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語文 文學(xué)討論（美文薦讀）走進暴風(fēng)雨（四）

走進暴風(fēng)雨（四）十 窮開心賀達剛剛在樣品室說那些話時，情緒激動，聲調(diào)就特別大，一直傳到門外，正巧叫路過樣品室的電工王寶聽見了。他從門縫往里偷看，直看到賀達朝門口走來，才一溜煙跑掉。他一直跑到保全車間，把所見所聞告訴給他那幾個小哥兒們。那幾個嘎小子聽了極開心。留著一臉絡(luò)腮胡子的劉來聽了。興趣十足地問：“關(guān)老爺沒發(fā)火？”“叫人家姓賀的噎得大屁都放不出來。那張勝就象斷了電全黑了，連一點光都沒了！”王寶說?！斑@小子，三句話不離本行。關(guān)老爺還帶電。”另一個小子說?！昂伲阒灰f，一會兒有外賓來參觀，中午請他去吃飯。保管這電立刻通上，那臉就象二百度的燈泡刷地亮起來！”王寶一邊說一邊比劃?！澳氵@王八小子。真損！”“我損？人家那姓賀的才叫損呢！說的那些話成本大套，我學(xué)不上來。不說人家書呆子嗎？居然把咱這幾個土地爺全制服了?！薄白?！”劉來把手里的煙頭在車床上按滅說?！霸矍魄脐P(guān)老爺現(xiàn)在是嘛樣?！薄澳阋?，你去吧！”王寶說，“別哪壺不開提哪壺。關(guān)老爺正有氣沒地界撒呢！你去正趕上?！薄八袣?？咱還有氣沒處撤呢！不過你們也別看關(guān)老爺表面上沒轍。他究竟比那姓賀的老梆得多。你們是沒看出這幾步棋先是關(guān)老爺來個窩心卒，硬占了房子。姓賀的也不善，問他們要黨票還要房子。這叫一馬踩兩子兒，必吃一個。你們想，關(guān)老爺他們能舍去黨票要房子嗎？有黨票就有權(quán)，有權(quán)要嘛有嘛，頭一個就是好升官，愈升官權(quán)還愈大。他們當(dāng)然要黨票，但又不肯放棄房子，就搬到廠里來，硬往辦公室里一住，看你姓賀的怎么辦。你不給解決房子就永遠不動勁。最后你還得給房子不可。這叫退一步，進兩步，以退為進?？窗?！最后不單房子還得給人家關(guān)老爺，我保管這姓賀的不出三個月就得從公司調(diào)走！“行呀！”王寶叫道，“怪不得你的棋厲害。趕情連頭頭們的棋步都叫你琢磨透了?！薄安还茉趺粗蹦莻€長得黑生生的小伙子說，“反正關(guān)老爺現(xiàn)在不順當(dāng)。別等他緩起來，咱先拿他窮開開心！“這句話引起大家一致的興趣。這哥幾個湊在一起商量陣子，竟然想出一個又俏皮又解氣的開心辦法。商量好后，王寶飛跑到傳達室去，劉來和另幾個青工去找關(guān)廠長。關(guān)廠長正在他的辦公室里郁郁不樂，獨自坐著，好象暫時挫敗的公雞，平時那黑紅的臉，現(xiàn)在就象雞冠子發(fā)白地耷拉下來。劉來他們坐下說：“廠長，漿印自動生產(chǎn)線那計劃報上來四個月了，您是不是趕緊批下來。我們保全這兩天跟干部們差不多，閑著沒事?！薄霸趺?？”關(guān)廠長的聲音一出來就帶著氣，“干部一直也比你們忙！役活不會找活于，廠子這么大能沒活干？漿印現(xiàn)在根本沒必要自動化。沒有那么大任務(wù)，印得再快，活兒就斷了！再說，自動化問題是領(lǐng)導(dǎo)研究的事，根據(jù)生產(chǎn)需要，不能看你們有沒有活干！