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典文學(xué)的經(jīng)典改編

日本古典文學(xué)的經(jīng)典改編

該雜志在20世紀(jì)80年代的《文藝與歷史》第一版中介紹了一套日本古典文學(xué)的杰作，包括對源氏商品的分析、對萬葉集的選擇和對竹的選擇，贏得了國內(nèi)外讀者的良好反響。本期再介紹《平家物語》,以饗讀者?！镀郊椅镎Z》是在日本物語文學(xué)發(fā)展后期誕生的戰(zhàn)記文學(xué)的代表作品。它起初是一種說唱臺本,版本多達(dá)二百種?，F(xiàn)今仍存有帶曲譜的古寫本,叫做“平曲”,在民間廣為流傳。這部物語就是在這個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成書于十三世紀(jì)上半葉,較我國《三國演義》早一百多年。關(guān)于作者,據(jù)十四世紀(jì)的日本散文集《徒然草》記載:該書是信濃國前司(即地方長官)行長所作,但也有各種不同考證,迄今尚無定論。《平家物語》產(chǎn)生的年代,正是日本古代貴族社會向中世紀(jì)封建社會過渡的重大歷史時期,當(dāng)時以皇室為代表的貴族階級勢力日益衰落,地方封建武士階級迅速興起,群雄割據(jù),戰(zhàn)亂頻仍,特別是平氏與源氏兩大武士集團雄峙近三十年,爆發(fā)了數(shù)十次大小戰(zhàn)役,最后源氏取勝,成立武家政權(quán)“鐮倉幕府”,從而建立了延續(xù)六百余年的封建社會。《平家物語》正是記錄了這段日本歷史上最富于風(fēng)云變幻的年代,集中描寫了平氏的興衰和平、源兩大集團之間政治、軍事等等斗爭,特別是出色地描繪了平、源兩氏之間波瀾壯闊的戰(zhàn)爭場面,可以說是一部宏偉的英雄敘事詩,素有日本的《三國演義》之稱。后世許多日本小說、戲劇、歌舞伎、曲藝等文藝作品,都取材于這部作品。書中許多故事和人物,也是日本家喻戶曉的,可見它在民間影響之深遠(yuǎn)?！镀郊椅镎Z》雖然是根據(jù)史實寫成,但它又不是歷史的原本記錄,而是經(jīng)過精心的概括和藝術(shù)的加工,用抒情和敘事交織構(gòu)成,并且成功地塑造了不少歷史上的英雄形象,賦予他們各自的不同性格,比如,對平清盛之剛愎暴戾,源義仲之驍勇豪放,源義經(jīng)之機智果敢等等人物的特征都刻畫得十分鮮明。在語言藝術(shù)方面,它兼用韻文散文,混合漢文體,對日本文學(xué)是一次重大的變革,此后的敘事文學(xué)以及其他各種文學(xué)受它的影響頗大。這部物語同其他物語文學(xué)一樣,具有濃厚的佛教色彩,宣揚“凈土往生”的思想,但仍不失為一部優(yōu)秀的古典名作。本書現(xiàn)在的通行本為十三卷,凡一百九十二節(jié),在這里選登《小宰相投?！贰ⅰ赌驹馈?、《土佐坊被斬》、《判官出奔》、《女院出家》等五節(jié)。譯者在每節(jié)開頭加一段前言,以便讀者了解故事的來龍去脈?！幷咚篮笏伎嫉淖屓朔此糩這是原書第九卷第十九節(jié),是一之谷大戰(zhàn)后,平家凄慘沒落的一個小插曲。小宰相是平家青年將領(lǐng)平通盛的妻子。這個人物在書中只出現(xiàn)這一次,前無伏筆,后無追述,所以這一節(jié)可看作是一個獨立的短篇。全節(jié)集中描寫一個婦女,所用筆墨之多,刻畫之細(xì),在書中是絕無僅有的。]越前三位通盛卿1的家臣之中,有一個叫君太瀧口時員2的,他來到通盛夫人(小宰相)的船上,對夫人說道:“老爺行至湊河下游,被敵軍七騎包圍,終于遇害。其中親手加害老爺?shù)?