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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盡行人君不來

——梅嶺古道隨想

王威廉

①這世間已有太多的路，但只有極少數(shù)的道路，才能借助歷史的機緣，在蒙蒙的時間塵埃里脫穎而出，被永恒銘刻。

②我是站在梅嶺古道的關(guān)隘處，想到這些的。兩側(cè)逼仄的山崖，逼人警覺，仰視，仿佛山石隨時塌陷。向山脊南北瞭望，是望不到邊際的蔥綠。梅嶺古道山體上那些被墨綠色苔蘚遮蓋的斧鑿痕跡照舊鮮明，沒有炸藥的年頭，面對頑石，人們只能以硬碰硬，山間全是叮叮當當?shù)木薮蠡匾簦⒖谡鹆?，石屑飛濺，才有了一道道或深或淺的刻痕，那樣的艱辛，無法想象。我伸開雙臂丈量，質(zhì)疑最寬處都缺乏五米，上上下下的石階被上千年的踩踏，已經(jīng)不成外形，我要不斷低頭看路，提防著腳下的石頭。而路邊的荒草，在風(fēng)中搖擺著，顯得更加繁茂，不成一世。

③這條路縱使早已廢棄，卻絕不會被遺忘。這條路就是那種從時間的塵埃里脫穎而出的道路。離古道向南再持續(xù)走一陣，就到了珠璣巷，據(jù)說那是北人南遷而來的第一站，正是從那里開頭，一批批中原人扎進了嶺南的密林，一向走到東亞大陸的止境……

④這條路最讓人憧憬的，卻不是它的地理意義，它和人類的其他事物一樣，所能彪炳千秋的，照舊是沉淀下來的文化風(fēng)采。在這條道路上，數(shù)不清的優(yōu)良人物留下了他們的詩篇，贊美這兒絢爛的梅花。是的，若遇上對的節(jié)令，這里的梅花開得特別秀美，尤其站在關(guān)隘高處向下望去，是一片璀璨強烈的花海。這樣絕美的風(fēng)景，怎能不引發(fā)詩心的吟唱？不過，只要讀過古人的詩篇就會明白，這條道路打動他們的更本質(zhì)的理由，是他們在這里感悟到了人生的道路。

⑤“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上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蘇軾走上梅嶺寫的《贈嶺上老人》特別打動我。機要就在此：“曾見南遷幾個回？”越過五嶺，穿過梅關(guān)，在古代是一種流放，一種罪刑，此地雖有梅花千頃，此身卻是戴罪之軀。夢想就如這梅花般嬌艷，可是該如何去實現(xiàn)呢？可能這一去就是一生，就是無法抗爭的微軀消亡，就是無法忍受的信念熄滅。古道梅關(guān)，是一道無形的界限，來和去，進與出，每一遭，都是一場命運的浮沉，無所適從的渺小個人，怎能不深深喟嘆呢？

⑥人的命運，永遠被某種更大的情勢所裹挾。古道如人，像梅嶺這樣重要的道路，自然無法逃脫。文天祥的《南安軍》一詩，讀來至今讓我覺得蕩氣回腸：“梅花南北路，風(fēng)雨濕征衣。出嶺同誰出？歸鄉(xiāng)如不歸！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餓死真吾志，夢中行采薇?！睂戇@首詩時的文天祥，已經(jīng)被元軍俘虜了，向北方押解走過梅嶺，他的心碎裂了，紅梅如血，白梅如尸布。嶺南那原本的流放之地現(xiàn)在成了大宋的結(jié)果根據(jù)地，如今根據(jù)地也沒了，山河徹底易主，向南向北的含義截然相反了。東坡向北路過梅嶺，那是夢寐以求的還鄉(xiāng)之旅，而文天祥的北上，卻是“歸鄉(xiāng)如不歸”的慘烈。國已傾覆，何來家園？比較同時期的告成者，他們的心境是輕松明快的，率軍南下滅宋的元主將伯顏，在走過梅嶺時寫了《度梅關(guān)》一詩：“馬首經(jīng)從梅嶺歸，王師四處即平夷。擔(dān)頭不帶關(guān)南物，只插梅花一兩枝。”伯顏是那么高明地寫出了征服者的真正孤高，看似不經(jīng)意地在行囊上只插了一兩枝梅花，卻是一種更強大的宣告：不是不帶走你們南關(guān)的物產(chǎn)，而是天下都是我們的了，用不著了！

