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岳之死與宋代文人政治的困境

論岳之死與宋代文人政治的困境

一從樹立武人地位到維護漢國統(tǒng)兵權(quán)為了躲避金人的侵略，皇帝和學(xué)者不得不依靠軍事官員來拯救危機。但在對金的作戰(zhàn)中武將地位上升,改變了北宋文武的格局。“紹興中,武臣以軍功入仕者甚多”。特別讓士大夫難以容忍的是由于戰(zhàn)爭的鍛煉,武人的自信得到加強,一改北宋遭文人壓抑的委瑣,如韓世忠蔑視文人,常侮辱有加并輕薄稱之為“子曰”和“萌兒”。充分顯示了武人的自信心的提高?？梢姟澳隙梢院?武臣卑視文士,正與北宋一般習(xí)俗相反”。但隨著南宋政權(quán)的穩(wěn)定,士大夫們對武將的奪權(quán)斗爭就開始了。高宗非中興之主,但卻深諳權(quán)力駕御之道,遂與秦檜因勢利導(dǎo),利用士大夫的權(quán)力欲望,積極與金人媾和。媾和與奪諸將兵權(quán)是相輔相成的。當然,并非所有的士大夫都贊成媾和,但紹興八年確實是高宗與一部分士大夫官僚共定“和議”為國是。即使在議和上士大夫之間有分歧,但在解除諸將兵權(quán)上卻是非常一致的。如張浚就“以諸大將久握重兵難制,欲漸取兵屬督府,而以儒臣將之”,并因此激起淮西兵變。而“趙鼎繼相,王庶復(fù)議用偏裨將以分其勢”解決諸將問題。秦檜不過完成了浚、鼎等未盡之事而已。李心傳對秦檜沒有好感,卻仍肯定其收回諸將兵權(quán)的功績:“然自渡江后,諸大將皆握重兵難制,張浚、趙鼎為相,欲更張,而終不得其柄。檜用范同策,而收其部曲?！崩钍现源砹耸看蠓騻兊膬r值趨向。秦檜確實是實現(xiàn)了他們的政治愿望。因此岳飛的命運是注定的。而失去兵權(quán)最終導(dǎo)致了他的被害。由于敵視武人的政治傳統(tǒng)的深入骨髓,使士大夫們對于武將的防范并未因國難當頭而有所減弱。還在金人南侵,宋廷處在風(fēng)雨飄搖中時,他們就已盤算奪權(quán)了,如戶部侍郎柳約在建言初年就進言高宗:諸大將提兵入覲,各名其家,將有尾大不掉之患。”建炎四年(1130),給事中兼直學(xué)士汪藻更上疏指責(zé)諸大將“論其官則兼兩鎮(zhèn)之重,視執(zhí)政之班,有韓琦、文彥博所不敢當者;論其家則金帛充盈,錦衣玉食……平時飛揚跋扈,不循朝廷法度,所至驅(qū)擄,甚于外患?！T將以負國家罪惡如此,臣觀今日諸將,用古法皆當斬”。此奏疏極力渲染武將之威脅,其“用古法皆當斬”等語可謂殺氣騰騰,已啟高宗、秦檜殺諸將之心。所謂“所至驅(qū)擄,甚于外患”實為士大夫們的真實心態(tài),顯示了他們不顧大局的極其狹隘的心胸。此后“力主削弱武人力量,收奪兵權(quán),簡直已經(jīng)成為南宋文臣的共識”。紹興元年汪藻又上奏章言“諸大將擁重兵,寢成外重之勢”,并獻上“示之以法”、“運之以權(quán)”和“別之以分”的所謂“馭將三說”之策。其目的就是“以漸銷諸將之權(quán)”,高宗心領(lǐng)神會,“后十年卒如其策”。紹興七年淮西兵變后,官僚們更感解除諸將兵權(quán)的迫切性。次年監(jiān)察御使張戒入對,力陳“諸將權(quán)太重”,暗示分諸將之權(quán),高宗欣然會意并表示“一二年間事當自了”。紹興九年二月吉州免解進士周南仲亦上書高宗:“劉光世竊琳館之清名,張俊負跋扈之大惡,岳飛、吳玠、韓世忠之流,裹糧重甲,首鼠兩端。太祖嘗謂宰相曰:‘朕指使將帥日偏裨列校?！