據(jù)他們自己通名,一個是近江國住人、佐佐木的木村三郎成綱,一個是武藏國住人玉井四郎資景。我本應(yīng)追隨老爺一起戰(zhàn)死,因為事先老爺曾對我說:‘通盛一旦戰(zhàn)死,你決不可輕生,要設(shè)法活下來,找到夫人的去向?！虼?我就茍且偷生,厚著臉皮逃回這里來了?！狈蛉宋醇按鹧?便用衣裳蒙住頭,俯身慟哭。雖然聽到了陣亡的消息,但總覺得也許是誤傳,或許會活著回來,所以頭兩三天總是懷著等候暫時外出的人的心情?？墒沁^了四五天,這種企盼萬一的僥幸心情漸漸冷了下來,變得完全灰心喪氣了。唯一陪伴她的乳母也同樣傷心,終日伏枕悲嘆。從七日黃昏得知通盛遇害,到十三日夜晚,夫人一直沒有起床。到十四日,快要抵達(dá)屋島的前半夜,她仍然臥在床上。及至更深人靜,船中寂靜下來的時候,她對乳母說:“這幾天雖然得知通盛卿已經(jīng)陣亡,但我并未十分相信,直到今天黃昏,我才斷了這個念頭,認(rèn)為或許就是這樣了。因為人們都說他已死在湊河下游,卻沒一個人說在那以后又見過活著的通盛卿。回想在即將交戰(zhàn)的前一個夜晚,他和我作短暫的會晤,異常不安地愁嘆道:‘我有一種預(yù)感,明天交戰(zhàn)或許會戰(zhàn)死的。我若有個萬一,你怎么辦呢?’他雖說了這些,可我覺得作戰(zhàn)已是習(xí)以為常的了,并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真讓人后悔呀。因為沒料想那時的會面竟是永訣,當(dāng)時沒有約定來世相會。想起這一點來,實在懊悔呢。我的身子已不同尋常,平時瞞著未向他說。那天我想不要讓他覺得我不體諒人,便告訴給他。他登時歡喜非常,對我說:‘我通盛年已三十,尚無子嗣,就生個男孩,作為留在塵世的紀(jì)念吧。已經(jīng)幾個月了?有什么感覺?沒完沒了地在海上漂泊著,置身在船艙里,一旦到了需要安安穩(wěn)穩(wěn)分娩的時候,那將如何是好呢?’這番話竟成為不可實現(xiàn)的遺言了。說實在的,女人在這種時候,十中有九是要殉難的。與其忍受恥辱,倒不如死了的好。即或能平安分娩,得撫幼子作為亡夫的紀(jì)念,那時,每當(dāng)看到孩子便如看到亡夫一般,徒然增加悲思,絕不會有什么慰藉,到頭來終歸還是免不了要死的。假如意外僥幸,得以茍延歲月,按這難從人意的世態(tài)來說,總也難免會遭不測的。想到這些,實在令人心憂。我矇眬入睡,就在夢中看到他;醒來時,他的姿影依稀猶在眼前。與其活在世上如此懷念故人,倒不如下決心投身海底呢!想到往后剩下你一個人悲悲戚戚,也是痛心的事。我還有些衣物,請你收下,找個合適的僧人,也拿一些給他,用來祈禱神佛保佑通盛往生凈土,也可為我的來世祈求冥福。我寫下的這封信,傳送到京里去吧?！弊凶屑?xì)細(xì)說了以后,乳母潸潸落淚說:“我撇下心愛的子女,把年邁的雙親也留在京城,陪伴夫人來到這里,我的心志如何您是了然的。而且這次一之谷交戰(zhàn)中陣亡將士的夫人們,哪一個不是神魂不安呢!絕不能認(rèn)為只您一個人如此。您平安地分娩之后,就去撫育幼子,隨意找個山巖林木之間,出家為尼,念誦佛號,為亡人祈求冥福吧。您認(rèn)為自盡之后必定能同通盛卿團聚,但在來世轉(zhuǎn)生之后,在那六道四生3之間,究竟誰走哪條道是不能逆料的。因為死后相會的事飄忽渺茫,所以投水一死的想法是不可取的。而且家中留在京城里的人們,由誰來照應(yīng),您托付給誰呢?多么痛心呀,請不要提這個打算吧?！边@一番苦口勸告,邊哭邊說,夫人聽了心想,她還沒理解我的心思。因又說道:“請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我的心情,當(dāng)人感到人世無常的時候,往往會說出想投水自盡的話,倘若我真的決心自盡,絕不會不事先說給你知道的。