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談翻譯技巧

1、轉(zhuǎn)者按】自從學(xué)了外語，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進(jìn)行翻譯的工作，或者是心 譯，或者筆譯，甚至口譯。聽說讀寫，都是在進(jìn)行漢語和外語的翻譯。這里談 的更多是筆譯，即怎么把自己明白的外語翻譯成別人也能明白的漢語并寫下 來。楊絳先生翻譯過柏拉圖的斐多篇，雖然是從英語翻譯，但是作為散 文、作為文學(xué)作品的翻譯受到贊譽很多。所以先生的本篇文章值得大家閱讀學(xué) 習(xí)或者收藏備用。敬愛的楊絳先生于 2002 年寫了下面這篇文章。楊先生曾被朱光潛先生譽為 “中國最好的散文譯者 ”。當(dāng)然，她也許還是中國中英文第一人錢鍾書的最成功 的學(xué)生。翻譯的技巧 xx翻譯的技巧 一九八六年，我寫過一篇失敗的經(jīng)驗 試談翻譯，記不起在什么刊物上

2、發(fā)表過。文章未引起任何反應(yīng)，我想是不值一看，打算削棄。鐘書說：文章沒有空論，卻有實用，勸我保留。這篇文章就收入我的作品集 了。如今重讀舊文，覺得我沒把意思表達(dá)清楚，所舉例句，也未注明原文出 處，所以我稍加修改，并換了題目。我對自己的翻譯，總覺未臻完善。所以我翻譯的作品雖然不多，失敗的經(jīng) 驗卻不少。由失敗的經(jīng)驗試談翻譯，就是從經(jīng)驗中摸索怎樣可以更臻完善。我 就把原題改為翻譯的技巧。我暫且撇開理論 理論只在下文所談的經(jīng)驗里逐漸體現(xiàn)。反正一切翻譯理論的指導(dǎo)思想，無非把原作換一種文字，照模照樣地表達(dá)。原文說什么，譯文 就說什么；原文怎么說，譯文也怎么說。這是翻譯家一致承認(rèn)的。至于如何貫 穿這個指導(dǎo)思想

3、，卻沒有現(xiàn)成的規(guī)律；具體問題只能各別解決。因此談翻譯離1 / 16 不開實例?？墒窃鞯恼Z種不同，不免限止了對這個問題的共同認(rèn)識；而實例 又東鱗西爪，很難組織成為系統(tǒng)。我試圖不引原文而用半成品為例，并盡量把 問題組成系統(tǒng)。談失敗的經(jīng)驗，不免強調(diào)翻譯的困難。至少，這是一項苦差，因為一切得 聽從主人，不能自作主張。而且一仆二主，同時伺候著兩個主人：一是原著，二是譯文的讀者。譯者一方面得徹底了解原著；不僅了解字句 的意義，還須領(lǐng)會字句之間的含蘊，字句之外的語氣聲調(diào)。另一方面，譯文的讀者要求從譯文里領(lǐng)略原文。譯者得用讀者的語言，把 原作的內(nèi)容按原樣表達(dá)；內(nèi)容不可有所增刪，語氣聲調(diào)也不可走樣。原文的弦

4、外之音，只從弦上傳出；含蘊未吐的意思，也只附著在字句上。譯者只能在譯 文的字句上用功夫表達(dá)，不能插入自己的解釋或擅用自己的說法。譯者須對原 著徹底了解，方才能夠貼合著原文，照模照樣地向讀者表達(dá)?？墒潜M管了解徹底，未必就能照樣表達(dá)。徹底理解不易，貼合著原著照模 照樣地表達(dá)更難。我的經(jīng)驗只限于把英文、法文、西班牙文的原著譯成漢語。 西方語法和漢語語法大不相同。如果把歐洲同一語系的語言從這一種譯成那一 種，就是唐吉訶德所謂 “好比謄錄或抄寫 ”；如要翻成漢語就不那么現(xiàn)成了。略 有經(jīng)驗的譯者都會感到西方語言和漢語行文順逆不同，晉代釋道安翻譯佛經(jīng)時 所謂“胡語盡倒 ”。要把西方語文翻成通順的漢語，就得翻

