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貝多芬《第五交響曲》

如何理解貝多芬《第五交響曲》

聽音樂和欣賞不同的感受和理解是正常的。通常,并無弄清“誰是誰非”的必要。但是,讀了《人民音樂》上關于對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不同理解的文章,細究其中的分歧所涉及的理論問題,與我們當前的音樂(特別是器樂音樂)實踐活動,是有相當密切的關系的,很有進一步討論的必要。分歧在于如何理解第一樂章呈示部主部主題的性質(至于對交響樂其他部份看法上的差異,我看屬于無須弄清的范圍)。爭論的焦點,集中在如何看待這一核心動機的表情意義上。對此,張明達同志提出了一種不很常見的看法(見《人民音樂》1982.11);程海沫同志則堅持了大體上是常見的觀點(見《人民音樂》1983.5)——即在相當多的通俗性讀物、某些專業(yè)性書籍、甚至辭書之中都可讀到的提法,大凡說這個動機“嚴酷”、“陰森”、“兇惡”、“殘暴”、“兇頑”……總之,是“黑暗勢力的概括”(這類文字相當流行,故不注明出處);用程海沫同志的話,就是“淫威”。但張明達同志不這樣理解,相反,倒認為是貝多芬向封建勢力的“挑戰(zhàn)”。“淫威”意味著反面音樂形象;“挑戰(zhàn)”,則是反抗反面力量的正面音樂形象(“形象”是借用的概念,并非可以眼見之意,而是某種化為了音響的感情狀態(tài))。我基本上贊同張明達同志的意見,但要做點補充。我不同意程海沫同志的主要觀點,但下面的討論,卻不是只針對他的意見的。音樂的本質是抒情,不是狀物、敘事。這是音樂藝術同其他藝術相比的最突出的特點。其他藝術也要抒情,但那是在狀物、敘事當中抒情。音樂,當它不與其他因素結合時,卻無法在確切的意義上狀物、敘事。即使在有限的意義上,音樂的“狀物、敘事”,也是在抒情當中實現(xiàn)的。所謂“音畫”、“敘事曲”,絕非要向聽眾描摹出如同視覺所見那么清晰的畫面,或者如同文字描述的那么確切的故事來。至于非標題的作品,就更無狀物、敘事可言了。音樂的不善客觀描述,使它的表現(xiàn)帶有很大的主觀性。就是說,音樂抒發(fā)的是作曲家主觀的(而非他人的)印象、感受、情感和思緒?，F(xiàn)實事物在音樂中的反映,都要透過作曲家的主觀思維這一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三棱鏡的折射。聽眾是從化為了音響的作曲家的內心世界,間接地感受一定的現(xiàn)實生活的。這種抒發(fā)主觀精神世界、不事客觀描述的特點,在非標題音樂中,最為典型。貝多芬《第五交響曲》正是這樣的作品。它不是向我們講述一個故事或展示一幅畫面,而是用特定的主題及其展開,概括了貝多芬對社會的種種不平、個人的種種遭遇而生發(fā)的種種感觸以及引起的種種思索。音樂凝聚了貝多芬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切感受以及他對此的哲理性的觀念。從這基本的美學角度,我看并不存在所謂反面音樂形象,而是貝多芬的心靈、精神在音樂上的升華。藝術中的反面形象,是現(xiàn)實生活中某種違反人民利益的、非正義勢力的代表性人物的邪惡本質,經藝術家的集中、概括、提煉而創(chuàng)造的藝術典型。成功的反面藝術典型,體現(xiàn)著創(chuàng)作者高度的思想性和藝術技巧,具有藝術魅力。但反面形象的美學功能,卻不在于引起欣賞者感情上的共鳴、同情和熱愛;而是令人厭惡、憎恨。在文學、戲劇、美術中,這顯而易見。在音樂里,道理應當是一樣的:反面音樂形象(如黃世仁的音樂),當然只會引起聽眾的反感、憎惡。