夜已深了,睡覺吧?！甭犃诉@話,乳母心想:這四五天她幾乎連湯水也沒好好喝,說出這番話來,可是當(dāng)真要下決心了么,這是多么可悲呀。于是又說道:“您只要下了這個決心,就是千尋4海底,我也要跟了同去。您去了之后,片時寸刻我也不想再活下去了?！边@樣說了,便在夫人身旁矇矇眬眬地睡去。夫人趁此間隙悄悄走近船舷,望著浩渺無邊的滄海,無法辨認(rèn)哪邊是西方,心想月亮落山之處必是西方凈土,便心里悄悄念起佛號。那海灣白洲上鸻燕的喧叫,那雙星渡河的舟楫欸乃之聲5,無不勾起她的哀思。她低聲念佛,重復(fù)了約有百遍:“南無西方極樂世界教主,彌陀如來,請依照您許下的宏愿引導(dǎo)我前往極樂凈土吧。我們是不得已才分離開的夫婦,請讓我們來世生在同一蓮臺之上吧?！边吙奁吰矶\,在不停地念誦“南無”的聲中,縱身跳進滄海中去了。其時正是從一之谷駛往屋島的夜半時分,舟中沉寂,無人知曉,只有一個沒睡覺的舵手及時發(fā)現(xiàn)。他立即喊道:“不好了,一位俊美的女官投海啦!”在大聲喊叫中,乳母驚醒過來,向身旁一摸,已經(jīng)沒了人影,她只顧“不好了,不好了”的驚呼。很多人下海打撈去了,盡管如此,由于那春夜常見的漫漫霧靄,四處卷來的朵朵叢云,更兼那迷蒙不清的月色,雖然一再潛水尋覓,卻絲毫不見蹤影。過了一陣,終于打撈上來了,但已經(jīng)香消玉殞,魂飛另一世界去了。她上身穿著兩層綢衫,下身穿著白色裙褲;頭發(fā)和裙褲都泡得水淋淋的,打撈上來也已無濟于事了。那位乳母用手摸著她的手,用臉貼著她的臉,哭道:“怎么這時候就下了決心,就是千尋海底也該帶了我同去呀。現(xiàn)在再跟我說句話吧!”她翻身打滾,哀痛欲絕,可是夫人一句話也沒回答,那微弱的呼吸早就斷絕了。過了不久,春夜的月兒已在云端西斜,迷蒙的天空現(xiàn)出曙色,對死者惋惜之情是一時難盡的。但也不能長此捱延擱置,因恐遺骨漂浮,乃取出通盛卿生前所用鎧甲一套,緊纏在夫人身上,然后沉到海底去了。這時,乳母痛不欲生,想跟著投入海底,經(jīng)人們多方勸阻,無可奈何,只好作罷。由于她心頭哀思難以排遣,便自己剪了頭發(fā),由通盛卿的弟弟中納言律師6仲快給她剃光了頭,啼泣著受了尼僧的戒律,為亡故的主人祈求冥福去了。自古以來,后丈夫而死的遺孀,無計其數(shù),其中落發(fā)為尼者世所常見,至于投海以殉的,則屬罕有所聞。所謂“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嫁二夫”,說的就是這類事吧。這位夫人是藏人頭兼刑部卿藤原則方的女兒,上西門院7身邊的女官,是宮中第一美人,名叫小宰相。安元年間8的春天,這位女官十六歲的時候,有一天女院去法勝寺賞花,通盛卿當(dāng)時以中宮亮9的身分入寺隨侍,因而得見這位小宰相一面。雖然是相思初起,那形容姿影卻時刻不能忘懷,因而始則詠歌,繼則寫信,以寄托思戀之情。書信盡管寫了很多,卻從來未蒙賜復(fù)。這樣度過了三年,通盛卿決意寫下最后一封信,派人給小宰相送去。事情很不湊巧,平日收信的那位女官偏偏不在,使者只好悵然而回;但在歸途中卻正好遇見小宰相由家里返回宮中去,使者豈肯白跑一趟,便做出從車旁跑過去的樣子,順手將通盛卿的信投入到小宰相所乘車子的門簾里面去。小宰相問陪伴人投信的是誰,都回答說“不認(rèn)識”。及至打開一看,原來是通盛卿寫的。把它放在車?yán)锸遣恍械?拋在大路上也不妥,便順手揣在褲腰里,一徑趕回宮中去了。當(dāng)她在宮中值勤的時候,夾在腰間的信偏偏湊巧失落在女院面前。女院發(fā)現(xiàn)這信,趕忙拾起,藏在衣袖里,對女官們說道:“我拾得一件稀罕的東西,不知失主是誰?”