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語文文化美文人生幾度秋涼

PAGEPAGE1人生幾度秋涼一

威基基海灘，初秋。

夕陽在金色霞暉中緩緩地滾動，一爐赤焰濺射著熠熠光華，染紅了周邊的天空、海面，又在高大的椰林間灑下斑駁的光影。沐著和煦的晚風，張學良將軍與夫人趙一荻女士攜手，步出希爾頓公寓，順著林木扶疏的甬路向黃燦燦的海濱走來。他從大洋彼岸來到夏威夷，僅僅幾個月，就被這絢美的萬頃金灘深深地吸引住了，幾乎每天傍晚都要來消遣一段時間。

這里是世界聞名的旅游勝地，聚集著五大洲各種膚色的游人?？吐废喾?，多的是禮貌、客氣，少有特殊的關(guān)切。又兼老將軍的傳奇身世鮮為人知，而他的形象與裝束也特別一般，不像世人想象中的體貌清奇、豐神瀟灑，所以，即便是雜處當?shù)鼐用裰?，也沒有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老人很喜愛這種紅塵擾攘中的“漸遠于人，漸近于神”的恬淡生活。

告辭了刻著傷痕、連著臍帶的關(guān)河丘隴，經(jīng)過一番精神上的換血之后，像一只擺脫網(wǎng)罟、藏身巖穴的龍蝦，在這孤懸大洋深處的避風港灣隱遁下來。龍蝦一生中多次脫殼，他也在人生舞臺上不斷地變換角色：先是扮演橫沖直撞、冒險犯難的堂吉訶德；后來化身為頭戴緊箍咒、身壓五行山的行者悟空；收場時又成了流寓孤島的魯賓孫。初來海外，四顧蒼茫，不免生發(fā)出一種飄舞感；時間長了漸漸悟出，這原是人生的一種“根性”。古人早就說了：“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钡厍虮旧砭褪且涣Ｌ罩衅礋o依的彈丸嘛！

漲潮了，洋面上翻滾著滔滔的白浪，潮聲奏起拍節(jié)分明的永恒天籟，仿佛從歲月的彼端傳來。原本有些重聽的老將軍，此刻，卻別有會心地告知夫人：這是海潮的嘆息——人世間的一切寶藏，各種情感，海府、龍宮中無奇不有。這么說來，他也當能從奔涌的洪潮中聽到從前中原戰(zhàn)馬的嘶鳴，遼河岸邊的鄉(xiāng)音喁喁，還有那白山黑水間的萬木喧囂吧?不然，他怎么會面對波濤起伏的青煙藍水久久地發(fā)呆呢?看來，乏累了的靈魂，要安排也是短暫的，猶如老樹上的杈丫，一當碰上春色的撩撥，便會萌生尖尖的新葉。而醒悟的日子總要比糊涂難受得多，它是一劑苦味湯，往往是七分傷痛摻和著三分自懲。

人到老年，生理和心理朝著兩極延長，身體一每天地老化，而情懷與心境卻時時緊扣著童年。少小觀潮江海上，常常是壯懷激烈，遐想著將來，天涯；晚歲觀潮，則大多回頭諦視自己的七色人生，咀嚼著多歧的命運。此刻，老將軍的心靈向度就被洪波推向了生命起點。他記起小時候，塾師曾向大帥說過，長大之后，他篤定是副牛脾氣、虎性子。依據(jù)之一，他誕生于辛丑年，次歲為壬寅；二是考慮遺傳基因和家庭影響，持“將門虎子”之說；其三，俗諺云：“三歲看大，七歲至老。”為牛為虎，從視察、品鑒中可以看出。

