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面前無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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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體驗死亡是在18歲的時候，不是我親身感受，而是它發(fā)生在我身邊，近得只有一張老藤椅的距離。

那是一個陽光強(qiáng)烈的午后，窗外冷風(fēng)徹骨，屋內(nèi)卻分外和暖，人浸泡在陽光里，猶如浸在一汪熱水里，安逸極了。我陪爺爺在陽臺上曬太陽，給他讀積攢了一個星期的報紙。棉花被里的爺爺身體縮得小小的，臉上好多寧靜的皺紋。小土狗趴在我們腳邊，分外溫情。煤爐上燉著排骨蘿卜，升起裊裊白煙。奶奶在廚房里給我們做桂花圓子湯。我覺得那一刻，很好很好，那一刻內(nèi)心的溫柔寧靜，余生也沒有復(fù)現(xiàn)。

奶奶端著的青花瓷碗砸在地磚上，很尖利的一聲響，我覺得很巧妙的那一刻就倏忽過去了。像感應(yīng)到什么一樣，我扭頭看爺爺，靜得像一塊泥塑。我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早就沒有了?？墒巧眢w還被陽光浸泡得很溫和、很蓬松，我握著爺爺粗糙干硬的手，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奶奶比我想象中寧靜得多，她只是紅著眼眶握著爺爺?shù)氖衷谒磉呑艘粫?，幫他理了理毛線帽和圍巾，像話家常一樣對他怨恨道："老頭子，你就等不及了。喝碗桂花圓子湯，再喝碗蘿卜湯，熱乎乎地上路多好。你要走了也不說一聲。你真是一輩子沒有良心哦。'小土狗在地上啜泣了一聲，約莫感受到了什么。

爺爺年事已高，誰都知道死亡確定會在哪個路口等他。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他說走就走了，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爺爺?shù)暮笫罗k完，奶奶懶了好多，不愛出門也不愛進(jìn)廚房了，全日坐在爺爺從前曬太陽的地方，發(fā)著呆。這樣曬了一整個冬天的太陽，一向到來年的春天，她才回轉(zhuǎn)過來，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兩把，進(jìn)廚房給我們做好吃的。

我想奶奶是在心里熬過來了，她比我們多活了幾十年，雖然沒什么文化，但世情是本最豐富的書，她確定都明白了。我們生命中的大片面人和事，不會有真正的道別儀式，而是說沒有，就沒有了。

有一天，奶奶說："世道殘酷著哩，有啥法子呢？只能固執(zhí)啊，咬咬牙就過去了。'

奶奶這話是在加入她一個老姐妹80歲的壽宴后回來說的。那個阿婆年輕的時候插隊到貴州的山區(qū)，一向都沒有得到回來的機(jī)遇，逐漸就死了心，在那里安了家，把異鄉(xiāng)當(dāng)成故土。阿婆每年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能匆促忙忙趕回來看看娘家人、吃頓聚合飯。我還記得小的時候，陪奶奶去鎮(zhèn)上唯一的公交車站送阿婆。中國人約莫都是不擅長擁抱的，這對感情深厚的老姐妹只是你的手捏著我的手，身影都是瘦小而弱小。她們穿著陳舊而感激的衣服，陽光迷茫，風(fēng)吹亂了她們的白發(fā)，奶奶幫阿婆理了理，8路車塵土飛揚(yáng)地駛來了，奶奶推著她上車，說："大妹子，上車吧。照管好自個兒啊。'

這一別就是十幾年，老之將至了。奶奶說起壽宴上的場景，流露出很凄涼的況味。那老姐妹和她的母親都健在，只是腦子不大領(lǐng)會了。各自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周邊熱喧嚷鬧的，可是猶如完全不關(guān)她們的事，她們專注地進(jìn)入了老人的世界，像那些我們小時候弄丟的鉛筆、橡皮、日記本等，它們在歲月里待著的一個黑咕隆咚的地方。

