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2024屆高考語文整本書閱讀復(fù)習《紅樓夢》整本書閱讀中遇到問題解決方法

2023-2024屆高考語文整本書閱讀復(fù)習《紅樓夢》整本書閱讀中遇到問題解決方法高考語文整本書閱讀復(fù)習：《紅樓夢》整本書閱讀中遇到問題解決方法

內(nèi)容：

死活讀不下去，該怎么辦？

小說內(nèi)容多，重點是什么（上）

小說內(nèi)容多，重點是什么（下）

學習任務(wù)重，教學怎么辦？？

高考或涉及，怎樣考才合適？

一、死活讀不下去，該怎么辦？

廣西師大出版社發(fā)布過一個“死活讀不下去排行榜”，排在第一的就是《紅樓夢》。此外，四大名著的其他三部也榜上有名。對這個榜單，我一直存有疑慮。從可讀性看，四大名著應(yīng)該不至于“死活讀不下去”，尤其后三部，以我青少年時代的閱讀經(jīng)驗，似乎說“死活不想放下"才確切。至于《紅樓夢》，理解難度確實很高，但可讀性還是很強的。筆者在給詹丹教授《重讀》的書評中這樣寫道：

《紅樓夢》是一本可以從任何地方進入的書，但在全書面前，我們卻常有一種門都摸不到的迷惘。坦率地說，從整體上把握《紅樓夢》，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遠不如某個情節(jié)或片段的玩味來得開心。但問題在于，如果沒有“整”的意識與眼光，局部的咀嚼與分析又有什么意義呢？整本書閱讀的價值又在哪里？最壞的可能是，細部的咀嚼越透，離開《紅樓夢》越遠。

“可以從任何地方進入”，正說明了《紅樓夢》的可讀性。在我看來，《紅樓夢》的問題，主要不在于“讀不下去”，而在于“讀不進去"；更難的，是“讀不出來”，達成對“整本書"的把握與理解。整本書閱讀，其要恰在一個“整”字。

不過，即使學生真地“死活讀不下去”，我們也還是要想方設(shè)法引導(dǎo)他們讀下去。這自然是因為《紅樓夢》的整本書閱讀已是新教材中的一個單元，是學生必須面對的學習任務(wù)。盡管對此爭議頗多，但作為一線老師，還是應(yīng)該尊重和落實教材的安排。其次，這里也涉及到一個教育的觀念問題。近幾十年來，在知識相對主義和學生絕對主體的思潮影響之下，我們特別強調(diào)學生天然的、感性的、個體意義上的興趣，而對于社會發(fā)展與知識進步所召喚的理性意義上的志趣，我們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夠。從興趣到志趣，需要教師的引導(dǎo)、開發(fā)與培養(yǎng)。整本書閱讀推行三四年了，還有些老師以“學生不感興趣”為由抵制這個任務(wù)群，或者消極怠工，這與落后的教育觀念密切相關(guān)。興趣有不同層次，感性意義上的興趣固然可貴，而理性意義上的志趣更能持久，社會意義上的志趣或更有價值。學生對《紅樓夢》感興趣固然可喜；但《紅樓夢》的整本書閱讀不能建立在學生天然的興趣之上?！都t樓夢》成為教學的內(nèi)容，取決于這部偉大經(jīng)典所蘊含的文化價值及其教育價值，而不取決于某個專家或某些學生的興趣。聽任學生的興趣，這恰恰是教育者的失職；培養(yǎng)學生的志趣，才是教育者的天職。在整本書閱讀上，或許我們該換個思路，不要片面地強調(diào)和依賴學生的興趣，而是通過有效的引導(dǎo)和開發(fā)，讓學生“讀出興趣來"。如果通過教學，學生能夠通讀全書，并達成一定程度的理解，甚至還能培養(yǎng)出一些《紅樓夢》乃至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者，整本書閱讀教學的目標也就達成了。再次，這里還涉及到一個閱讀的觀念問題?！八阑钭x不下去”，這可能是一個事實判斷，但絕非價值判斷。一本書的價值，與它好不好讀并無必然關(guān)聯(lián)。讀不下去的，甚至一讀就厭的，未必不是好書；相反，讀得酣暢淋漓的，也未必就是好書。我們對一本經(jīng)典不感興趣，除了個體的心理與性格特點，更主要的恐怕還在于我們?nèi)狈εc經(jīng)典相匹配的價值訴求、知識儲備和思維素養(yǎng)，更需要的是自我反思與自我完善。

在這個意義上，我要說，《紅樓夢》是一本死活都該讀下去的書。

為什么要讀《紅樓夢》呢？討論《紅樓夢》價值的著作可謂車載斗量，爭議也大。詹丹教授用五個“最"來表達，斷語比較中肯，也容易理解：人物最多樣、情節(jié)最獨特、思想最深刻、情感最飽滿、文體最豐富，五個“最”都是站在小說藝術(shù)的角度來界定的，這一點，也與《紅樓夢》的整本書閱讀要求相合?！都t樓夢》終究是一部文學經(jīng)典，在古典小說這個領(lǐng)域，它的價值不僅是獨一無二的，也是登峰造極的。以文學研讀為核心，再延及《紅樓夢》的文化價值與社會意義的探索，當為恰當與可行之路。

于高中生而言，《紅樓夢》的閱讀大可不必求細求深，追究所謂的“微言大義”，或者沉溺于玄虛的“色空”“好了"虛無”之談。主要任務(wù)有兩項：一是通讀全書，讀原著，讀整本，最好還能在相對集中的時段內(nèi)通讀，以形成完整的閱讀初感；二是在此基礎(chǔ)上，達成一些總體性的、通識性、共識性的理解?！都t樓夢》的文本之復(fù)雜，遠非一般閱讀所能透視，而紅學研究的學派之多、學說之雜、觀點之多與爭論之巨，也不是一般讀者所能把握。對于《紅樓夢》與學生認知水平之間的距離，我們應(yīng)有足夠的認識與理性的評估。因此，有必要研讀一些公認的紅學研究成果，梳理出《紅樓夢》研究中的那些通識性與共識性的內(nèi)容，以此作為教學的基本內(nèi)容。同時，重點放在全書的總體把握上，至于文本的細讀與深度研究，要服從于通識與共識的達成，不宜隨意擴張，萬不可陷入繁瑣解讀的汪洋大海之中。

《紅樓夢》閱讀，一方面需要加壓，但同時也要給學生減壓。除了學業(yè)負擔上的壓力，還有閱讀心理上的壓力。即便是終生致力于紅學研究的人，面對《紅樓夢》這個迷宮似的文本，也常有“吾生也有涯"之嘆。俞平伯先生晚年感慨《紅樓夢》“越研究越糊涂”，大概也不是謙虛之辭。高中生中自然也不乏紅樓愛好者，甚至也不乏個別人讀的熟讀的深，但萬不可將這些特例作為教學的參照；教師中更不乏“紅"迷“紅”粉乃至紅學專家，但不要忘了我們的教學對象是中學生。自己讀的深，只是教好學生的前提；能不能教好學生，還要看我們能否在宏觀上準確把握《紅樓夢》的內(nèi)容與意義，同時在具體的課程與教學設(shè)計中能否刪繁就簡，深入淺出。

在具體的閱讀過程中，教師還要做好閱讀管理與指導(dǎo)工作，包括興趣的激勵，進程的管理，效果的反饋，以及必要的方法指導(dǎo)。為了保證閱讀與理解的效益，可以設(shè)置一些任務(wù)，提出一些問題，安排一些有利于閱讀與思考的情境。當然，也可提供一些輔助性的閱讀工具，比如主要人物關(guān)系表，賈府地理空間圖，等等。

