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中的法官個人決策

任意解除權是指在合同關系中，一方當事人無需以對方違約為由，僅憑自身意愿即可單方面解除合同的權利。該權利不以違約行為為前提，而是基于當事人的自主決定?！吨腥A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四百一十條規(guī)定，委托合同的雙方當事人均享有任意解除權。這意味著在委托關系中，即使不存在違約情形，雙方亦可基于自身意愿解除合同。因此，筆者認為，研究法官在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排除約定中的決策因素，對完善相關法律規(guī)定、統(tǒng)一裁判標準、保障當事人合法權益具有重要意義。一、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存在的問題自《合同法》實施以來，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在適用范圍內(nèi)的不當行使導致的損失賠償問題逐漸引起司法實踐中的廣泛關注。當前，學界和實務界已形成普遍共識：對于有償委托合同，若當事人不合理行使解除權，其賠償范圍不僅包括相對方的直接損失，還應涵蓋合同正常履行后相對方可能獲得的預期利益。這一原則已被《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九百三十三條所采納。該條款明確規(guī)定，委托人或受托人均可隨時解除委托合同。若合同解除導致對方損失，且解除方無法證明其無過錯，則在無償委托合同中，解除方僅需賠償因解除時機不當造成的直接損失；而在有償委托合同中，解除方需賠償直接損失及合同履行后的預期利益。從《合同法》第四百一十條到《民法典》第九百三十三條，關于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的規(guī)范逐步完善。然而，在數(shù)十年的司法實踐中，法官對委托合同解除權的適用仍存在一些問題。例如，《民法典》未明確規(guī)定委托合同中放棄任意解除權的特約效力，導致法官裁判標準不一，同案不同判現(xiàn)象頻發(fā)。為此，筆者認為，亟須完善相關法律規(guī)定，加強對法官的專業(yè)培訓，并保障當事人的法律救濟途徑。本文著重從法官個體決策因素的角度，深入剖析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在司法實踐中的現(xiàn)存問題，為相關法律條文的完善提供助力。二、法官裁量結果的差異性（一）法律效力模糊在司法實踐中，由于案件事實復雜多樣，加之法官個體存在差異，關于委托合同中任意解除權的排除約定，故其法律效力往往顯得模糊不清。筆者以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公布的三個判例為鑒，對于排除約定的判決結果，可謂大相徑庭。以（2018）蘇01民終第1723號判決書為例，銀河建設集團公司與江蘇聯(lián)創(chuàng)偉業(yè)律師事務所簽訂了委托律師特別約定代理合同（以下簡稱代理合同）。其合同中第十條、第十一條明確了合同解除后的法律后果及律師費的計算方式。然而，聯(lián)創(chuàng)偉業(yè)律師事務所在一審中勝訴，獲判銀河建設集團公司需要支付律師費并退還墊付的訴訟費。銀河建設集團公司的上訴理由之一，是代理合同的第十條、第十一條被視為排除對方主要權利的條款，應判為無效。該案的終審法官指出，委托合同建立在委托人與受托人之間的信任基礎上，而這種信任關系具有主觀性。一旦這種信任關系破裂，委托合同的繼續(xù)履行便失去了根本和條件。因此，《合同法》第四百一十條明確規(guī)定，委托合同的雙方當事人均可隨時行使解除權，這賦予了委托人和受托人隨時終止合同的權利。然而，代理合同的第十條和第十一條明確規(guī)定了委托方不得解除與受托方的委托關系，這顯然與法律規(guī)定相悖，應視為無效。（二）窮盡式列舉任意解除權，作為一種法定解除權，即便合同中沒有明確排除其存在，我們?nèi)钥赏ㄟ^合同解除權的詳盡情形列舉以及無故解除合同的違約責任約定來判定委托合同中是否實現(xiàn)了對任意解除權的限制或排除。例如，北京潤朗律師事務所與富海集團公司的法律服務合同糾紛。北京潤朗律師事務所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主張原審法院在判定專項法律服務合同解除時適用法律存在錯誤。他們指出，合同中第七條、第八條第二款已對合同解除權的情形進行了詳盡列舉，并規(guī)定了無故解除合同的違約責任，這應視為對委托合同中任意解除權的限制或剔除，雙方的意思自治應得到充分尊重。法官在審視此案時，強調(diào)了案涉專項法律服務合同作為委托合同的本質(zhì)。北京潤朗律師事務所作為受托人，受富海集團公司委托，就華聯(lián)石化股權價值評估提供法律服務。根據(jù)《合同法》第四百一十條，富海集團公司作為委托人，擁有隨時解除合同的權利。盡管合同中沒有明確排除任意解除權的條款，但法官并不認同北京潤朗律師事務所關于“合同第七條、第八條第二款已窮盡式列舉合同解除權情形并規(guī)定了違約責任，從而視為排除任意解除權”的再審理由。法官進一步指出，鑒于案涉合同已無繼續(xù)履行的必要，原審法院確認合同解除，避免了合同長期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這一處理并無不當。（三）協(xié)商一致原則當事人在委托合同中約定排除任意解除權的條款，本質(zhì)上體現(xiàn)了雙方基于協(xié)商一致原則達成的合意。所謂“協(xié)商一致”，是指合同雙方明確約定，當一方未按約定履行合同義務時，另一方有權解除合同。