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毛文龍形象看《樵史通俗演義》與《遼海丹忠錄》的不同

從毛文龍形象看《樵史通俗演義》與《遼海丹忠錄》的不同

毛文龍是歷史上一個有爭議的人物。因其投靠魏閹,天啟時朝論多贊之,崇禎登基后,彈劾紛起,指責他虛功冒餉,跋扈不臣,毛文龍上疏抗辯,朝臣中也有人為他辯護。毛文龍被斬后,朝中多快之。至清兵入大安口,威逼京師,輿論又多認為若毛文龍在,必能躡后牽制,清兵斷不敢千里奔襲,漸以文龍死為冤。袁崇煥被逮后,此論益堅。這在清初頗為流行。此種爭議從史料記載可略見一斑?！睹骷颈甭浴氛孑d之,其中卷二之《毛文龍入皮島》:“毛文龍……家雖貧,有英氣,虬髯,相者謂必登壇制閫。善騎射,尤嗜弈,嘗云‘殺得北斗歸南’。”卷二之《毛文龍安州之戰(zhàn)》:“文龍居島,聯(lián)絡朝鮮,招攜遼庶,時以游兵出沒海外,牽制東師,使不得深入山海,敵人患之?！本砦逯对鐭ㄖ\殺毛文龍》:“……崇煥曰:‘與汝談三日,誰知狼子野心,一片欺誑,若不殺汝,此一塊土,異日豈朝廷所有?’文龍曰:‘督師惟持節(jié)制,何得殺我?’崇煥曰:‘今日非本部院意,乃是上旨?！笥疑?文龍自若,用乃曰:‘既出上旨,亦勿辨?！煳魍菰?‘臣負朝廷久矣!”’崇煥命旗牌官張國柄執(zhí)劍殺之,諸將伏尸慟,崇煥曰:‘止斬文龍一人,余悉供職如故?！泵鼩氈??！倍r李肯翊的《燃藜室記述》則反面載之:“文龍與虜交通。詳丁卯虜亂”“文龍因討索糧貨,朝廷不給,露奏差謝恩使金尚憲,奏本陳辨。撮要”。“文龍恣虐日甚,時稱海外天子,問便否于參佐,或勸或止,文龍乃進謁于雙島,崇煥數(shù)其罪而斬之。日月錄”。史書記載有如此爭議,作為源于現(xiàn)實的文學作品也概莫能外。如《樵史通俗演義》(簡稱《樵史》)和《遼海丹忠錄》就塑造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毛文龍形象,在此不妨作比較如下:一個虛報戰(zhàn)功,一個戰(zhàn)功卓著。在《樵史》中,毛文龍雖然取得了鎮(zhèn)江之捷,但小說卻認為“文龍鋪張其事,申文與巡撫王化貞?；懮媳?就說是鎮(zhèn)江奇捷。”(第二回)之后,毛文龍還冒餉冒功,借“報捷的假功,自己加封蔭子。”(第三回)甚至“魏忠賢借他假報每敘軍功?！?第三回)而在《遼海丹忠錄》中,鎮(zhèn)江之捷被描繪成毛文龍的成名之戰(zhàn),并且產生巨大影響,“數(shù)百里之間,守堡賊將,非逃即降,不降不逃,必遭擒捉,聲勢大振?！?第十回)此后,毛文龍取得的戰(zhàn)役的勝利不下十次之多,如第十六回的櫻桃渦和湯站大捷、第十九回的滿浦和昌城大捷、第二十回的牛毛寨大捷、第二十一回的深河寨大捷、第二十三回的復州之捷等等。一個狂妄自大,一個智勇雙全。在《樵史》中,毛文龍是這樣出場的,“有個杭州人毛文龍,平日好為大言,沒甚本事?！?第二回)鎮(zhèn)江之捷后,更是妄自尊大。在皮島(亦稱東江),他還想做島中天子。而在《遼海丹忠錄》中,毛文龍是個有勇有謀的人,如第十七回“毛帥規(guī)取建州路”,將自己的軍隊分成七路進攻后金,這里的毛文龍儼然成了一個軍事戰(zhàn)略家了,還有第十九回的昌城之捷,毛文龍將聲東擊西的戰(zhàn)術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一個居心叵測,一個造福一方?！堕允贰钒衙凝堅谄u描寫成一個野心勃勃的人,如他想在皮島稱霸一方,“竟效巡方官例,列四六考語。