總之，讀書是起點，讀書是基礎(chǔ)。不讀書，整本書閱讀就是一個偽命題。

二、小說內(nèi)容多，重點是什么（上）

《紅樓夢》并不難讀，讀完了像一團亂麻，卻是很多人的共同感受。這就需要我們對《紅樓夢》的核心內(nèi)容有一個總體把握。有了總體把握，就像有了一個導(dǎo)航儀，閱讀與學習就有了明確的方向。需要說明的是，這個核心內(nèi)容的確定，主要是為了中學的整本書閱讀教學，為了避免教學中的混沌與蕪雜。事實上，《紅樓夢》的閱讀絕不可能一網(wǎng)打盡，也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界定它的核心內(nèi)容，不是為了把閱讀的大門關(guān)上，而是為學生反復(fù)的、不斷的閱讀提供一個相對合理的基礎(chǔ)框架。

我把《紅樓夢》的核心內(nèi)容界定為“無可挽救的頹敗和無處安放的青春"。

“無可挽救的頹敗”，首先是針對貴族大家族而言的。賈府，是《紅樓夢》敘事的主要空間，其中從第17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怡紅院迷路探曲折"開始，很多情節(jié)都發(fā)生在大觀園，大觀園也是賈府的一部分。其次，無可挽救的頹敗，也是針對“康乾盛世”乃至整個封建社會而言的。從《紅樓夢》的宏觀架構(gòu)看，不能不說，曹雪芹有一個野心，那就是以個人的命運來透視家族的命運，以家族的命運來透視時代的命運和社會的命運。

賈府算得上標準的豪門大族。政治上，賈家本是功臣勛舊，又因元春封妃而躍升為皇親國戚。而且，賈家通過與史、王、薛等王公貴族的結(jié)交和聯(lián)姻，編織了一張神通廣大的權(quán)貴關(guān)系網(wǎng)，可謂煊赫一時。經(jīng)濟上，府第華貴，生活奢侈，田產(chǎn)遍地，逢年過節(jié)還有皇家的恩賞。文化上，簪纓世家，講究尊卑貴賤，重視人倫秩序。賈府的規(guī)矩特別多，特別大，特別細。吃有吃相，坐有坐相，連林黛玉這樣的貴族小姐都要謹小慎微；賀吊往還，晨昏定省，節(jié)慶禮儀都有講究?？促Z府男人眾生相，雖然烏七八糟，但他們都講究“孝悌"。對老祖宗，低眉順眼；長輩說話，說一不二。代儒揍賈瑞，賈政打?qū)氂?，賈珍啐賈蓉，賈赦揍賈璉，誰敢皺個眉頭？賈環(huán)是個壞小子，可寶玉說話，他不得不屏聲靜氣地聽；見了寶玉，也不得不低眉順眼地肅立。這就是封建社會的人倫關(guān)系，這就是禮教所信奉的理與恪守的禮。

《紅樓夢》敘寫的，就是這樣一個顯赫家族的頹敗過程。魯迅先生說到他的家庭變故時有一段很有影響的話：“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相比之下，賈家的衰敗落差更大，敗的也更為徹底。賈府的起點很高，榮寧二公大概屬于“打江山"的那一撥功臣，“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第5回），掛在“賈氏宗祠"的那個匾額，衍圣公書寫的“肝腦涂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也渲染出了這個家族非凡的背景（第53回）。不過，這樣的煊赫，只是我們理解賈府衰敗的遠景；如今的賈府今非昔比，經(jīng)過了近百年的銷蝕與耗損，表面的繁華雖能勉強維持，而內(nèi)囊卻已日漸空虛，早已失去了昔日的氣象與活力。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元春封妃又一次將賈府帶到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巔峰，不由得讓賈府的權(quán)貴們?nèi)计鹆恕爸信d"的希望。但悲哀的是，這樣的繁榮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賈府積重難返，病入膏肓，其頹敗之勢，無人能夠扭轉(zhuǎn)，終至于“樹倒猢猻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完了。這是賈府的命運走勢圖，也是小說主要情節(jié)的走勢圖。

賈府何以衰??？這就是《紅樓夢》整本書閱讀必須思考的第一個大問題。這個問題似乎不難，但凡讀過小說的人，憑常識就能發(fā)現(xiàn)一些顯而易見的原因，比如賈府的奢華與鋪張，賈家子弟們的放蕩與墮落，王熙鳳等人的中飽私囊和操縱官府，等等。其實，曹雪芹也不賣關(guān)子，第2回就借冷子興的嘴巴，直截了當?shù)仃愂隽速Z府面臨的兩大危機：財務(wù)危機與接班人危機。小說寫道：

“如今生齒日繁，事務(wù)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但是，閱讀的價值，絕不僅止于接收作家告訴你的那些信息，重要的是挖掘文本所隱含的信息，推斷作家沒有直接告訴你的那些信息。有時候，那些沒說出來的，才是作家真正想說的。一個真正的閱讀者，絕不會被表面的信息所遮蔽，他會穿越語言的迷霧，發(fā)掘文本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這也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論"的精髓之所在吧。曹雪芹是敘事藝術(shù)的高手，他顯然也承認上述因素在賈府衰敗過程中的作用，但他的理解和寓意絕非僅止于此。如果將賈府的衰敗簡單歸結(jié)為賈家的享樂揮霍與道德污點，《紅樓夢》與“三言兩拍”又有什么不同呢？

曹雪芹將思考的目光投向了更為深遠的社會與文化。他當然看到了人的性格與道德的局限性，但可貴的，是他看到了人與制度、人與文化的互動與糾纏，由此他也看到了煊赫的賈府在制度與文化的巨大力量面前，其實是多么渺小和虛弱，而那些揮霍和透支生命的沒落的公子王孫們，其實是多么可憐與可悲。

賈府的衰敗是無可挽救的，因為它所面臨的矛盾是自身無法克服和解決的，它無法超越社會所設(shè)定的游戲規(guī)則，也無法離開文化對人的設(shè)置。與其說賈府葬送了自己，不如說它們也是這個制度與文化的祭品而已。

我將導(dǎo)致賈府衰敗的原因歸結(jié)為“五個一"。我們可一一分析每個原因的不可抗性。

一個制度。賈府的衰敗之所以必然，首先是因為一個制度的存在，它將賈家推向頂峰的同時又暗藏下滅亡的種子。這就是所謂的“降等世襲制度”，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小說介紹賈家與林如海時，都提到了這些信息。小說第2回寫道：

……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yè)經(jīng)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

林家也面臨接班人的問題，好在林如海通過科考，以“科第出身”續(xù)上了家族的富貴。后來因病早亡，且膝下無子，終致林家徹底敗落，該另當別論。賈府也是如此。且看榮國府，自賈源、賈代善到賈赦，一路遞減，到了賈赦，其爵位僅為“一等將軍"。滿清世襲制度非常復(fù)雜，但核心有兩點：一是給予功臣以世襲的特權(quán)；二是逐代降等繼承，以至于平民。理解這一點，對于理解賈府的衰敗非常重要。封建統(tǒng)治者視天下為私產(chǎn)，要“打天下”，要獨霸江山，就要籠絡(luò)一幫人為他賣命。那么，他靠什么來激勵這些人？當然是封官許愿，許以特權(quán)。但同時，特權(quán)階層的長久存在，又會給專制統(tǒng)治帶來威脅。像《水滸傳》里的柴進，手握丹書鐵券，動輒“為非作歹”，而官府竟拿他沒辦法。因此，帝王們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收回那些恩賜給功臣的特權(quán)。這就決定了“降等”的必要性?！敖档仁酪u制度"的內(nèi)在邏輯，是由專制統(tǒng)治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在賈府的衰敗過程中，這是一種隱性的、緩慢的但卻持續(xù)不斷發(fā)揮作用的力量，它在根本上決定了賈府不斷頹敗的命運走勢，即使偶然躍升為皇親國戚，即使幸運地出現(xiàn)一兩個“中興之主”，也挽救不了其衰敗的命運。當我們在考察其他衰敗的因素時，萬不可忽略了這個隱性因素的無所不在的作用。

