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三個理論問題

關于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三個理論問題

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從１８６８年通過至今，在美國歷史上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幾乎所有關乎美國經(jīng)濟、政治、文化的里程碑式的案例，都是根據(jù)第十四修正案而起訴和判決的。這包括著名的“洛克納訴紐約州案”[1]“布朗訴教育委員會案”和“羅訴韋德案”，等等。一個多世紀以來，美國各派政治力量和法學家，圍繞第十四修正案的解釋問題，展開了至今仍無休止的辯論。大致說來，這一辯論涉及三個重大理論問題：第一，聯(lián)邦政府與州政府的關系問題；第二，“司法審查”是否與“民主”相背的問題，亦即“司法專政”與“民主”的關系問題；第三，“向后看”的“正當程序”與“向前看”的“平等保護”的關系問題。顯然，這三個問題與中國目前政治、經(jīng)濟改革中所涉及的憲法問題，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本文的目的，就是通過對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探討，來引發(fā)對中國的憲政民主的新思考。為了討論的方便，我先將第十四修正案第一款的原文引用“凡在美國出生或歸化美國的人，均為合眾國的和他們居住州的公民。任何一州，都不得制定或實施限制合眾國公民的特權或豁免權的任何法律；不經(jīng)正當法律程序，不得剝奪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財產；對于在其管轄范圍內的任何人，不得拒絕給予法律的平等保護。”

這段條文中最明顯之處是它的針對性－－針對州政府。因此，讓我們首先來探討第十四修正案引發(fā)的聯(lián)邦政府與州政府的關系問題。

一、“二元聯(lián)邦主義”的消亡：從第十到十四修正案

眾所周知，聯(lián)邦制是美國制憲時的指導思想之一。由麥迪遜寫作的《聯(lián)邦黨人文集·第４５篇》中明確指出，中央政府的權力是“少而且有界定”，州政府權力是“多而無界定有關人民的生命、自由和財產的事務，一般情況下均歸州政府管理”。這一思想體現(xiàn)在１８０４年通過的美國憲法第十條修正案中。該修正案全文是：“本憲法未授予合眾國、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權力，保留給各州行使，或保留給相應各州人民行使”。

顯然，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與第十修正案之間存在著緊張關系。在南北戰(zhàn)爭結束后不久通過的第十四修正案，實際上是為了防止南方各州的奴隸制卷土重來而設的。林肯在戰(zhàn)前競選時，曾和道格拉斯參議員發(fā)生了一場著名的論爭。林肯反復強調南方實行奴隸制的州企圖將奴隸制“全國化”的危險。１８６０年喬治亞州參議員圖姆斯宣稱北方九個州禁止奴隸路過的法律是違憲的。在此稍前，美國最高法院在“斯克特訴山福特”案判決中，斷定“奴隸不是美國公民”，各州在對待奴隸問題上具有“完全和絕對的權力”。這一判決和憲法第十修正案以及麥迪遜上述關于“州政府權力多而無界定”的論點是一致的。

以第十修正案為憲法基礎，直至第十四修正案１８６８年通過前，美國處于所謂“二元聯(lián)邦制”下，即州內經(jīng)濟和政治事務由州政府全權管轄，州際間經(jīng)濟與政治事務由聯(lián)邦政府管轄。第十四修正案的通過，實際上宣告了“二元聯(lián)邦制”的終結的開始。

為了充分理解第十四修正案的歷史意義，我們有必要簡略地回顧“二元聯(lián)邦制”的發(fā)展。美國１７７６年獨立戰(zhàn)爭后建立了“邦聯(lián)制”，但很快發(fā)現(xiàn)“邦聯(lián)制”太軟弱，無力應付來自內、外兩方面的挑戰(zhàn)。來自內部的危險是沒有統(tǒng)一的紙幣，農民不堪忍受用貴金屬付債，終導致１７８６年的“沙依起義”，來自外部的危險是英國仍拒不從大湖地區(qū)撤走軍事要害、西班牙不給美國使用密西西比水路的權利，等等。因此，“聯(lián)邦黨人”決定改“邦聯(lián)制”為“聯(lián)邦制”，其動機在于建立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有意思的是，《聯(lián)邦黨人文集·第１７篇》中把“邦聯(lián)制”下的地方權力比作“封建制”，而聯(lián)邦黨人所要完成的則是西方歷史上“第二次民主轉變”。“第一次民主轉變”是希臘城邦時期，此后一般人均認為民主政體只有在小的地域內才可能實現(xiàn)。但聯(lián)邦黨人富于制度創(chuàng)新的想象力，他們論證說，大的共和國比小的共和國反倒更容易實現(xiàn)民主。《聯(lián)邦黨人文集·第十篇》明確指出：“對于選舉公共福利的適當保護人來說，是小共和國好呢還是大共和國好？從以下兩個明顯理由可看出是后者較好。首先，共和國無論多小，為了防止少數(shù)人結黨營私，代表必須達到一定數(shù)目；同時，共和國無論多大，為了防止人數(shù)過多的混亂，代表也必須達到一定數(shù)目。因此，代表人數(shù)并不同兩個共和國的選民人數(shù)達到一定數(shù)目。因此，代表人數(shù)并不同兩個共和國的選民人數(shù)成比例，在小共和國代表所占比例就大一些。結果是，如果大共和國里的合適人選的比例并不小于小共和國，那么前者將有較大的選擇機會，從而就有較大可能作適當?shù)倪x擇。其次，由于選舉每一個代表的公民人數(shù)，大共和國要比小共和國多，所以不足取的候選人就更難于成功地采用在選舉中常常采用的不道德手腕；同時由于選民的自由度更大，選票也就更容易集中于德高望重的人身上”。