你們現(xiàn)在要沒事就去找王魁，他會”關(guān)廠長說到這里，電話鈴忽然響了。劉來他們知道這是王寶從傳達室打來的，并且知道準(zhǔn)有樂子可看。他們暗暗互遞眼色?！拔?！你要哪兒呀”關(guān)廠長那官腔拖著長長的尾音。話筒里說：“你是工藝品總廠嗎？喂？喂！我是電話局，試試你的電話有沒有問題。請你協(xié)助一下?！薄昂?，試吧！”關(guān)廠長有點不耐煩，還有點心不在焉?！罢埬銖囊粩?shù)到十。對：”對方的聲音在話筒里響著?！耙?，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标P(guān)廠長依次數(shù)下來。劉來朝黑生生那青工飛了一眼，意思說：瞧這傻蛋！“謝謝?！睂Ψ秸f，“請你再數(shù)一遍，這次快一點?！标P(guān)廠長皺皺眉：“一二三五六七八十?！彼囝^不利索，好象嘴里含著一塊熱豆腐。坐在旁邊的劉來這幾個小子雖然聽不見話筒里說些什么，但這些話都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當(dāng)看到平時神氣十足的關(guān)廠長被捉弄的傻樣，想笑又怕叫他看出來，只好把一陣陣涌上來的笑憋在喉嚨下邊，直憋得渾身發(fā)達的肌肉哆哆嗦嗦地抖額?！澳銊偛拍畹貌磺宄?，看來這部電話有問題。這樣吧”對方說，“請你抬起一條腿來蹦三下。謝謝。”“怎么還蹦三下？”關(guān)廠長腦筋不在電話上，糊里糊涂地問。劉來一聽關(guān)廠長說要蹦，忍不住要笑出來。他趕緊轉(zhuǎn)過臉，連看都不能看了?！氨陌桑≈x謝?！睂Ψ秸f。關(guān)廠長真的象金雞獨立那樣，笨拙地回起左腿，左腳離地，右腿支撐著酒桶一般死重而滾圓的身子，象瘸鴨一樣蹦了三下。這一來，那面孔黑生生的小伙再也憋不住，手捂嘴也不頂事，噗哧一聲連唾沫星子都噴出來，跟著拔腿就跑出去。其他人一看玩笑敗露，一哄而散。關(guān)廠長這才明白幾個小子在捉弄自己。氣得他把話筒“啪”地摔在電話上。誰知電話一掛上，立刻鈴聲又響，他抓起話筒，氣咻咻地：“你說，你是誰？你這是胡鬧！搗亂！你是誰？說！”對方一講話他怔了。馬上把氣壓住，將嘴唇湊在話筒上，聲音放得很低：“噢，是你剛才有幾個工人用電話跟我搗亂。別管他，你說吧，怎么樣？噢噢，好，好！她收下了嗎？太好了！她肯定要嗎真是太好了！要不人們都說你是你可真有辦法！這次我叫他對，我叫他辦事學(xué)會動點腦子。謝謝你呀！將來還得重謝呢，真的。這一下我又活了！“他撂下電話后，一直僵固的身子好似舒解開。他伸伸懶腰，又用雙手探擦一下粗糙、緊繃繃、滿是皺紋的臉。一天來滿臉皺紋仿佛加深了，這一揉臉上又仿佛一條皺紋也沒了。他容光煥發(fā)，象一位反敗為勝的頭領(lǐng)！十一 十面埋伏天黑，賀達一進家門就覺得，家里象等待貴賓一樣等待他。如果他平時這么晚回來，老婆準(zhǔn)會劈頭蓋臉罵他一頓，不管有沒有外人在座，也絲毫不給他面子。這個在法院工作，比他大一歲，十分能干的老婆，不知由于做慣了教訓(xùn)人的工作，還是自視年長一歲，對他一向使用命令式的口吻。人和人在一起長了，就會不知不覺相適應(yīng)，性格往往是互相造成的。一個人和另一個軟弱的人常在一起，就容易發(fā)揮自己自信堅強的一面；但與一個充滿主見的人常在一起，就顯得順從，柔和，依賴性多一些。