種種說明未盡科學，不過，私塾先生還是“言中”了?！澳晟偃f兜鍪”，炮火硝煙燒紅了他的青澀歲月。在他身上始終有一種磅礴、噴涌的豪氣在。他有個口頭禪：“死有什么了不得的?無非是搬個家罷了！”還說：“我可以把天捅個大窟窿。你叫我捅一個，我非得捅兩個不行?！边@樣，有時也不免粗狂，孟浪。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個莽撞的軍人”。但也唯其如此，才激蕩起五花八門的生命波瀾，有聲，有色，有光，有熱，極具特性化色調(diào)，生發(fā)出強大的張力。他的精神世界總是在放縱著，沖決著，超越著。對他人死抱住不放的貨利、聲名，他視若鴻毛，棄置不顧；可是，卻特殊看重人格，操守。敢作敢當，不計后果，輕死生，重然諾，詳細地表現(xiàn)為游俠，抽象地表現(xiàn)為豪氣。這饒有古風的價值觀、人生觀，支配了他整個一生。

那是1938年吧?南京陷落之后，日寇實施殘酷的大屠殺，蘇、皖一線，散兵敗將顛撲道途。張學良以“刑徒”身分被押解著，雜在狼奔豕突的人群中，由于被認作從前線敗退下來的長官，成天遭人唾罵。使命感、憐憫心、愧疚情交織在一起，憋得他兩眼通紅，嗓子冒煙，眼看胸膛就要炸裂開來。好歹挨到了湖南郴州，在蘇仙觀住下。懷著滿腔悲憤，他操起一枝大筆，蘸上淋漓的濃墨，在粉墻上寫下“恨天低，大鵬有翅愁難展”十個大字，怒吼一聲，響震山谷。隨后又一個箭步，奪過身邊衛(wèi)士的手槍，對著迎面的老桂樹連連扣動扳機，直到子彈射光，才拂袖而去。

有道是：大辱過于死。由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叱咤風云的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國民革命軍中最年輕的一級上將，轉(zhuǎn)瞬之間，就淪為失去人身自由，甚至隨時可能被殺頭的刑事犯，階下囚，任誰能夠忍受得了?更哪堪，日夜渴望著上陣殺敵，卻身陷樊籠，報國無門，壯志難酬，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的的確確，郁積在他胸中的激憤太深、太多、太久了。無論是題壁，怒吼，還是瘋狂的射擊，這座蓄勢待發(fā)、隆隆作響的火山，終于是找到了一個噴泄口。但是，沖突、沖突并未就此獲得解決——雖然能量短暫得以釋放，卻無法同時獲得心理補償，其結(jié)局必定是更加猛烈的苦痛與無望。那種情態(tài)讓人聯(lián)想到，威震山林的猛虎突然被圈在鐵籠子里，咆哮啊，暴跳啊，瘋狂啊，直到破頭流血，當一切拼搏都是枉然，最終只好頹然臥下，凄涼地滴下兩行清淚。

牛脾氣，虎性子，鋼澆鐵鑄的硬漢子，倒有著一副俠骨柔腸，飽蘊著菩薩般的悲憫情懷。他說，一輩子最見不得老百姓受苦落淚。那是民國年間軍閥混戰(zhàn)季節(jié)，少帥帶兵從河南回來，在牧馬集車站上，見到一個老媽媽趴在地上，餓得起不來了，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狀態(tài)特別可憐。他就找來饅頭送到她的跟前，老媽媽發(fā)瘋似的連灰?guī)晾峭袒⒀实爻粤讼氯?。他問：“老人家，你怎么這樣啊?家里沒人了嗎?有兒子嗎?他們都到哪去了?”老媽媽哽咽著說：“我也不知道，反正都被抓去當兵了。年輕的子弟拉走的拉走，跑的跑，逃的逃，剩下我們這些老天拔地的，走不動爬不動，只能受罪、挨餓。”少帥聽了，心如刀絞。心想，這不分明是一千多年前《石壕吏》、《新安吏》場景的再現(xiàn)嘛！是誰作的孽啊?唉！都是我們當軍人的干的。今日跟你打，明天跟我打，后天又合起來打他。打死的都是一些佼佼者，剩下那些無能之輩前來邀功受賞。若是真有意義的斗爭還可以，可這種禍國殃民的南北混戰(zhàn)，打起來有什么意思?這原委是為了誰呀?當下，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嗚嗚嗚”地號啕大哭起來?！捌匠２幌聹I，于此泣無窮。”在他，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不久，他就執(zhí)政東北了。一上來就面臨著重大選擇：東三省向何處去——是甘當日本人的傀儡，實行所謂“保境安民”；還是走國家統(tǒng)一、民族獨立之路?他堅決地選擇了后者。降下五色旗，升起民國青天白日旗，有條件地接受國民政府統(tǒng)一指揮。奉系軍閥是北洋軍閥重要一支，又是北洋軍閥政府末代統(tǒng)治者。東北易幟，標記著中國長期以來混亂局面的終結(jié)，至少是在形式上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這是中國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就他個人來說，完成了由封建軍閥向愛國主義者的轉(zhuǎn)變。

