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言文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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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曾經(jīng)談到"寫話'，談到用普通話寫，其中都隱含著作文中的言文距離問題。這個問題包括兩個方面：一、言文能不能盡量相近甚至重合；二、假如可能，應(yīng)當(dāng)不應(yīng)當(dāng)盡量相近甚至重合。顯然，作文，提起筆，考慮用什么樣的語言文字好，就不能不先想想這兩個問題。問題相當(dāng)繁雜，不是簡單的"是'或"否'能夠輕易定案的。這里先從能不能談起。

有人說，言文分家是戰(zhàn)國以后的事；之前，言文一致，說出來是言，寫出來是文。這看法可能是對的，但也不免有疑點?！墩撜Z述而》篇有"子所雅言'的話，這說明孔子并不四處用雅言；孔子是"從大夫之后'的上層人，尚且如此，平民之言就可想而知了。文當(dāng)然是雅的，雅，就不免與俗言保持一定的距離。這距離是"質(zhì)'的方面的。還有"量'的方面，當(dāng)時記言工具笨重，書寫困難，為減少困難，不能不求簡?！墩撜Z》是"語'的集存，可是像《顏淵》篇所記，"齊景公問政于孔子'，孔子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貌似并不是原話，由于這樣硬梆梆，近于失禮且不說，意思也顯然欠明晰。原話可能是委婉而細(xì)致的，到書面上變成八個字，是記言者用了簡化的手法。總之，就是在戰(zhàn)國以前，言文即使很接近，也總沒有到重合的程度。

秦漢以后，言文分家，各奔前程的狀況，是大家都知道的。說到原因，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最簡單的解釋是文人好古，好雅；文言是古語，是雅語，所以一提筆就樂意"且夫'、"之乎者也'等等。這解釋，好處是簡單，也失之太簡單，由于，文化之流向不能完全決定于一些人的愛好。就是說，還會有另外的甚至更有力的原因。我個人一直想，文言之所以能夠獨霸兩千年，更重要的原因生怕是，方言過于分歧，俗言過于散漫，反而不如用文言之能夠行遠(yuǎn)。此外還有一個不可輕視的原因，是學(xué)什么用什么，順老路比創(chuàng)新簡單。舉例說，蘇東坡的才能是從莊子、太史公等人那里學(xué)來的，寫文章，你不許他仿《莊子》、《史記》而限定仿宋人話本，他一定感到十分別扭的。

不管怎樣，反正文言獨霸的局面已是既成事實；換句話說，縱觀歷史，可知言文并未一致。但這還不能證明言文必不能一致。就是就我國歷史說，在文言獨霸的中古時代以及其后，言文很接近的文也還有一些。一種是"語錄'，這是和尚的創(chuàng)造。不久之后，以反對和尚自負(fù)的宋朝理學(xué)家也學(xué)了去，成為表現(xiàn)哲學(xué)思想的一種重要文體。一種是俗文學(xué)的講故事，也是由和尚的"俗講'開始。其后是民間藝人先學(xué)，講史、說三分等，賺錢糊口，記錄下來來成為"話本'或"平話'。再其后是不能上廟堂的文人也學(xué)，不講而直接寫，成為"三言二拍'、《金瓶梅》，直到《紅樓夢》、《老殘游記》等等?？梢?，假如有必要，并且樂意這樣寫，言文接近甚至重合，至少在理論上，又并非不可能。

五四以后，在這方面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文言隨著林琴南等老朽的入土而銷聲匿跡了，代之而起的是"白話'。白話，顧名思義，是口頭怎么說，筆下怎么寫。大量人努力這樣做了；至于是否做到，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寬厚一些的認(rèn)為可以通過，嚴(yán)格些的認(rèn)為只是"像話'，而實際是已經(jīng)走向建立另一種新文體。這個問題暫且放下，這里只想說明，言文一致已經(jīng)成為不少人的理想，例如葉圣陶先生就曾說過（我親耳聽到），寫成文章，念，要讓隔壁聽見的人以為是說話，不是讀文稿，才算到了家。

