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前期樂官考

西周前期樂官考

周清時期的官方音樂服務(wù)體系是王朝音樂服務(wù)體系和官方服務(wù)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古代音樂發(fā)展史的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此前已有學(xué)者作過探討,2但由于所據(jù)的史料主要出自《周禮》,這就產(chǎn)生了不少問題。因為《周禮》記載的是西周中后期以至東周的職官制度,西周前期官制(包括樂官制度)則不能完全依據(jù)此書。因此,昔日的探討多未能弄清西周前期樂官制度的具體情況,當然也難以弄清當時樂制與之前的殷人樂制及之后的《周禮》樂制之間的沿革關(guān)系。有鑒于此,本文擬利用傳統(tǒng)文獻和考古文物這兩方面的材料對西周前期樂官制度再作一番探討,以祈對音樂史、官制史研究有所補闕焉。一“考古文物材料”是“周研究兩周時期的職官制度(包括樂官制度),肯定離不開十三經(jīng)之一的《周禮》,但正如劉起釪先生所指出的:《周禮》一書是承自西周中、后期的至春秋時期周、魯、衛(wèi)、鄭仍在實行的官制的匯編。在匯編中作了整理加工,所以排列得那么整齊。［1］652－653由此可見,《周禮》一書最多只能視為西周中后期至春秋時期周王朝及姬姓諸侯官制的反映,研究西周前期職官制度乃至樂官制度時則難以作準。另外,張亞初、劉雨二先生也曾指出:可以說《周禮》六官的體系與西周中晚期金文中的官制體系大體是相近的,二者雖有名稱及層次的不同,但其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則是很鮮明的?！吨芏Y》的作者在編書時一定是借鑒或參照了西周中晚期的職官系統(tǒng),并吸取了其中對他有用的東西。［2］141由于該書成書的年代較晚,而且它又是戰(zhàn)國以后古代政治家理想化的政治藍圖,因此,它不是也不可能是西周職官情況的真實記錄。它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保留和相當曲折地反映西周職官的情況。從而,就決定了這樣一種事實:完全信從和依據(jù)《周禮》來談?wù)摵脱芯课髦苈毠?其基礎(chǔ)是不牢靠的。［2］1張、劉二位先生所針對的也是同一個問題。那么研究西周前期的樂官制度到底依據(jù)什么樣的材料才比較可靠呢?竊以為,應(yīng)以“考古文物材料”與“傳統(tǒng)文獻材料”相互參照的做法較為穩(wěn)妥,前者如金文、陶文之類,后者如《逸周書》、《尚書》、《詩經(jīng)》、《周禮》、《儀禮》之類。只有在研究西周中后期至東周樂官制度時,才適宜以《周禮》作為主要依據(jù),并輔助性利用其他材料。除了研究材料有所限制外,對“西周前期”這一時段也應(yīng)作出具體的限定。如所周知,西周一共有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共王、懿王、孝王、夷王、厲王、宣王、幽王等十二位君主;目前學(xué)術(shù)界一般把穆王以后,共王、懿王、孝王、夷王等四王在位的時間稱為“西周中期”;因此,所謂“西周前期”便應(yīng)限定在共王之前的武王、周公、成王、康王、昭王、穆王等六代,約公元前11世紀中期至公元前922年左右。接下來,擬先討論“考古文物材料”中的西周前期樂官。在西周后期厲王時鑄的《大克鼎》中有“易女史小臣霝龠鼓鐘”的銘文,［3］260而同是厲王時鑄的《散氏盤》中則有“淮司工虎孝豊父”的銘文,［4］214張亞初、劉雨二先生研究指出:《大克鼎》:“易汝史、小臣、霝龠、鼓鐘?！惫粝壬赋?“霝龠、鼓鐘亦與史、小臣為對,均是官名。