在訂立委托合同時，當事人需要對任意解除權排除條款作出清晰界定，這是雙方對其合同權利的自由處分，必須以協(xié)商一致為前提。正如美國心理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社會學家赫伯特·西蒙的“有限理性”理論所指出的，法官作為個體，難以全面掌握案件中的所有信息，加之不同法官對排除條款爭議的關注點存在差異，導致同類案件難以形成統(tǒng)一的裁判標準。三、法官決策中的便利性啟發(fā)式在“有限理性”的主體語境下，法官面對合同履行程度、過錯責任劃分、損害賠償?shù)葎討B(tài)復雜的司法實踐時，往往難以完全實現(xiàn)“裁判者”所期望的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正是個體有限理性的體現(xiàn)。為了在復雜情境中維持裁判的穩(wěn)定性，法官不可避免地會采用“便利性啟發(fā)式”作為決策工具。便利性啟發(fā)式是一種常見的啟發(fā)式?jīng)Q策方法，屬于認知心理學的概念，指人們在做決策時，會依賴于那些最容易被回憶或獲取的信息來形成判斷。啟發(fā)式思考法的精髓在于，人們往往認為那些易于浮現(xiàn)在腦海中的事件或信息，更可能發(fā)生或更為普遍。便利性啟發(fā)式不應被簡單視為認知偏誤，而應理解為個體在有限理性條件下不可或缺的決策輔助機制。由于人類無法同時處理所有信息，所以必然會形成不同的認知焦點；其推理過程只能基于既有知識儲備和思維模式展開，這使得既有認知往往以自動化形式存儲。個體的實踐經(jīng)驗與接受的觀點都將轉化為認知資源，為后續(xù)判斷提供參考依據(jù)。以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糾紛案為例，不具備專業(yè)知識的普通人通常只能依靠三段論的推理，借助“出爾反爾”這類道德傾向，分階段理解當事人的獲益與損失。而經(jīng)過法學教育專業(yè)學習后的法官則構建了針對此類問題的便利性啟發(fā)式，依靠自動化的直覺便能獲取其認知里的關鍵信息并判定法律的適用性，給出迅速且精準的答復。四、折衷態(tài)度的法理漏洞關于委托合同中任意解除權拋棄特約的法律效力問題，司法實踐中已逐步形成相對統(tǒng)一的裁判思路。最高人民法院第二巡回法庭仲偉珩法官指出，盡管司法實踐中普遍認可當事人對任意解除權特約效力的否定，但在具體裁判中，法官往往基于任意解除權的制度價值支持解除合同的訴求，同時判令解除方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委托合同以勞務給付為標的，其成立基礎在于當事人之間的人身信賴關系。這一特征在北京云創(chuàng)科技有限公司與張靜委托合同糾紛案（2021）最高法知民終814號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該案判決明確指出，當事人之間的信賴關系是締結委托合同的重要基礎，雙方在訂立合同時對任意解除權的行使具有合理預期。基于信賴關系訂立的委托合同，其權利義務安排不應因任意解除權的存在而受到實質(zhì)影響?；诖耍ㄔ阂晕泻贤我饨獬龣嗯懦s定條款為依據(jù)，支持了當事人的訴訟請求。然而，在裁判過程中，法官應當審慎考察委托合同的特殊性，重點把握以下因素：委托合同的穩(wěn)定性、委托人對受托人的信賴程度、委托人信任受托人能夠妥善履行受托事項的合理性。這些判斷應當建立在全面考察委托人與受托人之間的信賴程度、受托事項的特殊性以及雙方當事人的締約地位等要素的基礎上。從法理層面而言，若將信賴利益視為委托合同的制度基礎，那么當信賴關系在糾紛中已不復存在時，客觀上合同已難以繼續(xù)履行。在此情形下，允許當事人解除合同既符合合同法理，也體現(xiàn)了司法裁判的實用主義價值取向。例如，某公司1與某公司2技術合同糾紛一案（2024）滬0116民初1249號中，原告某公司1與被告某公司2簽訂了科斯特純電動微型轎車整車設計項目主合同（合同編號：KST-LC-1701，以下簡稱主合同），約定由原告為被告完成科斯特純電動高速微型轎車的整車開發(fā)設計。2018年6月7日，雙方另行簽訂提前終止合同協(xié)議書（合同編號：BD1772），明確約定提前終止主合同，并要求被告在協(xié)議簽訂后15個工作日內(nèi)一次性支付最終結算款項。依據(jù)《民法典》相關規(guī)定，合同當事人應當全面履行約定義務（第五百零九條）。合同解除后，未履行部分終止履行；已履行部分，當事人可依據(jù)合同性質(zhì)及履行情況請求恢復原狀或采取補救措施，并有權主張損失賠償（第五百六十六條）。若因違約導致合同解除，除當事人另有約定外，解除權人可要求違約方承擔違約責任（第五百六十六條）。當一方不履行或不當履行合同義務時，應承擔繼續(xù)履行、采取補救措施或賠償損失等責任（第五百七十七條）。關于損失賠償范圍，應以違約造成的實際損失為限，包括合同履行后可獲得的預期利益，但不得超過違約方訂立合同時預見到或應當預見到的損失范圍（第五百八十四條）。這種裁判方式的法理基礎并非毫無爭議。在無償合同中，由于當事人之間不存在對等的給付義務，彼此的期望值顯著降低，合同的實際約束力也因此大幅減弱，當事人更容易從合同義務中脫身。由此可見，“無償性”正是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的立法基礎，而非信賴利益的喪失。然而，對于有償委托合同而言，合同雙方在履行過程中均存在明確的利益訴求，合同的約束力顯著增強，任意解除權的正當性也因此受到質(zhì)疑，其法理基礎已然動搖。結語本研究通過對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排除約定中法官個體決策因素進行深入分析，揭示了司法實踐中存在的一些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