一個靠山。賈府看起來是有“中興"機會的，進而擺脫“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狀態(tài)，這就是元春封妃。但是，當元妃把榮國府的榮光推到極點之時，禍根也隨之埋下了。秦可卿說“登高必跌重”，可謂有先見之明。元春貴為皇妃，風光無限，但其實也不過是皇帝眾多女人中的一個，不過是宮廷政治中的小棋子。有很多專家推斷，曹雪芹筆下的元春可能死于宮廷斗爭。其實，即使元春不是死于非命，她的青春，她的美貌，她得到的恩寵，又能持續(xù)多久呢？可見，元春受寵是偶然的，是短暫的，是不可控的，而推動賈府頹敗的力量，則是源源不斷和不可抗拒的。

一個窟窿。賈府的經(jīng)濟狀況總體上是入不敷出，捉襟見肘。以前我們更多將這個“窟窿”歸因于賈府的排場與浪費，但這并不能完全解釋賈府的經(jīng)濟短缺問題。作為貴族，他們有權(quán)不事生產(chǎn)，有權(quán)揮霍享樂，在降等世襲制度下，其結(jié)果必然是坐吃山空；他是貴族，必須有貴族的排場，必須有大家族的體面。秦可卿之死、元妃省親、清虛觀打醮，賈府祭宗祠，與其說是講排場擺闊氣，還不如說他們只是按照貴族該有的樣子行事而已。秦可卿喪禮是小說濃墨重彩描寫的第一場喪禮，其奢華鋪張的確讓人嘆為觀止。一個賈府的重孫媳婦，喪禮何以如此風光？賈珍與她的特殊關(guān)系固然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但并非全都因此。說到底，其奢華也還在當時的社會風俗與文化觀念的限度之內(nèi)。賈珍對秦氏再有感情，也不至于完全無視禮儀之界限，肆意妄為，給人留下話柄。禮教的一個虛偽之處正在于，你可以在實質(zhì)上違背它，但表面上還得恭恭敬敬。

賈府要省吃儉用，不僅他們的價值觀念不允許，現(xiàn)實的社會處境也不允許，這就是賈府面臨的尷尬與無奈。下面是當家人王熙鳳的話，雖然不乏虛矯和夸飾，但還是可以揣摩出她的苦衷和無奈。

鳳姐：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里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規(guī)矩，卻一年進的產(chǎn)業(yè)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第55回）

王熙鳳也嘗試節(jié)省開支，結(jié)果不僅招致家人的忌恨，讓老太太、太太受委屈，還讓外人笑話。她說“騎虎難下”，基本是真情。賈府的經(jīng)濟窟窿，靠王熙鳳管家是解決不了的，靠賈探春的“興利除弊”是無能為力的。她們既不能阻止賈府的奢華與鋪張，也無法讓賈府上下開源節(jié)流，創(chuàng)造財富。

一群廢物。冷子興說賈府“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指的主要是賈府的男人們。從賈敬、賈赦這一輩，到賈珍、賈璉這一輩，再到賈蓉、賈薔這一輩，總體看，這個群體又墮落又無能，一代不如一代，真可謂一群廢物。但其實，廢物何止賈府的男人們？小說還塑造了一個呆霸王薛蟠的形象，吃喝嫖賭，為非作歹，打死人就當沒事兒一樣?？梢娰F族男子群體也不過如此。這個群體不僅享有一般意義上的社會特權(quán)，還享有世襲的貴族特權(quán)。作為男人，男尊女卑是自然的，三妻四妾也是明目張膽的；作為貴族，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享樂成性，仆從成群。看看怡紅院，香粉膩脂，依紅偎翠，對于一個青春期的男性來說，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是多么荒唐！此外，賈府的特權(quán)還表現(xiàn)在權(quán)貴一體，互相勾結(jié)，營私舞弊。小說屢屢寫到王熙鳳、賈赦、賈璉等人操縱官府的行為。有個細節(jié)，頗有意味：

察院坐堂看狀，見是告賈璉的事，上面有“家人旺兒”一人，只得遣人去賈府傳旺兒來對詞。青衣不敢擅入，只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只說：“你老去罷，別鬧了。”于是來至堂前跪了。（第68回）

旺兒不過是賈府的一個仆從，差役們竟然逡巡而不敢進府捉拿，足見賈府的威勢是何等煊赫。特權(quán)必然導(dǎo)致人的腐敗與墮落，這既是人所共知的常識，也是個顛撲不破的真理。我們不能指望賈府的人自覺地拒絕特權(quán)，自覺地抵制特權(quán)，我們當然也不能指望他們幡然自新，重振家業(yè)。生活在一個造就廢物的土壤里，怎能指望賈府的子弟們聞雞起舞，擊楫中流？

在世俗的意義上，賈寶玉其實也是個廢物，小說說他“潦倒不通世務(wù)"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于國于家無望"并非虛言。小說62回寫寶玉對探春“新政”的評價，可見出其“廢物"的底色。連黛玉都看到了賈府的“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而賈寶玉卻笑稱：“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這樣的無知、麻木與糊涂，連林黛玉聽了都不以為然，“轉(zhuǎn)身就往廳上尋寶釵說笑去了”。

一個窟窿，窟窿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多，而填補窟窿的人卻越來越少。

一堆矛盾。《紅樓夢》的情節(jié)集中在這一堆矛盾之上。單就賈府的內(nèi)部關(guān)系看，這里有父子矛盾、妻妾矛盾、嫡庶矛盾、主奴矛盾等，這些錯綜復(fù)雜的矛盾推動著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在小說中，不乏寡廉鮮恥的丑惡，如賈珍賈蓉父子聚麀；也有慘無人道的罪過，如王熙鳳害死尤二姐；還有陰暗毒辣的計謀，如趙姨娘勾結(jié)馬道婆施魔法毒害王熙鳳賈寶玉，等等。但總體看，小說寫的大多還是生活瑣事，是大家族的日常生活，即便有很多齷齪，也多是“茶杯里的風波"。畢竟賈府向以“慈善寬厚”譽世，那父慈子孝、惜老憐貧、恩多威少、禮出大家等贊語，也不都是白說的。賈政打?qū)氂?，賈赦討鴛鴦，賈璉勾搭鮑二家的、偷娶尤二姐，王夫人逼死金釧兒、抄檢大觀園……諸如此類，現(xiàn)代讀者讀這些情節(jié)，禁不住感慨賈政之殘暴、賈赦之無恥、賈璉之淫邪、王夫人之狠毒。但你仔細想想，他們的言行僭越了各自的身份了嗎？他們?yōu)E用了他們的權(quán)利了嗎？答案是沒有。賈政希望兒子走正道，考科舉，承家業(yè)，有錯么？忍無可忍揍他一頓，那是父親無可置疑的權(quán)力。賈赦討鴛鴦，雖然冒犯了老祖宗，但正如邢夫人所說，“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第46回）三妻四妾，這是賈赦天然的權(quán)力，不過討要的對象不太妥當罷了。賈璉好色貪淫，在老太太看來卻也平常，“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保ǖ?4回）真要追究起來，賈璉沒大錯，錯倒在王熙鳳吃醋上。王夫人對金釧兒、晴雯、芳官、四兒等一眾丫鬟大發(fā)淫威，行使的也不過是主子的權(quán)力。她有權(quán)這樣做，雖不免嚴苛，但也事出有因。

一方面是荒淫無恥，一方面卻是道貌岸然；一方面趕盡殺絕，一方面則是溫情脈脈。我們不禁要問：曹雪芹塑造這些多面的人物，編織這么復(fù)雜的故事，他意欲何為？他到底想寄托和表達什么？

趙姨娘的形象或有助于我們理解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曹雪芹應(yīng)該也是厭惡趙姨娘的，無意為她辯護。正因如此，那些隱藏在文本中的秘密才值得我們挖掘和揣摩。且看小說中的兩個細節(jié)：

