊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諸山東大師無不涉《尚書》以教矣。伏生教濟南張生及歐陽生。《漢書·儒林傳》、《晁錯傳》等所言基本一致。根據(jù)這些材料可以作出如下有關(guān)伏生的看法。在秦王朝,伏生曾為博士官,從他壁藏《尚書》,漢初又以《尚書》為教來推測,他應是以精通《尚書》而擔任博士官的。后來,因焚書坑儒的原因,他逃回了老家山東濟南,并在家中墻壁里埋藏了《尚書》②2。從文帝征伏生時他已是年已九十余推測,若文帝是在即位四年內(nèi)征伏生的,則伏生在高祖元年時,已是六十余歲的高齡了。司馬遷講,漢高祖“未暇遑庠序之事也”③3。至孝惠帝四年三月,才詔下“除挾書律”④4,廢除秦朝”敢有挾書者族”的法令⑤5。這時的伏生已年近八十,時距漢高祖元年已有十五年之久了。只有在廢除挾書律之后,伏生才敢于從墻壁中翻出所藏的《尚書》,用以教授弟子。而此時距秦始皇焚書坑儒有二十二年的時間,若伏生壁藏《尚書》是在焚書坑儒后二年內(nèi)所為,壁藏《尚書》的時間至少有二十年的時期,伏生藏《書》時年齡至少應接近六十歲。伏生所藏《尚書》的準確篇數(shù)已不可考,從“亡數(shù)十篇,獨得二十九篇”來看,應有相當數(shù)量,至少多出孔氏《古文尚書》的數(shù)量。因孔安國所得《古文尚書》,僅比伏生所得二十九篇多十六篇,共為四十五篇。而秦漢儒家多言,孔子刪定《尚書》為百篇,若此說有據(jù),伏生在秦時壁藏的《尚書》就應該是這個本子。⑥6雖然伏生所傳的《尚書》二十九篇,并非完本,卻成為漢代《尚書》的通行本。漢代今文《尚書》的歐陽、大夏侯、小夏侯三派,都一一本于伏生所傳《尚書》,而至整個漢代《古文尚書》都沒有得到通行。在這個意義上講,沒有伏生及其所傳《尚書》,就沒有漢代經(jīng)學中的《尚書》學。伏生是漢代《尚書》學的開創(chuàng)者,這是不可否認的。《尚書大傳》不見于《漢書·藝文志》。但班固在六藝略《尚書》略中,有《傳》四十一篇,緊接《經(jīng)》二十九卷之后,在《傳》四十一篇后列歐陽章句、大小夏侯章句,從這一排列順序來看,《傳》四十一篇應是先師解經(jīng)之作,較西漢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章句為先;又從歐陽、大小夏侯之作稱為章句,劉向、許商所著稱之為記來看,四十一篇的《傳》應是解《尚書》的較早著作。先有經(jīng),后有傳,其后才有章句、記之類,然后才有箋注疏,這是儒學、經(jīng)學的通例。因此,前賢都認定這《傳》四十一篇,就是伏生的《尚書大傳》。東漢大儒鄭玄首為《尚書大傳》作注,并在序中說:(伏)生終后,數(shù)子(指張生、歐陽生)各論所聞,以己意彌縫其闕,別作章句,又特撰大義,因經(jīng)屬指,名之曰《大傳》。劉子政校書,得而上之,凡四十一篇。這正與《漢書·藝文志》所言四十一篇相吻合。但劉向校書時已名《大傳》,不知本劉氏《七略》而成的《藝文志》為何去掉大字,僅徑稱傳四十一篇。然而,至少到鄭玄時,又恢復了《大傳》之名,并一直沿襲到今天。根據(jù)鄭玄的說法,《尚書大傳》是張生、歐陽生等人所著。而《隋書·經(jīng)籍志》、《經(jīng)典釋文》等后來的著述,都說是伏生所作。這二種說法其實是可以統(tǒng)一的,書中的思想是伏生的,但據(jù)以成書的又是伏生的弟子們。這正如《論語》是孔子的弟子們所編纂,但卻是孔子言行的反映一樣。因而,《尚書大傳》即使為張生等所撰師說,說它是伏生之書,作為研討伏生的材料,至少是大致不差的。