別看賀達在外邊是強者，一進門就是懦夫。他早已習(xí)慣妻子尹菊花在各種生活瑣事上對他喋喋不休地發(fā)表不滿。每每此時，他就默不作聲。不管別人說他“怕婆”是否真確，反正他對她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很怵頭，卻又相信尹菊花是真正疼愛他的人。她愛他，也罵他。只不過在她罵得過于厲害時就看不出那些愛來了。今兒尹菊花一反常態(tài)，臉上的笑象畫上去的那么明顯，聲調(diào)柔和，招呼他吃飯的聲調(diào)有點象茍派的道白了。多年來，她可是頭一次顯出女性溫柔的一面，自然使他有些吃驚和不解。他舅爺尹綠竹坐在屋里。尹綠竹是第五針織廠的辦公室一名干部，三十歲剛出頭，和他姐姐尹菊花一樣能干。特別是這一雙又黑又亮、精明外露的黑眼睛，簡直和他姐姐完全相同，充分顯示血緣的力量?？磥硪G竹早來了，外衣脫在沙發(fā)上，一件銀灰色夾白條的毛衣，那些好看的編織圖案給他寬闊的胸脯全都撐開了。不象他照尹菊花的話說無論什么衣服穿在他身上都沒樣子，單薄的身子架不起衣服來。冬天穿上厚棉襖還好，春天一穿制服，前后襟都垂著一條條深深的衣褶。尹綠竹對他也較往日更親熱一些：“快來吃吧！我們都在等你?！薄翱?！媽媽剛才還罵你這么晚不回來呢！快坐下，賀達！”八歲的小女兒賀敏撅著嘴說。這神氣和她媽媽生氣時一樣。女兒向來對他稱名道姓，很少叫“爸爸”，這表明賀達在家里的地位低于女兒。在公司頭一把手，在家里排行最后。家庭是最小的王國了。賀達已經(jīng)習(xí)慣這些，不以為然。他只笑一笑，就坐下來。當(dāng)發(fā)現(xiàn)桌上有酒有菜十分豐富時，不禁問：“誰的生日？”今兒，尹菊花的埋怨也帶著微笑：“你真是。一家人的生日還記不?。磕挠腥诉^生日，這幾樣菜都是弟弟實來的，給弟弟賀喜。”“你結(jié)婚了？”賀達迷迷糊糊地問尹綠竹?！澳阍趺礇]喝就昏了！他結(jié)婚能一個人來嗎？你是不是腦袋里那些公事還沒散凈？”尹菊花說。賀達笑了。他也覺得自己有點糊涂，腦袋真的象塞著一團理不清的亂線頭，說話就不搭調(diào)兒?！澳鞘鞘裁春檬拢俊彼悬c歉意地對尹綠竹說。尹綠竹笑道；“姐姐，你告訴姐夫吧！”尹菊花一邊給賀達夾菜，一邊笑吟吟說：“我弟弟有間新房，下個月就結(jié)婚?！薄班?！這可要賀喜?！辟R達說著端起酒杯來?！澳窍鹊弥x謝你?！币G竹說。“我？”賀達不明其意。手中的酒杯舉到面前就停住了。尹菊花接過話說：“這房子是你給的嘛！當(dāng)然應(yīng)當(dāng)先謝謝你?！薄拔?，我哪來的房子？”賀達好象傻了一樣，張著嘴，眼鏡片后邊旋轉(zhuǎn)著一對無形的問號。酒杯也放在桌上?！八懔耍∧悻F(xiàn)在不是正管房子？滿嘴瞎話！”尹菊花說?！班?？”賀達此刻對“房子”兩字十分敏感，聽到這里醒悟了一半，他趕緊說，“那房子是人家工藝品廠的，怎么歸我管？”“鑰匙都在媽媽手里呢！”小女兒賀敏在一旁說。尹菊花瞥了女兒一眼，扭臉對賀達含笑道：“給你！”跟著就從衣袋里掏出一小包沉重的東西放在桌上，“鑰匙在，房子不在？你看吧，一共七把！”“鑰匙？怎么跑到你手里來的？”賀達說。他本知這是怎么回事，驚奇之極。“怎么？我偷的嗎？