在他宣布東三省“易幟”，聽從中心統(tǒng)一指揮之前，日本人曾經(jīng)連番發(fā)出警告，威逼恫嚇不成，又甜官笑臉，百般利誘。那天，日本首相的特使登門探望，承諾由他出任滿洲“執(zhí)政”，并表示：只要提出要求，都將一一照辦。少帥說：“你想的挺周到，只是忘了一點?！碧厥姑枺骸澳囊稽c?”他說：“你忘了我是中國人?！边@樣，日本人對他可就刮目相看了。原以為這個28歲的“愣小子”，不過是一只假張作霖“虎威”的狐貍崽兒，誰知竟是一頭無人駕馭得了的猛虎??！

對于此番作為，張學良終生引為傲慢。那年他在臺南參謁延平郡王祠，即興題寫了一首七絕：“孽子孤臣一稚孺，填膺大義抗強胡。豐功豈在尊明朔，確保臺灣入版圖?！痹娭薪柚Q頌鄭勝利戰(zhàn)勝荷蘭殖民者收復(fù)臺灣的英雄業(yè)績，抒寫自己當年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壯志豪情。這種以民族整體利益為依歸的愛國情懷，為他在國難當頭，不惜一切代價，毅然發(fā)動西安事變，扎下根，墊了底。

西安事變前，張學良曾多次勸告蔣介石停止內(nèi)戰(zhàn)，一樣抗日，都被斷然拒絕。蔣調(diào)集嫡系部隊約三十個師打算從河南開入陜、甘實行剿共，并親至西安，逼迫張學良、楊虎城分別率領(lǐng)東北軍和第十七軍開赴陜北前線剿共，張、楊接連幾天向蔣反復(fù)進諫，卻遭到嚴厲訓斥。張學良聲淚俱下，說：“要再接著剿共、打內(nèi)戰(zhàn)，必定丟失民心，渙散士氣，將使整個國土淪于日寇之手，到那時，我們都將成為千古罪人！”蔣介石卻全不管這些——什么“千古罪人”，那是身后的事；眼前刻刻在念的是盡快把共產(chǎn)黨掃蕩干凈。當即怒不行遏，拍著桌子吼叫：“你就是拿槍打死我，我的剿共政策也不能變！”苦諫不行，哭諫也無效，最終只有兵諫一途。

“濤似連山噴雪來”。老將軍憶起六十年前的那場事變，他覺得當時所面臨的壓力，比眼前太平洋上的狂濤怒浪不知還要猛烈多少倍。當時，除了中共中心在事先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當即明確表示全力支持外，其他盡是討伐的聲浪。南京方面的親日派甚至聲言要馬上舉兵進攻西安；一些大國同聲指責，日本斥之為“赤化陰謀”，是“莫斯科魔手”導演的，而最出人意外，也最令張學良難受、氣惱的是，一向鼓吹“逼蔣抗日”的蘇聯(lián)政府和共產(chǎn)國際，此時竟然180度大轉(zhuǎn)彎，不但不予聲援，反而誣說是受了親日分子的挑動，罵他是“漢奸”、“叛徒”，這無異于當頭一棒。

