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撐雪》中的人物形象塑造

《一撐雪》中的人物形象塑造

《雪贊》是明末清初現(xiàn)實主義戲曲大師李玉的杰作之一。它也是傳播最廣、影響最大的戲劇。這部戲曲不僅具有深刻的思想意義和現(xiàn)實批判性,藝術(shù)上也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一)老謀深算、奸詐塑造成功的典型形象是戲劇創(chuàng)作的根本任務(wù)。象一切優(yōu)秀劇作一樣,《一捧雪》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是頗具特色的。湯勤是劇中刻畫得最成功的形象。這是一個陰險狠毒、老練奸詐而又極端卑鄙骯臟的幫閑兼幫兇的人物。作者刻畫這一典型形象的特色在于：通過情節(jié)的發(fā)展逐步表現(xiàn)他的性格,逐步展示他性格的豐富性和靈魂的骯臟卑污。戲劇情節(jié)是從湯勤向嚴世蕃披露“一捧雪”后正式展開的,矛盾由此而起。當湯勤說出“—捧雪”時,并沒有意識到會給莫懷古帶來災(zāi)禍,也沒想到要害莫懷古。但巴結(jié)阿諛的本性使他要說出玉杯來,也使他認為要玉杯不是難事。按他的思想邏輯,莫懷古為討好嚴世蕃,企圖升官發(fā)財,肯定會獻出“一捧雪”,而他正可以此借花獻佛,奉承牟利。見到莫懷古,他搖動如簧之舌,一方面大講嚴府的威勢:“炎炎勢焰,赫赫威權(quán),逆他的輕則遣戍謫官,重則擬辟。奉他的不要說一歲三遷,便一日九遷也由得他哩。”另方面大貶“一捧雪”的價值:“無益之物”,“饑來當不得食,寒來當不得衣”。無非是要莫懷古不違嚴府,輕舍玉杯。他為了達到目的,討好新主子,便使出了威脅利誘的手腕,顯示出他的狡詐和老練。所以他得杯后,便喜匆匆地獻給嚴世蕃,還為之說了好話,希望嚴世蕃能滿足莫懷古求官的心愿。但惡人害人也須有思想契機?！白硇埂焙?湯勤感到事情大出所料,既有自以為聰明卻反受騙的羞惱,更有怕連累自己的恐懼:“聞言氣沖,火星飛迸,私雕假充,將人胡弄,險把我前程斷送”。活現(xiàn)出他當時的惱懼心情。但他當場并沒爆發(fā),而是一驚之后隨即鎮(zhèn)定下來,先裝作不信此事,反激莫懷古拿出真杯?？戳苏姹?又假贊說:“掇月移云手段高,樽前一笑識心交?！迸R走時還說:“怎忘卻提攜功浩?”他盡量裝得心無芥蒂,表現(xiàn)出一副友好知交、感恩不忘的樣子,但實際上內(nèi)心已打定主意,要去告密。他的一切表面友善的言語都是為他決心告密打掩護,是在穩(wěn)住對方。他越是裝得恭順知心,越是顯得老練奸滑;越是說得甜,越顯出口蜜腹劍。這樣,他的老練深沉、虛偽奸詐的性格既得到進一步的展現(xiàn),他的狠毒心腸也就開始暴露。俗諺說:“咬人的狗不露牙”。湯勤這條惡狗,也是不隨便露牙的,而當他露出獠牙,就是狠狠一口?！耙徊蛔鰰r二不休”,要干就狠下手,這是他的思想邏輯。他不僅是一般地告了密,而且下了爛藥:“他(莫懷古)倒說‘一個太常空銜,怎博得我九世重寶?’可惜恩主空把這個美官與他了。”這是火上加油,是惡意挑撥。他更施展出“險毒千般,陰謀百計”的本領(lǐng),這個“才足以濟奸”的歹徒的本性便充分暴露出來了。他獻過府搜杯之計,想出其不意地下莫懷古毒手,顯出他心機陰險;搜杯不得,他料定莫懷古必然“潛身遠害”,并算準他必投戚繼光,因而要“想一話頭”追殺,說明他老謀深算、奸狡多計;驗頭“訐發(fā)”,既表現(xiàn)了他的警覺精細,更反映他心腸狠毒。