是你們的秘書謝靈送來的?！币栈ㄕf?！八趺此偷郊依飦淼模俊薄八偷郊依镎?！總共八把，給你七把，我留一把給弟弟結(jié)婚用了！”尹菊花怕他不同意，口氣變硬，先壓他一下?！安恍?！”他大叫一聲。這一聲不僅嚇了尹菊花一跳，也嚇?biāo)约阂惶?。因為他從來沒有用過這種口氣、這么大的音量對妻子說話?！澳愀陕镞@么厲害！”尹菊花把筷子“啪”地往碟子碗兒中間一扔，撕破臉，習(xí)慣地露出本色，“這么多年，你為家里貢獻過什么？連家里刷漿、買煤氣、打家具都是弟弟幫著干。沒有弟弟幫忙，你還坐得上沙發(fā)？今兒給我弟弟一間房算什么！你吼什么？你懂人情嗎？“為了這八間房，現(xiàn)在上上下下都亂了會，謝謝你們，就別往里邊摻和了！”他不覺用了懇求的口氣?！澳鞘悄阍敢狻S里的事你管干嘛？人家小謝說了，你放著清福不享，專往爛泥塘子里越。告訴你，今兒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反正鑰匙在我這兒呢！”他聽到這話，腦袋烘熱，積滿胸中而推不開的種種壓力一下子都發(fā)生作用?！安唤o！”他又大叫一聲，這一聲比剛才那聲還大，喊得他額前的頭發(fā)都揚起來。隨著這聲喊叫，他抬起手剛要拍桌子，但在尹菊花怒目逼視下，手在半空中不由自主地停頓一下，最后還是有力地“啪”地拍在桌子上。誰知這破天荒的一下反而使他威風(fēng)起來，他就著這勁兒，手一伸，大聲叫道：“拿鑰匙來！”這好比象晴天霹靂，使尹菊花驚呆了。羔羊般的丈夫今兒怎么變成老虎？從沒見他這么大膽量，也沒見過他這么威風(fēng)過。一時壓不住他，尹菊花就大哭大鬧起來?？墒菬o論她怎么哭鬧，賀達也不肯把房子給內(nèi)弟。挺好的一頓酒飯吃不成了，尹綠竹什么話也沒說，穿上外衣就走了，顯然是賭氣走的。尹菊花鬧不出結(jié)果，居然也束手無策了。原來，她厲害，只不過這兩下子，只不過是一種習(xí)慣而已。她怔了半天，只得使出最后一手殺手銅。她忽從衣袋里又掏出一把黃銅鑰匙，往桌上一拍，說：“鑰匙在這兒，你看著辦吧！你要把事情做絕了，咱就從此思斷義絕！”，說完，她抱起小女兒走進臥室，跟著把臥室的門摔上。外間屋只剩下賀達一人。本來他腦袋里充滿亂糟糟的矛盾，不知為什么，這一間竟象真空的一樣，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沒有了。當(dāng)他的目光一碰到這些鑰匙時，腦筋就轉(zhuǎn)動起來。他想，這謝靈為什么偏偏自己不在家時送來鑰匙呢？明擺著是收買自己老婆來的。他忽又想到，白天在工藝品廠院內(nèi)那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女人，罵的肯定就是他。原來關(guān)廠長他們串通謝靈搞這套，再把消息張揚出來，硬把他拉下水?？磥恚百R達也要占房”的謠言已經(jīng)在工藝品廠傳遍。這一手真夠毒辣，“釜底抽薪”！又是三十六計中的一計。這些天，這些人，用了多少計？如果這些計謀都化做有招有式的拳腳，少林武僧也得抵擋一陣呢！這些人這么善于相互斗智，怪不得在正事上腦筋就不夠用了！自己這身邊的謝靈真不愧人稱“超級蜘蛛”，居然神不知鬼不覺把蛛絲一直拉到他家里來。童話中那小勇士也沒見過這么大、本領(lǐng)這么高超的蜘蛛吧！