霝龠殆《周官》之籥師?！?《金文叢考》七七頁)《散盤》豊父之,從文例看也應(yīng)是職官名。、龠是繁簡字。郭先生釋為籥師大體可信。［2］51由此可見,“龠”是西周時期一種比較常見的職官,而且在厲王之世或以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1考慮到職官制度具有一定的傳承性,以及《逸周書》中屢次記載武王克商后“籥人”奏樂的情景,2有理由相信“龠”是西周前期已經(jīng)存在的樂官,、龠、籥都只是繁簡字關(guān)系而已。后來《周禮·春官》中又有一種樂官叫“籥師”,當從“龠”發(fā)展而來的。西周金文中出現(xiàn)過的另一種樂官名稱是“鼓鐘”,已見前引《大克鼎》中的銘文。而宣王時鑄的《師簋銘》又有云:“命汝嗣(司)乃祖舊官小輔眔鼓鐘?！保?］張亞初、劉雨二先生曾就此金文辭指出:郭沫若先生認為“鼓鐘與小輔對文,亦是官名”。《克鼎》之“鼓鐘”也以為是官名,鼓鐘即《周禮》之鐘師。(《金文叢考》七七頁)也有的學(xué)者以為司鼓與司鐘為兩種職官,相當于《周禮》之鼓人和鐘師。(徐宗元《金文中所見官名考》,《福建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一九五七年二期二○頁)這兩種意見似都有可能,故并存之。［2］50參考以上銘文及各家的觀點,筆者認為“鼓鐘”的全稱為“司鼓鐘”,是一種樂官的職名而非兩種,理由有三:其一,據(jù)《周禮·春官》記載:鐘師:中士四人,下士八人,府二人,史二人,胥六人,徒六十人。［5］1273鐘師:掌金奏。凡樂事,以鐘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納夏》、《章夏》、《齊夏》、《族夏》、《祴夏》、《驁夏》。凡祭祀、饗食,奏燕樂。凡射,王奏《騶虞》,諸侯奏《貍首》,卿大夫奏《采蘋》,士奏《采蘩》。掌鼙,鼓縵樂。［5］1885－1893由此可見,《周禮·春官》中的“鐘師”既司“金奏”,復(fù)“鼓縵樂”,其前身顯然就是“司鼓鐘”,其中的“鼓”字與“鐘”字都是名詞性質(zhì),均作為“司”字的賓語,司字乃掌管、演奏之義。其二,如果如某些學(xué)者所說,“司鼓鐘”相當于“鼓人”與“鐘師”兩種樂官,則鼓人在《周禮》中屬于“地官”,鐘師在《周禮》中屬于“春官”,兩者分居不同的大部門,相差太遠。而且鼓人掌軍樂、愷樂,鐘師掌燕樂、縵樂,也不宜放在一起。其三,郭沫若先生曾經(jīng)指出:“《小雅·鼓鐘》之詩,所謂‘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實是鼓鐘之官欽欽然鼓瑟鼓琴也。鼓鐘之官所司者有琴瑟笙磬雅南鼛籥之類,而在本銘(《師簋》)又與學(xué)官為聯(lián),蓋即《周禮》春官之樂師或大小胥也?！保?］316郭氏此說與其《金文叢考》所說全然矛盾,未可盡信;但他提出“鼓鐘之官所司有琴瑟笙磬雅南鼛籥之類”,則是事實。由此亦可佐證,西周銘文中的“司鼓鐘”是一種既司鐘、又司鼓的樂官。另外筆者又認為,“司鼓鐘”是西周前期已經(jīng)存在的樂官,理由有以下兩條:其一,宣王時器《師簋銘》稱“命汝嗣(司)乃祖舊官”,可見此職并非宣王時期才設(shè)置,師的祖輩早已擔任此“舊官”,所以有較為悠久的歷史。其二,鐘和鼓都是流行年代久遠的樂器,特別是青銅所鑄的鐘類樂器,實為朝廷重器。在西周前期,已有雙鳥饕餮紋鐘、四虎饕餮紋鐘等的出現(xiàn),［6］372所以朝廷設(shè)立樂官專司這類樂器演奏,是不足為怪的。在考古文物材料中,還有一種西周前期樂官名為“司樂”。據(jù)高明先生《古陶文彙編·西周陶文》所錄的一條陶文材料云:令(司)樂乍(作)大宰塤。［7］29陶文中的“樂”,亦即“司樂”,其職能是制作“塤”一類的樂器。1而從名稱來看,他顯然是《周禮·春官》“大司樂”的前身。