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空間的轉換與愛的波動《色·戒》的圓滿

身體空間的轉換與愛的波動《色·戒》的圓滿

張愛玲的冷漠和絕望之美在李安的色情意識中得到了深刻的隱藏。他的冷靜和孤獨最初是由他的骨頭和碎磚引起的。僅僅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于愛的故事卻被她演示得如此驚心動魄和癡迷絕望。她所講述的故事看似平淡無奇,但其中內蘊了多少溫柔與痛楚?!愛的傷痛在張愛玲那里是永遠解不開的結。張愛玲的小說始終灌注著這些冷漠、絕望、華美與憂傷。也許是寫自己吧,也許根本不是;但張愛玲將這些都推向了愛這個沉重而心酸的字眼。李安的《色·戒》是熱烈的。他棄絕了張愛玲的冷漠和決絕,他讓愛承受了更重的負擔。張愛玲小心避開的“漢奸”字眼被李安放大,也被他安置在更特殊的空間里。濃烈的顏色掩蓋了喧囂和一切陰冷;身體及其意義被更廣大的欲望所驅使;色與戒本身就是一場戰(zhàn)爭,哪怕僅僅限于自身。機色中的管理李安的《色·戒》將人物安放在不同的空間之中。王佳芝是一個大學生,但李安卻將其放置在聲色犬馬生活場景之中。單一的濃烈顏色、時而昏暗多重的色調將場面幻化成不真實的虛幻。王佳芝先前并沒有真正融入其間———哪怕她為了逼真而獻出自己的貞操。當被特務發(fā)現(xiàn)和勒索之時,這幫脆弱而無經(jīng)驗的愛國青年才發(fā)覺問題的嚴重性。他們殺死了那個特務,但所謂的計劃也壽終正寢了。在那一場殺人場景中,可以看到,李安所安排的是一個狹窄逼仄的空間。易先生身陷愛河送王佳芝回家,那番月色又是何等迷離?王佳芝與易先生的第一次性愛來得突然而猛烈,但那事前的場景又是何等矜持平靜?李安善于將人物與場景以及顏色安放在不動聲色的安靜或斗爭里———這與張愛玲何其相似!在小說中,張愛玲只是寥寥地寫到那些性愛;而李安卻將這些演化為瘋狂和宣泄。你可以看到,當?shù)叵陆M織負責人質問王佳芝時,王佳芝卻是大膽而強烈地反質問。我們更可以看到那一場場瘋狂的性愛是在一個個狹小的空間和濃艷的色調下進行的。那濃得化不開的顏色是李安特意的鋪設嗎?王佳芝拋掉身外的重重重壓,完全融進這無休止的愛情里,她甚至忘掉了易先生是個心狠手辣的人,忘掉她自己的任務。這些富有意味的場景和顏色實際暗示了許多:它也許暗示了那個時代的緊張與瘋狂;也許暗示著王佳芝與易先生那暗暗試探;也許暗示著沒有意義的努力;也許暗示著無疾而終的愛情。王佳芝在珠寶店里的最后關頭終于動搖了,動搖在那個狹小的世界里,動搖在那片若有若無的顏色里,動搖在戒與色的情感糾葛里……一切來的是那樣突然,但又是那么必然———李安將人物緊張的內心融化在那片玫瑰色的安靜里。沒有誰會為此負責,也沒有誰打算為此負責,因為一切從開始就意味著這樣結局的必然。張愛玲將敵我的立場和誓不兩立的斗爭安置在色與戒的糾纏中;李安卻將它們幻化為場景的輪換和顏色的孤單。空間里的自由與自由顏色掩蓋了外與內的緊張,也凸顯著空間的張力。李安力圖通過“異質空間”(heterotopia)與現(xiàn)實空間的交疊顯現(xiàn)場景和人物內心的變化。那些碎片和拼接的圖景經(jīng)由顏色的渲染最終形成一種特殊的意味,它為李安的《色·戒》提供了多種書寫氛圍和氣息。易先生的出行、王佳芝的眼神、鄺裕民的示愛都被李安處理在一些特殊的空間環(huán)境里。從前期租來的別墅到海邊的密謀再到上海,李安所刻意選擇的空間都是一些有意味的空間。這些空間又都是那般擁擠和壓迫人心,必然反映人物和時代的緊張。緊張與放松是一對雙關詞匯,但王佳芝作為麥太太融入易太太的圈子之后,空間更加“異質化”,一個不熟識的空間讓她更加緊張。只有當她的身體融進易先生的身體里她才感到安全,相信易先生也是如此。王佳芝的“色”承擔著沉重的壓力———她是殺敵的工具,而這工具也漸漸迷失在愛的混沌和清晰之中。但其實二人都是表面的冷靜———他們的內心早已波濤洶涌,愛化作欲望,在身體語言里,在身體空間里二人都得以暫緩的安歇。?？