w抑其權(quán)勢不使過爾。今日諸將尾大不掉,陛下已失于初矣,尚此不決何耶?”其將諸將丑化為“竊清名”,“跋扈之大惡”,“首鼠兩端”,就是提醒高宗早日解決武人問題。稍后,左宣議郎王之道上書,明確請求收回諸將兵柄,以文臣統(tǒng)制武將:“臣愿陛下自謀諸心,選擇耆德素負天下之望者,謀及龜筮,謀及士庶,授以斧鉞,俾統(tǒng)六軍......臣見一戎衣而天下定,不得專為有周美矣?！睂娙私y(tǒng)軍的仇視近乎變態(tài)。因此,如果沒有文臣官僚們的強烈的奪權(quán)意識,高宗與秦檜要想很輕易地收回諸大將兵柄就要困難得多。果然在紹興十一年淮西之戰(zhàn)后,給事中直學(xué)士范同就向高宗、秦檜獻上“皆除(三大將)樞府,而罷其兵權(quán)”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接著,參知政事王次翁協(xié)助秦檜以犒賞柁皋之戰(zhàn)為名,將韓、岳、張三大將召到臨安,以突襲的方式,解除了他們的兵權(quán),改諸大將屯軍為御前諸軍。至此,高宗終于秉承祖宗家法,與士大夫們聯(lián)手再次將武人置于控制之下。南宋政治也重歸北宋的格局。岳飛作為杰出武將,對媾和的反對態(tài)度,終使其成為政治斗爭的祭品。其悲劇命運是注定的。因為不殺岳飛不足以顯示士大夫的政治力量,不足以警示其它武人,“是(岳飛)以為秦所誅,韓世忠喪膽矣。其它的將領(lǐng)如張俊等也只能“效媚以自全”了。二“此何異”之死與文臣的未來若從宋代政治文化的深層分析,岳飛之死是一個歷史的輪回。宋太祖有不殺大臣的誓言,但不包括武人。岳飛之死象征了宋代文人政治對武人排斥與迫害的繼續(xù)。岳飛被構(gòu)陷而死,并非偶然的歷史事件,文臣陷害武人是宋代政治的傳統(tǒng)。遠的如北宋曹利用自殺、王德用和名將狄青遭貶死,近的是曲端之死。張?！皯制涞檬啃摹?遂殘害了這位杰出的陜西名將。這與秦檜置岳飛于死地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無論妄加罪名,鞫治手段上都和秦檜酷害岳飛如出一轍。在自毀長城,誅殺良將這一方面,張浚給秦檜啟迪良多”。但文人們卻不斷為其行為尋找借口,所謂“國威不立、諸大將偃謇不恭”。連周密也覺得難堪:“《四朝國史》端本傳之論,乃曰:‘曲端之死,時論或以為冤,然觀其狠愎自用,輕視其上,縱使得志,終亦難御,況動違節(jié)制,夫何功之可言乎’?此雖史臣為魏公地,然失其實矣。信如其言,則秦檜之殺岳飛,亦不為過?！泵魅松虻路榔普嫦?“此何異于秦檜之死岳飛乎,高宗之不能中興者,秦檜為之首,而張浚為之從?！敝灰驈埧＿€算抗戰(zhàn)派,后人“不無掩飾,故不謂其殺戮忠良,敗壞國事”。其實二人所遵循的都是本朝恪守的摧折武將的政治信條。秦檜陷害岳飛固為無恥,然其手段亦不過效法張浚及其前輩歐陽修、文彥博等而已。歐陽修至和三年上《論狄青札子》云:“臣竊見樞密使狄青,出自行伍,號為武勇,自用兵陜右,已著聲名,自其初掌樞密,進列大臣,當時言路者以為不可,今三四年間,雖未見其顯過,然而不幸有得軍情之名。蓋由軍士本是小人……武臣掌國樞密而得軍情,不唯于國家不便,亦將不得已而為人所禍者矣。”所列狄青之罪名難道不是“莫須有”嗎?仁宗還想保狄青,但文彥博提醒皇帝“太祖豈非忠臣”。遂出陳州,文彥博并每日兩遣中使撫問,終使狄青驚疑發(fā)病而亡。岳飛與狄青命運何其相似,清人昭璉就感嘆:“有宋一代,武臣廖廖,惟狄武襄立功廣南,稍為生色,……乃歐陽公露章劾之。