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陽明心即理的道德化

論王陽明心即理的道德化

中國傳統(tǒng)道德哲學的本質研究是基于神圣的內在價值。在儒家那里，心性之學構成了論證圣賢之域的哲學根據(jù)，他們對心性之學的孜孜不倦的探討旨在解決圣人德性的養(yǎng)成與發(fā)展之道，同時也是對道德內化過程的探究。從孟子到王陽明，心性之辨經歷了相當長的歷史演化過程，至王陽明，已臻成熟，其中蘊涵著從主體意識到道德內化的豐富思想，值得我們深入研究。對心性問題的考察可以上溯到先秦儒學。在孟子那里，凡人皆有四心：“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這里所謂心，主要是指道德良心，一方面體現(xiàn)為一種情感、情緒的內在力量，另一方面又包含著理智的善惡指向和價值判斷。那么，性又為何呢？孟子提出“四端”說闡明了這一問題。孟子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這“仁、義、禮、智”作為當然之則，就構成了人性的具體內容，而“我固有之”的惻隱、羞惡、恭敬、是非四端構成了“成性”的內在基礎。孟子以四心為仁義禮智之端，就意味著肯定了人性與人心之間存在著內在聯(lián)系，即“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泵献诱J為，人性體現(xiàn)了人的道德本質，人心則表明了人的情意存在。人心所蘊涵的惻隱、羞惡、是非、恭敬等情意，為仁、義、禮、智等道德意識的形成提供了可能性。而且，由內在的道德情意向道德意識的轉化需要一個“擴而充之”的過程，人心的內容決定了這個擴而充之、化人心為人性的過程既包含理性化的過程“思”來實現(xiàn)，所謂“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同時又是一個知、智依內心情感而發(fā)用，最終實現(xiàn)德性的過程。孟子對心性關系理情并重的闡述包含著合理的思想。在西方倫理學早期，柏拉圖把肉體和情欲看作達到理念界的束縛，相形之下，孟子則把融合理智與感性的“心”看作“成圣”的開端和機制，為“成圣”提供了較為合理的解釋和健康的實現(xiàn)途徑。至宋明理學，心性之學已經成熟，并表現(xiàn)出不同的發(fā)展道路。與之相應，道德內化理論也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已形成了較為完善的各具特色的理論體系。其中，程朱理學的心性論是不可忽略的。在對心的理解方面，程朱認為心是身之主宰。程頤說：“在天為命，在人為性，論其所主為心。”朱熹更為明確地指出：“心者，人之知覺，主于身而應事物者也?！笨梢?，程朱是在實然的意義上來談論心的。作為實際存在的本然，“心”不僅泛指一般的精神活動及精神現(xiàn)象，兼涉性與情，又與人的感性存在相聯(lián)系，此之謂“在人為性，主于身為心”。主于身就意味著心對身的主宰，同時又蘊含著“身”這種感性存在對“心”的滲入。這樣，心就成為心與身的統(tǒng)一。而要進一步化實然為當然，就必然涉及心與理、心與性的關系。關于心與理的關系，朱熹認為：“心與理一”，“心包萬理，萬理具于一心”。也就是說，作為寂然不動的倫理本體和當然之則，理內在于心而主宰心。而包含和體現(xiàn)在心中的理，也就是性，所謂“理在人心，是之為性”。在心性關系上，簡而言之就是，性決定心，即“心以性為體”。這就是程朱心性論的核心結論。這樣，程朱通過一個精致的思辨過程，將主體意識分為“性而上”的性與“形而下”的心兩個方面?！靶哉撸酥芎跆煺?，其體則不過是仁、義、禮、智之理而已?！痹诔讨炷抢铮靶浴钡木唧w內容表現(xiàn)為外在的社會當然之則，即是指理性的道德規(guī)范。因此，理想人格的確立和圣賢品格的完成不過就是把這種當然之則內化入心,實現(xiàn)性對心的本體地位的過程。程朱稱之為“化心為性”的過程?！靶詣t是道心”，因而，“化心為性”又是“化人心為道心”的過程。程朱主張“道心常為主，人心每聽命”，這就表明了天理不僅規(guī)范著外在行為，而且制約著主體的內在意識。化人心為道心，則意味著化除人心的感性因素在內化過程中的困擾和阻礙，促進外在道德權威規(guī)則的內化，從而確立天理對人的內在主宰地位。因此，如果說，荀子所強調的禮對行為的規(guī)范，主要體現(xiàn)要求外在道德權威對主體的規(guī)約，那么，程朱提出的“道心為主”，則進一步強調外在權威要內化于人的主體意識。這正是道德內化理論中“外鑠說”觀點的發(fā)展和完成。