可見，聯(lián)邦黨人的理論創(chuàng)新在于提出大共和國比小共和國更民主的可能性。這是歷史上“第二次民主轉變”的理論基礎。但是，“反聯(lián)邦黨人”對聯(lián)邦黨人的大共和國方案不放心。雙方妥協(xié)下來的結果，就是所謂“二元聯(lián)邦制”：中央政府負責外交、國防和州際間事務，州政府全權負責州內事務。

“二元聯(lián)邦制”的憲法體現(xiàn)，即美國憲法第十修正案。如前所引，該修正案說明，凡未授予中央政府的權力均歸州政府行使。但這里的微妙之處在于如何理解“授予”?！胺绰?lián)邦黨人”曾要求在“授予”之前加上“明示”，這樣一來，凡未明確授予中央政府的權力均歸州政府行使。麥迪遜堅決反對，他說：“使政府局限于行使明示權力是不可能的；必須允許默示權力”。[10]憲法第十修正案的正文采用了麥迪遜的意見，沒有用“明示”的提法，即允許了頗有彈性的“默示權力”。

“默示權力”給中央政府相當靈活的活動余地。例如，盡管憲法中沒有明顯規(guī)定國會有建立國家銀行的權力，但美國第一任首席大法官馬歇爾在１８１９年“麥克洛克訴馬里蘭州案”中判定國會有建立國家銀行的“默示權力”。盡管如此，“二元聯(lián)邦制”還是給中央政府的權力加上了很大的限制，其中最重要的是“權利法案”不適用于州政府，而只適用于聯(lián)邦政府。換言之，言論、人身自由等基本權利，聯(lián)邦政府必須保護，但州政府卻不必如此。這種奇怪的安排，只有和奴隸制問題聯(lián)系起來，才能得到理解。事實上，在弗吉尼亞州批準憲法的會議上，麥迪遜向聽眾保證憲法不會影響各州采用奴隸制的自由。[11]

１８６８年通過的憲法第十四修正案的深遠歷史意義，在于它標志著州政府也必須遵守“權利法案”的開始，亦即“二元聯(lián)邦制”的終結的開始。隨著“權利法案”被逐步“并入”第十四修正案，頑固堅持“二元聯(lián)邦制”的法官不得不主要訴諸憲法正文第一條第八款。他們強調“各州之間”中的“之間”二字，以此反對國會制定的禁止使用童工等法案。他們還強調“州際間貿易”中的“貿易”二字，因此“制造業(yè)”不在國會管轄之內，任何勞動保護立法和集體談判立法都成了違憲的。直到羅斯福１９３６年當選總統(tǒng)并任命布萊克等進步人士為最高法院法官，這才徹底結束了“二元聯(lián)邦制”。其標志是１９３７年最高法院判定“全國勞動關系法案”符合憲法：因為“州內”的不合理勞動關系將影響“州際”間貿易。[12]

“二元聯(lián)邦制”的終結，意味著第十四修正案在憲法中取得了對第十修正案的優(yōu)先地位。它表明，地方政府在“權利保障”和民主建設方面，并不一定比中央政府高明。當代著名政治學家拉斯基指出，“小單位的政府無力抵抗大單位的巨型資本主義”。[13]拉斯基的見解，不僅符合前述的美國１９３７年才通過“全國勞動關系法案”的情況，而且也有助于我們了解中國近年的法律執(zhí)行狀況。１９９５年１月１日，中國“勞動法”開始正式施行。但不少地方政府為了“吸引外資”，往往不惜犧牲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使“勞動法”得不到充分貫徹執(zhí)行。

