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學(xué)與道從托爾斯泰的上帝觀看其對老子道論的接受與誤讀

形而上學(xué)與道從托爾斯泰的上帝觀看其對老子道論的接受與誤讀

托馬斯稱贊老子的“美德”，并多次提到老子對他的影響。他在1890年將《圣經(jīng)》翻譯成俄語，一些研究人員認為他是俄羅斯老子。托爾斯泰宗教觀以“上帝”為核心,將人生的意義界定為從肉體生活向靈魂生活的轉(zhuǎn)化,即向“上帝”靠近的過程,他認為老子以“道”為名也出于此意:“他(老子)教導(dǎo)人們從肉體的生活轉(zhuǎn)化為靈魂的生活。他稱自己的學(xué)說為‘道’,因為全部學(xué)說就在于指出這一轉(zhuǎn)化的道路。也正因此老子的全部學(xué)說叫做《道德經(jīng)》?！蓖袪査固┤绱苏J識,與其“上帝”與老子的“道”某些性質(zhì)有相似之處有關(guān)。這主要表現(xiàn)在三方面,其一是二者都具有本源性,上帝是真實生命之本源,道是天地萬物之本源;其二是上帝與道都有必然性,上帝的意志不可違背,道的規(guī)律也是客觀必然的;其三是上帝之門與悟道之路都是依賴直覺排斥知識的。雖然具有這幾方面的相似,但細加分析,則會發(fā)現(xiàn)這三種相似背后存在著本質(zhì)不同,只是由于自身原因以及老子學(xué)說在傳播中的被誤解,托爾斯泰沒有認識到這種本質(zhì)的不同,從而錯誤地將老子之道認同為“上帝”。本文將從三個方面闡述二者之相似及實質(zhì)區(qū)別。一、“道”即真地的世界源于托翁上帝的實際情況托爾斯泰認為以七天時間“創(chuàng)造”宇宙包括人的身體的上帝并不是真實存在的,真實存在的上帝是非實體的。它存在于每一個個體之中,成為個體的“靈魂”,依靠這個靈魂,肉體才能上升為有生命的個體,所有生物才能獲得自己的本質(zhì)生命,而“那難以觸摸、無形、無實體、賦予每一個生物以生命的,自然而然我們就稱之為上帝”16。上帝不僅是人生命的本源,還是其他萬物的本源:“我們的心靈能感受到,我們的生命所依賴的、我們稱之為‘自我’的、萬眾同一的東西,不僅存在于人,也存在于狗、馬、鼠、雞、麻雀、蜜蜂,甚至也存在于植物?！?6這個普在的上帝,作為一個客觀存在的精神體,它獨立于個體之上,超越于普通時空:“上帝既在天上,也在這無邊的世界上,也在人的靈魂中?！?0可以說,這個上帝就是個獨立于宇宙時空之上,但又存在于萬物之中的世界本源。表面上看,托翁上帝的本源性特征也是老子“道”的特性,老子之“道”在天地之先,是萬物之宗,是“天地之根”(《第六章》),是永遠的、唯一的、無限的、不變的、最高的生命體,是宇宙萬物的產(chǎn)生的依據(jù):“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二十五章》)萬物只要與“道”合一,就能夠達到最佳狀態(tài):“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三十九章》)它之“生”萬物也并非象教會的上帝一樣創(chuàng)造萬物,而是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四十二章》)。它也是普在的,在老子后學(xué)莊子的書中,道“在螻蟻,在禾弟稗,在瓦甓,在屎溺”(《莊子·知北游》)。托爾斯泰的上帝與老子的道都以無形無色的形態(tài)普在于世界,都是萬物包括人類的本源。正因此,托爾斯泰自認在老子道論中尋找到了上帝的依據(jù),他將老子第二十五章譯為:“存在著一種生命,沒有它則沒有天和地。這種生命寧靜而沒有實體,其性質(zhì)被稱為愛、智慧,但此生命本身卻無名。它至遠而至近?！?1這段翻譯體現(xiàn)出托爾斯泰對老子的明顯誤讀,如認為“道”的性質(zhì)是愛和智慧。實際上,道與上帝的區(qū)別是根本性的。首先,“道”并非純精神性的存在,雖然它“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第十四章》),但這并不能證明“道”的非物質(zhì)性。張松如先生認為,“‘大道汜兮,其可左右’,怎么能是‘絕對靜止的精神本體’呢?……無欲、無名、可小、可大,這個‘道’又怎么能是‘超時空的無差別’呢?”任繼愈先生也認為“把老子的道看做純精神的客觀實在為絕對理念,與老子的原意不合?！?0其次,雖然二者都是本源,但在二者如何成其為本源——即如何賦予萬物以生命的過程上,托爾斯泰只是機械而簡單地強調(diào)沒有上帝就沒有真正的生命,而老子則闡述了對立雙方如何在相互矛盾沖突中生成萬物。馮友蘭先生說:“老子書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沖氣究竟是哪一種氣呢?