到“勘首”,既寫了他“輕翻舌底,略簸唇尖,生死分途驟”,公然翻云覆雨,玩弄人命的冷酷殘忍,更進一步揭露了他靈魂的骯臟和人格的卑下。他四顧張望的賊眼,對雪艷“只依我一件,就全你兩條性命”的卑鄙要挾,要雪艷不惜舊情、不怕恥笑,不顧天理的無恥勸誘,自以為得手而當場跳躍的丑態(tài),當眾改口自辯而恬然不以為恥的厚顏,赤裸裸地暴露了這個陰險刻毒、行同狗彘的宵小的丑惡靈魂。到這時,作者再也壓抑不住對他的輕鄙和憎恨,專門寫了《丑醋》這出小鬧劇來傾瀉對他的深惡痛絕之情,著重揭露了這個污濁小人的市井流氓相。他娶的妻子是個市井浪婦,潑婦,他的日常生活是到“院子”中去鬼混,他的家?？谖鞘且桓绷髅デ徽{(diào),他甚至用吹牛謊騙來賴“六局”的幾個辛苦錢。到《誅奸》一出,當雪艷阻他進門時,他還準備耍無賴手段相強。隨著一層層情節(jié)的展開,人物形象也就被描寫得越來越豐滿,越來越鮮明生動。作者力透紙背的筆鋒,深入他的內(nèi)心,揭示他的性格,裸露出他的靈魂,完成了對這個典型形象的刻畫,一個奸狡陰毒、卑鄙骯臟的小人,就活生生地顯現(xiàn)在我們面前?！暗湫褪且环N時代現(xiàn)象?！雹?湯勤這個典型形象是晚明現(xiàn)實生活的產(chǎn)物,是作家對生活深入觀察和高度概括的藝術(shù)反映。是前所不曾有的成功的典型形象。明代是封建君主專政最極端的朝代,在絕對君權(quán)制的淫威之下,一般官僚的地位大大降低,他們?yōu)楸Ｗ∽约旱穆毼?就寡廉鮮恥地逢迎攀附當權(quán)者。嚴嵩專權(quán)時,朝臣賣身投靠,甘當義子干兒者至三十余輩。張居正臥病時,上自六部大臣,下至諸雜職外官均為其設(shè)醮以獻媚。至魏忠賢專權(quán),官僚們巴結(jié)攀援之情形,更是丑態(tài)百出。群小蟻附,爭認魏閹為義父干爺,至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等名號。稱其為“九千歲”,更有肉麻地稱“九千九百歲”者。各地方官吏甚至爭相為他立生祠以邀寵。流風所及,泛濫成災(zāi)。工部主事陸澄源向崇禎上疏言四事,首二事就是“正士習(xí),糾官邪”②2。在這種污濁的社會風氣影響下,一些窮愁潦倒的知識分子也群起效尤,賣身投靠豪門,充當幫閑爪牙,什么壞事都干得出來。同時,隨著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市民階層的勃興,不僅封建經(jīng)濟關(guān)系受到?jīng)_擊,而且蒙了一層虛偽面紗的封建道德觀念也被沖破,于是社會上涌現(xiàn)出許多潑皮、篾片、市井流氓,赤裸裸地干著卑鄙無恥的勾當,更使社會風氣日趨敗壞。而湯勤,就是滋生在這樣的社會土壤上的一株毒菌。“翰墨生涯久,斯文事業(yè)新”,他是個曾讀“圣賢”書的儒者;又生長于繁華的蘇州,出沒于市井,流浪于杭州。在他身上,既表現(xiàn)出墮落知識分子的奸狡陰毒,又表現(xiàn)出市井流氓的赤裸裸的厚顏無恥。作者通過對他的描寫和鞭撻,傾瀉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墮落知識分子、市井流氓的憎恨。這一形象具有極大的典型性和現(xiàn)實性,因而,…“自《一捧雪》傳奇行,而湯裱褙之名,籍甚人口矣?！