一般而論，人作為道德主體首先是現(xiàn)實的存在，不僅有理性，而且包含著情感、意志等。善的品格的形成固然離不開理性的參與，但程朱把人的道德完滿過程僅僅看作是實現(xiàn)人的理性本質，確定理性本體地位的過程，其中，經驗、情感、直覺等非理性的因素是沒有任何正面價值的。這種以理性的過分擴張從而涵蓋一切的趨向使程朱的心性之學不可避免地帶上本質主義的特征，這也使它不可能在真正意義上有效實現(xiàn)道德規(guī)范向主體意識的內化。心性論有著前后相繼、逐層提升的內在邏輯。王陽明的心性之學就體現(xiàn)了本體論意義上的心性學逐步從外在的超越性實體（如天理）向心、性與外在實體的同一，最終確定心為最高本體。王陽明所說的心體，含義比較廣泛，指知覺、思維、情感、意向等等，心體的內涵首先涉及心與理的關系。心之所以能成為道德本體，能發(fā)出至善的各種條件，主要在于心與理是不可分的。所謂心，王陽明明確指出：“心也者，吾所得于天之理，無間于天人，無分于古今?！币簿褪钦f，作為本原，心并不僅僅是一種感性的存在，它是以理為其內在的規(guī)定；而所謂理，主要是指作為先驗的道德律或道德規(guī)范。這樣，理使心具有兩重特性：即先天性與普遍必然性。先天性表現(xiàn)心先驗的一面，“心，生而有者也?！逼毡楸厝恍詣t是指心融理為一，超然于特殊時空的一面。王陽明將先驗的道德律引入心，以理為心之體。在這一點上，王陽明的思路與程朱并沒有實質性的差異。但是，在心性的內涵上，王陽明與程朱之間的差異在于，程朱主張以性說心，即用性來規(guī)定心，將心完全理性化，把心完全化為具有普遍必然之理的存在，而忽視心的的經驗性一面。與之不同，在王陽明那里，心之所以具有主宰性，并不在于它具有先天的普遍必然之理，而是與感性存在不可分。“耳目口鼻四肢，身也，費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吾心則吾身，無身則無心?！笨梢?，心并非隔絕于耳目口鼻等感性的存在，而是包含著具體的感性因素在內的統(tǒng)一體。在程朱那里作為追求目標的超驗之理，在王陽明這里甚至成了“理障”，而經驗和感性的因素，才是心體應有的規(guī)定。此外，情屬于心中的感性經驗的層次。王陽明指出：“喜、怒、哀、懼、愛、惡、欲，謂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情感屬于感性經驗的序列，王陽明將七情視為人心的應有之義，使先驗的心體與經驗的內容結合起來，是感性存在在理性世界中獲得了合法性。再者，王陽明還把“樂”規(guī)定為心體的品格。他說：“樂是心之本體，雖不同于七情之樂，亦不外于七情之樂?！比寮宜v的“樂”，即所謂圣賢之樂，主要是指精神的愉悅。既然講“樂”，那么就必然包含著情感上的認同。源于仁道精神的精神愉悅，唯有達到“樂”的情感認同，才算趨于完善。概而言之，王陽明所說的心體既以理為本，又與身相聯(lián)系而內含著感性的內容。王陽明的心性之學克服了程朱“以性為體”說的片面性，提出了一種更全面的思路。首先，程朱強調以性說心，實質是把性與心對立起來，以性為體，突出的是理性本體對于個體意識的主導地位，以理性的至上性抑制了感性存在以及情感、意志、直覺等在成圣過程中的作用。相對于程朱的這一弊端，王陽明在肯定心以理為本的同時，還主張以身說心，并將情、意、樂等視為心的應有之義。從這一點來看，可以說，王陽明沿襲了孟子情理兼顧的思想；相對于程朱理學，他無疑更多地注意到主體意識多方面的內容，從而使其心性之學更為全面而豐富。從以上論述可知，在心理關系中，理主要指外在的與個體相對的天道和人道，它總是超越個體的存在，表現(xiàn)為一種外在的社會要求；與之相對的心則是內在于主體的個體意識。那么，如何使社會的普遍要求內化為個體的意識乃至具體行為呢？這成為儒學家們一直孜孜以求的問題。王陽明的心體重建學說構成了回答這一問題的前提。心即理，首先便意味著普遍之理與個體意識的融合。當普遍的規(guī)范僅僅外在于個體并與個體相對立時，它便很難真正對個體的行為產生影響。歸根到底，理必須要內在于心才能起作用。也就是說，圣人品格必須要經過一個道德內化的過程才能夠真正得以實現(xiàn)。王陽明曾經作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如只是那些儀節(jié)求的是當，便為至善，即如扮戲子，扮得許多溫涼奉養(yǎng)的儀節(jié)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還說，“若無真切之心，雖日日定省問安，也只是扮戲相似，卻不是孝?！