照后來《淮南子》所講的宇宙發(fā)生的程序說,在還沒有天地的時候,有一種混沌未分的氣,后來這種氣起了分化,輕清的氣上浮為天,重濁的氣下沉為地,這就是天地之始?！?1可見老子道論是將世界的產(chǎn)生建立在唯物基礎(chǔ)上的,與托爾斯泰的唯心的上帝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二、“道”“以弱勝強”,“反者道內(nèi)”“弱者道則道”在托爾斯泰看來,真實世界中沒有一個可以以形跡可求的實體當(dāng)?shù)闷鹩钪妗⒆匀灰约叭松?guī)律的創(chuàng)造者,那么一定有個現(xiàn)實生活之外的無形跡可求的力量在掌控世界,那就是上帝,生命的實質(zhì)不在于肉體而在靈魂,而靈魂則是出于上帝的賦予,所以萬物包括人都應(yīng)該服從上帝的意旨:“我們在生活中應(yīng)該遵行上帝給我們的法則,我們生活得越好,執(zhí)行他的法則就越嚴格?！?3這個上帝是托爾斯泰心目中一種類似天道的冥冥之中永存的法規(guī),人們一旦背離它,就會誤入迷津,走投無路。《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就在冥冥之中的天道運行中,一步步走向滅亡,卷入天道運行的輪下?！稇?zhàn)爭與和平》中也是如此,“這里的人們好象受著某種咒語的控制……他們好象被一種不可捉摸的懷有敵意的力量驅(qū)趕著……我們會感到,這個環(huán)境之中的人們身邊被安排了一個報應(yīng)女神?！鄙系垡簿褪恰疤烀钡谋厝恍?無形跡可求,但它決定著大到戰(zhàn)爭小到個人命運的一切事物。最終,“領(lǐng)悟了上帝的旨意,使個人的意志服從上帝的意志”的庫圖佐夫獲得了勝利。老子的道,同樣是這么一種無形跡可求的現(xiàn)實之外的決定現(xiàn)實的力量,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道”是萬物所固有的本來規(guī)律,它“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隨后的韓非子是如此解釋其中的“道”的:“道者,萬物之所(以)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韓非子《解老》)可見道內(nèi)在于事物,外化為事物的發(fā)展之道。不同事物有不同的道,但它們存在著共性,例如“反者道之用,弱者道之用”。聰明的人遵循道,愚蠢的人違背道:“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焙髮W(xué)莊子發(fā)展了這點,其“道”是事物自身所具有的“自然”,即“自然而然”,因此,事物最應(yīng)該遵從的就是其本然,老子后學(xué)莊子認為世間所有的道理法規(guī),都應(yīng)該是符合其自然規(guī)律,如解牛的庖丁就是靠“順其自然之理”(《養(yǎng)生主》)而得以成功的。托爾斯泰的上帝與老子的道都有著不可違背的規(guī)律性,而且,上帝意志與老子的規(guī)律性有著相似之處,例如按照上帝的意志,弱小的人只要服從上帝的意志則終將取勝,從而體現(xiàn)出“以弱勝強”這一老子的“道”的規(guī)律。同樣,愛上帝的話,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就能獲得勝利,因而托爾斯泰“鼓吹無為”。他非?？隙ɡ献拥捻槕?yīng)自然。在1884年的日記中,他這樣說道:“3月11日:孔子的中庸之道妙極了,同老子一樣——順應(yīng)自然法則即智慧,即力量,即生命?！钡?托爾斯泰之上帝意志是由其“愛”的本質(zhì)決定的,“愛”之情感即賦予了托爾斯泰的“上帝”人格,上帝按照愛的需要安排萬物,目的在于實現(xiàn)美滿社會,這就與非人格神的“道”有了明顯區(qū)別,它更接近于老子的“象帝之先”中的具有情感和意志的“帝”,而老子的“道”是在這個帝“之先”的?！暗馈辈灰愿星闉檗D(zhuǎn)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第五章》)天地和圣人都不會依據(jù)自己的好惡而改造客體的性質(zhì),而會讓客體按照其自身規(guī)律發(fā)展。老子后學(xué)莊子對其妻的死“鼓盆而歌”,并非其冷酷,而是因為其妻之死是自然之事,不必悲傷,人與人之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宗師》)。因此,雖然托翁引老子為同道,實際上他并不是真正以老子道的自然為宗,而是將老子之道的客觀必然性與他的充滿愛的上帝“嫁接”到一起,使得上帝成為冥冥之中決定社會人生命運的“天道”。三、將上帝與“道”的融通為“愛”以直覺代替知識上帝是無可捉摸的精神體,怎么才能接近它,人如何才能到天國?托爾斯泰認為,對上帝的感知“憑借的是愈發(fā)明確的‘上帝在我心中’的意識”60。