雹?作者還善于在激烈的矛盾沖突中刻畫人物形象。雪艷的戲雖主要只《勘首》、《誅奸》兩出,形象卻鮮明生動,光彩照人.湯勤揭發(fā)人頭是假,戚續(xù)光被逮進京。“勘首”時,湯勤親來監(jiān)督,形勢是嚴重的。頭斷為假,戚續(xù)光就性命難保。主審的陸炳雖想救戚繼光于危難,但懾于嚴府之威,加以湯勤之逼,無法可施,只得讓雪艷來作證,冀能挽轉(zhuǎn)頹局。雪艷就這樣被卷進尖銳的矛盾沖突之中。為救戚繼光,她不顧個人安危,無所畏懼,雖受到“用刑”的威脅,卻表現(xiàn)得沉著鎮(zhèn)定。她先以自己“生同拘執(zhí),隨枷扭,痛睹餐刀”,證實人頭是真的。接著又機智地拉上監(jiān)刑的錦衣衛(wèi):“這將軍呵,若有些微疑似,臨刑早起戈矛?！迸宰C十分有力。當湯勤說“骨頭都不是”時,她立即尖銳反駁:“他人都是猜摹”,只有自己是“同衾枕”,最知真情。并當場抱頭痛哭,一口咬定。她說得有理,做得逼真。這樣,這個以前并不為我們注意的靦腆溫馴的女子,一下子就以其沉著、機警、堅定的性格光華而令我們注目了。雪艷此時是一個旁證人,她這樣作,并不是為了脫自己的干系,而是為了救戚繼光的性命。她是深明大義的,為了救人性命,一個弱女子竟變得如此沉著勇毅,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當場上只剩下湯勤和她兩人后。湯勤竟卑污地向她提出了骯臟的交換條件。這樣,雪艷就進一步被置身于矛盾沖突的旋渦中心,從旁證人變成了當事者,受到更嚴峻的考驗,面對最后的抉擇。當時,盡管雪艷進行了有力的反駁,湯勤卻硬說人頭是假;只要這個惡棍不改口,戚繼光就難逃一死。雪艷清楚地知道“拒豺狼禍連生友”。對險惡形勢的清醒估計和舍己救人的巨大決心,使她當機立斷,想好對策?！翱仲O人談笑,琵琶又抱她舟”的婉言推拒,實際是變相答應(yīng),是假裝上勾,顯出她的心計。為救戚繼光,她已下定必死決心,但要湯勤相信,還必須虛與委蛇。當湯勤進一步引誘時,她便好象是下了狠心,拚了不顧惜自己:“罷罷罷!只要你片言折獄,一語回天,我也何惜青青柳?！币姕谶€有懷疑,她又慷慨起誓,并要湯勤也起誓,以進一步穩(wěn)定他的心,終于使他就范。這是一場短兵相接的戰(zhàn)斗:湯勤是引誘,雪艷是假裝。表面上是湯勤步步進逼,雪艷層層拆防,實際上是雪艷以退為進,步步引湯勤落入羅網(wǎng)。湯勤自以為得計,高興得手舞足蹈之時,正是他掉進陷阱即將送命之日。雪艷在表面的被動中充分表現(xiàn)出誘敵上勾的主動,她越是裝得幼稚糊涂,容易上當,越是顯出精明沉穩(wěn),機智堅定。到“誅奸”時,她更是大義凜然,勇敢剛毅,而數(shù)湯勤之罪,嚴厲斥責,在“怒氣騰烈”中,當眾殺死惡賊,然后自刎。對于迫害者的巨大仇恨,使這個弱女變得勇敢無畏,從容就死,顯出了悲壯的色彩。作者在尖銳激烈的矛盾沖突中,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反迫害的古代婦女的剛毅勇敢的動人形象?！氨瘎⑷松袃r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②4。雪艷高尚的品質(zhì),可貴的舍己救人精神,面斥惡賊的凜然正氣,殺賊自戕的勇毅行為,充分顯示了她的“價值”,因而她的被“毀滅”特別激動人心,顯出悲劇的悲壯美。雪艷的身分雖然低賤,但品格卻是高尚的,精神卻是勇毅的,形象在劇中是最有光彩的。