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驚厥夢》中的隱喻運作機(jī)制

《牡丹亭驚厥夢》中的隱喻運作機(jī)制

一、整合理論簡介根據(jù)認(rèn)知語言學(xué)，隱喻是源域和目標(biāo)域的映射。例如“時間是金錢”,時間和金錢分屬兩個領(lǐng)域,以“金錢”為源域來識解目標(biāo)域的“時間”,從而產(chǎn)生新的意義。通過隱喻我們可以利用已知的經(jīng)驗概念去理解未知或描述欠缺的抽象事物(Ungerer&Schmid.2006)。Fauconnier&Turner(1996,2002)利用整合理論(blendingtheory)說明隱喻的運作機(jī)制。最小的空間整合涉及兩個輸入空間,一個類屬空間和一個合成空間。隱喻的源域和目標(biāo)域分別是輸入空間I和輸入空間II,類屬空間摘取兩個輸入空間的共同結(jié)構(gòu),兩個輸入空間映射進(jìn)合成空間,經(jīng)過組合、完善和擴(kuò)展,生成層創(chuàng)結(jié)構(gòu)(emergentstructure),如圖1所示。組合能夠產(chǎn)生兩個輸入空間單獨不存在的成分。完善則是借助文化背景知識,使組合結(jié)構(gòu)形成內(nèi)在的邏輯。擴(kuò)展則是人自身的邏輯和組合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在邏輯的互動。在整合理論看來,所謂的“鋪墊”或情節(jié)的展開,就是文本所產(chǎn)生多個輸入空間和多個合成空間,而讀者閱讀文本的過程體現(xiàn)為在線(on-line)的操作,涉及繼承和推理。下面我們運用整合理論對《牡丹亭》的經(jīng)典劇目《驚夢》的隱喻進(jìn)行分析,挖掘其中豐富的思想藝術(shù)內(nèi)涵,從而深入感悟、品味其經(jīng)典的藝術(shù)魅力。二、《驚夢梅榮會》中的隱喻信息《驚夢》是全劇的第十出,描寫杜麗娘與春香私游廢園,杜麗娘面對美好春光觸景傷懷,感嘆青春孤寂,后晝眠與素昧平生的書生柳夢梅歡會。《驚夢》總共有12支曲子,其中前8支【繞地游】【步步嬌】【醉扶歸】【皂羅袍】【好姐姐】【隔尾】【山坡羊】【山桃紅】透露出杜麗娘的情路變化。這8支曲子(及隔尾后的自白)可分為三個部分:游園前、游園時、游園后入夢。這些唱詞和說白化用了大量典故,具有豐富的隱喻現(xiàn)象。下面用整合理論來解讀它們蘊含的語義及各部分的聯(lián)系。(一)春情覺醒—游園前【繞地游】[旦上]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貼)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步步嬌】[旦]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行介)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xiàn)!【醉扶歸】[旦]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羞花閉月花愁顫。這三只曲子是《驚夢》的開頭,杜麗娘春情覺醒,盛裝準(zhǔn)備游園?！纠@地游】寫杜麗娘在鶯歌中醒來。從文化背景可知“鶯”的出現(xiàn)意味著春天的到來,如描述春天的詩句“千里鶯啼綠映紅”(杜牧《江南春》)、“幾處早鶯爭暖樹”(白居易《錢塘湖春行》)等?！苞L囀”是春對杜麗娘的召喚,杜麗娘從“鶯囀”中醒來即是從春天中覺醒,也是其春情的覺醒。此時的杜麗娘尚居于深閨,“鶯囀”使其遙想閨閣之外的爛漫春光,而與周遭死氣沉沉的孤寂形成極大反差。不甘心大好時光惟隨“炷盡沉煙”流逝,于是杜麗娘“拋殘繡線”,決心追隨春天而去?！静讲綃伞繉懯釆y過程?！把U晴絲”說的是游絲在春天晴空中飄蕩,從文化背景我們知道“情”與“晴”諧音相關(guān),“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劉禹錫《竹枝詞》),因此實為“情絲”吹到“閑庭院”。情絲飄蕩不定,正如感情難以捉摸,令人心緒難寧。吳震生、程瓊批注“‘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心中先自有‘絲’,故一舉目而即見晴絲也,謂之觸緒?！庇谑恰巴０肷巍焙箝_始梳妝打扮。她是美的,美得菱花鏡“偷人半面”。此時杜麗娘尚處自我陶醉之中,然而想到自己終日“步香閨”,縱使再美,無人欣賞終是空?！咀矸鰵w】刻畫梳妝后的美麗。該曲描述了杜麗娘服飾之美,她的衣裙色彩鮮艷,頭簪光彩奪目。她愛美“一生兒愛好是天然”,也想被人贊嘆,可現(xiàn)實中卻只有鏡子偷看了她如花的嬌顏,自顧自憐無法使其情感得到滿足,于是感嘆“恰三春好處無人見”?！盎ǔ铑潯钡摹盎ā奔词嵌披惸?她愁于無人欣賞自己的美。從整合理論的角度看,輸入空間I除了包括春天的各種要素(鶯囀、裊晴絲、年光遍)外,還有春天無人欣賞(恰三春好處無人見、花愁顫)。