還是人更有本事！他盯著這些在燈光下煌煌閃爍的鑰匙。好沉重的鑰匙！每一把里都有風(fēng)險，計謀，圈套，糾纏絞結(jié)的人事，一起壓在他身上他感到腦袋沉甸甸，渾身疲憊不堪，力不能支。他口手去摸半導(dǎo)體無線電的開關(guān)，想聽聽音樂，洗一洗腦子。他有個習(xí)慣，腦子一累就想聽音樂。音樂能給他腦子換一個境界。他稱音樂是“洗腦子”。扭開無線電的開關(guān)，立刻有支熟悉的琵琶曲流瀉出來。充盈滿室，也充盈整個腦袋里。劉德海演奏的吧！也只有劉德海才有那十根絕妙神奇、魔術(shù)般的手指。清勁的琴音象泉水，每個清晰優(yōu)美的音都象一滴亮閃閃的水珠兒，從耳朵鉆進腦袋里，滴溜溜亂轉(zhuǎn)。跟著這流水一樣的琴音快速疾旋，攪成漩渦，忽又分散開，忽又聚攏而來，宛如四面來風(fēng)，八方勁吹，把他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在這黑糊糊的迅風(fēng)里，仿佛潛藏著兵勇，刀劍相遇，絆索交錯，危險四伏。擺也擺不開，脫也脫不出。他卻有種異樣的舒適感，好象在這琴聲里找到了知音。這知音是誰？劉德海？噢，他明白了，這支曲子是劉德海拿手的十面埋伏，這曲子表達的情景，正與他此時此刻的處境相合?？墒沁@琴音，如此遒勁，如此昂奮，如此動情，決不是給他助威，而是對他的挑戰(zhàn)。聲聲加緊，在他心中激起一股潛在的搏斗欲。他豁然明白，這些天雖然他竭力抵擋各種襲擊，但他始終是“兵來將擋，水來上掩”，處于被動，而且思慮不周，事事出于意外。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總是把生活想得過于簡單，看來這弱點仍然存在他身上。這使他忽然想起聊齋中陸判里那兩句話；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生活要求他這樣。悟到這道理，任它四面來風(fēng)，八面來衡，十面埋伏，他全不在乎了。他眼睛盯著尹菊花關(guān)緊的門，忽然站起身，果斷地把桌上的八把鑰匙一收，“嘩啦”裝進上衣的口袋里。十二 這里才是開始今天，天陰得好厲害。雖然早春天氣，不是北方降雨時節(jié)，可是老天爺滿面陰沉，還真叫人擔(dān)心，好象要突然大變天氣，來一陣?yán)纂姳?，換個樣子給人們見識見識。下午兩點半，工藝品廠來上班的職工干部總共四百三十六人，一個不剩，全都到食堂開大會。連大門都倒鎖上，傳達室的老龔頭也參加了。食堂的桌子板凳都靠邊放，中間騰出的空地上，人們用磚頭、報紙、包裝箱、拆掉的木條、漿印用廢的紙版，墊到屁股下面坐著，地小人多，仍舊擠不開，就有些人擁在門外邊。這次開會不用人請，更不用萬保華繃著臉到各個車間班組搜查一遍，把那些溜號逃會的轟到會場上去，人們都自愿來了。因為，據(jù)說公司黨委上午開了半天會，決定了房屋分配方案，由那個姓賀的秀才書記來宣布。賀達已經(jīng)到了，還帶來一個高個兒的姑娘和一個腰板挺直的中年男人。廠里有人認(rèn)得，兩個都是公司干部，也是黨委委員。女的叫顧紅，男的是公司辦公室主任鄔志剛。關(guān)廠長、王魁、萬保華等人都坐在前邊一排，而沒有象往常那樣面對工人們，似乎怕工人們看見他們的臉，招來閑話。