(王熙鳳)：……環(huán)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dǎo)他，說這些淡話作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xiàn)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dǎo)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環(huán)兄弟，出來，跟我頑去。（第20回）

（王熙鳳）：老三還是這么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dǎo)教導(dǎo)他。"……(王夫人)：“養(yǎng)出這樣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這不越發(fā)上來了?。ǖ?5回）

對照一下王熙鳳與王夫人的話，也許就不難理解趙姨娘的處境了。對于親生兒子賈環(huán)，趙姨娘該不該管教呢？王熙鳳一會兒說她不該管，一會兒又怪她不管教；而王夫人直接開罵，罵的是她未盡管教之責?？芍^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無所措其手足。說到底，這個卑微而不安守本分的女人，不過是王夫人王熙鳳的出氣筒罷了。歸根到底，她不過是賈府的一個奴才而已。

無論趙姨娘天性中有多少“陰微鄙賤”的因素，歸根到底她都是一個被禮教與環(huán)境扭曲的人物。趙姨娘的尷尬在于她的“半主半奴"又母又奴”的身份。在禮教秩序下，趙姨娘跟賈環(huán)、探春之間的母子關(guān)系是生物意義上的，在社會意義上他們依然是主奴關(guān)系。對于賈府而言，她就是一個傳宗接代的“子宮"。王熙鳳雖然刻薄，但她的話并沒錯，趙姨娘原本無權(quán)管教賈環(huán)。探春眼里只有“姨娘”，沒有母親，更沒有趙國基這個舅舅，也沒什么錯。在這里，我們能否看出文化與生命、禮教與天性的矛盾呢？這不就是“存天理，滅人欲"么？為了恪守禮教，就必須犧牲母子間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這究竟是個人的道德缺陷，還是文化禮制的罪過？在小說中，趙姨娘的確是個令人生厭的角色，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體面話，沒干過一件體面事；但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有沒有自己的苦衷呢？我們可以厭棄她，卻不能不思考曹雪芹塑造這個形象的用心，不能因為道德和審美上的潔癖而放棄我們的追問。

父子之間、妻妾之間、嫡庶之間、主奴之間，封建禮教都給予了一套嚴格的說辭與規(guī)制，旨在建設(shè)一個尊卑有序、貴賤分明、內(nèi)外有別的社會。但是，這些人際關(guān)系的矛盾卻不是禮教所能消弭的，因為禮教所強調(diào)的等級與名分，所追求的貴賤與秩序，都是以犧牲人的本性與天性為前提的。除非奴才們都有襲人那樣的美德，除非老婆們都有邢夫人那樣的大度，除非所有的人都像鮑二那樣完全失去了個人的自由意志，賈府就不會有太平的一天。

在趙姨娘身上，我們看到了曹雪芹的道德偏向，更看到了他的大悲憫。在世俗的層面上，趙姨娘是不值得同情的；但在“眾生平等”的宇宙觀層面，趙姨娘不也是個悲劇么？

曹雪芹是有貴族大家族生活閱歷的人。他曾經(jīng)與他筆下的這些人物生活在一起，經(jīng)歷了許多無可奈何的悲歡離合，他對這個家族有批判，有反思，有悔悟，也有憐憫。正如小說開端所言：“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guī)談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第1回）。這樣的人生閱歷與生命反省，讓他有可能擺脫簡單而粗暴的道德審判，讓他在表現(xiàn)人物的道德瑕疵和性格缺陷的時候不至于走得太遠，而更注重社會制度與文化根源的發(fā)掘與表達。在這一點上，曹雪芹超越了絕大多數(shù)古典作家。

魯迅先生評價說《紅樓夢》，說它“敢于如實描寫，并無諱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薄都t樓夢》的這個藝術(shù)格調(diào)，正折射出了曹雪芹的社會價值觀念。賈府的衰敗有非常復(fù)雜的原因，與賈府的道德墮落相關(guān)，與他們的肆意揮霍相關(guān)，但還有更多他們無法改變的深層原因。“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回天無力，也只能眼看著它一步一步地毀滅了。

賈府的頹敗是無可挽救的，因為深植于其肌體的內(nèi)在矛盾，是它自身無法克服和擺脫的。它自我掙扎，它自暴自棄，它最后一擊，最終它還是一個“了”字。

三、小說內(nèi)容多，重點是什么（下）

無可挽救的頹敗，這是曹雪芹著力正面表現(xiàn)的內(nèi)容。這樣寫的意義還在于，賈府的頹敗正好折射出了“康乾盛世"的危機，也反映了封建社會的危機和衰敗。盡管關(guān)于曹雪芹的家世與生平還存有諸多爭議，但基礎(chǔ)性的共識還是有的，那就是曹家的興衰伴隨著“康乾盛世”的起落。小說寫賈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適足以形容那個讓某些史學家血脈賁張的所謂盛世。傳統(tǒng)社會是家國同構(gòu)的社會，一個家族的衰敗，正是一個國家和一個時代的寫照。而且，賈府所面臨的矛盾與危機也不僅僅屬于“康乾盛世”，它反映的正是延續(xù)了幾千年的封建社會的危機與頹敗。眾所周知，上文所闡釋的文化、禮教與生命之間的內(nèi)在悖謬，并非自康乾始。

當然，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曹雪芹不可能像今人那樣來審視他的時代，比如五四運動提出的“婦女解放、兒童本位、勞工神圣”，這些觀念曹雪芹是不可能有的。在寶玉看來，三妻四妾、奴仆成群是理所當然的，想必曹雪芹也不過如此。評價曹雪芹，我們只能借用現(xiàn)代的話語體系和價值觀念，卻不能苛求曹雪芹300多年前就能穿越到今天。在閱讀中，我們經(jīng)常強調(diào)回到歷史，進入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那只是為了更好地體驗人物的生活；事實上，無論我們怎樣超脫，我們都還是生活在今天，我們無法擺脫我們自己，我們也只能在歷史演進的鏈條上審視過去的是與非。要理解曹雪芹，就要貼近曹雪芹；而要評價曹雪芹，卻只能站在今天。曹雪芹的偉大，在于他比他的時代更早地感受到了社會生活中的種種矛盾與危機，并把它表達了出來。有些專家說曹雪芹并不反禮教，專家也許是對的；但無論如何，曹雪芹通過他的作品表現(xiàn)出了禮教的內(nèi)在悖謬，尤其與生命之間的不可消弭的矛盾，這卻是不可否認的。作為一個文學寫作者，這就夠了。

描寫賈府的另一個重大意義，還在于為大觀園的描寫提供了依托與背景。

大觀園是《紅樓夢》情節(jié)的焦點，故事的內(nèi)核，敘述的旨歸。要理解《紅樓夢》與曹雪芹，大觀園是我們不可不著力和用心的地方。下面是《紅樓夢》描寫的社會空間層次圖：

賈府正在無可挽救的走向衰敗，社會也是無可挽回地走向衰敗，在這樣的時代與背景下，大觀園的存在真是一個奇跡。余英時寫道：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創(chuàng)造了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這兩個世界，我想分別叫它們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世界"。這兩個世界，落實到《紅樓夢》這部書中，便是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作者曾用各種不同的象征，告訴我們這兩個世界的分別何在。譬如說，“清”與“濁”，“情”與“淫”，“假”與“真”，以及風月寶鑒的反面與正面。

大觀園是一個烏托邦，是一個世外桃源。在地理上，大觀園是相對獨立的，一道圍墻將外部的污濁暫且隔絕開去；在文化上，大觀園也是相對獨立的，這里有自由，有平等，有歡樂。“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哪里還有什么男女、主奴、嫡庶之別？大觀園里也有骯臟，尤其是53回之后，那些被寶玉斥罵為“死魚眼睛"的老婆子們（包括趙姨娘）興風作浪，把大觀園搞得烏煙瘴氣。但總體上，大觀園是一個青春的樂園。為什么在污濁的賈府，偏偏有這么一個青春的樂園？為什么在罪惡的土壤里，盛開出了如此鮮艷的青春之花？

