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國史大綱》之感想

讀《國史大綱》之感想

“我們必須相信任何國家的人民，特別是那些自稱知識和水平線的人，并對他們的國家過去的歷史有一些了解。(否則最多只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錢穆《國史大綱·序》《國史大綱》寫作之時,正值國難當頭,危急存亡之秋。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抗日戰(zhàn)爭拉開序幕。錢先生時任北大歷史系教授,跟隨西南聯(lián)大全體師生一起開始了南渡北歸的艱苦歷程,一路先長沙后昆明,輾轉走遍大半個中國,閱盡生靈涂炭,終于成功轉移到大后方。在昆明宜良縣,有山名曰伏獅山,山上有寺,名曰巖泉禪寺,此地層巒聳翠、清泉淙淙,恰是長期奔波后休養(yǎng)生息的佳境。彼時由于戰(zhàn)亂中流離失所,西南聯(lián)大南遷途中未能攜帶太多圖書,為繼續(xù)研究其他課題所需的參考資料和書籍難免捉襟見肘,錢先生遂把主要精力放到了此前斷斷續(xù)續(xù)書寫3年之久,作為筆記之用的中國通史寫作上。歷時數(shù)年,《國史大綱》終于在1939年6月完稿,并立刻獲得了西南聯(lián)大、中央大學等國內(nèi)各大高校認可,成為大學國史課通用的講義,并以其博大的視野、嚴謹?shù)目甲C和精深的見解震驚史學界,一舉奠定了錢先生一代史學大家的地位。閱讀《國史大綱》過程中,第一感覺是考據(jù)極其精深細致。以秦漢史為例,由于秦漢史資料少,疑點多,佐證和觀點都很難加以判斷,極難研究,非對中國歷史和文化的理解極其堅深者難以吃透。錢先生最初只是無錫鄉(xiāng)間的中學教師,憑借自己獨到的見解,發(fā)表了《先秦諸子系年》,震驚學界,并因此被北大破格特聘為講師,此后《先秦史》的發(fā)表更是展現(xiàn)出了極高的考據(jù)才華,這些工作也奠定了錢先生對先秦史的深刻理解,并得以在《國史大綱》中系統(tǒng)地展現(xiàn)出來。在《國史大綱》中,錢先生考證中引用了諸如《竹書紀年》、《世本》等其他資料和諸子論說,從多方面彌補和印證了《史記》的記錄。他對空桐、阪泉、湘泉等地名的考證,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論證了這些地區(qū)都分布在黃河中下游,從而將古文獻難以深究的記載和中國古老傳說中文化源頭的炎帝、黃帝的活動范圍互相印證,提高了中國歷史的可信度。20世紀30年代是“記誦”、“考據(jù)”等幾大治史傳統(tǒng)在中國史學界風行的時候,以顧頡剛為代表的“古史辨派”力主“層累堆積”,將中國古代史斥之為穿鑿杜撰,錢先生則憑借對古代文獻的扎實考據(jù),重申了古文獻未必不可信。遙想當年北大課堂之上,五四時期的革新風尚和謹慎的溫和治史觀念針鋒相對,該是多么精彩的場面?！秶反缶V》另一精彩之處,在于對政治和經(jīng)濟史的解讀。以唐宋為例,國人為重塑民族信心,言必稱頌漢唐,喜尤以唐朝為甚,然而,事實上不僅唐初的開元盛世盛況空前,晚唐的凋敝荒涼也令人震驚。在《國史大綱》中,錢先生翔實的數(shù)據(jù)資料如戶口表、賦稅表等,證明了南北朝末期起,隋朝借北朝世家門第高度的歷史使命感、強大的治國理念,和南朝盛極一時的繁榮文化相結合,締造出了極其繁榮的盛世,并為開元盛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有唐一代,幾乎完全承襲了隋朝的各項制度。錢先生對“租庸調”制和東晉“府兵制”著墨甚多,通過翔實的數(shù)據(jù),論證了這兩項日后積重難返的制度帶來的富國安邦的效果。對于晚唐藩鎮(zhèn)割據(jù)的政治狀況的原因,錢先生的分析也很有創(chuàng)新之處。