而當逼蔣勝利，達成協(xié)議，確定放還時，又遭到部下的猛烈反對。尤其是他要親自送蔣回寧，更為多數(shù)人所不理解。后來他在口述歷史中說：“我親自送他回去，也有討債的意思，使他答應(yīng)我們的事不能反悔。此外，也可以壓一壓南京親日派的氣焰，使他們不好講什么乖話?！睆臓柡蟮膶嶋H看，應(yīng)當說這個目的是達到了：它不僅加重了蔣氏對既成協(xié)議的反悔難度，提升了宋氏兄妹作為證人良心上的壓力；而且，由于少帥一身包攬了全部責任，從而消弭了內(nèi)戰(zhàn)爆發(fā)的種種借口。否則，和平解決斷無可能，兵連禍結(jié)，不知要弄到何種地步?？墒?，張學良將軍卻為作出這種重大選擇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這一年的歲尾，中國大地上接連出現(xiàn)爆炸式新聞：12?12，華清池捉蔣，震驚世界；12?25，張學良送蔣回南京，世界再次震驚。歲序迭更，時間老人換崗，中國政治舞臺上兩大主角蔣介石、張學良也互換了角色：先是蔣在西安成了階下囚，后是張在南京成為階下囚；先是張扣蔣13天，后是蔣扣張54年。一個人進了囚籠，四億五千萬人走上抗日戰(zhàn)場。海外聞名史學家唐德剛評論說：“假如沒有西安事變，張學良什么也不是。蔣介石把他一關(guān)，關(guān)出了個中國的哈姆雷特。愛國的人很多，多少人還犧牲了生命，但張學良成了愛國的代表，名垂千古?！薄皬垖W良政治生涯中最終一記殺手锏的西安事變，簡直扭轉(zhuǎn)了中國歷史，也改寫了世界歷史。只此一項，已足千古，其他各項就不必多提了”。

二

在平平淡淡、無聲無臭的幽靜生活中，張學良將軍在夏威夷已經(jīng)定居幾年了。他把一身托付給海上搖籃，一如陸上無家的鷗鳥，日落后便收斂起鋒棱峻峭的雙翼，在茫茫煙水間愴然入夢。這天，他參與過親友們?yōu)樗麑嵭械淖蹠?，黃昏時刻，按例以輪椅代步來到了威基基海灘。老摯友林淵泉在后面推著輪椅，趙一荻陪侍在身旁。

洋面上，風輕浪軟，粼粼碧波鋪展成千頃藍田，遼遠的翠微似有若無。老將軍懷著從容而飛揚的快感，沉醉在黃昏的詩性纏綿和溫情縈繞里。不經(jīng)意間，夕陽——晚景戲里的悲壯主角便下了場，天宇的標靶上抹去了滾燙的紅心，余霞散綺，幻化成一條琥珀色的橋梁。老人含混地說了句：“我們到那邊去。”林先生以為他要去對面的草坪，便推著輪椅前往，但被一荻含笑制止了，她理解“那邊”的特定含義——在日輪隱沒的方向有家鄉(xiāng)和祖國呀！老人頷首致意，緊緊握住了夫人的手。

故國，已經(jīng)遠哉遙遙了。別來簡潔，可要再見她，除去夢幻，大約只能到京戲的悠揚的調(diào)和“米家山水”、唐人詩句中去品嘗了。前塵隔海，一切都暗轉(zhuǎn)到背景之中。人生幾度秋涼，一擠眼間，五陵年少的光亮額頭就已水成巖般刻上了條條溝壑。

老將軍倒是曠懷達觀。祝壽會上，應(yīng)舊日摯友閻寶航的女兒閻明光之囑，題寫了一副直抵心源的聯(lián)語：“鶴有還巢夢，云無出岫心。”而當明光請他為《閻寶航傳》題寫書名時，他就開玩笑了，問是“哪個閻”，明光說：“閻王爺那個閻?！崩先斯恍?，說：“閻王爺?我不相識他，我可沒見過。我們還是離他遠點好。”