秘密還在大觀園。為了這個烏托邦，曹雪芹可算是費盡心機。曹雪芹首先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嚴格地遵循現(xiàn)實邏輯來編織故事情節(jié)，設(shè)計人物關(guān)系。他寫大觀園，不像陶淵明寫《桃花源記》，那是一個純粹的寓言故事，不用考慮邏輯，一個打魚人莫名其妙地就到了另一個世界；也不像《愛麗絲漫游仙境》那樣的童話：愛麗絲跟著兔子先生進了洞，轉(zhuǎn)眼間就來到了“仙境”。

大觀園的“構(gòu)建"不是這樣。曹雪芹為這個“桃花源”找到了兩個強而有力的支撐，讓這個虛幻的青春世界得以在這個污濁的現(xiàn)實世界出現(xiàn)并存活。第一，元妃省親，必須蓋一個大園子，這個園子要足夠大，足夠繁華，足夠有文化氣息，無此則難與元春的身份、氣質(zhì)相匹配。省親之后，小說寫道：

如今且說賈元春，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后，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后，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xiàn)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她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想畢，遂命太監(jiān)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第23回）

因為元春這個最高權(quán)力的庇護，大觀園得以成為青春的樂園；也因為元春的恩賜，賈寶玉才得以“混"進這個“女兒國”。

但縣官不如現(xiàn)管，大觀園的“自由與快樂"還有一個更為直接的因素，那就是老祖宗的存在，我稱之為“最高家長的屏障”。寶玉挨打之后，小說寫道：

話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歡喜。因怕將來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后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不用上來傳話，就回他說我說了，一則打重了，得著實將養(yǎng)幾個月才走得；二則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那小廝頭兒聽了，領(lǐng)命而去。賈母又命李嬤嬤、襲人等來，將此話說與寶玉，使他放心。（第36回）

老祖母成了寶玉與外界之間的一道屏障。小說寫道：“那寶玉本就懶與士大夫諸男人接談，又最厭峨冠禮服、賀吊往還等事，今日得了這句話，越發(fā)得了意，不但將親戚朋友一概杜絕了，而且連家庭中晨昏定省亦發(fā)都隨他的便了”。此后只在大觀園“游臥”，“為諸丫鬟充役”，讓“絳洞花主"之美譽變得名副其實。如果說來自元春的最高權(quán)力的庇護為大觀園提供了合法性的擔保；那么，來自老祖母的最高家長的“屏障”，則為寶玉在女兒國的自由提供了足夠的空間。這就是曹雪芹的現(xiàn)實主義邏輯，他虛構(gòu)了一個大觀園，卻要為它的存在找到現(xiàn)實的理由與根據(jù)。

但是，作為現(xiàn)實主義者的曹雪芹更明白，合理的虛構(gòu)終究敵不過現(xiàn)實的冷酷，大觀園歸根到底只能是一個夢幻，大觀園只能是一個短暫的事實。道理明擺著，元春的庇護是暫時的，老祖母的屏障也是有限的，而外界的滲透與腐蝕總會穿透那脆弱的“庇護"與“屏障”。就像流經(jīng)大觀園的那條“沁芳溪”，它從外而來，又往外而去，怎樣才能保證它不被污染呢？沁芳溪，這是個極有意味的象征。從情節(jié)發(fā)展脈絡(luò)看，“抄檢大觀園”有其必然性，王夫人不抄，賈政也要抄；賈政不抄，老太太沒準也會抄?！扒Ъt一哭"萬艷同悲”的結(jié)局是注定的。

無處安放的青春，這就是《紅樓夢》閱讀中要思考的第二個大問題。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可看作一個社會實驗：他明知這個社會容不下青春，容不下才情與夢想，容不下愛情與友誼，他還是虛擬了一個大觀園，他要看看在一個污濁的社會里，這個桃花源究竟能夠抵抗多久，看看青春究竟能走多遠。在他的筆下，青春是極致的，容顏驚艷，愛情駭俗，才華驚世，夢想驚人；毀滅也是極致的，所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群芳皆“碎”，一切皆“了”，萬物皆“空”。

青春的毀滅最集中體現(xiàn)在生命的寂滅與消亡。綜合多位學者的研究，前80回的故事大約發(fā)生在十一二年之間，對于金釵們來說，可謂豆蔻年華，含苞待放?？稍诒驹撟鰤舻哪挲g，她們的生命已走到終點。年輕守寡的李紈心如死灰；二小姐迎春與《太上感應(yīng)篇》為伴，被稱為“二木頭"；而最小的惜春早就看穿了賈府的骯臟，進而看破了紅塵?？梢栽O(shè)想，這樣的結(jié)局，也會一個一個地落到其他姐妹們身上。在賈府，死亡是一件很日常的事情，秦可卿、金釧兒、尤二姐、尤三姐、晴雯、司棋、黛玉……賈府始終彌漫著死亡的味道，彌散著一種濃濃的腐朽的氣息。

還有那絢爛的才華像枯枝敗葉一樣委頓在地。與賈府的那“一群廢物”相比，女兒們的才華實在光彩刺目。王熙鳳、探春的理家之才，真可謂“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持家"。王熙鳳殺伐決斷，何止“脂粉隊里的英雄”，須眉男兒也無地自容；敏探春“興利除宿弊”，其心思之縝密，其處事之理性，其待人之公道，境界又在王熙鳳之上。再如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和妙玉的詩才，賈環(huán)之流固不可及，即使賈寶玉也難望其項背。還有薛寶釵那百科全書一般的淵博與通達，秦可卿的憂患意識和遠見卓識，更對比出了賈府男人的猥瑣與無能。寶玉感慨說：“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第49回）。在世界文學中，以美麗無比、才華絕倫的女子群像為主角的，除了《紅樓夢》，似乎找不到第二部作品?？墒?，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才華又有什么意義呢？

更有那美麗的愛情像罪惡一樣被唾棄。大觀園的愛情，無論主奴，無論尊卑，都顯示出生命最絢爛的光彩。寶玉與黛玉的愛情固然耀眼，齡官畫“薔”的纏綿，小紅借帕傳情的勇敢，司棋對愛情的熱烈與堅貞，都讓人肅然起敬。只是這些美好的愛情，似乎天生罪惡，見不得陽光；又像那風雨飄搖的風箏，一陣風過，便化為烏有。相形之下，賈珍、賈璉、賈蓉這些“須眉濁物”，個個沉溺于“皮膚濫亂”，污濁不堪卻如野火春風。

魯迅說，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在所有的悲劇中，最觸目驚心的還是寶黛釵的愛情與婚姻悲劇。所謂“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都是悲劇，他們將青春的“美好”與“毀滅"演繹的最有沖擊力。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悲而傷”，寶玉與寶釵的婚姻“悲而哀"。

寶黛的愛情，打破了傳統(tǒng)的才子佳人式的俗濫模式，具有了一定的“現(xiàn)代性”，這種“現(xiàn)代性”，指的就是他們的愛情建立在心靈契合的基礎(chǔ)之上。有些讀者將寶黛作為“反禮教”的斗士，以“志同道合"來解釋他們的愛情，這顯然是先入為主所造成的誤讀。寶玉的反叛是旗幟鮮明的，盡管在家族生活中他不得不維持表面上的孝悌之道，但精神上卻已走到禮教的對立面。他痛斥“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忠君觀念，憎惡與官場來往，拒絕家族責任，厭棄科舉八股，與其貴族公子的身份完全不符；在社會交往中，無視主奴尊卑，無視男女大防，重情重義，甚至結(jié)交戲子浪子，可謂大逆不道。寶玉未必有“反禮教"的主觀動機，但客觀上，其言行讓他成了禮教的逆子叛臣，這一點卻無可置疑。但黛玉顯然并不具有寶玉一樣鮮明的反禮教意義，黛玉的主要特點還是她的鐘情、專情與任情，是她的“情情”。小說也寫了寶黛共讀《西廂》，也寫了黛玉從來不說“仕途經(jīng)濟"之類的混賬話，但這只能說明黛玉的精神世界只有一個“情”字，她在乎的是賈寶玉這個人，是這個人的感情，至于俗世所在乎的為官作宰，她完全不在乎。這與她“絳珠仙子"的前生“人設(shè)”也是相符的。當然，即使黛玉無意去觸犯禮教，她對情感的執(zhí)著也足夠驚世駭俗了。