輸入空間II則包括杜麗娘的美麗(面容及服飾)及其處境(人立小庭深院,美好時光白白流逝)。輸入空間II雖然沒有明確提及杜麗娘的失落,但輸入空間I“花”因無人欣賞而“愁顫”,經(jīng)由推理即形成杜麗娘傷春的情懷(推理的語義成分用圓括號表示,下同)。兩個輸入空間共有美麗和孤獨這兩個要素,這映射在類屬空間中。經(jīng)過文化背景的完善及加工,輸入空間的成分投射到合成空間,便產(chǎn)生這樣的語義:杜麗娘春情覺醒,情絲無法消除,渴望有人欣賞自己的美麗。表1是這三支曲子所反映空間的整合。經(jīng)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杜麗娘的春情在生機(jī)勃勃的春天中覺醒。她從春景之美想到自己的美,她陶醉于自我中,更想被人憐愛,可是自己卻一直身處與外界隔絕的幽閉閨房。春情的覺醒讓她決定踏出閨房,走進(jìn)從未到過的后花園,游園于此拉開序幕。(二)突生的溫度杜麗娘乍見滿園春色,不禁驚嘆“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但面對成雙成對的鶯燕,她突生難以排遣的苦悶,情欲隨之覺醒。杜麗娘在園中共有三支曲子,可分為“春情的苦悶”和“情欲的覺醒”。1.類屬空間1的內(nèi)涵與“美麗”的前提并存【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于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萃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后花園里生機(jī)勃勃,一派良辰美景——朝飛暮卷,云霞萃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看著滿園的姹紫嫣紅,杜麗娘看到了自己的絢麗的青春生命。美麗嬌艷的花都付給了斷井頹垣,春光因無人到賞竟被辜負(fù),自己美麗的青春也只會在深閨中埋沒。于是杜麗娘便埋怨爹娘向她瞞著“這般景致”,感嘆這“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從整合理論的角度看,輸入空間I、II要素的內(nèi)涵和二(一)接近,只是具體度有所差異。輸入空間I仍然包括春天及其境遇,其中春光的內(nèi)涵更為豐富(姹紫嫣紅、朝飛暮卷,云霞萃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春天的遭遇也更為具體,前面是“無人見”,現(xiàn)在是“都付與斷壁殘垣”。二(一)的輸入空間II詳細(xì)刻畫了杜麗娘的美麗,但這里僅抽象為“韶光”。另外,“斷壁殘垣”與杜麗娘所處的“錦屏”一般陰冷,此中再好的“韶光”也被輕視為“賤”。因此,和二(一)一樣,類屬空間具有“美麗”的要素,但是二(一)的“孤獨”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jìn)一步明確為“被辜負(fù)”。經(jīng)由類屬空間的限制,兩個輸入空間的成分投射到合成空間中,產(chǎn)生語義為:杜麗娘和姹紫嫣紅的春天一樣美麗,但幽閉深閨青春終將被辜負(fù),如同明媚春光“被付與斷壁殘垣”一樣。見表2。【皂羅袍】可說是杜麗娘的尋愛行動的開始。這是杜麗娘心緒突變的轉(zhuǎn)折點,她控訴青春被辜負(fù),從而在苦悶中萌發(fā)對情欲的追求。2.語義的繼承與整合【好姐姐】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蘪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靖粑病坑^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到不如興盡回家閑過遣。在【好姐姐】中,杜麗娘對春天有了更深入的觀察和感受,從而情感發(fā)生了變化。從整合理論的角度看,輸入空間I依然是春天的景象,輸入空間II則是杜麗娘的心理空間,它們都包含三個層次。第一層次是“荼蘪”、“牡丹”、“杜鵑”等鮮花,一方面它們是美麗的,這對應(yīng)于輸入空間II繼承而來的語義成分“<美麗>”;(繼承的語義成分用尖括號表示,下同)另一方面,由于荼蘪、牡丹在晚春開放,所以這種美麗又是短暫的,輸入空間II的“(短暫)”即來自這種推理。輸入空間I的第二層次是“杜鵑啼血”。據(jù)《史書·蜀王本紀(jì)》載,蜀王望帝戀上大臣鱉靈之妻,后望帝禪位于鱉靈,隱居西山修道,化為杜鵑鳥,至春則啼,滴血化為杜鵑花。因此,杜鵑的聲聲啼叫是在呼喚愛人,其不懈至于啼血,則意味著對追求的執(zhí)著。這推理出了輸入空間II杜麗娘的“(追求)”。此外,輸入空間I的第三個層次是“成雙成對的燕語、鶯歌”,小鳥們歡樂的歌唱可推理出輸入空間II中杜麗娘所追求的是“(幸福生活)”。