⑦如今，我的微軀站在隘口，被蒼老的風(fēng)吹著，我誠懇意識到時間的詭異，一切都煙消云散了，只有地球上的這個地址還沒有變，雖然也是暫時的，但這是唯一可以確信的事物了。由于石頭的“暫時”，要長過多數(shù)人的生命。我只賞識東坡先生的道風(fēng)仙骨。只要能超越眼前的這一切，就能看到?jīng)]有不變的中心與邊緣。今日嶺南無疑已成中心之一，五嶺的山壑也被科技的進展輕松逾越，今天要是說句“曾見南遷幾個回”，或許有點兒戲謔和玩笑的含義了，我便是其中的一員，過五嶺迄今已經(jīng)十五年。來嶺南不再是流放，而是相反——尋夢。那么，東坡寫梅嶺的詩，今天還能打動我嗎？我相信東坡就是東坡，他總有在千百年之后照舊直擊人心的才干。

⑧這一次，東坡先生終究遇赦北回了。他往北走，往回走，不急不緩，終究，又到了梅嶺，不管心境還是思緒與以往全然不同。他又賦詩一首《贈嶺上梅》：“梅花開盡雜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我們看到的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審慎的東坡，他可能是帶著些許夢想的歡悅的，但這歡悅已經(jīng)被流放的生活化成了一種內(nèi)心的篤定與超然。君雖然還沒來，我卻沒有特別的焦急，我有的是曠達的細心，哪怕青梅變成了黃梅，我卻覺得那更美。只由于，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一顆酸澀的青梅。

⑨同行者都返回了，我一個人走下梅關(guān)的另一側(cè)，坐在一處石臺上，享受一會兒天地間的孤獨。鄰近只有一家小店，我要了一杯褐黃色的土茶，逐漸喝著，滿口苦澀，心中竟然彌漫了“過盡行人君不來”的感慨。我沒有在這里約過、錯過什么人，但照舊渴望遇見什么，可能遇見的就是這一番歷史的感慨吧，歸根結(jié)底，渴望遇見，這是生而為人的那一份固有的期盼之心。正是這份期盼之心，讓我們在道路上啟程、停頓并最終抵達。

（取材于《散文》2022年第5期）

19.以下詞語在文中的意思，理解不正確的一項為哪一項（2分）

A.逼仄：指山崖迫近B.彪炳千秋:指古道的文化風(fēng)采流傳千秋萬代

C.詭異：指時間變化奇異D.篤定：指蘇軾流放后的冷靜不迫

20.以下對文章內(nèi)容的理解，最恰當?shù)囊豁棡槟囊豁棧?分）

A.在梅嶺古道親眼看到了斧鑿的石壁、千年的石階、繁茂的梅花。

B.從梅嶺古道開頭，一批批中原人扎進了嶺南的密林，一向走到東亞大陸的止境。

C.古人之所以寫下贊美梅嶺古道的多數(shù)詩篇，本質(zhì)理由是這里絕美的風(fēng)景。

D.賞識東坡先生的道風(fēng)仙骨，并從東坡的體驗中領(lǐng)悟到人生真諦。

21．文章第⑥段引用文天祥和伯顏的詩有什么作用？（4分）

22．文章第⑦段寫到“只要能超越眼前的這一切，就能看到?jīng)]有不變的中心與邊緣”。結(jié)合文章內(nèi)容，談?wù)勀銓@句話的理解。（4分）

23．文章以“過盡行人君不來”為題有何含義？（5分）

24.來嶺南是為了尋夢，梅嶺古道觸發(fā)了他對未來的理想。類似的夢在大量文學(xué)名著中展現(xiàn)，如翠翠的夢、桑提亞哥的夢、孫少平的夢等。請你從讀過的文學(xué)名著中選取一例，結(jié)合概括內(nèi)容，分析其表現(xiàn)的精神或追求。（6分）

參考答案：

四、本大題共6小題，共24分。

19.（2分）A（逼仄：指山崖狹窄）

20.（3分）D（A沒有親眼看到繁茂的梅花。B應(yīng)是從“珠璣巷”開頭。C本質(zhì)的理由應(yīng)是“他們在這里感悟到了人生的道路”）

21.（4分）①用此二人的詩歌形成比較，面對同樣的梅嶺古道，文天祥和伯顏心境迥異，情感一悲一歡，前者不愿歸去，后者孤高前行。②梅嶺古道的來去進出都是命運的浮沉，用二人的詩說明“人的命運，永遠被某種更大的情勢所裹挾”這一觀點。（表現(xiàn)手法2分，闡釋觀點2分）

22.（4分）①一旦我們跨越時間和空間來斟酌，就會察覺事物沒有永恒不變的。②古時候穿過梅嶺古道就是戴罪之軀的流放之地，是邊緣之地；而今，嶺南已成中心之一，是當代中國好多南遷之人的尋夢之地。（句意2分，結(jié)合內(nèi)容2分）

23.（5分）①題目出自蘇軾的詩歌《贈嶺上梅》，是他北歸經(jīng)過梅嶺之時的感慨，君雖然沒有來，他卻沒有特別的焦急，有的是曠達的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