寶黛愛情不具有現(xiàn)實性，因為其內(nèi)容和形式都是違背禮教的。在那樣一個不談愛情、忌諱愛情、懼怕愛情的時代，像賈璉那樣尋花問柳無傷大雅，像寶玉這樣尋找精神上的知己卻犯了大忌。而且，黛玉與寶玉鬧得轟轟烈烈，一會兒尋死一會兒覓活，也讓篤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賈府當權(quán)者頗為忌憚，難怪王夫人對黛玉越來越不待見。就是作為她的嫡親外祖母，老太太的心思也是值得揣摩的。小說第97回，林黛玉已經(jīng)進入生命的倒計時階段，老太太在看望了黛玉之后說：

……我方才看她（林黛玉）卻還不至胡涂，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第97回）

紅學家們因為前80回與后40回的優(yōu)劣一直爭議不休。在一些學者看來，這段話適足以證明后40回的失敗，理由就是血濃于水，老太太斷不會如此無情地對待黛玉。確實，老太太的這番話很生硬，很冷漠，迥異于前80回中的那個一直寵愛黛玉的外祖母，這尤其讓現(xiàn)代讀者很難接受。但是，如果我們貼近歷史現(xiàn)場，將老太太的身份地位諸因素考慮進去，也許可以說，她的開明、通達與愛，恐怕也不是無條件的。作為朝廷恩封的誥命夫人，曾經(jīng)的榮國府當家人，親歷了賈府盛衰榮枯的當事人，在她的心里，賈府的體統(tǒng)與規(guī)矩，賈府的榮耀與興盛，賈府繼承人賈寶玉的利益與未來，恐怕才是她考慮問題的根本立足點。老祖母最后拋棄林黛玉，也不能說絕無可能。這看起來不合情理，恰恰才符合那個時代的情理，這樣的矛盾正好揭示出禮教對人性的扭曲。

寶黛之愛注定無疾而終。這樣的結(jié)局讓人傷感，卻也在情理之中。讓人驚詫與悲哀的，則是寶釵與寶玉的婚姻。寶釵是大家閨秀，也是禮教中人，堪稱以理抑情、以理滅欲的典范，她的“無情”恰與黛玉的“情情"構(gòu)成鮮明對比。小說第95回寶玉“失通靈”之后，薛姨媽有點后悔“二寶"的婚約：

薛姨媽還說：“雖是你姨媽說了，我還沒有應(yīng)準，說等你哥哥回來再定。你愿意不愿意？”寶釵反正色的對母親道：“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兒家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應(yīng)該做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么問起我來？"

這段話算得上續(xù)書的神來之筆，精準地搭上了前80回寶釵的精神脈絡(luò)。寶玉失玉，人越來越“糊涂”，面薛寶釵之踐行女德，依然堅如磐石，算得上儒家所稱道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弘毅君子。但是，這位恪守禮教的模范，最終的命運卻讓人唏噓。寶釵深信禮教，以禮教為人生的圭臬，而禮教并未給她一個正向的回報。如果說黛玉的遭遇讓人感傷，那么，寶釵的悲劇則讓人悲哀，其悲劇更有沖擊力。禮教吃人，寶釵就是一個自覺自愿的祭品。

王國維說，《紅樓夢》是“徹頭徹尾的悲劇”。它是個體的悲劇，是青春的悲劇，是家族的悲劇，是社會的悲劇，也是生命的悲劇。在個體的角度，黛玉是悲劇，寶釵也是悲劇。曹雪芹對林黛玉、薛寶釵都充滿了悲憫；但黛玉的“小性兒"往往讓人生憐，而寶釵的“隨分從時”則不免讓人生畏，曹雪芹的情感偏向也可見一斑。曹雪芹看到了禮教戕害生命的罪惡與理學精致到極端的荒謬，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定位于“大旨談情”，這是我們理解《紅樓夢》的基點；弘揚情感，弘揚真情，是《紅樓夢》的主旋律。理解了這一點，也就不難明白為什么曹雪芹在薛寶釵的形象塑造上總體上保持著疏離和理性。

《紅樓夢》的悲劇是多層次的，但家族悲劇毫無疑問是表現(xiàn)的中心，而青春的悲劇則是表現(xiàn)的焦點。無可挽回的家族頹敗，加劇了青春毀滅的速度與烈度；而青春的彷徨與淪落，正反映出這個華麗家族無法直面的危機與無法改變的命運。

四、學習任務(wù)重，教學怎么辦？

《紅樓夢》以整本書閱讀的面目進入語文教材，既是語文教學的一件大事，也是《紅樓夢》閱讀與傳播的大事。從教材安排看，可用要求高、任務(wù)多、課時少來概括教學之難。如何通過一個單元的教學，完成《紅樓夢》整本書閱讀的教學任務(wù)？

關(guān)于整本書閱讀，《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版）這樣表述：

閱讀整本書，應(yīng)以學生利用課內(nèi)外時間自主閱讀、撰寫筆記、交流討論為主，不以教師的講解代替或限制學生的閱讀與思考。教師的主要任務(wù)是提出專題學習目標，組織學習活動，引導(dǎo)學生深入思考、討論與交流。教師應(yīng)以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平等地參與交流討論，解答學生的疑惑。

“課標”的精神很明確：在整本書閱讀中，應(yīng)以學生的閱讀與思考為主，教師的作用主要是“組織"與“引導(dǎo)”，為學生的閱讀與思考提供必要的條件與資源?；谶@個精神，我將整本書閱讀的要點概括為“讀書為本，思辨為要”，在閱讀中思考，以思考推動閱讀。好鋼用在刀刃上，有限的教學應(yīng)該聚焦閱讀中的關(guān)鍵問題與疑難問題。具體的教學思路如下：

選擇“最佳”切入角度，以聚焦小說的主體與核心，避免大而化之與籠而統(tǒng)之；

設(shè)計合理議題，以聚焦文本的重點與難點，避免散漫的遐想與泛泛的漫議；

圍繞議題，開展有效的思辨讀寫，以聚焦語文核心素養(yǎng)的培育，避免經(jīng)典閱讀中的非學科化傾向。

具體到《紅樓夢》，我將其歸納為“三個聚焦"：聚焦大觀園，聚焦人物論，聚焦思辨性。三個“聚焦”，由表及里，逐層深入，旨在引導(dǎo)學生走進文本的核心，觸摸文本的個性。中學生讀紅樓，不必求全求深，但須入的“正”，見的“大”，不要一開始就落入獵奇式閱讀、猜謎式閱讀、索隱式閱讀等“小"道。

1、聚焦大觀園。要讀懂《紅樓夢》，就得讀懂賈府；要讀懂賈府，就得讀懂大觀園。聚焦大觀園，不是將賈府撇開，而是以“青春與毀滅”的視角切入賈府，探尋賈府頹敗的無可挽救及其背后復(fù)雜的原因。大觀園是賈府的焦點，賈府所有的矛盾都會在大觀園引起風吹草動。像賈雨村、劉姥姥、柳湘蓮、蔣玉菡、北靜王這些人，原本與大觀園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在大觀園引起陣陣漣漪甚至軒然大波?！耙钥赘Q天，見之則明；以錐入地，插之則深”，理解了大觀園的運行，也就理解了賈府乃至整個社會的運行。