至恐其有他心,豈人臣為國愛惜人材之道?狄公終以憂憤而卒。其后賊檜誣陷武穆者,亦襲歐陽之故智也?！睆奈幕膽B(tài)上看,士大夫必欲除狄青而后快,不僅懼其得人心,“狄青起行伍,為樞密使,每出入,小民多聚觀,嘆其拳勇,至壅馬足”。更嫉其不以出身行伍而自卑,仁宗勸他去其面黥,他卻說:“要使天下賤兒,知國家有此名位待之也?！边@種自信與提高武將地位的意識最為士大夫所難容。故歐公雖承認狄青“事藝實過人。比其流輩,又粗有見識,是以軍心共服其才能”。但狹隘的政治心胸卻貶之“尚未得古之名將一二”。狄青、岳飛及曲端都是文武兼修的大將,不是那種文臣最喜歡的頭腦簡單的莽夫。因此他們絕難被宋代的政治體制包容。宋代士大夫誠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濟世精神,但其文化人格并非完美,他們還有排除異己,為維護本集團政治利益不惜犧牲王朝大局的一面。其雖有文化之功,亦少“女主、外戚、宗王、強藩之禍”,然實為一種畸形的政治文化,沒有那個王朝只靠修文崇士,擅寫文章辭賦就能夠長盛不衰的。一旦外敵入侵,如空中樓閣的繁榮瞬息就滅。岳飛死后,不少官僚不僅不為岳飛洗冤,反助紂為虐,迫害岳飛家屬?！扒貦u既殺岳氏父子,其子孫皆徙重湖閩嶺,日賑錢米以其活命。紹興間,有知漳州者,建言叛逆之后不宜存留。乞緩其所急,以盡其天命。”這種斬草除根之想法,可謂狠毒。岳飛之死雖有其個人因素,如少自晦,不像張浚、韓世忠等于臨安廣置田宅,使主上放心,遂犯人君大忌。但須明辨者岳飛其實死于宋代文人政治的陷阱,其“遇秦檜之奸而不免,即不遇秦檜之奸而抑難乎其免矣”。應(yīng)該跪在岳飛墳前的決不止秦檜一相,亦不必高宗一君,士大夫官僚也是同謀者。岳飛之死顯示了宋代文化的悲劇性質(zhì)。三文臣對越界的認識岳飛冤案不僅深蘊文化之悲劇,更透視出宋代文人政治的困境。南宋的滅亡和北宋何其相似,都被外族征服,一樣是百多年茍安后的毀滅。岳飛死于南宋媾和的圖謀。士大夫雖取得了政權(quán)的主導(dǎo),卻再一次重復(fù)自己歷史的惰性——以文馭武所導(dǎo)致的國弱,堅守以歲幣求安之道,最后走向覆亡。宋代文士向來有求學(xué)問之精進,如“北宋慶歷以來疑經(jīng)思潮,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場規(guī)模巨大的思想變革運動”。講道德之熱情,但卻少有自省的精神。汴京淪亡,幾十萬官民被擄北方,對士大夫們而言本是非常震撼心靈的歷史事件,但作為本朝政治靈魂的官僚們卻沒有洗心革面,改革政府管理,對于文武兩途稍有平衡之策,以圖恢復(fù)中原。他們反而將祖宗制度繼續(xù)貫徹到底,將北宋之亡歸罪于王安石變法,并將荊公列為首罪,將其從神宗廟驅(qū)逐,換上保守的代表司馬光,這就是官僚們從靖康之難中得到的啟示。他們的保守,不思進取的封閉的政治人格不是減少了,而是加強了。北宋之亡的一大原因就是關(guān)鍵時刻因“文臣主兵,多次決策錯誤”,包括抗戰(zhàn)派的李綱等都是如此。宋代政治抑制武人,以文臣馭兵。但在整個宋代,文臣領(lǐng)兵沒有幾次軍事勝利的。對西夏的戰(zhàn)爭就是如此,大多數(shù)的當世名臣如夏竦、韓琦和范仲淹等先后都去了前線,“但既無力征服對方,也不能扭轉(zhuǎn)被動挨打的基本戰(zhàn)局,不過維持而已”。北宋最輝煌的勝利是平定儂智高叛亂,而主帥卻是狄青。而文人領(lǐng)兵成功大概只有王韶開熙河。