傾聽《第五交響曲》第一樂章呈示部主部主題,究竟給我們怎樣的感受呢?讓我們拋開先入之見,精細地體察音樂在我們心中激起的情感、燃起的情緒、喚起的意念,誠然每人的體驗會有程度不等的差異,可有誰會感覺不到振奮、力量?有誰能不受到感染和激發(fā)?又有誰會說,他“討厭”這個主題?可是,“概括了封建勢力”的音樂,怎么會不被聽眾反感、厭棄(如同對反面形象必定有的感覺那樣)呢?如果說是“黑暗勢力的概括”,那么形成音樂的洪流滾滾向前的原動力就是來自“黑暗勢力”了?而此起彼伏的核心動機,也只能是“群魔亂舞”了?這樣的理解和解釋,恐怕難以成立。在我看來,音樂中那百折不撓的意志、勇往直前的氣概、火焰般的熱情,無疑,是怒吼的貝多芬,是“要扼住命運的咽喉”的貝多芬。是這樣的貝多芬(而不是黑暗勢力)給我們以振奮、力量、感染和激發(fā)。所謂“命運的敲門聲”,那分明是威風凜凜的貝多芬在向“命運”挑戰(zhàn)!——是貝多芬在“敲”“命運”的“門”!那么,“主部主題”就與黑暗勢力無關了嗎?不是的。因為音樂表現(xiàn)的是特定情境下的貝多芬——不是“初見鄉(xiāng)村景色”或者“哲學沉思”中的貝多芬,而是憤怒、挑戰(zhàn)的貝多芬。對誰憤怒?向誰挑戰(zhàn)?當然是黑暗勢力。這就自然地產生了對黑暗勢力的聯(lián)想,黑暗勢力就得到了間接表現(xiàn)。這與直接表現(xiàn)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卻有著美學意義上的重要不同?！爸苯印?是音樂形態(tài)的反面勢力的直接“出場”;“間接”,是從作曲家特定的情緒狀態(tài)中而產生的聯(lián)想。前者是非正義心理的刻畫;后者是正義者(作曲家)的心理揭示。前者,音樂和聽眾的情感是對立的;后者,音樂和聽眾的情感是融合的。藝術作品中是否直接描摹反面形象了,在文學、戲劇、美術中可謂一目了然。在器樂音樂里,有時明顯,有時卻會出現(xiàn)誤解。例如,當我們在一首樂曲中體會到了“恨”的情緒時,就會聯(lián)想到被恨的對象——那些可憎的人和事,就可能把這聯(lián)想表達成“這是反面音樂形象”。其實,“恨”并不是反面人物的心理;而是仇恨者(作曲家或他同情的人物)的情緒。上面的表述,是把仇恨者的情緒誤認為被恨者的音樂表現(xiàn)了。對含有強烈對比的樂曲的理解和解釋,這種誤解最易發(fā)生,依我看,對《第五交響曲》這樣思想深刻、形象鮮明、膾炙人口的音樂,人們的實際感受絕不會有本質上的差異,所謂分歧,大半是表述當中的問題。但從理論的角度看,出現(xiàn)這種誤解的根源,則在于戲劇文學思維方式的影響。對于交響樂這種富于戲劇性的音樂形式,有時我們會有意無意、或多或少、甚至是情不自禁地套用戲劇的戲劇性于音樂的戲劇性,就會提出下面的問題:沒有反面形象,如何表現(xiàn)斗爭?“豈非成了‘無的之矢’?”(引自程海沫同志文章)。當然,對于戲劇藝術,要表現(xiàn)斗爭,斗爭的各方通常都要出場。但其他藝術并非一定如此。一座雕塑,是一位手持寶劍、如流星閃電般馳向前去的騎兵戰(zhàn)士。無須敵人出現(xiàn),觀者自然想象得到,戰(zhàn)士是去拚殺殘暴的敵人的。不是“無的之矢”,是置“的”于間接的位置了。不能因為敵人沒出場,斗爭者的形象就不成立:更不能因為我們聯(lián)想到了敵人的殘暴,而把戰(zhàn)士的英勇、憤怒表達為“殘暴”。(這里當然不會發(fā)生這種誤解,但在音樂里卻完全可能出現(xiàn))。同樣,不能因為《第五交響曲》第一樂章沒有出現(xiàn)反面勢力,就不能表現(xiàn)斗爭。斗爭性,是從音樂主題的氣質、音樂總的情緒、氣氛當中顯示出來的。