需要指出的是，從毛澤東１９５６年發(fā)表《論十大關系》以來，中國一直重視發(fā)揮地方政府的積極性，“改革、開放”時期更是如此。但這不等于說中國應回到連在美國都已被拋棄的“二元聯(lián)邦制”去。[14]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將“權利法案”運用于州政府的經(jīng)驗表明，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州政府與聯(lián)邦政府之間的主權分割，而在于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都必須保障公民基本權利，都必須民主化。前面引用過的《聯(lián)邦黨人文集》中關于“大共和國”更容易民主的論點，應對我們思考今日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有所啟發(fā)。

二、“司法專政”與民主

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不僅標志著“二元聯(lián)邦制”終結的開端，而且突出了“司法審查”是否與“民主”相背的問題。

所謂“司法審查”，指的是最高法院具有解釋憲法的最高權力，并可以推翻被認為違憲的法律。問題在于，為什么九個未經(jīng)民選的終生職的法官，有權否決經(jīng)過民選的立法機關通過的法律呢？

美國著名憲法學家、哈佛大學法學院卻伯教授指出：“司法審查具有直接的和雙重的可疑性。那些宣告法律和行政機構行為違憲的法官，并不是通過民眾選舉而得到他們的職位的；一經(jīng)被任命，他們甚至不再受提名和批準他們的經(jīng)選舉而獲職官員的監(jiān)督，而是在終生任期和有保障的薪金下獲得了獨立性。也許更具意義的是，司法審查本身被認為是反民主的，因為它的結果是否決政府的立法和行政行為，而這些行為－－不論多么間接，是有選民同意為基礎的?！盵15]由于美國憲法中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最高法院有“司法審查”權，因而“司法審查本身的合法性問題成了憲法學的中心問題”。[16]

卻伯進一步指出，“關于司法審查的合法性的各種論點最終是‘元憲法’的：這些論點在最廣泛的意義上是政治的、哲學的和歷史的”。[17]本文篇幅不允許對各派論點詳細評價。但無論如何，“司法審查”在１８０３年，“馬伯里訴麥迪遜”案之后，[18]已成為美國憲法實踐的難以改變的事實。第十四修正案的通過，更加強了“司法審查”的憲法地位，因該修正案的“正當程序”和“平行保護”條款以及它將“權利法案”的“并入”，使它成為“司法審查”最經(jīng)常訴諸的依據(jù)。正如沃倫首席大法官所說，“第十四修正案是憲法的心臟”。[19]

由此可見，九位非民選的終生職最高法院法官對美國政治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他們否決立法或行政決定的行為，被人們稱為“司法能動主義”，或干脆被稱為“司法專政”[20]。發(fā)人深思的是，美國憲政史表明，“司法專政”利弊參半：當九位大法官中的多數(shù)持進步觀點時，他們能大大促進美國社會的進步，最明顯的例證是沃倫法院時期，美國的民權運動得到了最高法院的支持；然而，當九位大法官中的多數(shù)持保守甚至反動觀點時，他們同樣能大大阻礙美國社會民主化的過程，最明顯的例證是１８９０年代至１９３７年的所謂“洛克納時期”。

據(jù)著名歷史學家霍夫斯塔特研究，反動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在十九世紀末期影響美國思想界頗深。[21]不少法官也服鷹于“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為勞動立法是對“合同自由”和私人財產權的侵犯。１９０５年，最高法院對“洛克納訴紐約州”一案的判決，成了“社會達爾文主義”在“司法能動主義”中的體現(xiàn)。洛克納是紐約一面包房主，他起訴紐約州剛訂下的“每周最長工作時間不得超過６０小時”的法律侵犯他的“合同自由”和私人財產權，最高法院多數(shù)法官竟判定他勝訴，紐約州的最長勞動時間法律經(jīng)“司法審查”為“不合格”。這一判決。當時即遭到最高法院法官之一霍姆斯的反對。在他著名的“反對意見”中，霍姆斯說，“美國憲法不應遵循斯賓塞的社會靜力學”。[22]但“洛克納案”的判決直到１９３７年才被翻轉過來。在此期間，美國勞工運動的發(fā)展受到嚴重阻礙，因為即使勞工運動說服立法機關的議員通過了勞動立法，“司法審查”又設立了一道過不去的關卡?？梢哉f，“司法專政”是美國勞工運動不發(fā)達的重要制度原因之一。[23]