從其書的內(nèi)容與文句來看,該書也與伏生的時代相吻合。陳壽祺在《尚書大傳定本》中說:“其文辭爾雅深厚,最近大、小《戴記》七十子之徒所說,非漢諸儒傳訓之所能及也?！薄端膸烊珪嵋贩Q:“其文或說《尚書》,或不說《尚書》,大抵如《(韓)詩外傳》、《春秋繁露》,與經(jīng)義在離合之間,而古訓舊典往往而在,所謂六藝之支流也?！眱烧f雖稍有參差,但都認為其書保留著先秦的古訓舊典,文辭接近《禮記》諸篇,體例與韓嬰、董仲舒的著述相類,據(jù)此可以認為其書絕不會晚于董、韓的著作,將它作為與董、韓年代接近而稍早的伏生的著述,或是反映伏生思想的史料,從此角度來看也是可以成立的。二、現(xiàn)行思想以政治為核心《尚書》是記敘古代歷史政治的經(jīng)典,《大傳》借訓解其書而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亦以政治為核心。因此,《大傳》的基本思想可視為由漢初伏生所傳述,主要是晚周以來儒家政治觀的體現(xiàn),故其書的精神風貌多近孟、荀,而與漢儒的氣象有著較大的區(qū)別。(一)德治的根本特征仁是孔子思想中最重要的觀念?？鬃又v仁總是與禮相連,他有“克己復禮為仁”的名言。仁與禮在一定意義上是相通的,仁是禮的內(nèi)在要求,禮是仁的外在規(guī)范表現(xiàn)。孟子重心性,并由以發(fā)展出了他的仁政學說;荀子重王教,故特別強調(diào)禮的作用,在政治學的不同方向發(fā)展了孔子的學說?！洞髠鳌芬匀蕿楸镜牡轮斡^則帶有明顯吸收孟、荀之說的特點,既講仁,又講禮,二者都包容其中?！洞髠鳌氛J為,古代統(tǒng)治是以義作為上下隸屬的紐帶的:古者圭必有冒,言下必有冒不敢專達也。天子執(zhí)冒以朝諸侯,見則覆之,故冒、圭者天子所與諸侯為瑞也。瑞也者,屬也,無過行者得復其圭,以歸其國;有過行者留其圭,能改過者,復其圭。三年不復,少黜以爵;六年圭不復,少黜以地;九年圭不復,而地畢。此所謂諸侯朝于天子也,義則見屬,不義則不見屬。⑦7在這里,顯然是以天子有義為前提的。如天子無義,就不會有“義則見屬”的行事準則。義與仁相連,一切合于仁的言行皆可稱之為義,因此,“義則見屬”的天子諸侯的連結(jié)紐帶,實是指天子、諸侯的政治統(tǒng)治貫穿著仁義這一共通的準則。違反這一通則,就要受到懲罰。天子判定諸侯是否有義,要通過親自詢察,從多方面來認定:見諸侯問百年,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俗,命市納賈以觀民好惡。山川神祗有不舉者為不敬,不敬者削以地;宗廟有順者為不孝,不孝者黜以爵;變禮易樂為不從,不從者君流;改衣服制度為叛,叛者君討。百年喻通曉事理的老年人,大師是職掌禮樂的官員,賈是從事貨物買賣的商人,天子通過他們考察諸侯治國的情況。從不孝者僅減其爵位,不敬神祗則削其地來看,這是以神祗的地位高于祖宗;至以變易禮樂、改衣服制度就要受到流放、討伐,則表明儒家所言德治,以禮樂制度為大要,仁義的道德在禮樂制度面前,只能是輔助的。德治的以仁為本并不是真正的以道德的仁義推及于政治,而是以禮樂制度的政治原則為根本的。道德的仁義與否不在其自身,而是以合于禮樂制度為其準則的。因而,不孝這一極不仁義的行為只會受到降職的處分,而改禮樂制度就要受到極其嚴厲的懲治。這應該說是儒家德治觀的一個根本特征,亦是儒學德治講仁義為本,又以政治壓倒道德的一個矛盾。這個矛盾在宋學中發(fā)展到極至,一方面以“仁義禮智信”為最高的天理,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臣下的絕對服從君上,而無絲毫天理可言。