達(dá)到這種境界簡單不簡單呢？貌似并不簡單，由于有下面一些狀況經(jīng)常在扯后腿：

（1）文像話，還必需以"話能像文'為條件，就是說，事實上有一種境界高的話，內(nèi)容充實、明晰，語句簡練、確鑿、有條理，流利而不輕浮，典重而不生硬，等等，可以充當(dāng)"文'的樣本。假如"話'不可能或極少達(dá)到此境界，則"文'之所以成為文，就應(yīng)當(dāng)以"不像話'為條件了。

（2）可以說，從有文獻(xiàn)可征的時候起，學(xué)作文的和作文的人其文的老師是"文'，或十之九是文，不是話?，F(xiàn)在雖然是五四以后，狀況貌似也沒有什么兩樣，由于這樣，所以開口是"老師讓我明天早晨交作業(yè)，晚上不能看電影了'，一動筆就成為"由于老師限定我明日清早必需交出作業(yè)，使得我不得不放棄今晚看電影的心愿。'何以會這樣？由于看的讀的大多是這種作風(fēng)，拿起筆就不免要順著這個路子走。我個人看，文之難于像話，這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改變又相當(dāng)難，由于積累改弦更張的樣本，供學(xué)習(xí)，非短時期所能辦，甚至非長時期所能辦。阻力是以下兩項：

（3）文像話，還要以執(zhí)筆的人喜歡這個通俗、簡易的作風(fēng)為條件。喜歡，這貌似沒有什么難外，其實不然。作文，照話那樣寫出來，有不少人以為這是下里巴人，不足以顯示自己之高雅。于是提起筆來，可以平實的卻用力粉飾，可以爽直的卻顛倒曲折，可以簡單的卻添油加醋，也就是盡全力追求"不像話'。

（4）更值得擔(dān)憂的是"像話'比"不像話'貌似更難。古人有歸真返樸的說法，這意思用于文，就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常寫文章的人有的有這種經(jīng)驗，起初是莫明其妙，不知道怎樣用力；其后，一方面吸取他人，一方面自己摸索，道道像是多了，于是廣泛利用各種修辭方法，求雅，求美，求奇，等等，這是知道用力了，而且大用力；再其后，知道得更多，有了更高的品評能力和表達(dá)能力，反而想避免用力。而寧愿行云流水，行所無事，治大國如烹小鮮，這樣寫出來，有些人看了反而會覺得平淡樸實而有深味。這種境界，有人稱之為爐火純青，少一半來自目力，多一半來自手力，手力不到，不能勉強(qiáng)，所以更難。我想，所謂言文一致，追求的應(yīng)當(dāng)是這種境界，縱使很不簡單。

這種境界是言求精練、文求平實流利，二者奇妙結(jié)合的結(jié)果。上一段說到文向言靠攏之難，其實更難的是言向文靠攏。這在理論上雖然非不可能，實際上卻罕見。罕見，文想靠攏就會有"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之嘆。其結(jié)果就成為，就是大力提倡寫話的人，其文章的體質(zhì)和風(fēng)格，十之八九還是來自"文'以及自己的修煉。這種情勢還會有更深遠(yuǎn)的結(jié)果，是文，就它同言的關(guān)系說，是若即若離，也就是與言接近而又自成一套。

自成一套還有另外的原因。前面談"為什么要作文'的時候曾舉一些難明之理和難表之情為例，說對付這樣的內(nèi)容，貌似就不宜于用言而宜于用文。就現(xiàn)在說，還有一些文體，屬于公文性質(zhì)，如公報、照會以至社論等，習(xí)慣上也總不用與言重合的作風(fēng)?？傊?，求言文絕對一致，四處一致，不只很難，似也沒有必要。

不過無論如何，我們總要承認(rèn)，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