5、個大跟頭才顛倒得過 來。我仿照現(xiàn)在常用的 “難度”、“甜度”等說法，試用個 “翻譯度 ”的辭兒來解釋問 題。同一語系之間的 “翻譯度 ”不大，移過點兒就到家了，恰是名副其實的 “迻 譯”。漢語和西方語言之間的 “翻譯度”很大。如果 “翻譯度”不足，文句就仿佛翻 跟頭沒有翻成而栽倒在地，或是兩腳朝天，或識蹩了腳、拐了腿，站不平穩(wěn)。翻跟頭只是比喻。而且翻跟頭是個快動作 翻譯也是快動作：讀懂原文，想一想，就翻出來。要講明怎么翻，得用實際的語言，從慢鏡 頭下一一解釋。2 / 16“胡語盡倒 ”的“倒”，并不指全文語言顛倒。漢語和西方語言同樣是從第一句 開始，一句接一句，一段接一段，直到結(jié)尾；不同主要在

6、句子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西 方語言多復(fù)句，可以很長；漢文多單句，往往很短。即使原文是簡短的單句， 譯文也不能死挨著原文一字字的次序來翻，這已是常識了。所以翻譯得把原文 的句子作為單位，一句挨一句翻。翻譯包括以下幾道工序。一以句為單位，譯妥每一句我翻譯總挨著原文的一句翻，但愿文一句，不一定是譯文的一句。原文冗 長的復(fù)句，可以包含主句、分句、形容詞組、副詞組等等。按漢文語法，一個 句子里容納不下許多分句和詞組。如果必定要按原著一句還它一句，就達(dá)不出 原文的意義；所以斷句是免不了的?？墒侨绻麛嗑洳划?dāng)，或斷成的一句句排列 次序不當(dāng)，譯文還是達(dá)不出原文的意義。怎樣斷句，怎么組合（即排列）斷成 的一句句，沒有一定

7、的規(guī)律，不過還是有個方法，也有個原則。方法是分清這一句里的主句、分句、以及各種詞組；并認(rèn)明以上各部分的 從屬關(guān)系。在這個基礎(chǔ)上，把原句斷成幾句，重新組合。不論原句多么曲折繁 復(fù)，讀懂了，總分得清。好比九連環(huán)，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可是能套上就能解開。原則是突出主句，并襯托出各部分之間的從屬關(guān)系。主句沒有固定的位 置，可在前，可在后，可在中間，甚至也可切斷。從屬的各分句、各詞組都要 安放在合適的位置，使這一組重新組合的斷句，讀起來和原文的那一句是同一 個意思，也是同樣的說法。在組合這些斷句的工序里，不能有所遺漏，也不能 增添，好比拼七巧板，原是正方形，可改成長方形，但重拼時不能減少一塊或 增添一塊板。試舉

8、例說明。我采用冗長的復(fù)句為例，因為翻譯這類句子，如果 不斷句，或斷句后排列不當(dāng)，造成的不信不達(dá)較為明顯，便于說明問題。這個例句，包含A、B 兩分句。去掉了枝枝葉葉的形容詞組和副詞組， A句的主句是 “我大 著膽子跑出來 ”。B 句帶著一個有因果關(guān)系的分句：3 / 16“可是我的命運注定，當(dāng)時我的頭腦特別清醒（主句）；所以我不愿向冤家報復(fù)，而要在自己身上泄憤（分句）。 ”我分別用三種表達(dá)方式：（一）最接近原文的死譯，標(biāo)點都按照原文（但每個詞組的內(nèi)部不死譯， 否則，全句讀來會不知所云）。（二）斷成幾句，并顛倒了次序。（三）因意義欠醒豁，再度排列斷句的次序。我把三種譯文并列，便于比較。第（三）種譯文

9、未必完善，只是比第（二）種對原文更信，也更能表達(dá)原意。A 句（二）（三）我在看到全家人一片我瞧他們家一片混亂，就我瞧他們家一片混亂，就大 著膽子跑出混亂時，我大膽跑出大著膽子跑了出來，不管來，不管人家看見不 看見。我打定主意，來，不顧被人看見與人家看見不看見。我打定如果給人看 見，就大干一場，懲罰奸詐否，我?guī)е鴽Q心如果主意，如果給人看見，就的堂 費南鐸，也不饒那昏迷未醒的水性被人看見，我就大干一場，懲罰奸詐的女 人，讓人人知道我滿懷氣憤是合乎公一場，叫全世界都了堂費南鐸、甚至那昏 迷未道正義的。解我胸中理直義正的醒的水性女人，讓人人都憤怒，在對奸詐的堂知道我懷著理直義正的憤費南鐸的懲罰中，甚怒