敝挥袚P棄普遍規(guī)范的對象性，將其內化為主體意識，才能對道德實踐產生實際的影響。道德內化的本質無非就是如何確證道德規(guī)范和主體意識相統(tǒng)一的問題。王陽明的心體論就為道德規(guī)范的內在化提供了內在根據(jù)：道德內化之所以可能，就在于道德規(guī)范和主體意識在本源上就是統(tǒng)一的。王陽明主張價值之源內在于心，沒有將“天理”實體化、外在化，從根本上摒棄了道德規(guī)范與主體意識的兩分狀態(tài)，克服了程朱賦予道德規(guī)范的異己性質。因而，在王陽明這里，道德內化不再是主體被動地接受外在性規(guī)范的過程，而是一個通過主體本身的內在要求和潛能與外部影響交互作用，以實現(xiàn)自我道德本質充分發(fā)展的過程，是使社會的理想融合于主體意識，并轉化為人格內在要素的過程。可見，王陽明的道德內化思想盡管帶有先驗主義的色彩，但其關于主體自身與道德規(guī)范關系的理論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對道德主體性的彰顯，無疑包含著一定的真理性。那么，道德規(guī)范是如何內化為主體意識的呢？德性的心理結構包含著知、情、意三部分，王陽明認識到這一點。普遍之理向個體之心的內化，并不是以抽象的理念的形式進入個體意識，而是滲入于主體的情感、意向、信念等之中，并進而轉化為主體意識的內在要素。如果僅僅依照外在的理性規(guī)范，而未能將一般的理性原則融合與內在心體，就不能實現(xiàn)道德規(guī)范的內化。道德原則融于內心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普遍的道德規(guī)范通過理性的認知，與個體信念、情感相融合的過程。正是通過這種交融，道德才獲得了內在的力量。與程朱“性體論”確定的超驗理性的當然邏輯在先原則不同，王陽明認為在融理于心的過程中，理智的作用是有限的，知善并不必然會導致善或行善，“凡人之為不善者,雖至于逆理常亂之極,其本心之良知,亦未有不自知者,但不能致其本然之良知”。這就是說,當人為惡時并不是不知道何者為善,何者為惡,善惡之知并不能邏輯地導致為善去惡。那么，如何實現(xiàn)由天理向人心的轉化呢?王陽明避開了格外在之物的理論思路,強調反求諸己,“誠自家之意”。所謂誠自家之意,也就是要出自真心實意的情感。誠意本質上體現(xiàn)為道德主體內在的情感意識和心理定勢。在行為發(fā)生之前的善惡判斷總是滲入主體的權衡、選擇、意愿及價值取向,這種價值取舍自始至終蘊含了情感之維。在道德內化過程中,不僅有理性的分辨,而且有情感的認同在內。相形之下，程朱理學主張化良知為天理，以性統(tǒng)情，又以先驗的天理作為宇宙本體，賦予天理以超驗性，天理成為道德律令，以定言命令的形式要求人們無條件地遵守，而忽略了個體的道德情感和道德自主。這樣，其道德的內化完全就成為個體對既定道德規(guī)范的機械接受過程，這樣的教化思路由于忽視了道德主體的情感、經驗、意向等因素，強行灌輸，所以無法使道德規(guī)范真正內化為主體意識，其結果必然是培養(yǎng)出奴性的或者虛偽的道德。而王陽明卻以心即理溝通了普遍之理與個體之心，肯定了普遍之理須通過心的內部活動內化于個體之心，從而突出了個體人格的豐富規(guī)定和個體的自主性，心與理的統(tǒng)一在主體意識中具體化為個體性與普遍性的統(tǒng)一。這樣，王陽明的道德內化思想克服了外在規(guī)范與主體意識之間的對立，緩解了道德內化過程中理性與情感、社會規(guī)范與個體自由之間的緊張，實現(xiàn)了兩者的統(tǒng)一。完整的道德內化過程不僅是指理向心的內化，除此之外，王陽明還提出了外化的思想，即心通過外化而展現(xiàn)天理。王陽明稱之為“在物”的過程，即“此心在物則為理”。經過天理的內化，心逐漸獲得了普遍的內容，后者又通過踐履的過程而進一步外化為道德行為。王陽明所終生探求的“致良知”就是對這一思想的深化?！拔嵝闹贾此^天理也。致吾心之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敝挛嵝闹贾谑率挛镂铮簿褪钦f要化道德意識為具體的道德行為。正是在道德實踐中，人倫關系逐漸變得合乎理性的規(guī)范，人與人的交往也更趨合理化，理性化的道德秩序由此形成。在王陽明看來，通過新的外化，道德意識轉化為道德行為，從而達到社會人倫的理性化，最終建立實現(xiàn)合乎“天理”的社會秩序。以心體的重建為基礎，王陽明全面地闡發(fā)了由良知而德性、由德性而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