特上一本,舉刺東征將士及海運委官,以至朝鮮君臣,經略都餉,部院司道,登萊巡撫,海防各道,盡入薦牘?！?第三回)這一本讓朝廷震驚,御史江日彩就此上本斥毛文龍違反祖宗法度,是大不敬。而《遼海丹忠錄》卻將毛文龍在皮島描寫成一個造福一方的救世主。為確保皮島安全,毛文龍分兵據守各路要地,皮島真可謂“居中馭外,璧合珠聯(lián),真已成一個雄鎮(zhèn)了”(第十四回)他還“大屯田戰(zhàn)守兼行,通商賈軍資兼足”(第十六回目),“把當日這些荒榛敗棘,野草寒煙,一派冷落的窮島,都已變做一個殷陳富庶的世界了?！薄鞍褌€皮島做了商賈鱗集、百貨輻輳的所在。”(第十六回)一個弒弟鴆友,一個孝母愛民。在《樵史》中,小說描述了毛文龍殺害了兩個重要人物,一個是幫他打下一片天下的秀才王一寧,一個是他的親弟毛云龍,被殺的原因都是他們勸諫毛文龍不要在皮島胡作非為。而《遼海丹忠錄》對此卻是只字未提,相反,這部小說還把他描寫成一個孝順老母愛護百姓的形象。毛文龍老母去世后,他特上本給經略王司馬,表明自己未能對寡母盡孝道,望能建牌坊來旌表,王司馬準奏。小說這樣贊道:“至此,真是子無母無以宣威海甸,母無子無以闡發(fā)幽光,可云生死兩無余恨了?！?第十八回)毛文龍在皮島通商時還很注意保護商人的利益,“凡是交易的,都為他平價,不許軍民用強貨買,又禁島民詎騙拖賴。那些客商,哪一個不愿來的。”(第十六回)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一個人物兩種形象呢?第一,它們的創(chuàng)作背景不同?！哆|海丹忠錄》最早刊行于崇禎三年,為翠娛閣刊本,現(xiàn)藏日本內閣文庫。此年,距毛文龍被殺已一年有余,也就是袁崇煥被殺之年。此時輿論偏向毛文龍,認為其在東江牽制,功不可沒。在此之前,已有為毛文龍頌揚和辨冤的書籍出版,如天啟三年毛文龍的門客汪汝淳撰有《毛大將軍海上情形》,為其歌頌;毛文龍被殺當年,即崇禎二年,毛文龍之子毛承斗集毛文龍之疏、揭、塘報,撰有《東江疏揭塘報節(jié)抄》,為其父辨冤。故而,《遼海丹忠錄》是在吸收前人為毛文龍頌揚和辯冤的材料的基礎之上,再與當時社會輿論傾向相結合,而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樵史》,據其所述之事,不應早于順治八年(因書中提及順治八年刊印的《新世弘勛》),其時輿論仍偏向毛文龍,如《國榷》等就力主此說,但毛文龍畢竟是閹黨中人,人多訾議,且其在海島的斑斑劣跡在這時也有所暴露,如《滿文老檔》、《朝鮮李朝實錄》都有詳載。因之,《樵史》力排眾議,為人揭示了毛文龍較為真實的一面。第二,它們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同?！哆|海丹忠錄》的創(chuàng)作意圖主要是為毛文龍辨冤。從其序言可觀之,“所可痛者,賀蘭山下之俠骨猶蒙詬詈之聲,錢塘江上之鴟夷只快忌嫉之口,此忠臣飲恨九原,傍觀者亦為之憤懣?！薄邦欒p金之口能死豪杰于舌端,而如椽之,筆亦能生忠貞于毫下”;從其署名“平原孤憤生”可窺知其一腔悲憤之氣;從其文亦可感之,如第十四回,“當時鎮(zhèn)江復陷,有人道毛文龍貪功生事,貽害一城?！苯浢凝埖淖鶐熑~向高上疏辯解后,“是非已是大定”,并賦詩一首云:“抒赤亦由我,雌黃且任君。一朝公論定,麟閣共銘勛。”再如第三十五回,毛文龍在皮島,有人疑其虛冒戰(zhàn)功、尾大不掉,作者對此辨道,“至說剿零星之虜冒功,這也是邊上常態(tài),多發(fā)撥夜,一掩殺,因報大舉進犯,臨陣叫殺,卻零星也是虜,有首級便是功?！