10、。至對那尚未蘇醒的水4 / 16性女人。B 句（一）（二）（三）可是我的命運，為了可是命運準(zhǔn)是保留著可是命運準(zhǔn)保留著我 更大的壞運，假如可我去承當(dāng)更倒霉的事呢 能還有更壞的，準(zhǔn)保呢 假如還會有更 假如還會有更倒留著我，注定在那個倒霉的事。命里注定霉的事。命里注定我 時候我往后昏迷的頭我往后昏迷不清的頭腦， 鬧特別清醒；所以，腦，那時候格外清醒。那時候格外清醒。我 我不愿對我的兩大冤我當(dāng)時如果向自己的不愿向我的兩大冤家 家報復(fù)（這，因為他們兩大冤家報仇，很容發(fā)泄怨憤，只想懲 絕沒有想到我，是容易易做到，因為他們心罰自己，把他們應(yīng)得 辦到的），我要用自己上絕沒有想到我這個的痛苦親手施加在自 的手，

11、把他們應(yīng)受的人?？墒俏也幌脒@么己身上，甚至比對待 懲罰加在自己身上，辦。我只想對自己泄他們還要殘酷。我當(dāng) 甚至比對待他們的還憤，把他們該受的痛時如果向他們倆報復(fù)， 厲害，如果那時候殺苦加在自己身上。我很容易辦到，因為他 了他們，因為突然一即使當(dāng)場殺了他們，們心上絕沒有想到我5 / 16 死痛苦馬上就完了；也不如我對待自己的這個人?？墒俏壹词?可是延長的痛苦用折那么嚴(yán)酷。因為突然當(dāng)場殺了他們，突然 磨連續(xù)地殺，不能完的痛苦，一下子就完一死的痛苦是一下子 結(jié)性命。了，而長期的折磨，好就完的，而我糟蹋自 比經(jīng)常受殺戮之痛而己，卻是緩慢的長期 不能絕命。自殺，比馬上送命更加痛苦。從以上三種譯文里，可看

12、出如下幾點。原文不斷句，是癱瘓的句子，不對照原文就讀不通。復(fù)句里的主句、分句 和各個詞組，正如單句里的單字一樣，翻譯時不能不重作安排，也不能照用原 來的標(biāo)點。長句斷成的短句，重作安排時如組合不當(dāng)，原句的意思就不夠醒豁。譯文（二）的一組句子，讀上來各句都還通順，可是有幾句散漫無著。全組的 句子沒有突出原文的主句，也沒有顯出各句之間的從屬關(guān)系，因此原句的意思 不醒豁。譯文（三）重作安排后，較譯文（二）更忠實于原意，語氣也更順暢。短句內(nèi)部沒什么變動，變動只在各 短句的部位。可見最大的困難不在斷句，而在重新組合這些切斷后的短句。譯者總對照 著原文翻，不免受到原文順序的影響；這是不由自主的。原句越是冗長

13、曲折， 譯者越得把原句讀了又讀，把那句子融會于心。原句的順序（外國句法的順 序）也就停滯在頭腦里了。從慢鏡頭下來看，就是分解了主句、分句、各式詞 組之后，重新組合的時候，譯者還受原句順序的束縛。這就需要一個“冷卻 ”的過程，擺脫這個順序。孟德斯鳩論翻譯拉丁文的困難時說：6 / 16“先得精通拉丁文，然后把拉丁文忘掉。 ”把“拉丁文忘掉 ”，就是我說的 “冷 卻”。經(jīng)過“冷卻”，再讀譯文，就容易看出不妥的地方；再對照原文，就能發(fā)現(xiàn) 問題，予以改正。我曾見譯者因為把握不穩(wěn)，怕冒風(fēng)險，以為離原文愈近愈安全 也就是說，“翻譯度 ”愈小愈妥；即使譯文不通暢，至少是 “信”的?？墒沁_(dá)不出原意的譯 文，說不

14、上信。 “死譯”、“硬譯”、“直譯”大約都是認(rèn)為 “翻譯度 ”愈小愈妥的表 現(xiàn)。從上面所舉的例句，可以看出， “翻譯度 ”愈小，就是說，在文字上貼得愈 近，那么，在意思的表達(dá)上就離得愈遠(yuǎn)。原意不達(dá)，就是不信。暢達(dá)的譯文未 必信，辭不達(dá)意的譯文必定不信。我相信這也是翻譯的常識了。這里不妨提一 下翻譯界所謂 “意譯”。我不大了解什么叫 “意譯 ”。如果譯者把原著的意思用自己 的話來說，那不是翻譯，是解釋，是譯意。我認(rèn)為翻譯者沒有這點自由。德國 翻譯理論家考厄（ P.Cauer）所謂 “盡可能的忠實，必不可少的自由 ”，只適用于 譯者對自己的兩個主人不能兼顧的時候。這點不忠實和自由，只好比走鋼絲的