李玉出身卑微,活動于社會下層,因而他筆底的下層人物,品格往往是劇中最高尚的,如《清忠譜》中的顏佩韋五人,《萬民安》中的葛成,《占花魁》中的秦種、瑤琴等。這是李玉劇作現(xiàn)實主義的新因素,是順應(yīng)時代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不可忽視的特點。莫懷古是個涉世不深的宦家子弟形象。作者能寫出他性格的復(fù)雜性,是其特色。作為“簇簇名家”的后代,他身上難免有宦家子的劣根性,有庸俗的一面:為“雞肋功名”而奔赴官場;投靠“冰山”,攀附權(quán)貴;獻假杯點官相求,近于卑劣;得官后,既沾沾自喜,又嫌官小不滿,顯得淺薄庸俗。但是,他終究因“久樂丘園”而涉世不深,因出身“名家”、“詩書蘊藉”而自視清高。所以,既沒有被官場腐敗污濁的空氣薰黑心腸,也沒有在官場角逐中練就蠅營狗茍的本領(lǐng),而表現(xiàn)得雖庸懦然尚憨厚。他投靠“冰山”,卻不愿“曲背逢迎,強顏歡笑”,“反悔此一來”,說明他尚未官欲薰心,更不善鉆營。他交友不辨賢愚,戚繼光亦可,嚴世蕃亦可。對誠懇正直的方先生,他敬重倚靠;對“險毒千般”的湯勤,也輕易信用?！白硇埂焙?莫誠惶急遮掩,他反說“湯勤是我心腹至交,何必瞞他”,可見其老實迂闊。搜杯后,他迫不及待“潛身遠害”,終被湯勤所算,頭腦也太簡單。出逃被捕,他只會哀求戚繼光救命;潛身邊外,從不思“歸家復(fù)仇”,顯得很懦弱無能。但對下人,也算寬厚,并加以信托;不愿嫁禍于人,拒絕莫誠“代戮”,后雖“勉強順從”,還長期覺得“只是累莫誠無辜受戮,日夕病心”,可見他心地并不壞,人也還善良。他既惜玉杯,又貪官位,作為騙人,得意醉泄,實在是自取其禍,令人生厭。但為了一只小玉杯,受此大害,卻又令人不能不同情……就這樣,作者展現(xiàn)了這一形象的復(fù)雜性格。莫懷古性格的復(fù)雜性決定了他的悲劇性:有功名俗念,投靠“冰山”,卻又不能諂諛攀附,出賣靈魂,因而招來大禍。不過從根本上說,莫懷古的悲劇還是社會造成的:這一社會已經(jīng)黑暗窳敗到如此程度,除了卑鄙兇殘的豺狼蛆蟲外,連莫懷古這樣的人都無法容身了,他的高貴門第和與權(quán)奸的世交都救不了他,除非他徹底陷入污泥中,學(xué)會蠅營狗茍、奔逐趨奉而變得極其厚顏無恥。其他人物形象,如嚴世蕃的專橫兇殘,莫誠的謹慎精細,戚繼光的方正剛直,都寫得很鮮明。對戚繼光,有同志認為寫得太懦弱無能,與威震當時的大將相去甚遠。這可能是愛之切的反映。在嚴氏父子的淫威面前,戚繼光無能為力,這是專權(quán)使然。而戚繼光本人除不敢公開對抗外,從沒露出怯懦相,聽聽他身陷囹圄,在錦衣衛(wèi)堂上的言語即可證明。他不僅慷慨陳辭,拒不認罪,而且還說:“莫懷古犯罪之由,小將亦不敢代辯,后日自有公論。”語雖軟而實硬。連嚴世蕃假圣旨定的莫懷古之罪尚且要待“公論”,其剛直之正氣凜然可見,何怯懦之有?(二)“真中”的內(nèi)在變化李玉在《一捧雪》中的劇情構(gòu)思,也是很具特色的。有時如狂濤擊岸,驚走龍蛇;有時如寒水潺流,游魚自樂。這就使劇情始終處于張弛有致,合情合理中發(fā)展?！兑慌跹穼懙氖且患\奪玉杯的小事,但矛盾尖銳激烈,情節(jié)曲折多變,具有強烈的藝術(shù)感染力。黃河九曲,方顯出奔騰之勢;《一捧雪》跌宕起伏,才特別動人心弦。與現(xiàn)在戲劇一般較快展開矛盾不同,古典戲曲矛盾的展開是較緩慢的。