女官們指著各種神佛紛紛發(fā)誓,都說“不知道”。惟有小宰相滿面飛紅,一言不發(fā)。女院早就知道通盛卿投書求愛的事,便打開來看,只覺得那熏制過的信箋香氣喜人,文筆也相當(dāng)出眾。上面寫道:“知你清高薄情,我倒反而高興……”等等細(xì)通情愫的話,信末還附了一首歌:山間小溪獨木橋,往來踐踏濕潦潦。女院說:“這是抱怨未能會面的意思,倘若過分薄情反而會招致怨恨?！逼桨矔r代的小野小町10,姿容絕世,其婚媾際遇亦屬世所罕有,見之者,聞之者,無不為其痛心。她落了個清高薄情的名聲,結(jié)果由于積怨太多,防風(fēng)無術(shù),避雨無方,到頭來只落得夜宿陋室,隔著淚水眺望星月,依仗采摘原野的嫩菜和水中的根芹,度其朝露一般的薄命。因此,女院說:“這信是一定要復(fù)的。”于是叫人取過筆硯,親自答了一首歌:山間小溪獨木橋,行人無不夸堅牢。小宰相心中的情思猶如富士山頭升起的煙霧,袖上的淚水勝似清見關(guān)11前的波濤。常言道“美貌開出幸?；ā?通盛卿終于得到了這位女官,他兩人可稱得是伉儷情深了。因此他們漂泊西海之后,旅居煙波之上,夜宿舟船之中,始終相依相隨,卒至同歸于盡。門脅中納言平教盛,他的長子通盛、末子業(yè)盛都已先他而亡,現(xiàn)在他的兒輩中所能指靠的只有能登守教經(jīng)、出家為僧的中納言律師仲快了。本來小宰相還可留下來作為已故越前三位通盛卿的遺孀,慰人哀思,現(xiàn)在也已撒手而去,多么令人傷心呀!勢田婦人武人死里累累,無人死,這也是重圍出來的[這是原書第九卷第四節(jié),描寫了木曾義仲兵敗身亡的最后一幕。木曾義仲,姓源,木曾是他長大成人的地方;也稱木曾冠者(按古制,貴族子弟或武士,尚未授予官位時稱為冠者)。他是源氏首腦源賴朝的堂兄弟。治承四年(1180)賴朝奉太上天皇(后白河法皇)密詔,傳檄各地源氏起兵討伐平家,義仲當(dāng)即在信濃組織人馬,從東北向京都進攻。壽永二年(1183)攻入京都,平家挾幼帝安德天皇出奔西海。木曾在京都擁戴后白河法皇,封官受爵,作威作福。前此,坐鎮(zhèn)鐮倉發(fā)號施令的源賴朝對義仲已有不滿,至此裂痕愈益加深,不久便派自己的異母弟九郎義經(jīng)率軍討伐。木曾遣使聯(lián)合平家共同對抗賴朝。平家不講策略,拒不接受。木曾無奈,只好與賴朝單獨作戰(zhàn);由于眾寡懸殊,一敗涂地。]木曾從信濃起兵時,帶著兩個美女,一個叫阿巴,一個叫山吹。山吹因病留居京城。這位阿巴,膚白發(fā)長,容貌出眾,而且善用強弓,無論馬上或徒步,無不百發(fā)百中,神鬼皆愁,算得上一可當(dāng)千的英雄。她善騎不馴的烈馬,在艱險處也能上下自如。打起仗來身披優(yōu)質(zhì)鎧甲,手持長刀強弓,率先直取對方主將,多次建立戰(zhàn)功,幾乎無人能和她比肩。因此在這次交戰(zhàn)12中很多人或是敗走,或是陣亡,而她卻殘存在最后的七騎之中。傳說木曾經(jīng)長坂走上了通向丹波的大路,又傳說沿著龍華山路逃往北國去了。其實,木曾為要探聽到今井四郎13的去向,朝著勢田方向奔了過來。今井四郎兼平原以八百余騎在勢田防守,現(xiàn)在只剩下五十騎,因擔(dān)心主將木曾的安危,便卷起戰(zhàn)旗向京城退去。行至大津的打出濱地方,恰和木曾的七騎相遇。在相距一町14之處,互相辨認(rèn)出來,兩人便策馬相聚。木曾握著今井的手說道:“義仲原想在六條河原拚了這條性命,只因擔(dān)心你的去向,便突破重圍跑到這里來了?！薄岸嘀x你關(guān)懷,兼平也想在勢田拚卻一死,因為掛念著你,便往這邊趕了過來?！蹦驹f道:“如此看來,我們主從的緣分還沒有盡。