矬子位海量剛走進來，立刻有人拿他開玩笑。他走過邢元身邊，被邢元一把拉住。邢元坐著就把嘴巴湊在矬子的耳朵邊，說了一句什么。伍海量對邢元說：“甭你告我，我知道沒我的份兒：”臉上卻顯得不大高興。蘭燕一扯邢元的胳膊就說：“你別拿人家武大郎開嘛心！哎，一會兒你可別再叫這姓賀的唬住了。只要他留著一間不分，必是留給他自己的。咱就把會場給他鬧翻了。叫他進得來，出不去！”這幾句話，引起周圍一些人的好奇，紛紛探問究竟。這一些人就嘰嘰喳喳議論起來?？繅Ω姆阶郎献蝗盒』镒?，大都是電工、管工、保全工、鍋爐工和倉庫的搬運工。這是廠里最不好惹的一伙。當(dāng)下都抽著煙，嘴里嚼著零食，嘻嘻哈哈地說笑。他們不象坐在會場中央那些女工，由于老實規(guī)矩又好奇，豎著耳朵閉著嘴，氣氛也顯得寧靜。可是不管怎樣，人們都等待著謎底揭開。有經(jīng)驗的人估計，在這種場合，只要公布的謎底有一點擺不平，就要惹起一場亂子。這八間房子打破土下磚那天開始，廠里頭頭兒就沒一個敢在大廳廣眾提這件事。直到關(guān)廠長他們搬進去又搬出來。始終悶在罐里。現(xiàn)在矛盾更復(fù)雜，解決就更難，除非這秀才書記敢把廠里幾位大人物甩在一邊。怎么可能，不是說他也在打這幾間房子的主意嗎？再說，現(xiàn)在所有有關(guān)人事的方案都是平衡方案。搞平衡就擺不平。賀達走上臺，人們頓時不說話了，等著他的。一時靜得連國畫組請來那老師傅闊氣管炎哮喘的聲音都能清清楚楚聽得見。全場人的眼睛都往臺上望。許多人還是頭一次瞧見這賀書記。相貌平平，人不出眾，外表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書呆子。這種形象在電視劇里一出現(xiàn)，不是窩囊廢，就是膽小鬼，心軟，嘴軟，骨頭軟的一根軟面條。賀達沉了足足三分鐘沒開口，這下子就使工人們更覺稀奇。難道這書呆子嚇傻了？沒想到他一張嘴，說話仿佛帶著槍子兒：“我知道大家的想法就看我要公布的這方案合不合理。道理其實誰都明白，黨組織也應(yīng)當(dāng)和群眾想的一樣。想的和說的一樣，說的和做的一樣，我們的黨員、干部、領(lǐng)導(dǎo)是否能取信于民，不看怎么說，就看怎么做。過去說的太多了，今兒咱改個辦怯，只做不說。我現(xiàn)在就公布方案。我叫到哪位，哪位同志就上來領(lǐng)鑰匙。分到房屋的，明天放一天公假，搬家，住新房?！巴鯇毰つ槍碚f：“大胡子，我說怎么樣，這家伙不賴吧！”劉來一擺手制止他：“聽著，先別鬧?！辟R達開始公布方案。他手拿一張紙鄭重念到：“設(shè)計組的郗半民同志，請上來領(lǐng)鑰匙。經(jīng)公司黨委研究，分配你兩間房?！睍霭l(fā)出一陣意外的驚呼聲，跟著議論紛紛，卻無人反對，也不見郗半民站起來走上去。只聽東邊有人說：“郗捂嘴，這下子轉(zhuǎn)運啦！怔著干嘛，還不快去！”賀達又招呼一聲，郗半民從會場東邊的人中間站起來，圓腦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象剛睡醒，夢卻沒醒，抬起圓圓的手背尷尬地遮擋著嘴。四下里發(fā)出一片善意的笑聲，笑聲里有種為他高興的意味。郗半民走到臺上，從賀達手里領(lǐng)到兩把用紅絲帶拴在一起的鑰匙走下來，還象做夢一樣，差點一跤跌在人群里。