就斗爭性而言,第一樂章也許比程海沫同志認為唯一表現(xiàn)斗爭的第三樂章更加淋漓盡致——雖然是沒有達到勝利結局的斗爭。與此相似的另一常見情況,是把某些奏鳴曲式的主副部說成是敵我雙方的對立,然后在展開部斗爭一番,在再現(xiàn)部得到某種結局。這是種方便的、表面合理的、甚至是引人入勝的,實則是可疑的用戲劇式思維解釋音樂的做法。應當承認,有的作曲家確實是按此方式結構他的作品的。怎樣看待這種構思,這類作品藝術上的成敗得失如何,筆者將另有專文談及,這里僅指出:《第五交響樂》不在此列?！兜谖褰豁懬芬活愖髌?是通過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種種矛盾激發(fā)出來的作曲家的戲劇性的心理狀態(tài)達到音樂的戲劇性的。(如同“形象”一樣,戲劇”也是借用的概念,已經失去了其本來的確切意義)。戲劇性的心理狀態(tài),經作曲家的音樂思維,轉化為互相對比、有特定素質的音樂主題。主副部的兩個(或數(shù)個)主題的對比,反映著同是作曲家的戲劇性心理的各個側面。音樂和戲劇性,就是互相對比的主題在音樂思維邏輯的展開當中表現(xiàn)出來的戲劇性的情緒?！兜谖褰豁懬氛沁@方面的典范。音樂邏輯也是現(xiàn)實事物的反映。但與戲劇、文學相比,它更加抽象、概括。它不簡單的等同于某一具體事物、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也不同于一般的形式邏輯的推理過程(我覺得程海沫同志文章就有這種傾向)。它常常是一個具有“種子”特性的樂思(就是這樣的樂思),在起、承、轉、合、派生、對比、統(tǒng)一、呼應、整體結構的嚴謹勻稱、細節(jié)安排的恰到好處等等因素制約下的有機發(fā)展過程。其結果,使音樂邏輯具有了自己獨特的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方式,以至切不可把交響樂當成某種“音樂劇”來解釋和理解。依照“劇”的邏輯,固然可以寫出具體、生動、美妙的文學式解說,實際上常常難以自圓其說。老實說,對這類文字,比較內行的人并不大理會;不大內行的人,當他沒有聽出(事實上往往聽不出)文字描述的具體事物時,反而更加茫然。我們喜歡把交響詩《天方夜譚》引子中一個主題叫做“殘暴的國王”。不久,這個音調又是大海的主題,“國王”怎么會變成“大海”?而舍赫拉查達又怎么成了“海浪的泡沫”?我們討論的《第五》的動機,曾以不同的音區(qū)、音色、力度……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我們又怎么告訴聽眾反動勢力這里如此、那里如彼呢?我們應當理解里姆斯基——柯薩柯夫后來堅決去掉《天方夜譚》各章文字標題的良苦用心;也應當理解肖邦何以在別人給他的某些作品加上文字標題時大為惱怒。顯然,這些熟諳音樂邏輯及其表現(xiàn)特性的大師,不愿意他們的音樂納入戲劇文學式思維邏輯之中,因為那勢必損害音樂邏輯表現(xiàn)上的特長?？傊?交響樂的戲劇性不同于戲劇的戲劇性,交響樂的邏輯不同于戲劇文學的邏輯,這兩個不同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間接聯(lián)想到的反面形象與直接表現(xiàn)的反面音樂形象的不同,把握了這些不同之后,再去聽聽“主部主題”,可能就不難體驗到:那是“挑戰(zhàn)”,不是“淫威”。目前,我們的少數(shù)交響音樂作品,還存在有思想感情不夠深刻、形式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