他問那些年輕人聽沒聽說過家鄉(xiāng)“四大怪”的俏皮兒，見大家搖頭，便笑著背誦：“白天青紗帳，晚上擼鋤杠；揣著煙槍去打仗；對面炕，掛幔障；孩子生在馬車上?！辈⒄f明說，這是講20世紀初遼河岸邊的景況。第一怪，那時兵荒馬亂，人們白天躲藏在高稞里，夜晚才回家鏟地；其次怪，官兵、土匪吸毒成癮，外出打仗也得帶上煙槍、鴉片；第三怪，這一帶居民為了御寒取暖，冬天，幾代人睡在南北對面炕上，中間用幔障遮著；第四怪，是特指他本人的，光緒二十七年四月十七(公元1901年6月3日)那天，他誕生在一輛外出逃難的馬車上，地屬遼寧省臺安縣桑林子鄉(xiāng)張家窩堡。

由于在大車上落草，一輩子“走星照命”，顛沛流離。你看，他一別故園，便萍蹤浪跡，南北東西，蹤跡遍布大半個中國，最終又飄舞異國他鄉(xiāng)。他31歲離開東北，33歲離開北平，35歲離開武漢，36歲離開西安，37歲離開南京，46歲離開大陸，93歲離開臺灣，都再沒有返回過。一路長別，掉頭而去，說來也是很令人傷懷的。

這天，老人的興致卻特殊高，講過了陳年舊事，又說笑話，唱京戲。聽人稱他為“民族英雄”，他連連擺手說：“什么英雄，是狗熊啊?！弊Ｋ皦郾饶仙健?，他說：“那不成老妖精了！”當有人向他請教長壽秘訣時，他說：“人的生活要簡潔，簡潔的生活能夠使人長壽?！边€說：“我的最大特長是心里不盛事。假如明天要槍斃我，今日晚上也仍舊能夠吃得香，睡得甜。”五弟張學森怕他過于勞累，說：“大哥，咱們回家吧！”他聽了，深思片刻，突然問道：“家在哪疙瘩?咱們有家嗎?”少小離家，鄉(xiāng)音未改，他把“張學良”讀作“張淆良”，“槍斃”說成“槍癟”；“哪兒”還是習慣地叫做“哪疙瘩”，“疙瘩”讀成“嘎瘩”。

照一般規(guī)律，歷經(jīng)幾十載的苦痛熬煎，任是金剛鑄就，也早已形同槁木，心如死灰。可是，他卻絲毫不現(xiàn)衰颯之氣，胸中照舊流淌著年輕人那樣鮮活的情感和清爽的血液，詼諧，活潑，饒有風趣，充溢著活力與朝氣。記者采訪，常常一連串提出幾個問題，他說：“咱們還是壇子喂豬——一個個來吧！”當記者請他“賜半身照一張”時，他就笑嘻嘻地回答：“你得說清晰是上半身還是下半身?！笨吹綍浭鍪嵒蛘咚摲钱?，他會說：“這真是凳子上挖洞?！笔裁匆馑?放屁還要刻板。面對有意回避的政治問題，他絕不冷若冰霜地以“無可奉告”之類外交辭令斷然回絕，而是微笑著說：“我是與世隔絕的人，不了解政情，更不參與政事。”有時，還會突然轉(zhuǎn)換話題，把坐在身邊的女士指給記者：“你看，我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干姑娘?！比缓螅χf明：“我老家那兒稱呼自己女兒為姑娘。不知你們年輕人知不知道這些?”遇有記者窮追不舍，難以回答又不好拒絕時，他就會說：“干脆給你一把鎬頭吧！”見對方一臉茫然，便說明道：“你好去刨根兒呀！”這種打岔式的諧趣，有如一服解構(gòu)“莊重”的瀉藥，記者在一笑之余也就無意追問了。

他并非完人，更不是圣者，只是比同時代的很多人看得開一些，能夠拿得起，放得下。同他在一起，人們都感到很快樂。他同一般政治家的顯著差別，是率真、粗獷，人情味濃；情可見心，不假雕飾，無遮攔、無保留的坦誠。這些都源于天性，反映出一種人生境界。也許只有心地光明、自信自足的智者、仁人，才能修煉到這種地步。