15、時候，容許運用技巧不左右傾跌的自由。上文曾以拼七巧板為喻，說不該加一塊板或減一塊板。這話需稍加說明。 這不過是說：“不可任意增刪原文，但不是死死的一字還它一字。比如原句一個主詞可以 領(lǐng)一串分句，斷句后就得增添主詞。原句的介詞、冠詞、連接詞等等，按漢文 語法如果可省，就不必照用。不過譯者不能回避自己不了解的字句，或苦于說不明白，就略過不譯；也 不能因為重組原句的時候，有些部分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就干脆簡掉。一方 面，也不能因為表達(dá)不清楚，插入自己的解釋。上面例句里的 “我”字譯為 “我這 個人 ”，因為原意正是指 “我這個人 ”，并沒有外加新意而 “加一塊七巧板 ”。這種 地方，譯者得靈活掌握。有

16、時漢文句子言簡意賅，也有時西方的文句簡約而含意多。試舉一比較句 為例。7 / 16原句是充滿感情的一句對話。主句是 “你為什么不去把那個忠實的朋友叫來 呀？”分句是 “他是太陽所照見的、黑夜所包藏的朋友中最忠實的朋友。 ”（這 句話是反話， “忠實 ”指不忠實。）我仍然并列三種譯文。（一）（二）（三）“你為什么不去 “你為什么不去 “你為什么不去召喚那個最忠實的朋把白日所見、黑夜所把那位忠實的朋友叫友在朋友中太陽所看藏的最忠實的朋友叫來呀？比他更忠實的見的，或黑夜所遮蓋來呀？ 朋”友，太陽沒照見過，的？ 黑”夜也沒包藏過！ ”譯文（一）不可解。譯文（二）是一種沒有人說的漢語，而且沒有達(dá)出原文所

17、含比較的意思。比較 總有兩層含意，一層比一層深。原句用比較的聯(lián)系代詞，漢文語法里沒有。對 話也不宜長。譯文（三）把復(fù)句分?jǐn)酁閱尉?，并達(dá)出比較的意思，并沒有擅自 “增添一塊七巧 板”。再舉一比較句為例。原句有兩層意思。一， “杜爾西內(nèi)婭受到您的稱贊就更 幸福、更有名。 ”二，別人的稱贊都不如您的稱贊。 “我仍并列三種譯文。（一）（二）（三）杜爾西內(nèi)婭在這個世您對杜爾西內(nèi)婭的稱杜爾西內(nèi)婭有您稱界上會更幸福更有名贊、蓋過了旁人對她贊，就增添了幸福和8 / 16因為曾受到您的稱贊，能為她造福名望；別人怎么樣兒比了世界上最雄辯者揚名。極口贊譽，也抵不過所能給她的一切稱贊。您這幾句話的分量。譯文（一）是

18、“翻譯度 ”最小的，不達(dá)意。譯文（二）讀來好像缺少些什么，譯文 “缺了一塊七巧板 ”。（三）補足了那點短缺。我免得啰嗦，舉一可以反三，否則多舉也沒用。二把原文的一句句連綴成章譯文是按原文一句挨一句翻的，成章好像算不上一道工序。因為原句分?jǐn)?后，這組短句在翻譯得過程里，已經(jīng)力求上下連貫，前后呼應(yīng)，并傳出原句的 語氣聲調(diào)?？墒蔷鋬?nèi)各部分的次序已有顛倒，譯者連綴成章的不是原文的一句 句，而是原文句子里或前或后或中間的部分。因此連綴成章不僅要注意重新組 合的短句是否連貫，還需注意上一段和下一段是否連貫，每一主句的意義是否 明顯等等。尤需注意的是原文第一句里的短句，不能混入原文第二句；原文第 二句內(nèi)的短