義仲的軍兵被敵人截斷,逃散在山林里,也許就藏在這一帶,把你卷起的戰(zhàn)旗舉起來作為集合的標(biāo)幟吧!”今井便把戰(zhàn)旗高高舉起。那些從京城敗下來的軍兵約有三百余騎,看到今井的戰(zhàn)旗便奔集過來。木曾大喜,說道:“有這些勇士,可以作最后一戰(zhàn)了。密集在這里的敵軍是誰的隊伍?”“甲斐國的一條次郎?！薄坝卸嗌偃笋R?”“大約六千余騎?！薄班?是個象樣的敵人。反正要拚個一死,就揀個象樣的敵人,沖進他們陣?yán)餂Q一死戰(zhàn)吧!”說罷,便率先殺了過去。木曾左馬頭15當(dāng)日的裝束是:紅地的錦綢直裰,外穿唐綾密綴的鎧甲,頭盔頂上打著鍬形結(jié),佩著名貴的長刀,拿著纏藤的弓,背后高過頭部插著當(dāng)天交戰(zhàn)剩下的幾只鷹尾箭,坐下騎著有名的灰褐色烈馬,肥壯而又剽悍,佩著金飾的馬鞍。他腳踩馬鐙立起身來,高聲通報姓名:“平時聽說過木曾冠者吧,今天你們看到的就是左馬頭兼伊豫守、朝日將軍源義仲。那邊是甲斐國的一條次郎嗎,咱們是棋逢對手,就來和義仲拚個死活,讓兵衛(wèi)佐(源賴朝)看看吧!”大喊著飛馳過去。一條次郎向部下吼道:“剛才通名的是位大將軍,小伙子們,一個別讓跑掉,給我殺呀!”說罷,指揮大軍包圍上來,個個向前拚命廝殺。木曾所率三百騎在這六千余騎的包圍之中,四面八方縱橫馳騁,使盡各種著數(shù),殺到后來回頭一看,只剩下五十騎了。想往那邊殺去,有土肥次郎實平率二千余騎擋住去路;再往這邊殺去,也有四五百騎堅守;所向之處,或二三百騎,或百四五十騎,或一百騎,都有優(yōu)勢敵軍。經(jīng)過輾轉(zhuǎn)拚殺,左沖右突,到最后只剩下主從五騎了。在這五騎中,這位阿巴仍然健在。木曾說道:“你是女流之輩,不管哪里,快逃出去吧。我是決心拚個一死的。你假若落在敵人手里,就是自盡身亡,也讓人議論我木曾在臨終一戰(zhàn)還帶著女人,那是不好的。”可是阿巴仍不想脫身,經(jīng)再三勸說,她心想:“快來個強敵,讓我作最后一戰(zhàn)給你看看?！北憷振R待機。這時武藏國有名的大力士御田八郎師重率三十騎闖來。阿巴殺上前去,與御田八郎并馬交鋒,猛然間將他擒過馬來,按在鞍前,讓他動彈不得,立即割下首級拋在荒野。然后她盡棄鎧甲等物,朝東國逃去。其余的人,手塚太郎戰(zhàn)死,手塚別當(dāng)落荒而逃?，F(xiàn)在只剩下今井四郎和木曾公主從二騎了。木曾說:“這鎧甲平素并不覺得怎樣,今天怎么這樣重呀!”今井四郎說道:“您身體也沒疲乏,戰(zhàn)馬也沒困頓,為什么這一件鎧甲就覺得重了呢?恐怕是因為部下喪盡,有些氣餒了吧!我兼平即使剩下一個人,也會讓他們?nèi)缗R大敵,現(xiàn)在還有七八支箭,足可以抵擋一陣。那邊看到的就是粟津森林,您就在那松林里自盡吧?！边呎f邊策馬前進,忽見又有無名的軍兵大約五十騎迎面趕來。今井說道:“您快進松林里去,讓我來抵擋?！蹦驹鴧s說:“義仲原想在京城戰(zhàn)死,逃遁到此就是為了要和你死在一處,與其我們分別戰(zhàn)死,不如我們一同和敵人拚死吧?！彼麄冊莾神R并頭前進,今井聽了這話,立即跳下馬來,緊靠著木曾的馬頭說道:“手執(zhí)弓矢的人,盡管平時負(fù)有盛名,倘若最后的時刻不自覺地顯出軟弱來,那將是永難磨滅的瑕疵。您身體已經(jīng)疲憊,又沒有人來接應(yīng),如果敵軍把我們隔開,被那些無名之輩打敗,死在他們手里,日后說起來,全日本赫赫有名的木曾公最后死在無名鼠輩手里,未免是千古遺恨。趕快進松林里去吧!”木曾說“好吧”,便馳往粟津松林去了。今井四郎單身匹馬闖入五十余騎的敵軍中去,腳踩馬鐙立起身來高聲通名:“你們平日也總該聽說過,今天讓你們見識見識。