在展開戲劇沖突之前,它要介紹人物,醞釀氣氛?！兑慌跹烽_始就通過一系列介紹手段,使我們知道莫懷古、湯勤、嚴世蕃等各自性格特征以及他們的關(guān)系,然后使我們積極思維,馳騁想象地去關(guān)注人物命運和情節(jié)的發(fā)展。接著,湯勤被薦給嚴府了,他披露“一捧雪”后去索杯了,莫懷古打算“偽獻”了,這樣,矛盾的氣氛越醞釀越濃。而且我們并不難想象莫懷古馬上就要大禍臨頭:“識古玩”并慣以“骨董騙人”的湯勤定會識破其偽,而專橫兇殘的嚴世蕃決不會饒其騙己。于是我們提心吊膽而又滿懷興味地注視情節(jié)進一步發(fā)展,等待著意料中的風景來臨。但是,莫誠居然“偽獻”成功了。醞釀已久的矛盾沖突剛剛短兵相接就解決了,這情節(jié)的一大跌宕實在太出人意外,但一切又寓于可能之中。一場眼看就要掀起的大風波轉(zhuǎn)瞬便風平浪息,一切矛盾線索都似乎斷了,人們完全無法猜測其發(fā)展。但愈是這樣,我們就愈想知道新的波瀾如何掀起?！砻婷艿慕鉀Q卻造成了更大更扣人心弦的懸念,這就產(chǎn)生了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接下去是莫懷古榮升的報喜場面,是湯勤所得官后的拜望,并在一片歡樂喜氣中擲色逗趣。色子聲,賭酒的呼叫聲,攪得人心煩。這些似乎是閑筆。但是正是在不知不覺中,作者為新的矛盾的出現(xiàn)作好了準備——莫懷古輸酒喝醉了。醉中吐真情,泄露了“偽:獻”的秘密。風云突變,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接下去是湯勤誘看真杯的緊張追問,湯勤的告密,嚴世蕃的盛怒,把守門戶的搜杯,節(jié)奏急促,矛盾大發(fā)展,使人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當嚴世蕃帶領(lǐng)眾多人從,吩咐看守好前后門戶,鐵青著臉質(zhì)問莫懷古為何騙他時,莫懷古真是嚇得魂飛天外,已不知如何去消災(zāi)彌禍,只是絕望地等待懲處。然而事又大出意料,嚴世蕃居然沒有搜到“一捧雪”,怏怏而去,情節(jié)又一大跌。不過,莫懷古隨后就逃之夭夭,于是嚴世蕃星夜派兵追殺,矛盾又大起了。這一段戲大起大跌,真正兔起鶻落,翻云覆雨,竭盡曲折之能事。“文章之妙,無過曲折”。①5而戲曲尤其貴曲,“排場有起伏轉(zhuǎn)折,俱獨辟境界,突然而來,攸然而去,令觀者不能預(yù)擬其局面”②6,才富于戲劇性,扣人心弦。李玉深得其妙,他緊緊把握住生活的邏輯和人物性格的必然,去發(fā)展矛盾,興起波瀾,造成懸念。使人隨情節(jié)矛盾的發(fā)展而提心吊膽,為人物的命運耽心。你固然時緊時松,心情波動,而他卻筆走龍蛇,操縱自如,并寫出變化的必然性,這的確是李玉現(xiàn)實主義戲曲創(chuàng)作的獨到之處?！兑慌跹凡粌H有大波瀾,還有小波瀾,即使是一出之中,一個細節(jié),也往往是一波三折,搖曳多姿,表現(xiàn)出劇情的豐富性和生動性。如《訐發(fā)》一出,莫誠之頭送到,人們生怕被發(fā)現(xiàn)是假的,那將會有一場大禍發(fā)生。果然開場就不妙,湯勤還未看頭,一聽說是在戚繼光處斬的,就起了疑心;聽說遲了一夜,更說“可疑可疑”。我們真是捏了一把汗。但聽到嚴世蕃說“不消驗得”時,心情突然一松。