據(jù)《周禮》記載: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xué)政,而合國之子弟焉。凡有道有德者,使教焉,死則以為樂祖,祭於瞽宗。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以作動物。乃分樂而序之,以祭,以享,以祀。［5］1711－1739由此可見,大司樂儼然就是西周中期以后朝廷音樂的大總管,其職能十分龐雜?？紤]到陶文中“司樂”職能的簡單性,其出現(xiàn)的時間應(yīng)該比“大司樂”早很多,大致可以視為西周前期樂官的一種。隨著時間的推移,司樂的職能逐漸擴大,地位也逐步提高,并最終發(fā)展成為統(tǒng)領(lǐng)周朝樂部諸官的“樂祖”,這時候才在職名前面加上一個“大”字,以示對他的尊崇。二周公前期的樂官——人和討論過考古文物材料之后,接著看“傳統(tǒng)文獻材料”中的情況。其中比較值得注意的是《逸周書》中多次提及的“籥人”,特別是在武王克商后的隆重獻俘儀式中,籥人曾擔當過重要的角色,史載如下:若翼日辛亥,祀于位,用籥于天位。［8］145辛亥,薦殷俘殷王鼎。武王乃翼矢珪、矢憲,告天宗上帝。王不革服,格于廟,秉黃鉞,語治庶國,籥人九終。王烈祖自大王、大伯、王季、虞公、文王、邑考以列升。維告殷罪,籥人造,王秉黃鉞正國伯。壬子,王服袞衣矢琰格廟?；a人造,王秉黃鉞正邦君。癸丑,薦殷俘王士百人?；a人造,王矢琰秉黃鉞,執(zhí)戈。王入,奏庸《大享》一終。王拜首稽首。王定,奏庸《大享》三終。甲寅,謁戎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旂。籥人奏《武》。王入,進《萬》、獻《明明》三終。乙卯,籥人奏《崇禹生開》三終,王定。［8］146－147不難看出,籥人是西周初年武王之世的樂官,職責包括設(shè)籥位、奏樂、進《萬》舞等,相當于整個獻俘儀式中樂事部分的總管,正好與前文提到的《大克鼎》、《散氏盤》等銘文相印證。另據(jù)《周禮·春官》記載:“籥師:中士四人,府二人,史二人,胥二人,徒二十人?！保?］1276又載:“籥師:掌教國子舞羽龡籥。祭祀則鼓羽籥之舞。賓客饗食,則亦如之。大喪,廞其樂器,奉而藏之?！保?］1903－1905從名稱和職能來看,籥師與籥人都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不過,籥人在武王獻俘儀式中地位顯要,而籥師在《周禮》中只是“中士”,地位呈急劇下降之勢,2這與司樂先微而后尊的發(fā)展軌跡正好相反。傳統(tǒng)文獻記載中的周初樂官又有“瞽”,據(jù)《詩·大雅·有瞽》云:“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設(shè)業(yè)設(shè)虡,崇牙樹羽。應(yīng)田縣鼓,鞉磬柷圉。既備乃奏,簫管備舉。喤喤厥聲,肅雍和鳴,先祖是聽?！保?］1327－1330古人《正義》以為:《有瞽》詩者,始作樂而合于太祖之樂歌也。謂周公攝政六年,制禮作樂,一代之樂功成,而合諸樂器于太祖太廟,奏之,告神以知和否。詩人述其事而為此歌焉。［9］1327由此可見,“瞽”是周公攝政時期已設(shè)的樂官;瞽者,目盲之義。另據(jù)《詩·大雅·靈臺》提到:“經(jīng)始靈臺,經(jīng)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於論鼓鐘,於樂辟雍。鼉鼓逢逢,矇瞍奏公?！保?］1042－1044所謂“靈臺”,乃上古行禮、作樂、施教的地方;所謂“矇瞍”,亦有目不能視之義;自其演奏樂鐘、鼉鼓的情況來看,當屬“瞽”一類的盲人樂官。前人箋注以為,該詩敘述了“文王應(yīng)天命,度始靈臺之基趾,營表其位”的事,［9］1042發(fā)生在周朝建立前夕;這亦可佐證,瞽一類的盲樂官在西周前期已經(jīng)存在了。