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詩意地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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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詩意地棲居。

——作為王維山水詩的一種解讀

人的所作所為，是人自己勞力勞神的成果和報償。人在這片大地上的棲居的本質(zhì)，全體這些都沒有探入人類生命的根基。人類生命在其根基上就是詩意的。詩不只是一種附帶裝飾，不只是短時的熱心甚或一種激情和消遣。詩是歷史的孕育根基，因而也不只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更不是一個“文化靈魂”的單純表達。這種表達決不是勞績，而是一種捐贈。人只有去創(chuàng)造勞績，然后才能詩意地棲居。而王維的山水詩，正是這種棲居的資產(chǎn)捐贈。當人重新回到清靜幽深的山水之間，感受到自然的本質(zhì)在天地間創(chuàng)造一種落莫孤獨且又彌漫閑適平靜的神圣自由的尺度時，喜悅乃是詩人的詩意創(chuàng)作物?！渡骄忧镪浴罚?/p>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肆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輞川山莊秋日入夜那寧靜清理的風景，與詩人“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切”的心情特別融洽。雨后的空山，新穎而安寧，清冷的月光掩蓋蔥翠的松林，石上清泉潺潺流淌，浣女們的笑語歡聲在竹林蕩漾，漁人晚歸的小舟，輕輕地劃過茂密的荷塘，面對新穎恬靜的大自然，詩人情不自禁地發(fā)抒心中的感慨：任春花肆意凋謝吧，山中的秋景也不差，我盡可以留居秋山之中。（《唐詩審美十論》劉潔著）這樣彌漫詩情畫意的風景，寄托著詩人敬仰山林生活的閑情逸致，表達他的歸隱之思。歸隱即返鄉(xiāng)，詩人的天職是返鄉(xiāng)，返鄉(xiāng)就是返回到來源近旁。正因如此，惟有在故土才可親近來源。來源就是故土的空山、新雨、明月、松林、清泉、翠竹、浣女、漁舟、青蓮……這故土的來源將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詩人許久以來一向在他鄉(xiāng)流浪，備受漫游的艱辛，現(xiàn)在歸根返本，只有故土的土地才是那樣地親切。于是接近故土就是接近萬樂之源：靜與閑。同時在時間的萬樂之源中，入夜的那份寧靜，給詩人以詩意的斟酌，然后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而B鳴澗》：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山澗中。

胡應麟在《詩藪》評曰：“太白五言絕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閑桂花落’，‘木末芙蓉花’，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不謂聲律中有此妙詮?！痹娙恕懊鑼懘荷皆乱沟娘L景：春野空曠，萬籟無聲，寂無人跡處，桂花自開自落；一輪明月破云而出，幽柔的清光灑滿山林，月驚山鳥，音回空谷，平和的氣氛，令人心悅神安?！薄短圃妼徝朗摗罚┻@表達了詩人清高明脫、空寂無欲的精神境界。這是一種崇高審美的美好感，表現(xiàn)為和諧，靜謐，輕松，高興，神怡。置身于此時此景，正如康德所說：“在晴朗之夜，景仰星空，就會獲得一種高興，這種高興只有崇高的心靈才能體會出來。在萬籟無聲和感官寧靜的時候，不朽精神的潛在熟悉才能就會以一種神秘的語言，向我們示意一些尚未開展的概念，這些概念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在詩人的《竹里館》中最能表達這樣的一種概念：靜與閑達成了老子的“道”的高深莫測的境界，達成了王國維之“無我”之境。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劉永濟在《唐人絕句精華》中說：“意識清景與詩人興致見面合，故雖寫風景，而詩人幽靜恬淡之胸懷，亦緣而見，此文家所謂‘容情入景’之作。”詩人在竹里館自身彈琴長嘯，與明月交友，置身在自滿其樂的幽閑情景。在這里他泯滅了物我的界限，忘卻了自身的形跡，達成了心與境的合二為一。這種心靈的方法，即感受自然所恩賜的一種愛：生命已經(jīng)是神人合一。只有神性的斟酌，才有詩意的棲居。棲居乃是建筑一處彌漫喜悅的處所，而竹里館就是詩人棲居的安樂窩。作為處所，在詩人最親近的明朗者——明月總是呼叫起詩人的詩意之愛。喜歡生命，自行其樂。落莫乃是一種詩人詩意的創(chuàng)造物：落莫乃是光明的祈福?！对缜锷街小罚?/p>