選擇一個切入口來把握“整本書”，這是有風險的，因為它可能帶來理解的片面與偏頗。但《紅樓夢》的立體網(wǎng)絡(luò)結(jié)構(gòu)在很大程度上使我們有可能避免這種偏差。《紅樓夢》是一個全息性的社會生活空間，它的人物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一個人物總能關(guān)涉到另一個人物；它的事件因果好似根枝藤蔓，一個事件總能牽扯到另一個事件。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在四大名著中，似乎只有《紅樓夢》才能達到這種看似混沌實則清明的敘事境界。

2、聚焦人物論。關(guān)注大觀園，并不意味著要關(guān)注大觀園的方方面面，關(guān)注重點還是大觀園里的人物，尤其是賈寶玉與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的人物。

當然，作為青春生活的地理環(huán)境與文化空間，我們對大觀園的地理布局、社會結(jié)構(gòu)與文化意義還是要有所了解的，如此才能將青春生活還原到一個立體的、真實的社會環(huán)境中去。但這里有個本末與主次的關(guān)系問題，不能本末倒置，不能喧賓奪主。有些老師熱衷于挖掘《紅樓夢》作為“傳統(tǒng)文化百科全書"的那些內(nèi)容，將《紅樓夢》上成古典園林、服飾、詩詞甚至中醫(yī)藥的普及課，這顯然有違于小說閱讀的根本要求?！都t樓夢》最大的藝術(shù)成就，在于它塑造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理解人物，是進入《紅樓夢》的捷徑；而《紅樓夢》的研究，無論從何處切入，最后都會聚焦到人物論?？梢哉f，人物論是紅學研究這個皇冠上的明珠。

將青春人物作為研究對象，其他人物就成了背景性的存在。像賈政、老太太、王夫人、邢夫人這些人，正面研究固然可行，但若將他們與寶黛釵晴探襲等人的命運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則他們的形象內(nèi)涵反而能得到更深刻的挖掘。比如老太太這個角色，一派慈祥善良、雍容華貴的貴婦人氣派。對于孫輩，她是百般呵護與萬般憐愛；清虛觀打醮，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冒犯了小姐們，王熙鳳伸手就是一耳光，老太太卻是那般的親切和慈愛（第29回）。但是，這只是老太太的一個方面。若將她作為寶黛釵關(guān)系的背景人物，將她在其中的作用做一個總體梳理，也許我們能有更多、更深刻的發(fā)現(xiàn)。在事關(guān)嫡親外甥女的性命安危與人生幸福的大事上，老太太最終舍棄黛玉而選擇寶釵，這個選擇或許更能顯示國公夫人的內(nèi)心世界。

從文體的角度看，人物是小說的核心。關(guān)注人物，是小說閱讀的不二法門。要理解人物，必然要關(guān)注相關(guān)的情節(jié)與環(huán)境，因為人物的性格塑造與精神表現(xiàn)都是在情節(jié)推進與環(huán)境刻畫中完成的。可以說，關(guān)注人物，必然會關(guān)注到文本的所有因素，即“整本書"。

3、聚焦思辨性。筆者用“思辨性”一詞，強調(diào)的是紅樓人物本身就具有強烈的“思辨性”，是進行思辨讀寫訓(xùn)練的絕佳資源。聚焦人物，說到底，就是圍繞賈府的頹敗與青春的毀滅，對重要人物進行聚焦式的分析與論證。比如王熙鳳，在賈府的頹敗中，她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她的毀滅算是咎由自取。那么，王熙鳳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有哪些或貪或酷的行為？她的這些行為背后的動機何在？這個人物形象何以有如此的藝術(shù)張力（王昆侖先生說“愛鳳姐，恨鳳姐，不見鳳姐想鳳姐”），等等。這就需要我們澄清相關(guān)事實，理清事實的背景與動因，對相關(guān)事實做出合理的判斷，對人物形象進行藝術(shù)上的辯證分析。這就是思辨。

《紅樓夢》包含著豐富的人物思辨的資源。如前所述，紅樓人物都是復(fù)雜的“真實"的人物，往往仁智紛呈，只有深入的分析才能逼近真相；同時，曹雪芹也喜歡在人物的品評上做文章，留下了諸多疑案與懸念。比如“時寶釵”“賢襲人"冷郎君”“呆香菱"酸鳳姐”“勇晴雯”，這所謂的“一字評”，本身就值得推敲和辨析。譬如晴雯之“勇”，有人說她是“不遜之勇”，是魯莽，是無知，而更多的學者則褒揚晴雯的天真與純潔。那么，兩種看法誰更接近文本的真實呢？這就需要下一番思辨的功夫。

再如林黛玉的“小性兒"。黛玉給讀者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小性兒”，作者也不忌諱這一點，通過不同人的嘴巴，反復(fù)說她“你是個多心的"（第8回）、“素昔猜忌，好弄小性兒的”（第27回）……“小性兒"是賈府上下主奴仆從對黛玉的“共識”。其實，黛玉自己也承認說“我最是個多心的人"（第45回）。那么，如何理解林黛玉的“小性兒”呢？

首先，大體梳理文本便可發(fā)現(xiàn)，黛玉一般并不小性兒。姊妹們相處，游戲也好，賽詩也罷，黛玉總體上是個活潑和開朗的人。幾次起社，看她對寶釵、湘云的由衷贊美，可見她是個單純而真誠的人；妙玉嘲弄她“竟是大俗人"（第41回），黛玉反覺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便不去計較。黛玉愛開玩笑，譬如嘲笑湘云“愛哥哥”，都是少女之間的頑皮，無傷大雅，不必大做文章。至于她戲謔劉姥姥是“母蝗蟲”，確實“尖酸刻薄”，這與其性格相關(guān)，與其貴族身份相關(guān)；從審美角度看，林黛玉與劉姥姥，其趣味與格調(diào)，實在是大異其趣，有天壤之別。

其次，黛玉的有些小性兒，應(yīng)該算是正常的情緒反應(yīng)，不應(yīng)做過多道德比附。比如第22回在王熙鳳打趣誘導(dǎo)下，湘云直說黛玉長相酷似齡官，黛玉確實生氣了。但這里有兩個因素不可不注意，一是戲子是個敏感的身份，連趙姨娘這等上不得臺面的奴才都能罵芳官：“你是我花銀子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的?！保ǖ?0回）戲子生不能入祠堂，死不能進祖墳，與今日的明星不可同日而語。說一個貴族小姐酷似戲子，必須承認是不夠尊重的。

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那就是在場人的反應(yīng)，也是黛玉惱羞成怒的重要原因。小說是這樣寫到：

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云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第22回）

在明知答案的情況下，寶玉、寶釵、湘云等人出于各自微妙的心理，擠眉弄眼，欲言又止，閃爍其詞，黛玉成了被一個“圍觀"、被“指點”的對象，確定也構(gòu)成了對她的冒犯。

再次，有些小性兒與其微妙的處境相關(guān)。林黛玉雖然錦衣玉食，在賈府也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外人，老太太、寶玉對她自然是真感情，其他人的態(tài)度卻很微妙。且孤苦伶仃，無父無兄，更加劇了她悲苦自憐的身世之感。像第8回，周瑞家的送宮花，黛玉刻薄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黛玉的反應(yīng)確實有點過激，但也暴露出她內(nèi)心極度的不安全感和孤身一人的自卑情結(jié)。這樣的黛玉與其說讓人生厭，還不如說讓人生憐。

當然，黛玉的小性兒，更是戀愛中的少女的正常心理與精神狀態(tài)，不必做過多的道德闡釋。試探、吃醋、嫉妒、失落、傷感、憤怒、悔恨……這都是正常的戀愛心理。何況她愛的那么深，那么專，而且戀愛對象賈寶玉又是一個“情不情”的貴族公子，身邊還有薛寶釵、史湘云這樣的潛在競爭者！要讓黛玉不動聲色，鎮(zhèn)定自若，也太難為她了。事實上，寶玉挨打之后，黛玉的小性兒越來越少了，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她終于明白了寶玉的真心。