奶奶的老姐妹發(fā)著她的呆，無意癡癡地笑，子孫們把她們母女倆攙到一起，歷經(jīng)滄桑的兩人卻是幽幽地對看了一眼，又無動于衷地把渾濁的眼珠子轉(zhuǎn)向了別處。她們就這么互不熟悉了，沒有一次道別，沒有機(jī)遇再說一句："媽，你好好看看我，趁你還記得我的時候再看看我。'

老姐妹在酒席散場的時候猶如清楚了一些，拉著奶奶的手說："妹子，大兄弟走了，以后就剩下我們兩個老姐妹了。'奶奶一陣心酸，剛要跟她多說一些話，她突然就又糊涂了，方才的清楚猶如曇花一現(xiàn)。

奶奶回家以后，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陽臺上，我猛然覺得奶奶的身影比從前更加凄涼，她們那個時代的人一個個都走了，就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

奶奶假設(shè)讀過書，會知道有一個詩人叫蘇東坡，他寫過幾句詞是這樣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奶奶不識字，無法美化她的苦難，她說這都是命。

時間像火車一樣轟隆隆地往前走，并不會由于那是一個衰弱的人而將它的步伐變緩、變溫和。奶奶在這白花花流走的時間里以她的速度一點(diǎn)點(diǎn)衰弱著。不知道你有沒有留神，人在老到確定歲數(shù)時會暫停衰弱，五十歲和六十歲沒有多大識別，卻又突然在七十多歲的時候如山倒轟隆隆地老了。

奶奶在70歲的時候成了一個被歲月風(fēng)干的老人，乳白的頭發(fā)胡亂地散在衣服領(lǐng)子上。為了便當(dāng)行動，她搬到了底樓由車庫改造而成的屋子里。于是一整個秋天到冬天，從日出到日落，她都坐在門口的藤條椅子里曬太陽，像一個深色的球，身上是層層疊疊的衣服，露出花花綠綠的邊。我上班前去看她，她問我有沒有吃早飯，又說她吃了一碗泡飯，問我要不要來一碗。我下班回來去看她時，她又問了我同樣的問題，很熱心地邀請我去她屋里喝一碗泡飯。我倚著門沿站著，詳察著她這毫無隱私可言的方寸之地，望著她似懂非懂的臉，一陣心酸。

我的奶奶也糊涂了?？赡苁且幻咳罩饾u糊涂的，可由于我們的疏忽，覺察到的時候她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大多數(shù)人。

每一天早晨，她的兒子經(jīng)過，她問有沒有吃過早飯，沒有的話可以在她那吃一碗泡飯。

她的老鄰居經(jīng)過，她問著同樣的問題。

她的老姐妹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冬天，敲鑼打鼓地離開了，她無知無覺，還是又傻又專心地問每一個來看她的人有沒有吃早飯。

周末的時候，我會去看她，坐在她小小的屋子里，三點(diǎn)鐘的陽光照進(jìn)來，把我們兩人都曬得身上暖融融的。角落里的煤爐上燉著一只砂鍋，裊裊地冒著白煙，有微弱的水翻滾的聲音。我陪她一頁頁翻著手里的相冊，照片多是全家?；蛘咚龔那昂蜖敔?shù)暮嫌啊Ｋ袷菍Ｐ牡乜粗?，可是照片背后的故事，她大多不記得了?/p>

我起身去砂鍋里加一些水，回來的時候見到她抽出了一張自己的獨(dú)照。那是她在我們搬新家時照的，她雙手捏在身前，模樣扭捏，在她夢寐以求的新屋子面前，害羞地笑了。

奶奶拿著那張照片，對我說："這張放大了好看。你幫我好好收著，以后用得著。'

我看著璀璨陽光里的老人，手握著她一張自己選好的遺照，而我對她的一切又是愧疚又是無能為力，只能背過身去。

再過了一年，奶奶徹底糊涂了，走丟了兩次，我們照管不了她，只好把她送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