無才不敢累明時，思向東溪守故籬。

豈厭尚平婚嫁早，去嫌陶令去官遲。

草間蛩響臨秋急，山里蟬聲薄暮悲。

落莫柴門認不到，空林獨與白云期。

海德格爾說：“讓我們拋開這些屈尊附就的熟諳和假冒的對鄉(xiāng)人的關切，學會肅穆地對待那里的源始單純的生存吧！唯有如此，那種源始單純的生存才會重新向我們演說它自己?！痹谶@里，詩人的“厭”婚嫁的早到來，嫌去“官”遲，由于生命在責任之中，所付出的是道德律令。在責任纏身的那些時日中，人的活著只有一個字：累。人本真的自由尺度，那只有回到自然之中去；只有在自然之中，才能真正體會到自由的尺度?！八肌笔且环N存在。在“思”的后面，呈現(xiàn)的是自然景物：東邊的溪水，故舊的籬笆，山里的蟬聲，草間的蟋蟀，落莫的柴門，空山的樹林，蒼白的云彩。思更是一種關切，一種言說。詩者道說存在，詩人命名神圣，思最恒久之物事道路，它允許我們在思的道路上自由徜徉。思詩是詩人的一種棲居方式。詩人只有思向詩意，才能望見澄明從隱秘之中顯現(xiàn)出來，然后不需要心力交瘁地左右徘徊。由于在前，“空”即是海闊天空，如此明朗的光明照在思的道路上，藍天白云在薄暮中，即使被從心中來，落莫的無人問津，但是也是一種存在之道。在清幽的入夜，一切又呈現(xiàn)得那樣的平凡，獨與白云見面，一種寄托，同時也是一種心靈的安居之所。思的道路是詩人的歸隱之路，回歸鄉(xiāng)人之關切的道路。也只有在歸隱之路中，詩人才能領會源始單純的生存：自由的尺度才會在入夜之中言說它自己。因此在這時，故土最本己的東西早已造就，而且已經(jīng)贈送給在棲居中的詩人。詩人在這種喜悅又落莫中，得到了天地之間相互關切的神圣之物：詩。《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周若予《唐宋詩本》言：“樸率真至，絕似淵明，平淡之中有化工在。”高步灜《唐宋詩舉要》：“天趣自然，踵武靖節(jié)?！边@是詩人描寫渭水邊上農(nóng)村生活的風俗畫。詩中描畫的人物與人物之間，人物與背景之間，聲音與色調(diào)之間，一切都搭配得特別和諧，渾成一氣。本首詩化用了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中的語句，由于詩人用得生動，化得無跡，所以讀起來既覺得有陶淵明的韻味，又不失王維自己的特色。詩的結果借用《詩經(jīng)》中的典故，抒發(fā)詩人面對這幅農(nóng)村生活圖畫所產(chǎn)生的迷醉神往之情。馬茂元在《唐詩選》中說：“結果兩句是說，就這偶然看到的情景，已羨田家安閑；想到自己生活的繁忙，不禁為之悵然興感。因而吟詩寄意，作歸隱之想。”在這里，詩人眼中的畫面是田野上的農(nóng)夫、牧童、牛羊、麥苗、雉雊、桑葉、蠶眠，這是農(nóng)家在天地之間滿懷信仰期望著田地的饋贈，果實和人被養(yǎng)護在一種恩惠中，這種恩惠運作于天地間并且許諾一個持存的東西。詩歌是對人類勞作活動的熱心，自然在場于人類勞作和人類命運中，在日月星辰與現(xiàn)實生活中，在田野、植物和動物中，在河流和氣候中，詩人倒向了自然地輕柔懷抱，并在其中得到一種詩意的棲居。但是，這一切已經(jīng)是一種思想的棲居，一種詩人熟稔于他所依據(jù)的山水田園的棲居。一切的勞作和活動，建立和照料，都在詩人在這片大地上的諸多勞苦功績那里得知。詩人顯示了詩意本身，并把它建立為棲居的根基。為這種建立之故詩人本身務必先行詩意地棲居。詩意的靈魂在靈魂勞績中探索到它的棲居之所：山水田園?！段男羽^》：

文杏裁為梁，香茅結為宇。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