俺就是木曾公養(yǎng)父的兒子今井四郎兼平,行年三十三歲。提起本人,賴朝公也是知道的?，F(xiàn)在兼平跟你們見仗,讓賴朝公也看一看。”說罷,便把剩下的八支箭狠狠地連發(fā)出去,敵軍中當(dāng)即有八人落馬,也不知是死是活。隨后便拔出腰刀,東突西沖,策馬砍殺,沒一人敢上前迎戰(zhàn)。敵方只是叫喊“放箭”,把他圍在垓心,箭鏃雨點一般射將過來,虧得鎧甲堅牢,未能穿透,也沒射中縫隙,因為并未受傷。木曾單身匹馬向粟津松林馳去。那時正當(dāng)正月二十一日黃昏,地面結(jié)起薄冰,辨認(rèn)不出這是一片深水田,躍馬進去,深陷在泥水之中,幾乎連馬頭也給淹沒了。任憑他踩著馬鐙驅(qū)趕,揮舞馬鞭抽打,那馬只是紋絲不動。因為心里掛念著今井四郎,不覺回過頭去張望,這時從后面追來的三浦石田次郎為久16,正覷著他的面部嗖地射出一箭。木曾受了重創(chuàng),俯下頭來,把頭盔抵在馬頭上。石田的兩個從卒追至近旁,終于取了木曾的首級,挑在刀尖上,高高舉起,大聲喊道:“日本全國聞名的木曾公,被石田次郎為久射死啦!”今井四郎正在酣戰(zhàn),聽得這個喊聲,說道:“事到如今,我還為誰而戰(zhàn)呢!請看吧,東國的諸位17!這就是日本第一硬漢自盡的楷范!”說罷,把刀尖插入口里,從馬上一頭倒栽下來,刺穿咽喉而死。因此,粟津一戰(zhàn)沒有交鋒就收場了。把土佐坊納入獨立的“體系”,讓配方由“去儀器去京”[這是原書第十二卷第四、第五兩節(jié)《土佐坊被斬》、《判官出奔》,寫的就是義經(jīng)最后陷于絕境的悲慘遭遇。源義經(jīng)是常為后世稱頌的英雄。他是源氏首腦源賴朝的異母弟,壽永二年統(tǒng)兵剿滅木曾義仲,繼而向平家進攻,經(jīng)一之谷大戰(zhàn)、壇浦決戰(zhàn),卒使平家全軍覆沒,大將或死或俘,幼帝(平家外孫)投海身亡。對此赫赫戰(zhàn)功,本應(yīng)優(yōu)予嘉獎,但賴朝對這位才大功高的弟弟早有防范之心,又兼有人屢進讒謗,于是賴朝先是派人謀殺,繼則公開遣兵誅討。至此,源氏打敗平家的兩員大將木曾和義經(jīng),均被清除,賴朝得安享其成。]且說九郎判官義經(jīng)18麾下有十個大名19,原是由鐮倉公源賴朝派過來的,如今聽說義經(jīng)受到猜疑,便私下計議,各自悄悄返回鐮倉去了。義經(jīng)與賴朝本是兄弟,又有情同父子的誓約,自從去年正月誅討木曾義仲,繼而多次攻伐平家,今年春天終于將平家徹底消滅。至此,天下平定,四海晏然,本當(dāng)論功行賞,不料卻生出這般嫌隙,上自天皇,下至萬民,對此無不惶惑。其所以如此,皆因去年春天從攝津國的渡邊整頓船只向平氏蟠踞的屋島進軍之際,同梶原景時發(fā)生了設(shè)不設(shè)逆櫓20的爭執(zhí),梶原受了義經(jīng)奚落,因而懷恨在心,向賴朝屢進讒言?，F(xiàn)在又說:“義經(jīng)有謀反之心,讓大名們撤回鐮倉,拆除了宇治、勢田兩處大橋,引起京城之中人心浮動,實屬可惡之極?！庇谑琴嚦淹磷舴徊?1喚來,吩咐道:“方丈,你去京都假裝進香拜佛,伺機將他除掉?！辈☆I(lǐng)命,未回住所,立即拜辭賴朝奔赴京都去了。同年(文治元年)九月二十九日,土佐坊來到京都,第二天仍未去晉謁九郎判官。判官得知昌俊進京,便吩咐武藏坊弁慶22把他立即帶進府來,問道:“可有鐮倉公的書信?”“因為沒什么大事,所以沒寫信,只叫我口頭轉(zhuǎn)告:近來京都安堵無事,全仗判官在此守護。只說了這樣的話。”判官說:“一派胡言!你是奉命來殺害我的,說什么‘讓大名們撤回鐮倉,拆除了宇治、勢田兩處大橋,引起京城之中人心浮動,實屬可惡之極。方丈,你去京都假裝進香拜佛,伺機將他除掉。’不是這么說的嗎?”