這種排斥知識依賴直覺的感悟方式與老子的悟“道”方式是相通的,這也是前文所說托爾斯泰提出老子的“道”即是通往上帝的道路的重要原因。托爾斯泰否定教會的神,“不理解三位一體和圣子降生的神秘”,他認為進入天國、靠近上帝,并不是以現(xiàn)世苦難作為代價獲取的,也不是通過苛刻的苦修得到的,更不是由人——神的中介即教會提供給眾人的,與上帝的溝通并不是要通過各種繁瑣的儀式,也不需要某些祭司等作為傳言人,也無需知識,只要人心里存在著上帝,上帝就在人的身邊?！皩τ谡嬲男叛鰜碚f,并不需要任何殿堂、裝飾、頌詩以及群眾集會。相反,真正的信仰只有在寧靜和獨處時才會深入人心?！?托爾斯泰多次強調(diào)上帝的不可理解與不可認識:“被我們認識的神,已不是神:被認識了的神就會漸漸成為有限的,像我們一樣。神不可認識,他永遠是不被認識的?！?5所謂不可認識,是指無法以常識來表達他,也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他,但是完全可以感知到他。人只需依靠自己的力量便能直接與上帝溝通并接近圓滿和完善,無求于任何人,無知無識的人在心里虔誠地相信上帝,便也能夠與上帝相通?！稇?zhàn)爭與和平》中共濟會員說:“上帝不是靠智力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理解?！崩献又佬疃願W,其性質(zhì)難以確言,“道沖……似若存”,是若有若無,如“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忽兮恍兮,其中有象?！?《第四章》)它無法被感官的知覺功能所具體地感受時,人們就只能通過感官之外的途徑來感知,因而帶上了神秘性。而且,大道的獲得途徑與具體知識的獲得途徑是不相同的,具體知識的獲得依賴于認識和實踐,包括嚴密的邏輯,人需要通過對以往的經(jīng)歷的分析不斷獲得更多的知識。大道的獲得則與此相反,道的無限性決定了它不是靠具體的知識和技能能洞悉的。陳鼓應(yīng)先生就認為“為道”“是通過暝想或體驗以領(lǐng)悟事物未分化狀態(tài)的‘道’。這里的‘道’是指自然之‘道’,無為之‘道’。”它需要的是體驗和反思,除去私心雜念,體驗越深刻,境界越高,自己也越能與大道為一。以傳統(tǒng)的為學(xué)的態(tài)度來求道,所學(xué)的東西客觀上便會屏蔽人們那種專心致志的自我內(nèi)省,二者無形中形成了矛盾,最終“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在其后學(xué)莊子的《天地》中,黃帝遺失了代表“道”的玄珠,派象征知識和聰明的“知”和“離朱”、“象罔”等都沒有找到玄珠,最后是無知無識的“契詬”找到了它,這說明悟道不是通過知識和感覺的,而是摒除心智通過直覺才能得到。在無法以知識與理性領(lǐng)悟而只能憑借直覺感知這點上,托爾斯泰又發(fā)現(xiàn)了上帝與“道”的相通處,因此,他又援引了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將它譯成“可以理解的智慧,不是永恒的智慧”56,沒有注意到二者的區(qū)別。托爾斯泰的上帝是一個人格神,而老子的道是一個客觀規(guī)律。西方之神是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管理者,也是萬物的審判者與人善惡行為的處罰者。它是一個具有情感的人格神,對它的親近無需知識,但需要情感,因為上帝本身即是愛的起源,也是愛,接近他的最好辦法就是虔誠地相信他,去愛他,愛所有人(即上帝的子民),也就是托爾斯泰宗教觀中的重要內(nèi)容“博愛”——“走近上帝只有用行善的方式。一個人越習(xí)慣于善的生活,就會越深入地了解上帝,更多地了解上帝,就會更多地去愛他人。彼此相輔相成。”52行善即是愛人,即是愛上帝,也是走進上帝的唯一方式?！陡缢_克》中,上帝不是靠智力和想象來愛的,而是靠生命來愛的,只有在這種愛中才能感覺到自己是上帝的一部分。而老子的“道”,如前文所說,它并非一個充滿愛的人格神,而是一種“自然”之客觀規(guī)律,萬事萬物包括人本身就是道的體現(xiàn),“道”作為規(guī)律只可被知曉和被依從,但不可象實體那樣有聲色可見,亦不可如人格神那樣被接近。所謂“與道合一”,只是指依從道的規(guī)律辦事,而依從道的規(guī)律,就是保持本真和天然的自我。如上所述,托爾斯泰將“上帝”與“道”比附,并非偶然,當(dāng)傳統(tǒng)教會和現(xiàn)代科學(xué)都無法解釋托爾斯泰的人生難題時,他不是簡單地求助某一理論,而是執(zhí)著地“在個人一己的切身體驗里尋找價值”,他尋找到了上帝,并希望大家和他一樣相信他的上帝,為此他以他的天才瘋狂地采納各家的學(xué)說并融為一體,老子的道論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