f到尾大不掉,卻只在毛帥之心,不受節(jié)制,雖孤軍也不為用;若乃心本朝,勢大更可效力?！灾邑懙?怎做這樣事,但懷忠見疑,以貞得謗,此心怎甘忍,怎肯置之不辯?！币操x詩一首云:“身為非刺的,臆滿不平鳴?？舷璺馐?殷殷悟圣明?！痹偃绲谌嘶?毛文龍與袁崇煥的一段精彩的生死對白,袁崇煥說他迂道濟錢糧,毛文龍辨道:“本鎮(zhèn)誠恐路迂,接濟不時,且更勞民,故不若登萊為便。”;袁崇煥說他冒功冒餉,毛文龍道:“督師若以我為冒功,寧遠數(shù)戰(zhàn),何不也殺取幾個韃子獻功?若說冒餉,昨日督師安慰東江將官道:‘寧前官有許多俸,兵有許多糧,尚不足飽?！鲗⑹亢Ｍ鈩诳?只得米一斛,還要養(yǎng)家,是東江?？嗖蛔?還有得冒?也并無甚說謊欺君?！边@段與其說是毛文龍的自辨,倒不如說是作者在為其為辨冤。目前學界基本認可《遼海丹忠錄》的辨冤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如苗壯先生在《關于〈遼海丹忠錄〉的幾個問題》如是說,“《遼海丹忠錄》的重點是寫毛文龍,濃墨重彩地塑造作者心目中的英雄,為毛文龍頌功,為毛文龍辨冤?！睔W陽健先生也認為,“《遼海丹忠錄》寫的是遼東之役以毛文龍為忠心的一群丹心報國的忠臣飲恨九泉之事跡”。而《樵史》的創(chuàng)作意圖則主要是羽翼信史,從其自序中我們可以看出,“然樵子頗識字,閑則取《頌天臚筆》、《酌中志略》、《寇營紀略》、《甲申紀事》等書,銷其歲月?；蚯难梢员?或戚焉以哀,或勃焉以忠,或撫焉以惜,竟失其喜樂之兩情。久而樵之以成野史。”具體到毛文龍身上,作者想用實錄的方式對毛文龍作重新詮釋,而不是人云亦云。孟森在《重印〈樵史通俗演義〉序》中就小說對毛文龍描寫的真實性,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如其殺害王一寧與毛云龍一事,“本書亦不免于誅毛、通敵并為一談(這里指袁崇煥),然其先敘文龍事實,則罪狀甚著,不因被誅于袁而追信其忠且杰,則聞見尚真也。其書文龍因過角受人指摘,而殺其人以逞忿,一為身受大惠之王一寧,一為至親之胞弟。他書紀載不詳,而以今考之,則皆可信。事在天啟三四年間,而《熹宗實錄》天啟四年一年,為馮銓所毀,已不可復見,賴此書詳其歸宿。此為大有關系之事?！薄氨緯嘌云湟灾G文龍殺良冒功,與王一寧忤意相同而被殺,此亦必可信者也。”由此可見,作者在羽翼信史精神的指導下,對毛文龍的描寫在某種程度上達到了實錄的效果,胡蓮玉從《遼海丹忠錄》所述毛文龍之事,也證明了這一點,“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毛文龍絕非如這部小說中所描寫的那樣,是個赤膽忠心的抗金英雄?！边@兩部小說塑造的毛文龍形象雖然差異很大,但仍然有其共同點,那就是它們都肯定了毛文龍的在皮島(亦稱東江)的牽制之功。如在毛文龍被殺后,《樵史》這樣婉惜:“袁崇煥只是要成和議,殺了島帥毛文龍。哪知文龍雖系羈縻,不比宋朝岳飛的忠勇,卻也賴他在島上屯扎,北兵還怕從后掩襲,未能深入?！?第二十七回)在《遼海丹忠錄》里對毛文龍的牽制之功的頌揚可以說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眾多回末評都提及。如第十四回回末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