雄豪、坦蕩的另一面，是孩子般的無趣與天真。初遭監(jiān)禁時，前陜西省主席邵力子去看他。他說：“我這次冒著生命危急，親自送委員長回京，原想扮演一出從來沒有演過的好戲。假如委員長也能以大政治家的風度，放我回西安，這一送一放，豈不成了千古美談！真惋惜，一出好戲竟演壞了?！彼切郧橹腥?，少年得志，涉世未深，又兼從他父親那里繼承下來江湖義氣，加上深受西方思想教化的濡染，看事情比較簡潔，對中國官場上那種陰深險惡、反復(fù)無常缺乏切身體驗……這一切，都確定了他不是蔣介石的對手，篤定是個失敗的角色。

他說：“我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輕信?！睘榇耍瑢τ谑Y介石的陰險、狠毒，他始終缺乏應(yīng)有的警覺，常常“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在幾十年的監(jiān)禁中，他曾多次上書求赦。無奈，熱面孔貼在冷屁股上，回回都是“竹籃提水”。1956年到了，最終熬過了20度春秋，羈身臺島也已整整十年。這次正趕上老蔣七十壽誕，他把一只寶貴的手表作為禮物奉上，意在提示：已經(jīng)屆臨釋放之期。老蔣自然解得其中寓意，但照舊未予理睬。他對張學良是有醒悟相識的，始終都在提防，臨終前還囑咐：“不能放虎歸山?！睈濄?，張學良寫下一首《夏日井上溫泉即事》，以自嘲形式形象地描述其懊惱的心境：“落日西沉盼晚晴，黑云片起月難明。枕中不寐尋詩句，誤把溪聲當雨聲?！?/p>

蔣介石為了緩解人們對他“苛待少帥”的非議，確定將張學良監(jiān)禁地移往臺北郊外的陽明山，使他離自己近一些?？墒?，張學良卻無意“協(xié)作”，竟然拗著性子提出，住進半山腰靠近陽明公墓的平房。說：“我這個人，這些年孤獨慣了，呆在喧鬧地方反而不舒適。明朝末年有一個人就住在墓地里，還貼了一副對聯(lián)：‘妻何聰慧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既然人人都要死去，誰也逃不出這一關(guān)，住在公墓里又有何妨。而且，墓地里的很多人我都相識，有的還是摯友，以后還會有新的摯友補充進來，我可以常常探望他們，談心敘舊?！?/p>

后經(jīng)蔣經(jīng)國一再勸阻，沒有住成，但其悲涼心境和倔強性格確已清晰地顯現(xiàn)。

陽明山監(jiān)禁期間，在臺的原東北軍十幾位部屬，結(jié)伴前來探望他們的少帥。盡管旁邊有暗探環(huán)伺，礙口的話不能直說，但彼此心源還是靈犀互通的。“暮年相見非簡潔，應(yīng)作生離死別看?！币粋€個老淚縱橫，手緊緊握著不放，充溢著難舍難分的依戀之情。規(guī)定的會面時間到了，少帥只好斷然發(fā)出口令：“成三列縱隊，列隊站好。向后轉(zhuǎn)，開步走！”這樣，才算緩和了悲涼的離愁別緒。

長期以來，張學良始終成為海峽兩岸的熱門話題。有一部紀錄片題為《閑云野鶴》，用這四個字來概括他在海外這段閑居歲月，倒也貼切。一般來說，百歲光陰如夢蝶，椰風吹白了鬢發(fā)，滄波蕩滌著塵襟，醒來明月，醉后清風，滄桑閱盡，頓悟前塵，認同“放下即解脫”的哲理，所謂“英雄回首即神仙”，“百煉鋼”成“繞指柔”，也是人情之常。不過，細加玩味，就會發(fā)覺，對于這位世紀老人來說，問題未必如此簡潔。