實際上,以目盲的瞽為樂官還有殷制的淵源,據(jù)《禮記·明堂位》記載:“米廩,有虞氏之庠也。序,夏后氏之序也。瞽宗,殷學(xué)也。頖宮,周學(xué)也。”［10］853可見“瞽宗”本是殷代學(xué)校的名稱。由于上古時期的學(xué)校教育包括禮、樂、射、御、書、數(shù)等多個科目,所以瞽應(yīng)是學(xué)校中司職樂教的官員,周公沿襲殷制而置學(xué)官,遂保留了“瞽”這種樂官。其后,《周禮·春官》記載大司樂轄下的樂官中有一種叫“瞽矇”,也與周初的“瞽”存在源流關(guān)系。除了籥人和瞽之外,西周前期樂官還有太師和少師兩職,據(jù)《史記·周本紀》記載:“居二年,(武王)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彊抱其樂器而奔周?！保?1］121由此可見,商代末期曾有一批樂官抱著樂器從紂王處投奔武王,周人以原職待之亦不足為奇。另據(jù)《史記·周本紀》記載:成王既遷殷遺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無佚》。召公為保,周公為師,東伐淮夷,殘奄,遷其君薄姑。成王自奄歸,在宗周,作《多方》。既絀殷命,襲淮夷,歸在豐,作《周官》。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11］133值得注意的是“周公為師”、“興正禮樂”這兩句,周公所任職的“師”既然與禮樂有關(guān),很有可能就是太師或者少師。許倬云先生曾經(jīng)指出:“師的原義大約是長老,故可兼具領(lǐng)軍、祭祀與教育諸般功能。后世分化為師旅與教師、樂師三種意義?！保?2］從周公的身份來看,確實身兼領(lǐng)軍、祭祀、音樂多種職能,所以與樂官存在密切聯(lián)系。后來,《周禮·春官》大司樂轄下樂官有太師、小師二職,當亦源于殷末、周初之制。通過以上考述可知,從考古文物材料的角度看,西周前期樂官有龠、司鼓鐘、司樂等幾種;從傳統(tǒng)文獻材料的角度看,則有籥人、瞽、太師、少師等幾種。除去龠與籥人的重復(fù),西周前期至少已出現(xiàn)了六種樂官。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的樂官制度已經(jīng)粗具規(guī)模?？上в捎谇叭藢@一問題關(guān)注不多,使用材料的時候又存在著若干失誤,故以上研究或能有所訂補焉。周因商禮,司鼓鐘如前文所述,西周前期樂制處于殷人樂制和西周中后期樂制(亦即《周禮》所載樂制)之間,三者的關(guān)系如何,也值得探討,最后擬對此問題作些補充。據(jù)筆者研究,樂官制度形成于商代后期,當時的樂官主要有以下幾種:太師、少師、老、萬、、舞臣、工。［13］其樂官的種類與西周前期差不多。若將二者作進一步的比較可知,西周前期的太師、少師基本沿用了商代后期樂制;籥人一職掌管《大武》、《萬》等舞蹈,當從殷人的舞臣發(fā)展而來;瞽一類盲樂官與殷人的瞽宗有關(guān),所以亦有傳承關(guān)系。可以說,西周前期樂制在不少地方借鑒了商代后期殷人的做法。《禮記·禮器》有云:“三代之禮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夏立尸而卒祭,殷坐尸,周坐尸,詔侑武方,其禮亦然,其道一也?！保?0］653禮是包括樂在內(nèi)的一整套復(fù)雜的東西,從樂制的角度看,周因商禮的說法是有道理的。當然,西周前期的司樂和司鼓鐘二職在商人樂制中并未出現(xiàn),可以視為周人的一種創(chuàng)新。前引《史記·周本紀》提到周公“興正禮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