19、句，不能混入原文第一句。原文的每一句是一個單位，和上句下句 嚴(yán)格圈斷。因為鄰近的短句如果相混，會走失原文的語氣和語意。通讀全部譯 文時，必須對照原文。如果文理不順，只能在原文每一句的內(nèi)部作文字上的調(diào)正和妥洽。我曾見出版社因譯文不通順而請不懂原文的人修潤譯稿，結(jié)果譯文通順 了，但和原文不拍合了。三洗練全文把譯成的句子連起來，即使句句通順，有時也難免重疊呆滯的毛病。如果 原文并不重疊呆滯，那就是連綴笨拙的緣故了。西文語法和漢文語法繁簡各有 不同。例如西文常用關(guān)系代詞，漢文不用關(guān)系代詞，但另有方法免去代詞。西9 / 16 文語法，常用 “因為”、“所以 ”來表達(dá)因果關(guān)系。漢文只需把句子一倒，因果關(guān)系

20、 就很分明。試舉一短例。這句話的上文是 “他們都到某處去了 ”。我并列兩種譯 文。他們都到倫敦去了；我沒有和他他們都到倫敦去了；我頭暈，沒去。們同到那里去，因為我頭暈。譯文（一）和（二）是同樣的話。從這個例子可說明兩件事：1顛倒一下次序，因果關(guān)系就很明顯。2上文已經(jīng)說過的話，下文不必重復(fù)，除非原文著意重復(fù)。至于怎樣把每個短句都安放在合適的位置，避免重復(fù)啰嗦，那就全看譯者 的表達(dá)能力了。所以我只舉一短句為例，不另舉長篇。簡掉可簡的字，就是唐代劉知幾史通、外篇所謂 “點煩 ”。芟蕪去 雜，可減掉大批 “廢字 ”，把譯文洗練得明快流暢。這是一道很細(xì)致、也很艱巨 的工序。一方面得設(shè)法把一句話提煉得簡潔

21、而貼切；一方面得留神不刪掉不可 省的字。在這道工序里得注意兩件事。（一） “點煩 ”的過程里不免又顛倒些短句。屬于原文上一句的部分，和屬 于原文下一句的部分，不能顛倒，也不能連接為一句，因為這樣容易走失原文 的語氣。（二）不能因為追求譯文的利索而忽略原文的風(fēng)格。如果去掉的字過多， 讀來會覺得迫促，失去原文的從容和緩。如果可省的字保留過多，又會影響原10 / 16 文的明快。這都需譯者掌握得宜。我自己就掌握不穩(wěn)，往往一下子去掉了過多 的字，到再版的時候又斟酌添補。四選擇最適當(dāng)?shù)淖址g同一語系的文字，常有危險誤用字面相同而意義不同的字，所謂 “靠不 住的朋友 ”( Les faux amis)。英

22、國某首相夫人告訴一位法國朋友：“我丈夫帶了好多文件開內(nèi)閣會議去了。 ”可是她的法文卻說成：可是同一語系的文字相近，找到對當(dāng)?shù)淖直容^容易。漢語和西方語系的文 字相去很遠(yuǎn)，而漢文的詞匯又非常豐富，如果譯者不能掌握，那些文字只陌生 地躲在遠(yuǎn)處，不聽使喚。譯者雖然了解原文的意義，表達(dá)原意所需要的文字不 能招之即來，就格格不吐，說不成話。英漢、法漢、西漢語等字典里的漢語詮 釋，當(dāng)然可以幫忙，不過上下文不同，用字也就不同，有時字典上的字也并不 適用。所以譯者需儲有大量詞匯：通俗的、典雅的、說理的、敘述的、形容的等等，供他隨意運用。譯者如 果詞匯貧乏，即使精通西方語文，也不能把原文的意思，如原作那樣表達(dá)出

23、來。選字有許多特殊的困難。一個概念的名字概括許多意思，而一般人對這個概念并沒有明確的認(rèn)識。 為一個概念定名就很困難，嚴(yán)復(fù)天演論譯例所謂 “一名之立，旬月踟躕 ”。 便是定下名目，附上原文，往往還需加注說明。沒有等同事物的字，三國時釋之謙翻譯佛經(jīng)時所謂 “名物不同 ”，壓根兒無 法翻譯。有的譯者采用音譯，附上原文，加注說明。這就等于不翻譯，只加注 解釋。有的采用相似的字而加注說明。雙關(guān)語很難音義兼顧。便是挖空心思，也只靠偶然巧合，還不免帶幾分勉 強。一般只能顧全更重要的一頭。翻專門術(shù)語，需了解那門專業(yè)所指的意思，不能按字面敷衍，盡管翻譯的 不是講那門專業(yè)的著作而只在小說里偶爾提到。11 / 16