“神仙”也者，事實上代表了一種超乎形骸物欲之上的憧憬，是生命的升華，精神的超越，或者說，是人的靈性凈除塵垢之后，超拔于俗情系累所獲得的一種“果證”。在中國，英雄與神仙原是靠得很近的。豪杰的過人之處，在于他的胸襟有如長天碧海，任何俗世功利放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都會縮微變小，看輕看淡；他能把石破天驚的變故以云淡風輕的姿態(tài)處之，而并非純?nèi)桓顥壥狼椋粺o掛慮。其實，老將軍的笑謔、滑稽，乃是興于幽默而最終才智，里面飽蘊著郁勃難舒之氣和蒼涼、凄苦的人生況味。只要玩味一番“我們有家嗎”的設(shè)問和“人何寥落鬼何多”的憤語，即可洞察他的心跡。養(yǎng)花養(yǎng)草，信教讀經(jīng)，當然為了消遣余生，頤養(yǎng)天年，其間又何嘗沒有劉備灌園種菜的韜晦深心！“虎老雄心在”，熔焰包上一層厚厚硬殼，照樣在地下放縱奔流，呼呼作響。較之從前，無非是形式不同而已。

倒是清代詩人趙翼那句“英雄大抵是癡人”，深得個中三昧?！鞍V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沒有滿腔癡情，沒有成敗在我、毀譽由人的拗勁兒，不要說創(chuàng)建張學良那樣的蓋世勛勞，唯恐任何事業(yè)也難以完成。與癡情相對應(yīng)的，是狡黠，世故，聰慧。其表現(xiàn)，清者遠禍全身，躲避現(xiàn)實，“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濁者見風轉(zhuǎn)舵，左右逢源，總之，都不會去干那種“舍身飼虎”的“蠢事”。

三

威基基海灘上，又一個秋日的黃昏。

“無限好”的夕暉霞彩，照舊吸引著過往游人，但遮陽傘下盡情談笑、泳裝赤足的姑娘們已經(jīng)寥若晨星。晚風透出絲絲的涼意，飄送過來吉他的《藍色夏威夷》悠揚樂曲，人們沉酣在清爽、靜謐的氛圍中。多日不見的百歲老人張學良，此刻正坐著輪椅在海濱金灘上踽踽獨行。一襲灰褐色的便裝，襯著淺褐色的墨鏡，深褐色的便帽，加上布滿臉上的黑褐色老人斑，出現(xiàn)著一種滄桑感，蒼涼感。輪轍輾著落葉，緩緩地，閑閑地。沒有人猜得出，老人是漫不經(jīng)心地遛彎兒，還是在尋尋找覓，抑或是履行一種凄清而凝重的告辭儀式。只間或聽見他下意識地咕噥著：“太太已經(jīng)走了?！彪S之，干澀的老眼里便溢出滴滴淚水。

“十年一覺‘洋’州夢”，醒來時，竟是形影相吊，孤鶴獨棲。兩個月前，一荻大行，一部撼人心弦的愛情交響曲最終畫上了休止符。

20世紀90年頭，老將軍的親人像經(jīng)霜的敗葉一樣紛紛殞落，只留得他這棵參天老樹，鎮(zhèn)日間，孤零零地在那里痛遣悲懷。先是原配夫人于鳳至魂飄域外，緊接著，相繼傳來妹妹懷英、懷卿，弟弟學森、學銓病逝的噩耗，不久又送走了女婿陶鵬飛，而最為傷痛、令他痛不欲生的，是百歲生日過后與“小妹”一荻的慘然長別。

一荻在《新生命》一書中寫道：“為什么才肯舍己?只有為了愛?！闭沁@樣，她從16歲起先，就舍棄了一切，而把整個一生奉獻給心愛的人。她可說是為他而生，為他而活，為他而死的，她的存在好像只是為著與他相依相伴。作為飽經(jīng)病苦熬煎的往生者，死亡未始不是一種滿意的解脫，可是，留給未亡人的，卻只能是撕心裂肺的傷痛，生不如死的熬煎。過去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到的海樣深情，竟以如此難以承受的方式，在異國他鄉(xiāng)戛然中斷，這對于風燭殘年的老人，真是再殘酷不過了。一種地老天荒的蒼涼，一種茫茫無際、深不見底的悲情，掀天巨浪般地兜頭涌來，說不定哪一刻就會把他轟然摧垮。