略?jīng)提出“異質空間”的概念1。異質空間可以在同一地點中并列數(shù)個彼此矛盾的空間與地點;異質空間通常和時間的片段性相關。那個易先生的辦公室是誰也不能進的,也許易先生就在這里靜靜地想起過麥太太;但它也是一個殺人的場所。那個昏暗燈光之下的麻將室,既是王佳芝引誘易先生的場所,也是易先生身影和魂魄被吸引的地方。珠寶店里,易先生從容而入,倉惶而出。鏡頭卻對準的是遠處忙亂的街景……一系列忙亂而神秘的場景與那安靜的顏色相互交織。王佳芝就是在這樣的空間中動搖了,乃至犧牲掉所有人。梅洛·龐蒂說:“身體的空間性不是如同外部物體的空間性或‘感覺空間’的空間性那樣的一種位置的空間性,而是一種處境的空間性?！?這種處境的空間性在王佳芝與易先生的瘋狂性愛里得到展現(xiàn)。身體的禁忌被徹底打破,而且近似縱欲。在性愛里,二人似乎都感覺到雙方的身體換位,似乎都從對方那里取得了安寧和撫慰。身體在這里承載的不僅僅是愛,更多的是撫慰和交換。后現(xiàn)代縱欲式的消費主義與身體狂歡掩蓋了一切———哪怕是正義的主題。色,作為另一種工具被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易開發(fā)的性與性對鄺裕民來說,王佳芝的美好讓他猶疑和傷心過;然而他最終在“事業(yè)”面前放棄和犧牲了她。當他明白了這些時,他也曾經(jīng)向王佳芝示愛;但,王佳芝卻說:“三年前你是可以的?！毖哉Z之中,多少傷感與痛楚!張愛玲將這些輕輕一筆帶過,但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是怎樣的哀傷和決絕。李安在處理這些時,將他們放在面對面情境之中,四眼對望,何等婆娑、何等凄涼!因為,這是拿身體去殺敵———一個家國仇恨的宏大敘事重壓在一個柔弱女子的肩頭,這本身就是一種荒唐和悲劇。愛國,作為大敘事是重要的,但為何要選擇用這樣的方式來進行?王佳芝并不恨易先生,反而最后喜歡上了他。女人本身并不堅強———王佳芝的愛情就這樣產(chǎn)生在了易先生的身上。人性中最為脆弱的莫過于愛情,當它襲來時,一切無可阻擋;然而,易先生卻是清醒的,他快刀斬亂麻地處死了王佳芝等一干人。也許這個時候,他想到了王佳芝;但,他還是放棄了。李安在影片最后刻畫了易先生面無表情地坐著,但誰能說此時他心中不是百般滋味?理智占據(jù)了上風,情愛畢竟只是次要的;但對王佳芝來說,那些宏大偉業(yè)離她都很遙遠,她曾經(jīng)愛過和被愛過,這就足夠了。易先生原本可以放過她,為什么他不?張愛玲和李安都沒有告訴我們。但事實上,小說前面早已說過,他是一個疑心很重的人,他輕易不相信別人;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連王佳芝也是在騙他,他就重新回到理智里———情愛只有退居其次了。在這里,色是戒不掉的———因為他與她的糾葛仍在。也許,易先生從來也沒有愛上過麥太太,這從張愛玲的小說里很難看出。但李安將他電影里的易先生處理得非常明確:他看王佳芝的眼神、他送王佳芝的鉆戒、他與王佳芝的身心交合……你明明發(fā)現(xiàn)他動了情,卻又最終回到冷漠。這是張愛玲一貫的筆法,李安傳神地表達了出來。性與政治原本無關;然而在真正的政治里,色與性從不少見。王佳芝是愛國青年、地下組織的工具,同時她也是易先生的工具。前者打著所謂“正義”、“愛國”的旗號顯得偉大和不容拒絕;而后者,在易先生動了情之后,這種“工具性”就消解了。在兩相對比之下,原本的高尚、正義怎會顯得有些齷齪和不可見人?!雖然王佳芝是自愿的,但如果勝利以這種方式來取得,是否顯得骯臟和不可告人了些?!張愛玲就是將這些拋給了讀者,而李安也將這些問題交給觀眾來解決。道義、道德在這里是模糊的,張愛玲刻意避開這些,而李安也不想糾纏其中。張愛玲將她的冷漠延展在愛情的缺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