誰能知道，拴鑰匙這紅絲帶是今兒中午賀達自己掏錢在百貨店買的。他拴結(jié)這絲帶時，就象準(zhǔn)備喜事的禮物。“楊月梅。裁布組的楊師傅?！辟R達叫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胖胖的女工站起來，等她明白過來就哭了，一邊撩起圍裙擦眼淚，一邊上去領(lǐng)鑰匙。領(lǐng)了鑰匙站在臺前抹了半天淚才下來。這情景感染了會場上絕大部分人賀達和工人們。跟著又有兩名工人被叫上去領(lǐng)鑰匙。這是人們不曾意料到的，但又都是常在人們議論之中的困難戶。沒人有意見，會議開得異常順利。會場時時發(fā)出噴噴贊賞聲。人們心里有數(shù)，賀達手里還有兩把鑰匙。“伍海量，一間，上來領(lǐng)鑰匙！”賀達說。說得平靜又沉著。聲調(diào)中含著柔和的感情。沒人反對，只是在墻根那邊有人喊一聲：“武大郎住新房了！”在熱熱鬧鬧的笑聲里，伍海量抖顫著手拿著拴結(jié)漂亮紅絲帶的黃銅鑰匙走下來。邢元對他說；“你得請客，武大郎！”“去你的，你剛才還說沒我的呢！”“誰叫你那天唬我，說關(guān)老爺給我一間房，騙我去拉一車松花回來。今兒我就唬唬你！咱一報還一報！”周圍幾個女工笑起來。坐在旁邊的蘭燕又扯著邢元說：“別閑扯了，他手里可還剩下一把呢！是不是給自己留下了？”“去你的！這么多人他敢嗎？關(guān)老爺也不饒他呀！”邢元說。“你不是說，關(guān)老爺告訴你的嗎？他為什么還留著一把鑰匙不拿出來？”“對”邢元一抬下巴就喊起來，“還有一把鑰匙呢，跑哪兒去了？”在會場另一邊的王寶叫道；“賀書記夠意思啦！再怎么分我也沒意見了?！薄澳且驳媒写蠡镄拿餮哿?。王寶，你少擋戧！沒事去安燈泡去！你沒意見，別人有意見！”會場的氣氛有點緊張起來。賀達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站在臺上。他明白，邢元這兩句話出有因，他還看見坐在邢元旁邊那穿白大褂的女人，就是昨天罵閑街的那人。廠里肯定有他的謠言。一個人心里坦白，就不把謠言當(dāng)回事。因此他故意沉了一會兒，他恨不得大家把懷疑都集中在他身上，這樣他下一步做法就會顯得更漂亮和有力，給暗中造謠和搞鬼的人猛烈還擊。他一直等待坐在前排的關(guān)廠長和王魁等人的目光也瞄準(zhǔn)他了，才微笑道：“同志們說得對！當(dāng)然要叫大家心明眼亮。哪怕是廠里的一塊磚，也得放在明處?！闭f著他從衣兜里掏出一把金黃的鑰匙，用十分肯定又凝重的口氣說，“龔寶貴。上來領(lǐng)鑰匙?！焙芏嗳司尤徊恢@姓名。賀達說：“傳達室的老龔頭。分給你的是樓下最大的一間。你上歲數(shù)了，分給你樓下。”這決定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時的震驚使會場靜得無聲。這時，一個滿頭白發(fā)、后背微駝的老頭兒在人群中間站起來。這就是老龔頭。他朝著賀達一步步往前蹭。他相信這是事實，因此他兩條腿邁不開步了。胡茬濃密的下巴抖得厲害，眼淚一路掉在坐著的人們的肩膀上。賀達見了，便用平和的聲調(diào)，盡力使這個過于激動的老頭的心情平穩(wěn)下來：“老龔頭，您不必這么激動，本來就該有您的房子。