“英雄無奈是多情”，對于清代詩人吳偉業(yè)的這一慨嘆，老將軍引為同調(diào)。他也曾即興吟哦：“自古英雄多好色，未必好色盡英雄。我雖并非英雄漢，唯有好色似英雄?！彼煌氖呛芏嘤⑿蹪h并沒有他那份艷福，那種緣分。楚霸王算是一個幸運兒，烏江刎頸時還有虞姬舍身相伴。后人有詩贊許：“贏得美人心肯死，項王終歸是英雄。”而張學良在這方面，該是古往今來最為圓滿的了。80多年間，大姐、小妹兩位風塵知己雙星拱月一般，由傾心崇拜，而竭誠相愛，而萬里長隨，而相濡以沫，而生死不渝。她們以似水柔情舒解了千鈞重負，安慰著慘淡人生，以愛的甘露滋潤著他的生命之樹百歲常青。

說到這里，我想起老將軍去世后報紙上刊載的一篇文字。字數(shù)不多，照錄如下：

一個秋天的午后，張學良來到上帝面前報到。上帝見他眉頭緊鎖著，一改平日常見的開朗笑容，便問：“怎么回事?”

他說：“我和趙四是同命鳥，比目魚。本想跟她一塊走，你偏偏扣住我不放；也罷，那就再活上幾年，好抽空兒回東北那疙瘩會會老少爺們兒，可你又猴急猴急地忙著把我招呼來?？偸恰匙悠ü伞獌蓴Q著’?！?/p>

一席話逗得上帝撲哧笑了，說：“你還不知足啊?得到的夠多了：愛情、功業(yè)、壽命，要啥有啥，稱得上‘英雄兒女各千秋’啊！”

“可是，”張學良大聲吼叫起來，“我一輩子缺乏自由！”

很形象，又很概括。確的確實，愛情、功業(yè)、壽命集中他一個人身上，中外古今無人堪資媲美。當然，就失去自由這一終生憾恨來說，也是少有其匹的。這使人想起那個古老的故事《光榮的荊棘路》：一個叫做布魯?shù)碌墨C人，獲得了無上的榮譽與尊嚴，可是，卻長時期遭受尷尬的厄運與生命的危急。張學良一生的際遇，正是這個域外故事的中國版。

一般講，傳世、不朽要借助掀天事業(yè)或者道德、文章，即所謂立功、立德、立言?？蓮垖W良靠什么呢?后兩方面，談不到；而前者，他的政治生命很短，36歲就中止了，以后足足寂靜了65年。沉埋于歲月塵沙之中，完全被世人遺忘，當是情理中事。可是，實際狀況恰恰相反。不獨海峽兩岸，包括世界范圍內(nèi)，張學良都是一個極具傳奇色調(diào)和人格魅力，有著無限的可言說性的當紅角色。

《徐霞客游記》中有一段記述華山的文字：“未入關(guān)，百里外即見太華屹出云表；及入關(guān)，反為岡隴所蔽。”有些人物就是這樣，須要在足夠遠的距離、相當長的時段里去探究，方能窺其堂奧。張學良唯恐就屬于這類典型。至于這種超越價值推斷與意識形態(tài)的奇妙現(xiàn)象是怎么形成的，簡潔幾句話很難說清晰。

幾十年來，人們都擔憂他會過早地摧折。猛烈的顛折，精神的磨難，壓抑的環(huán)境，都像致命的強酸日夜蝕損著他的心靈，摧殘著他的健康?？墒牵麉s奇跡般地活了101歲，成了一部名副其實的、可圈可點的世紀大典。壽命長，閱歷就豐富，在一個多世紀的生命歷程中，他既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崢嶸歲月，也苦挨過長達兩萬日夜的囹圄生涯，在神州大陸和孤島臺灣，光是囚禁地就換了十五六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