昌俊大驚,辯解道:“哪有這樣的話,我是因為過去許下愿心,現(xiàn)在要來還愿,才來參拜熊野神社的?！逼鋾r判官又問道:“由于景時的讒言,我進不得鐮倉23,不能和兄長晤面,竟被趕了回來,這究竟是為什么?”昌俊答道:“且不管那件事如何,我本人是明人不做暗事,我可向神明發(fā)誓,當(dāng)場寫一道起請文24給你?！薄安还苣阍趺凑f,我認(rèn)定鐮倉公是不懷好意的?！迸泄僬f這話時,臉色變得十分可怕。昌俊為了保住性命,當(dāng)場寫了七張紙的起請文,有的燒成灰喝了下去,有的呈獻(xiàn)給神社,因此當(dāng)時就把他放了回去。他回到寓所,立即傳話給守衛(wèi)皇宮的羽林軍,當(dāng)夜這些軍士便蜂擁而來了。判官有一位心愛的女友,名叫阿靜,是名叫磯禪師的歌女的姑娘。阿靜與判官從不分離,她向判官說道:“大路上全都是武士,這邊并沒發(fā)出召集的命令,為什么羽林軍這樣喧鬧?我想一定和白天那個寫起請文的僧人有關(guān)?！庇谑前蚜_故入道相國使用的禿童25三四人召喚過來,派來其中二人去探聽情況。但過了好久不見回來。又以為女人出去會方便些,便打發(fā)一個女傭再去探聽,不多久便跑回來報告說:“兩個禿童都在土佐坊的門外被殺了。土佐坊的寓所擠滿了備好鞍韉的馬,大帳篷里攜弓負(fù)矢的人個個全副胄甲,即刻就要出發(fā)作戰(zhàn)的樣子,看不出有半點進香拜佛的跡象。”判官聽了說道:“立即出兵?！庇谑前㈧o幫他穿上鎧甲,只扣了上部紐結(jié),就提著腰刀出去,在中門處備鞍上馬,命令打開大門,在馬上等候軍士集合。頃刻間,甲胄整齊的武士四五十騎奔馳到門前,一齊發(fā)出吶喊。判官踏著鐙,立身馬上,大聲說道:“夜戰(zhàn)也好,日戰(zhàn)也好,能夠輕易打敗我義經(jīng)的人,在日本是沒有的?！闭f罷,單身匹馬發(fā)出吶喊,揮鞭疾馳;那五十騎左右武士閃出一條路來讓他策馬先行。江田源三、熊井太郎、武藏坊弁慶等以一當(dāng)千的勇士們,立即相跟著飛馳而去。其后,各處的武士們以為判官府邸受到攻擊,紛紛由各自的住所驅(qū)馬前來,不多久便集攏了六七十騎。土佐坊雖然勇猛抵?jǐn)?但所率軍土沒怎么交鋒便被打得四處逃竄了?；蠲牟欢?被殺的不少。土佐坊見勢不妙,趁機逃到鞍馬山中隱藏起來。那山中的寺院,曾是判官義經(jīng)早年止息之地26,山里的法師便縛了土佐坊,于次日解送給判官。據(jù)說他是藏身在叫做僧正谷的地方被捉到的。土佐坊被帶到大庭之中,他身穿深紫色直裰,戴著僧人用的頭巾。判官笑道:“方丈,你寫的起請文應(yīng)驗了吧?！蓖磷舴缓敛惑@慌,肅然端坐,朗朗笑道:“我是認(rèn)真書寫的,理當(dāng)受到神罰。”“你以主公命令為重,以一己性命為輕,其志可嘉。方丈,你如惜命的話,可以放你回鐮倉去?！蓖磷舴淮鸬?“此言差矣,果然惜命,你能救我嗎?鐮倉公叮囑我:‘你是唯一可以除掉義經(jīng)的人?！壹热活I(lǐng)受了使命,就把性命獻(xiàn)給鐮倉公了,怎能出爾反爾呢。但求你開恩,趕快斬首吧!”判官說:“既然如此,就斬了吧?！庇谑抢搅鶙l河原斬了首級。對他的死,幾乎無人不予贊嘆。源義經(jīng)的奏請,是因背棄源賴朝而來入社會的職業(yè)且說有個名叫足立新三郎的雜役。鐮倉公源賴朝曾對判官說:“這人雖是雜役,卻特別聰明,留給你使喚吧?！本瓦@樣送給判官了。其實賴朝曾暗中囑咐此人:“秘密監(jiān)視九郎的行動,隨時向我報告?！比缃袼吹酵磷舴槐粴?便晝夜兼程馳往鐮倉,報告給賴朝。于是下令以舍弟三河守范賴擔(dān)任主攻。范賴雖然一再推諉,但賴朝堅決不許,迫不得已換上胄甲,前來拜辭。賴朝說道:“你可不要學(xué)義經(jīng)的樣呀!”