湯勤不放過,說什么“千里外來”,該驗,我們心情又為之一緊,嚴世蕃嫌骯臟,不肯驗,我們又一松。但湯勤力言該驗,講了好些理由,看來必驗無疑,我們心想糟了?？伤豢搭^,卻“作怕介”,并叫“老莫老莫”,我們滿以為混過去了。接著他一“細看”,大叫“頭是假的”,事情大敗露,矛盾大發(fā)展,氣氛陡然緊張,我們的心情也跟著緊張起來。這樣的細節(jié),的確寫得張馳有致,扣人心弦,產(chǎn)生了強烈的戲劇效果?！白x書之樂,不大驚則不大喜,不大疑則不大快,不大急則不大慰?！雹?毛宗崗這段話,從讀者審美心理的角度精要地讀出了藝術(shù)欣賞中的美感、快感。看戲也一樣,人們只有與劇中人產(chǎn)生了感情上的共鳴,隨之擔憂,高興,隨之緊張、松緩,才能得到藝術(shù)享受。俗語說:“看戲掉眼淚,替古人擔憂”。掉淚是悲哀的,但看悲劇卻正是在掉淚中得到了藝術(shù)享受?！兑慌跹访芗怃J激烈,情節(jié)曲折變幻,正合傳奇“事不奇則不傳”①8的要求。但是,“所謂奇者,皆理之極平;新者,皆事之常有”②9,這震撼人心的大悲劇是否寫得合理可信,卻是劇能否成功的關(guān)鍵。正是在這里顯示了李玉的藝術(shù)才能,顯示了本劇的藝術(shù)特色。李玉在展開激烈的戲劇沖突時,苦心安排關(guān)目,充分寫出矛盾出現(xiàn)和發(fā)展的必然性,并特別注意把矛盾的發(fā)展、激化寫得合理自然,不露斧鑿痕跡。矛盾從莫懷古“偽獻”開始,因湯勤“譖贗”挑起,由嚴世蕃“搜邸”、“遣邏”而激化,這是劇、情發(fā)展的關(guān)鍵階段。這一切是否具有必然性,決定著劇的真實性,關(guān)系到劇的藝術(shù)生命。人物的行動,是由其思想性格決定的,李玉正很好寫出了這一點。莫懷古的復(fù)雜矛盾性格前已作了分析,他既不肯以“九世傳家之寶”拱手奉承,又畏懼嚴府威勢不敢拒絕,存僥幸之心“偽獻”,實在是必然之舉。湯勤既好阿諛趨奉,本性又奸毒,何況還怕連累自己,他們“譖贗”也是必然的。至于專橫兇殘的嚴世蕃,對敢于欺騙自己的莫懷古狠下毒手,不僅具有性格必然性,而且具有實際可能性。正因為三人的行動都由其思想性格決定,所以矛盾雖然尖銳激烈,后果也嚴重,但卻是可信的。而且,作者還寫出矛盾激化的具體過程,使矛盾的激化更顯得合理自然。作者選擇嚴世蕃正因被劾而盛怒之時,讓湯勤來告密,這不啻是火上加油,而湯勤的挑撥更如爐底煽風。嚴世蕃是何等人,當然忍不下這口惡氣,他的“雷霆轟怒”,便成為勢所必然。即使到這時,作者也沒有寫他一怒就要殺莫懷古。他去“搜邸”,想的還只是“一則得了重寶,二則坐他個欺誑之罪,他若要來修飾,何止幾只玉杯?”但“搜邸”不得,憋了“一肚子氣”,又得知莫懷古掛冠逃走的消息,他才在盛怒之下,“遣邏”“星夜趕著,把他斬首回話”。按嚴世蕃的本性,他在任何時候動殺心都不會令人奇怪,但作者卻還是精心地選擇矛盾激化的時機,細致地展現(xiàn)矛盾激化的過程,充分寫出矛盾激化的自然發(fā)展趨勢,盡量寫得合理自然,令人信服,而不愿使人有絲毫突?？鋸堉小Ｍ瑫r,作者不僅在關(guān)鍵性的情節(jié)上以大起大落,叩擊人心,而且對一些細節(jié)描寫,也力求寫得平實自然,使人感到合理逼真。莫懷古推薦湯勤,只是在飲酒賞古玩時隨便說及,毫不引人注意,而湯勤向嚴世蕃披露“一捧雪”這一引發(fā)矛盾的關(guān)鍵情節(jié),更是在不知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