儒家德治學說中道德與政治的矛盾是自《大傳》開始突現(xiàn)的。在這之先,孔子的孝悌為人之本,乃至《大學》“修齊治平”之說,都強調(diào)以道德為本,推及政治,方有仁政,但《大傳》開始講:“古者帝王必立大學小學,使王太子、王子、群后之子,以及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十有三年始入小學,見小節(jié)焉,踐小義焉;年二十入大學,見大節(jié)焉,踐大義焉。故入小學知父子之道,長幼之序;入大學,知君臣之義,上下之位?！币跃贾x為大義,父子之道為小義,前者是政治,后者是道德,道德低于政治,而非推及政治,這是儒家德治學說值得注意的歷史變化?！洞髠鳌诽岢?古代為表彰有仁德的諸侯、庶民,天子特別在政治上設立“命諸侯”、“命民”的榜樣人物,給予特別的政治特權(quán),以示嘉獎。“命諸侯得專征者,鄰國有臣弒其君,孽伐其宗者,雖弗請于天子,而征之可也。”征伐本是天子的權(quán)利,但命諸侯在特別重大的情勢下,可不經(jīng)請示,而代行天子征伐之權(quán)。命民則享有一般庶民所不能享有的榮譽:古之帝王,必有命民,能敬長矜孤,取舍好讓者命于君,然后得乘飾車、駢馬,衣文錦,未有命者不得衣,不得乘,乘衣者有罰。古代乘車馬、衣服飾,有著嚴格的等級區(qū)分,庶民是不能乘飾車駢馬,衣有文彩的錦織品的,只有受到帝王所嘉獎的命民,才可享有這一特權(quán),這在古代是莫大的榮耀?！洞髠鳌返拿T侯、命民的形象,是古代推行以仁為本的德治政治的現(xiàn)實人格榜樣。是否能行德治,這里面有個唐與苗之分,中國與吳越之分?！洞髠鳌氛f:“唐虞象刑而民不敢犯,苗民用刑而民興相漸。唐虞之象刑……而反于禮?！睍杏纸杩鬃又谡f,吳越男女無別,因其無禮,故雖刑重而不勝;中國內(nèi)外有別,在于有禮。這就肯定了以禮治國的德治,帶有政治上的先進性、文明性。在《大傳》看來,周在奪取天下前及其以后一段時期,真是以仁為本的德治典范。文王時期,周國的禮治文明引來了一批賢才志士;虞人、芮人往質(zhì)于文王,見到周人禮讓的風氣,而自感慚愧,各自推讓爭奪的田地。武王承其父志,在奪取天下時,采納周公的意見,確立了以仁治天下的大政方針。武王與紂戰(zhàn)于牧之野,紂之卒輻分紂之車,瓦裂紂之甲,魚鱗下賀乎武王。紂死,武王皇皇,若天下未定。召太公而問曰:“入殷奈何?”太公曰:“臣聞之也,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不愛人者及其旨余,何如?”武王曰:“不可。”周公趨而進曰:“臣聞之也,各安其宅,各田其田,毋故毋私,惟仁之親,何如?”武王曠乎若天下已定,遂入殷。武王采取仁治天下的政策,得到萬民的擁戴,天下很快從戰(zhàn)亂中得到了安定。故《大傳》稱頌說:“周人以仁接民,而天下莫不仁,故曰大矣?！币匀蕿楸镜牡轮?并不排除刑的作用。故《大傳》講唐堯虞舜之時也有象刑,并借孔子之口一再說明刑的必不可少,但是,刑相對禮來說只能是第二位的。在《大傳》看來,古代的政治就是先禮后刑,而今的政治是無禮而刑,這是古今政治的根本區(qū)別,也是古代政治刑省、而今政治刑繁的根本原由所在?！洞髠鳌凡⒔杩鬃又?說以仁為本的德治僅存在于古代社會,而今社會是無禮而刑的世道,實是對春秋以來迄漢初社會禮崩樂壞、諸侯力爭的曲折反映,帶有對現(xiàn)實政治的批判精神。(二)賢才共治與人君共治以仁為本的德治是《大傳》所肯定的政治原則,賢人共治則是實施這一原則的人才保障。