輸入空間I和II相關(guān)的結(jié)構(gòu)投射到類屬空間,即產(chǎn)生三個共有的語義成分:“美麗短暫”、“執(zhí)著追求”和“幸福生活”。有了類屬空間的這個限制,兩個輸入空間投射到合成空間即產(chǎn)生新的語義:杜麗娘意識到青春是短暫的,她將執(zhí)著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表3是這個整合過程。杜麗娘春情覺醒后,步入后花園的目的一開始只為消愁解悶,但“姹紫嫣紅開遍,都付于斷井頹垣”的春景令其意識到自己的青春可能會被辜負(fù),以致產(chǎn)生難支的苦悶,而進(jìn)一步的所見所聞又激發(fā)了她追求幸福生活的決心。明了追求之后便無心游園,雖置身于“觀之不足”的無限春光之中,“便賞遍了十二亭臺是枉然”。帶著一腔的渴望的無奈,杜麗娘唱出【隔尾】結(jié)束游園。受制于封建禮教,現(xiàn)實生活中的杜麗娘這一春情難遣,良緣不現(xiàn)又無處訴說的苦悶到了無法抑止的程度,終于進(jìn)入夢境中去尋求自己理想的實現(xiàn)。(三)從《山桃紅》中看杜麗婆的夢文化內(nèi)涵(左右瞧介)天呵,春色惱人,信有之乎!常觀詩詞樂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誠不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宮之客?昔韓夫人得遇于郎,張生偶逢崔氏,曾有《題紅記》、《崔徽傳》二書。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約偷期,后皆得成秦晉。(長嘆介)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淚介)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山坡羊】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yuǎn)!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遷延,這衷懷那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旧教壹t】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靖粑病亢蟮倪@段自白及【山坡羊】唱詞是杜麗娘在游園后細(xì)數(shù)自己的命運。自己雖然“顏色如花”,但卻“不得早成佳配”,委實虛度光陰。梅蘭芳指出,杜所唱【山坡羊】的“驀地里懷人幽怨”,是說她突然引起了滿腹的幽怨,這里的“懷人”并沒有專指哪一個人?！皰T一例、一例里神仙眷”,以后可能是父母為她做主婚姻,但這不是她所希望的“良緣”,“她追求的是婚嫁及時、兩情相悅、舉案齊眉的真正的‘良緣’”?，F(xiàn)實生活中無法實現(xiàn)的“良緣”,無法訴說的“鐘懷”,只能依托夢境?！跋胗膲粽l邊”,陳同評注:“此時小姐已夢情勃勃矣”。從整合理論看,輸入空間I是杜麗娘的現(xiàn)實空間,輸入空間II是杜麗娘的夢境空間,各包括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韓夫人與于郎、張生與崔鶯鶯”的故事,這對應(yīng)于輸入空間II中的“杜麗娘與(X)”,現(xiàn)實中的杜麗娘春情難遣,她渴望與故事中的才子佳人一樣,早結(jié)秦晉之好,因此推理出某一個人(用X代替)作為其夫君。第二層次是杜麗娘描述自己的現(xiàn)狀,有“<顏色如花>”和“虛度光陰”兩個語義成分,杜麗娘自嘆紅顏薄命,擁有如花之美卻命如一葉?！邦伾缁ā崩^承自上文。這兩個語義成分對應(yīng)于杜麗娘入夢后,柳夢梅【山桃花】唱詞中的“如花美眷”和“似水流年”。陌生的柳夢梅看到了她的美,又唱出了她的幽怨;同時,書生柳夢梅“年可弱冠,豐姿俊妍”,恰合乎杜麗娘的理想。輸入空間I和II投射到類屬空間中,產(chǎn)生了“情投意合”這一語義成分。輸入空間I、II進(jìn)入合成空間,便有了新的語義:杜麗娘與柳夢梅情投意合。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情欲覺醒的杜麗娘,雖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踏出深閨,但夢讓她穿越高墻,與書生柳夢梅相遇,甚至與之相合,從而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情欲的實現(xiàn)也讓此后杜麗娘在尋夢無蹤時唱出那段纏綿悱惻的“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千古悵恨。杜麗娘演繹了一場因夢而病,為情而死,最后又為情復(fù)生的故事,從而成就了一位敢于追求自由愛情的至情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