今人的觀點大都忽略了彼時唐代藩鎮(zhèn)軍閥的籍貫特點,多數(shù)節(jié)度使如安祿山、史思明等皆為胡人,其雖勇武有余,卻未受禮義教化,忠君之心輕,重利之心重,這在錢先生看來,也是藩鎮(zhèn)亂國的重要原因,不應被忽視。因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亂權和回鶻吐蕃等外患交加之下,唐末黃河流域和河西走廊因巨大的災難和戰(zhàn)亂,所導致的經(jīng)濟、社會和文化倒退,在錢先生的筆下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晚唐之后,錢先生將宋朝的經(jīng)濟繁榮與武備積弱的雙重特點進行了詳細解剖。唐末宋初,天下大亂,世族門閥的力量在混戰(zhàn)中損耗殆盡,執(zhí)政力量大幅削弱,以致宋朝不得不大開科舉,逐漸培育出了“起于微寒”的士大夫階層,并最終締造出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為己任的平民政府。但北宋廣泛取士所帶來的冗員,也造成財政狀況惡劣,入不敷出的高赤字局面。錢先生列舉分析了兩宋歷時兩百多年間的財政收支、軍費開支、漕糧運轉等諸多數(shù)據(jù),清晰地闡明了北宋的財政之弊。此外,錢先生在探討北宋政治得失之時,將吏治好壞與士大夫責任感,平民政府與帝王私家內(nèi)廷之間的抗衡視作政治得失的最重要因素,將傳統(tǒng)社會政權看做帝王私家和士大夫代表的天下公器兩者分權的治理結構,也表現(xiàn)了錢先生對傳統(tǒng)政治的高度贊同和肯定?？傮w來說,錢穆的眾多制度分析都因為舉證翔實,邏輯合理,而頗得認可。在硝煙密布、戰(zhàn)火紛飛的抗戰(zhàn)時代,遠離戰(zhàn)區(qū)的西南大后方,中國的社會結構正在發(fā)生激烈的動蕩和改變,云貴川的淳樸鄉(xiāng)民和南京滬上的摩登人類驚異地互視,東部隨戰(zhàn)時遷徙進入西南的工業(yè)、教育和人流,給貧窮落后、信息閉塞的西部帶來了全新的面貌。盡管隱居山寺,鮮有客人造訪,生活也已十分窘迫,但錢先生依然心系山外天下,戰(zhàn)爭不斷進行中,錢先生也在不停地思考著一個縈繞在全體國人心中的疑惑:中國會不會亡?帶著這樣的疑惑和思考,錢先生以一己之力,回望華夏五千年歷史,最終落筆成書,寫下了這本充滿了士大夫精神的新儒家傳世之作———《國史大綱》這部以政治、經(jīng)濟、思想和軍事史為綱的中國通史。書成之日,宇內(nèi)為之精神振奮,而戰(zhàn)局由戰(zhàn)略防御轉向相持,也讓國人在熱淚盈眶中看到了希望。誠然,對治史的史學家而言,最重要的品質就是客觀公正,這也要求史學家極力避免個人情緒化的觀點影響歷史的客觀性。而《國史大綱》卻略顯不同,它以慷慨激昂的序言和長達15節(jié)30多頁的引論,來暢談中國文化何以不弱于西方,宣揚中華歷史的光輝偉大獨特先進。這并非是這位名望極高的史學家不能做到客觀公正,而是因為此書始于抗戰(zhàn),成于1940年初,在國破家亡、民族危在旦夕的時候,舉國上下對中華文明的信心已在近百年的落后和挨打中消亡殆盡。中國的未來在何方?人們需要一個振臂高呼的答案。錢穆先生正是要以此書提振世人,尤其是青年學子對中華文化的信心,對民族前途的堅定,期望以史為鑒,凝聚共識,度過最危難的時刻。自古以來,士大夫精神都是中國人精神的脊梁。錢先生把希望寄托在抗戰(zhàn)前途所系的精英分子身上,期待這部書能為往圣繼絕學,給后來人以慰藉,激起人們心中的士大夫精神,從可歌可泣的中國史綱里汲取力量,慨然前行。書首的寄語,不可不知我國朝往事、民族歷史,正在此意。歷史不會忘記值得銘記的人們,在國家存亡危急時刻,不僅有錢先生的《國史大綱》振臂高呼,也有辜鴻銘先生一怒寫下《T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