《大傳》認為,通行德治的古代是一個賢人共治的時代:古者天子必有四鄰,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輔,右曰弼。天子中立而聽朝,則四圣對維之,是以慮無失計,舉無過事。故《書》曰:“欽四鄰?！贝酥^也。四鄰就是四位主要大臣。他們輔助天子治理國家,并各有職責:“天子有問無以對,責之疑;可志而不志,責之丞;可正而不正,責之輔;可揚而不揚,責之弼?！痹谒泥彽妮o佐下,天子“慮無失計,舉無過事”,保證了德治的實施。這與秦漢以來天子與臣僚的關(guān)系有很大的不同。為了保障賢人參政,古代天子要求諸侯三年一次向中央選拔人才,稱之為“貢士”:古者諸侯之于天子也,三年一貢士。天子命與諸侯輔助為政,所以通賢共治,示不獨專,重民之至。大國舉三人,次國舉二人,小國舉一人。一適謂之攸好,再適謂之賢賢,三適謂之有功。諸侯向天子推舉賢才有功者,就可被天子封為命諸侯,取得賞賜和專征的特權(quán)。如果連續(xù)三次推舉不出賢才,就會被取消諸侯的封號,降為庶民。與獎懲相連的這一套貢士制度,保證了將各地的優(yōu)秀賢才選拔到中央,與天子一起治理國家。這也表明,賢才的選拔是不拘地域的,從而,使賢才的選拔具有較大的廣泛性。由于有賢才共治,古代君主治理國家就輕而易舉?！洞髠鳌氛f:“子曰:‘參,女以為明主為勞乎?昔者舜左禹而右白本白本陶,不下席而天下治。”舜是如此,其他古代明主無不是垂拱而治。雖然這一說法不免理想化,但同時說明了古代社會治理相對簡單這一事實。而賢才是否能與人君共治,又取決于人君是否能尊敬賢才。周公深明此理,不僅以身作則,還在他兒子伯禽封于魯時,將此理諄諄告誡伯禽:伯禽封于魯。周公曰:“于乎!吾與女族論。吾,文王之為子也,武王之為弟也,今王之為叔父也。吾于天下,豈卑賤也。豈乏士也!所執(zhí)質(zhì)而見者十二,委質(zhì)而相見者三十,其未執(zhí)質(zhì)之士百。我欲盡智得情者千人,而吾僅得三人焉,以正吾身,以定天下。是以敬其見者,則隱者出矣。謹諸,乃以魯而驕人,可哉!尸祿之士,猶不可驕也;正身之士,去貴而為賤,去富而為貧,面目驟黑,而不失其所是,以文不滅、章不敗也。慎諸女,乃以魯國而驕,豈可哉!周公反復訓誡伯禽,一定要謹慎地尊敬賢士,千萬不能以魯國國君的身份去驕視賢才,否則,就得不到賢才的輔助。然而,并不能保證人君都是賢圣。如果人君發(fā)生了問題,為保證賢人共治的繼續(xù),《大傳》提出了兩種解決辦法。一是禪讓,這是在人君繼承人發(fā)生問題時,所采取的一種和平解決方式。最著名的事例當推堯禪位于舜的例子,即堯原本以兒子丹朱為繼承人,但發(fā)現(xiàn)丹朱不是賢人,就將天子之位禪讓給了舜。對禪讓以保證賢人共治的方式,古代有一共識為基礎,這就是借舜、湯之口所說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人君不能將天下象個人私產(chǎn)一樣隨意讓兒子繼承,而應該在大眾之中選拔賢才來繼任。所以,《大傳》盛贊堯舜禪讓,給予極高稱頌。二是人君昏庸無道,就得采用征伐的戰(zhàn)爭手段,推翻人君的暴政,讓賢人來擔當大任,恢復賢才共治的政局?；杈某霈F(xiàn)代不乏人,而昏君的統(tǒng)治使人民遭受到巨大的苦難,所以,用戰(zhàn)爭推翻昏君,誅殺或放逐昏君,也受到《大傳》的充分肯定。如夏末的桀、商末的紂,被湯、文武所討伐,而由湯、武出來做天子,重新實行賢人共治的德治?！洞髠鳌芳瘸浞仲澝缊蛩炊U讓,又高度肯定湯武革命,這是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