當然，所有這些因素，都離不開時代文化與社會風俗的影響。寶黛的沖突大多不因感情本身，而是源于情感的不敢表達與不能表達。就像第29回所描寫的那樣：“因你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我也將真心真意瞞了起來，只用假意，如此兩假相逢，終有一真。其間瑣瑣碎碎，難保不有口角之爭。"這恰好說明了那個時代對愛情的恐懼，對青春的恐懼。

思辨，不是為了塑造一個完美的林黛玉，而在于公正地理解林黛玉，公正地理解黛玉的小性兒。最糟糕的就是帶著對黛玉的刻板印象，無論她說什么話，做什么事，都不假思索地貼上“小性兒”的標簽。如果閱讀的結(jié)果，就是印證了一個眾所周知的“小性兒"的說法，整本書閱讀的意義何在？文學閱讀是成本最低的生活訓(xùn)練與人生教育，這一點在我們的文學教育中并沒得到更多的理解與認同。理解林黛玉或者誤解林黛玉，都不會給讀者帶來實質(zhì)性的后果；但在這樣的無關(guān)現(xiàn)實功利的審美訓(xùn)練中，我們對生活與人生的判斷力卻得到了有力的訓(xùn)練。

順便說，思辨絕不可能是抽象與空洞的，它必須以文本的梳理與細讀為前提。在文學閱讀中，所有的思考與反思都是基于文本的語言與形式，而非憑空的想象與無端的揣測。在這個意義上，閱讀能力就是思辨能力，觀念的思辨即是語言的思辨，語言內(nèi)容的思辨就是對語言形式的思辨。有人擔心思辨將會架空文本，導(dǎo)致語文教學的落空，這或因缺乏語言學常識，或因?qū)λ急嬗姓`解。語文學科的“人文性”與“工具性"本來就是統(tǒng)一的，這種“統(tǒng)一性”在思辨的過程中恰恰能得到最集中的體現(xiàn)。

聚焦“大觀園”，不兜圈子，直擊文本核心；聚焦“人物論”，直擊閱讀中的焦點與難點；聚焦“思辨性”，將閱讀、思考與表達融為一體，整體提升語文核心素養(yǎng)。

四、高考或涉及，怎樣考才合適？

《紅樓夢》要不要進入高考？答案是肯定的，既然整本書閱讀進入了新課標且作為第一個學習任務(wù)群，既然《紅樓夢》進入了高中語文教材且自成一個單元，那么，考察學生的閱讀與理解狀況，就是一件不必爭論的事情。很多人，包括語文教材總主編溫儒敏先生，對整本書閱讀的測評都持謹慎態(tài)度。我的理解，他們并非反對考察，而是對于當下的測評能否發(fā)揮對整本書閱讀乃至語文教學的積極引導(dǎo)與促進作用，還缺乏足夠的信心。

筆者一直主張“按照整本書的規(guī)律教，教出這本書的個性來”。就《紅樓夢》的測評，我覺得應(yīng)該是“按照整本書的規(guī)律測，測出《紅樓夢》的個性來”，重要的是還要測出學生真實的閱讀與理解水平。

整本書閱讀教學重在一個“整”字，應(yīng)該以“通讀原著"與“總體理解”為核心，培養(yǎng)學生閱讀大文本和復(fù)雜文本的意志與能力，發(fā)展學生的宏觀思維、系統(tǒng)思維、批判性思維等高階思維能力，進而涵養(yǎng)學生的人文精神與綜合素養(yǎng)。整本書閱讀的考察，關(guān)鍵也在一個“整"字，萬不可陷入碎片化、片面化和表面化的誤區(qū)。要知道，在應(yīng)試教育的狂潮之下，任何一絲考察上的偏差都會被無限放大，帶來嚴重后果。事實上，將《紅樓夢》拆分成幾百個考點和得分點的讀物已經(jīng)招搖過市了。

《紅樓夢》考察還有一個繞不開的難題，它本身還存有諸多爭議與分歧，連文本系統(tǒng)都因版本的不同而存在著從語言到內(nèi)容甚至價值觀的諸多差異。如果不能梳理出《紅樓夢》閱讀中的通識與共識，而過分強調(diào)閱讀的個性與開放性，那么，測評的公正性與學術(shù)風險將難以避免。

近些年來，有些省份將《紅樓夢》納入高考，給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2004年福建省將《紅樓夢》的閱讀引入作文，題目要求以人物為“話題”寫作，涉及的人物包括孔子、蘇軾、魯迅等歷史人物和曹操、宋江、薛寶釵等文學形象。這個題目涉及薛寶釵的形象理解，分量不可謂不重。不過，“話題型作文"的寫作比較開放，且考生有多項選擇，大概不會給考生帶來過多壓力。這個題目有兩點值得肯定：一、引導(dǎo)學生關(guān)注人物特別是主要人物，至少在《紅樓夢》的閱讀導(dǎo)向上是正確的；二、話題作文的開放性，與《紅樓夢》的文本開放性是一致的。

近幾年，北京卷的微寫作也多次涉及《紅樓夢》，多圍繞“人物”設(shè)題。2021年的微寫作是這樣的：

文學名著中常有一些讓人心生遺憾又給人啟迪的人物。請從《紅樓夢》《吶喊》《邊城》《紅巖》《平凡的世界》《老人與?！分羞x擇一個人物，談?wù)勊?或她)為何令你感到遺憾，又帶給你怎樣的啟發(fā)。

它不是?？肌都t樓夢》，但紅樓人物多半符合“讓人心生遺憾又給人啟迪"這個要素。至于“遺憾”在哪里，“啟迪"是什么，則因人物形象而異，因考生而異。此題寫好不易，但門檻不高，保持著鮮明的開放性。

江蘇卷多年考察《紅樓夢》。梳理可發(fā)現(xiàn)，題目多以“人物論”為命題點，前后涉及薛寶釵、賈母、劉姥姥、晴雯等?？梢姡P(guān)注人物形象，是小說閱讀的共識。2013年題目是這樣的：

抄檢大觀園時，在入畫的箱子里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一副玉帶板子和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在司棋的箱子里發(fā)現(xiàn)一雙男子的錦帶襪、一雙緞鞋和一個小包袱，包袱里有一個同心如意和她表弟潘又安寫的大紅雙喜箋。入畫和司棋分別是誰的丫鬟？在處置入畫和趕走司棋時，她們的主子各是什么態(tài)度？

題目考察學生對迎春與惜春的理解。但凡通讀過《紅樓夢》的人，對迎春的善良與懦弱、惜春的孤僻冷漠、耿介孤直應(yīng)該會有印象。她們的性格在“抄檢大觀園"這個大事件中得到了鮮明的表現(xiàn)，在命題者的諸多提示下，考生應(yīng)能做出判斷。這個題目重在考察學生的“通讀狀況”以及對人物的“基本理解”，方向值得肯定；它將人物置于具體的社會關(guān)系與具體情節(jié)中，旨在喚醒學生的閱讀印象與記憶，其導(dǎo)向是理解而非死記，命題方式也值得肯定。相比之下，現(xiàn)在有太多命題，沿襲傳統(tǒng)測評的思維慣性，考察學生能否記住金釵們及其丫鬟的名字，能否記住小姐們所居館舍的美名，甚至要求學生一字不錯地默寫通靈寶玉上的八個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寶釵金鎖上的八個字“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若是專業(yè)閱讀，這樣的要求自有其道理；但對于中學生而言，這不是要把學生逼進信息的汪洋大海嗎？

江蘇卷聚焦《紅樓夢》的文本值得學習，但過分粘滯于文本，則難度可能脫離學生實際，有些命題的學理依據(jù)也顯不足。2017年的題目是這樣的：

《紅樓夢》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中，黛玉對寶釵說：“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請說明黛玉對寶釵的認識發(fā)生變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