文武本兩途,文臣與武將各有所長。漢唐盛世都是文武協(xié)力創(chuàng)造的。但宋朝猜忌武將,以文人統(tǒng)軍,徒然消耗巨大財力與士兵生命。文人之性情氣質(zhì)本不適合戎馬,讀其前線的文詞亦可見一斑。如果說岳飛《滿江紅》尚有真?zhèn)螁栴},那么其《五岳祠盟記》的慷慨激昂:“故且養(yǎng)兵休卒,蓄銳待敵,嗣當激勵士卒,功期再戰(zhàn),北逾沙漠,蹀血虜廷,盡屠夷種。迎二圣,歸京闕,取故地,上版圖?！北戎吨傺汀稘O家傲》中“將軍白發(fā)征夫淚”的哀怨就絕然不同。后者表露了畏戰(zhàn)的心理,其流傳于邊地,只能動搖軍心。北宋之亡已是前車之鑒,但官僚們并沒有清醒,他們繼續(xù)盤桓于歷史的困境中。執(zhí)著于“以文馭武”的老法寶。南宋諸大將經(jīng)過多年與金人的作戰(zhàn),戰(zhàn)力已得到較大提高,即使不能直搗黃龍,但也不至于讓金人僅以“三柩(徽宗、鄭后與邢后之棺)一老傴(高宗母韋后)坐致其稱臣納幣”。南宋以文人統(tǒng)兵,連連敗戰(zhàn),最典型的是張浚,其以“持重擁兵,去戰(zhàn)陣千里之外”的方式指揮作戰(zhàn),結(jié)果先以富平慘敗丟失整個陜西,符離之潰又導(dǎo)致隆興北伐失敗。周密之評最當:“其為人,忠有余而才不足;雖有志,而昧于用人,短于用兵。”但就因其文人的身份,敗亦不遭懲罰,后之史臣還不斷贊美其人。有宋一代士大夫防范武人的觀念是根深蒂固的,羅大經(jīng)言:“自古夷狄盜賊之禍,皆將帥之臣玩寇以自安,養(yǎng)寇以自固,譽寇以自重。”可見,他們始終將武將看作王朝的最大威脅。平心而論,同是偏安,但宋代士大夫遠不如東晉貴族。東晉貴族以其自信和自尊對北方胡人是堅決抗戰(zhàn),“還沒有哪一個朝代像晉代那樣,經(jīng)常不斷地從南方向北方發(fā)動進攻,并且一次也沒有同敵人講和過”。蓋那時士大夫身份非君主任命,沒有宋代那樣依附于皇權(quán)。他們“在門第上有很強的自負心理,對待夷狄絲毫也不考慮讓步,這形成了國家的自尊心”。宋代君臣有這樣的自尊嗎?在北宋,以納幣事遼、夏為長策,到南宋仍堅守此種模式,沉湎于安逸中,不少文人卻稱茍安為中興。正是這種“以忍恥和戎為福,以息兵忘戰(zhàn)為常”的政治理念,最終使南宋重蹈北宋的覆轍。士大夫為文化所培養(yǎng),后世多贊揚宋朝的“仁厚”,但此種制度雖然提高了士人的地位,但當其日益發(fā)展為只“求自我利益的自主性組織”時,其缺乏生機也就顯露出來,宋政之弊就恰在于對士大夫太過“仁厚”了,孝宗就深有感觸:“國朝以來,宰相而誤國者,大將而覆軍者,皆未嘗誅戮。”士大夫享受優(yōu)待日久,造就的只是享樂的官僚群體。而其較清醒者稍想改變一下做點實事,即遭反對。王安石變法失敗不僅是改革的挫折,更是所謂“宋型文化”的失敗,這是一個文化的歷史困境。陳寅恪稱贊宋一代文化的繁盛,但其實僅能指道德文章之盛而言?！八稳说乃枷胱杂芍挥性趯W(xué)問,只有在文化方面,而不是在管理的方法,宋代的儒生修養(yǎng)都很好,但這些人一輩子所受的訓(xùn)練都是為了道德文章,不是為了管理政府,不是為了開拓一個新的局面”。宋代士大夫享受高俸祿的待遇,籌劃的是保住既得利益,如相互的聯(lián)姻,“希望以這種方式保持家庭政治地位的延續(xù)”。不斷循環(huán)著歷史的錯誤。秦檜說的“士人趨向不正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