24、有特殊解釋的字，只能參考各專家的注釋。以上所舉的種種特殊困難，各有特殊的解決法；譯者最不易調(diào)度的，確實 普通文字。我詞匯貧乏，恰當(dāng)?shù)淖滞荒芤幌刖蛠恚枰粨Q再換，才找到比 較恰當(dāng)?shù)?。試舉數(shù)例。我仍舉三種譯文。字下有點的，是需要斟酌的文字。（一）（二）（三）觸及他的本錢就 動用他的本錢就 動了他的老本兒，就動了 觸及他的靈魂 .刺. 心徹骨似的痛 他的命根子 .譯文（一） “觸及”錢并不花錢，所以不達(dá)意。譯文（二）較達(dá)意，但和原文的說法不貼。譯文（三）比（一）、（二）較信也較達(dá)。以下例句，接著上文堂吉訶德期待著侏儒在城上吹號角等事。（一）（二）（三）可是看到 事情 被拖可是事情卻拖延著未可是遲

25、遲不見動靜 延著 實現(xiàn)12 / 16譯文是死譯；譯文（二）比較達(dá)意；譯文（三）比（一）和（二）更信也更達(dá)。以下例句說一人黑夜在荒野里（二）（三）四下里的沉寂， 四下里的沉寂， 四下里的沉寂，邀請我怨苦 使我忍不住自悲自嘆仿佛等待著聽我訴苦譯文（一）是死譯，意思倒是很明顯，只是用法生硬；譯文（二）沒把 “邀請 ”的意思充分表達(dá)；譯文（三）比較忠實也比較達(dá)意。從以上的例句，可見很普通的字只要用得恰 當(dāng)，就更能貼合著原樣來表達(dá)原意。這類的字，好像用這個也行，用那個也 行，可是要用得恰當(dāng)，往往很費推敲。五注釋13 / 16譯者少不了為本國讀者做注解，原版編者的注釋對譯者有用，對閱讀譯本 的讀者未必同樣

26、合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風(fēng)土習(xí)慣各有不同，譯者需為本 國讀者著想，為他們做注。試舉一例。小癩子里的小癩子自稱 “托美思河上的小癩子 ”。他說只因為他是在托 美思河上的磨房里出生的，所以他名正言順地是托美思河上的小癩子?！昂由?”的“上”字，原文是“en，”只能譯“河上”或“河中”、“河里”，不能譯作 “河邊”。可 是一個人怎能在河上或河里出生呢？除非在船上。這里就需要注解了。從前西 班牙的磨房借用水力推磨，磨房浮系在水上的激流中（參看唐吉訶德第二 部第二十九章），磨房浮在水上。我翻譯的吉爾 .布拉斯里，有醫(yī)家相爭一節(jié)，我曾因為做這一個注，讀 了整整一小本古醫(yī)書。我得明白他們相爭的道理，才能用

27、上適當(dāng)?shù)恼Z言。又如原文里兄弟、姊妹、叔、伯、舅、姨、甥、侄等名稱，不像我國各有 分別，而譯文里有時不變含糊，這倒不必用注解，可是也得費工夫查究分辨。 讀者往往看不到譯者這些方面下的功夫。不過花了功夫，增添常識，也是譯者 的意外收獲。六其他現(xiàn)在我略談幾點膚淺的體會。有些漢語常用的四字句如 “風(fēng)和日暖 ”、“理直氣壯 ”等。這類詞兒因為用熟 了，多少帶些固定性，應(yīng)用的時候就得小心。因為翻譯西方文字的時候，往往 只有一半適用，另一半改掉又不合適，用商也不合適。例如我的譯文曾用 “和風(fēng) 朗日”，而原文只有空氣，沒有風(fēng)，因此改為 “天氣晴和 ”。又例如我國常用語是 “理直氣壯”，而原文卻是 “理直義正”。我用了這四字又嫌生硬，改為 “合乎正義 公道?！庇纱寺?lián)想到成語的翻譯。漢文和西方成語如果只有半句相似，當(dāng)然不能移 用；即使意義完全相同，表達(dá)的方式不同也不該移用。因為成語帶有本土風(fēng) 味。保持不同的說法，可以保持異國情調(diào)。舉例如下：14 / 16xx 成語漢文成語事成事敗，全看運道好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吃飯需節(jié)制，晚飯尤宜少吃。晚飯少吃口，活到九十九。禍若單行，就算 大幸。 福無雙至 禍不單行。這一扇門關(guān)了，那一扇門又開了。天無絕人之路。不作超人之事，不成出眾之人。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差異有大有小，可是兩國成語不完全一樣。我只翻譯過唐吉訶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