范賴聽了這話十分驚恐,立即卸下胄甲,停止進京。為了剖白自己并無不忠,每天寫十張書狀。白天書寫,夜里便在庭院里念了一遍又一遍。這樣連續(xù)一百天寫了一千張,但到底無濟于事,終于被殺了。其后,下令以北條四郎時政為大將,進京誅討義經(jīng)。判官聞訊,想往九州逃遁,緒方三郎維義勸阻道:“當(dāng)初平家欲進九州,未被接納,那里的人擁有足以排外的實力?！迸泄僬f:“我正想借助他們呢?！薄澳敲?您帳下的菊池二郎高直是他們的宿敵,請交給我,殺了他才好相求?！庇谑桥泄俸敛华q豫地交出高直,拉到六條河原斬了首級。從此,緒方維義因為這件事有功,很受判官賞識。同年十一月二日,九郎大夫判官義經(jīng)晉謁法皇,通過大藏卿泰經(jīng)朝臣啟奏道:“義經(jīng)向來為君盡忠,這是不須贅述的。但是賴朝聽信下屬的讒言,想加害于我,迫不得已,我想轉(zhuǎn)赴九州,懇請法皇頒一欽旨?！薄斑@事賴朝會得到傳聞的,怎樣措置才好?”法皇垂詢卿相們的意見?！傲x經(jīng)如留在京都,東國大軍必將蜂擁來犯,那時京都將無寧日了。倘若令其遠(yuǎn)去九州,京中或可避免一場混亂?！比撼急娍谝辉~地這樣主張。于是判官奉了法皇敕令,親為大將,率領(lǐng)緒方三郎以及臼杵、戶次、松浦等原籍九州的各族軍士共五百余騎,于翌日初三卯時從京都出發(fā)了。臨行時未發(fā)生些許騷亂,風(fēng)平浪靜地踏上了征途。攝津國的源氏族人太田太郎賴基認(rèn)為:“既從我門前通過,豈有不射他一箭的道理。”便追至叫做川原津的地方與之交戰(zhàn)。判官有五百余騎,太田太郎只六十余騎,判官把他包圍起來,高喊“一個不留,莫讓跑掉”,盡情地砍殺起來。太田太郎自己負(fù)了傷,部下從卒有很多人戰(zhàn)死,馬腹也中了箭,敗下陣來,落荒而去。判官把斬獲的首級祭了戰(zhàn)神,為“旗開得勝”十分高興。從大物浦乘船往南駛?cè)?。偏巧西風(fēng)狂烈,把他們吹到住吉浦,于是順勢在吉野山的深處隱蔽起來。由于受到吉野僧徒的滋擾,又逃到奈良。在奈良又受到奈良僧眾的進攻,便折回京都,再遠(yuǎn)去北國,最后逃到奧州。從京都出發(fā)時,隨帶十幾個女人,在住吉浦把她們甩掉了。這些人慌作一團,有的在松樹下,有的在沙灘上,或拖踏著裙褲,或伏身枕袖,大哭大喊起來。住吉的神官很是憐憫她們,把她們統(tǒng)統(tǒng)送回京都去了。判官所倚重的武士有伯父信太三郎先生源義憲、十郎藏人行家、緒方三郎維義等人,他們所乘船只被吹得七零八落,這個港口,那個小島,分散各處,彼此不知各人的所在。他們被西風(fēng)吹散的事,都說是由于平家抱恨的鬼魂作祟的緣故。同年文治元年十一月七日,北條四郎時政作為鐮倉源氏二位朝臣賴朝卿的代表,率六千余騎進駐京都。奏請誅討伊豫守源義經(jīng)、奮前守源行家、信太三郎先生源義憲。立即頒下欽旨,準(zhǔn)其奏請。在前幾天,即十一月二日,準(zhǔn)了源義經(jīng)的奏請,宣布了背棄源賴朝的欽旨;同月八日又準(zhǔn)了源賴朝的奏請,下達(dá)誅討源義經(jīng)的御批。朝三暮四,世上不安,實在可悲!不忘“國夢”,隱憂一般[這里選錄的《女院出家》是全書終卷《灌頂卷》的第一節(jié),描寫她孤寂憂傷的生活苦況。平清盛大相國的女兒平德子,做了高倉天皇的中宮,生一皇子,沖齡繼位,是為安德天皇。平德子成了太后,賜院號為建禮門院。壽永二年,源氏攻陷京都,平家挾安德天皇出奔西海。壇浦戰(zhàn)敗,平氏覆亡,安德天皇在其外祖母懷抱中沉入海底,其母建禮門院投水,為源氏軍兵所阻,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