這回您既不是”騙自己，也沒人騙你！“老龔頭慢慢走上臺，走到賀達面前突然“撲通”一下雙腿跪下來。賀達和全場的人都怔住了。只聽老龔頭抖顫的聲音發(fā)自肺腑：“賀書記！我老龔頭一輩子不講迷信，如今更不搞這套。我這是給共產(chǎn)黨叩個頭。咱共產(chǎn)黨這么干，我老龔頭也就不再騙自已了！”這一句平平常常卻有著無限份量的話，登時把賀達感動得熱淚盈眶。他喉嚨哽咽，說不出話，雙手?jǐn)v扶起老龔頭時，竭力歪著頭，怕眼淚流下來。堅強的人是不肯流淚的。老龔頭走下臺，雙手揉著這拴結(jié)著象征喜慶紅絲帶的黃銅鑰匙，真象得了稀世寶貝一樣。不知誰開頭鼓起掌來，全場立即都鼓起表示高興和祝賀的掌聲。跟著這掌聲變得節(jié)奏均勻，含意也似乎變了。這既是對賀達的支持，也是對一切惡行劣跡的抗議。掌聲帶動掌聲，沒人說話，沒人呼叫，只有這一片整齊、嚴(yán)肅、又熱烈感人的掌聲。人們的心剎時都變得十分莊重。連邢元和蘭燕也被感動得誠心誠意地鼓起掌來。神圣的東西仍在人民中間賀達深深感到。但是，他的表情卻忽然變得沉重了。盡管房子如愿地分了，他一瞧見臺下關(guān)廠長和王魁那幾張臉就明白，這不過是序幕而已。一大堆矛盾會更加復(fù)雜和劇烈，還要往深處發(fā)展。生活從來沒有結(jié)尾，今夭僅僅是明天的開始。賀達回到公司已是傍晚。他經(jīng)常如此，又到了下班沒人的時候。他去自己的辦公室取塑料雨衣和公事包。樓里好靜。他進了屋，由于門窗關(guān)閉有股沉悶的氣息。他忽然感到很疲乏，就坐到桌前。他知道，不僅僅是由于這些天緊張勞累，今兒暫告一段落，身體的勞頓就感覺到了；更由于大堆矛盾仍舊壓著他。一邊，關(guān)廠長他們還住在廠里；另一邊，尹菊花正在家里等著和他算賬。那些為了分房里里外外所得罪的人，誰知會在哪件事情上給他點顏色看？還是一團亂！再有便是那兩萬個發(fā)霉的彩蛋，還堆在庫里想到這里，他心如亂麻，沒有頭緒。他的手不自覺地伸進口袋里摸煙卷，口袋空空，原來他剛才從工藝品廠出來時把那盒煙扔了。因為他買那包煙時就發(fā)過誓，什么時候解決了這八間房子，就立即重新戒煙。房子解決，他立刻扔掉煙。沒有煙解悶，他更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他解開風(fēng)紀(jì)扣，搔了搔發(fā)癢的頭皮，好象只有跳進河水里泡兩個小時才舒服。是不是要下雨了？怎么空氣這么悶？是天氣悶還是心里悶？他的手攥成拳頭，心煩意亂地往桌上一捶。忽見桌上有份電話記錄。一看，竟是那位吳市長下班前打來的，上邊寫著這樣幾句：你們黨委上午關(guān)于工藝品廠分房的決定我知道了。很好。下一步?jīng)Q定怎么辦？你昨天托人送來的那位技術(shù)股長寫的材料，我看了十分振奮。如果我們再一成不變，今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我很想與你面談，你隨時來都歡迎。我家的住址在睦鄰道77號。他的心陡然亮了。原先好象在一條坎坷又漫長的道上走可走呵，他幾乎懷疑自己要步人絕境，但忽然道路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