羅斯福１９３６年再度當選總統(tǒng)后，著手重組最高法院、他提議將最高法院從９人增加到１５人，意在任命支持“新政”的進步人士，以壓倒現(xiàn)任的多數(shù)保守的最高法院法官。雖然羅斯福的建議未被國會接受，但從１９３７年到１９４１年，他任命了七個最高法院法官完全扭轉了最高法院的構成和思想傾向。羅斯福任命的兩位法官道格拉斯和布萊克，在１９５４年到１９６９年的沃倫法院時期首席大法官命名的沃倫法院），發(fā)揮了關鍵的作用。同是“司法審查”，但因為沃倫法院多數(shù)法官的思想傾向與“洛克納時期”截然不同，社會結果便大不一樣。沃倫法院的第一個重要判決是１９５４年的“布朗訴地方教育委員會”案該判決依據(jù)憲法第十四修正案否決了在學校內實行種族隔離的地方法律，成為來自“下層”的黑人公民權運動得到“上層”支持的象征。

沃倫法院的另一個重要判決是１９５７年６月１７日判定的“吉克斯訴合眾國”案和“葉芝訴合眾國”案。該天被人們稱為“紅色星期一”，因為該判決是對麥卡西主義破壞公民言論自由權利的有力打擊。吉克斯是聯(lián)合汽車工會領導人，他被聯(lián)邦調查局認定是共產黨員，而根據(jù)“塔夫特－－哈特利法案”工會領導人不得是共產黨員；吉克斯要求FBI將證據(jù)與“本人見面”。最高法院的“紅色星期一”判決要求司法部必須將證據(jù)交給吉克斯過目；同時，最高法院判決“葉芝”一案涉及的十四個共產黨員無罪，因為單純的入黨并不構成“用暴力推翻政府”的行動，所以不適用于史密斯法案。

有意思的是，在涉及共產黨員公民權利的判決中，福郎克福特大法官建議，不直接從憲法第一條修正案開始論證，因該修正案是說“國會不得制定限制言論自由的法律”，這樣一來就等于直接和國會的“非美活動委員會”沖突；他建議從第十四修正案的“正當程序”條款入手，策略地說明“非美活動委員會”不符合“政治程序”，如強迫證人和被告回答無關問題等等。[24]

盡管最高法院這樣謹慎，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和一些麥卡西主義的議員還是憤怒之極，有人甚至說最高法院中有共產黨影響。[25]布萊克大法官則針鋒相對地說，“史密斯法案提供了政治審判的基礎”。[26]

總之，由于沃倫法院多數(shù)大法官的進步思想傾向，他們利用“司法審查”否定了一系列種族歧視和限制公民基本權利的法律，使今日美國比“洛克納時期”進步許多?？梢姡斆裰鬟^程本身還不完善時，“司法專政”利弊參半，其效果看它掌握在其什么人手中。[27]

三、“向后看”的“正當程序”與“向前看”的“平等保護”

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涉及的另一個重大理論問題是如何理解“法制”?！胺ㄖ啤辈⒉皇且粋€簡單的概念。這里的關鍵在于法律條文并不是一目了然、人人都做同一理解的。例如，第十四修正案中的“正當程序”和“平等保護”條款，究竟指的是什么？對此很難有一種一勞永逸的回答。

有一種觀點，認為答案在于制定修正案的起草人的“原始動機”。但是，這一觀點有三個無法解決的難題。第一，當事人的“原始動機”，在別人看來，往往是見仁見智的不統(tǒng)一的意見；第二，也是更重要的，起草法律和制定法律的人，常常故意用一種“一般化”的語言，以賦予法律開放性和靈活性。最明顯的例子是第十四修正案。我們前面已談到反對奴隸制重演是其重要的制定動機，但條文中并不出現(xiàn)“奴隸制”，而是給人無限發(fā)揮余地的“正當程序”和“平行保護”。[28]

第三，也是相當重要的，由于阿羅不可能性定理，法律往往并不反映立法機構的多數(shù)意志，而具有任意性；換言之，即便單個立法者有明確的“原始動機”，由于多數(shù)原則的自我循環(huán)性，[29]最后形成的法律往往不能反映立法機構的多數(shù)意志，而反映的是任意的投票次序。例如，在１９６４年“公民權法案”討論時，有三種方案：[30]

１、禁止所有旨在擴大黑人就業(yè)機會的“肯定性行動”，連雇主自愿的“肯定性行動”方案也在禁止之列；

２、允許所有的“肯定性行動”方案，但不明確規(guī)定政府是否有權要求雇主采用“肯定性行動”；

３、允許雇主自愿的“肯定性行動”，但明確規(guī)定政府無權要求雇主采用“肯定性行動”；

最后的立法》），反映了上述的第３種方案，但這和多數(shù)立法者的意志是不符的，而是反映了投票次序、議程控制和選票交換的任意結果。因此，單純尋找法律制定者的“原始動機”，對于“法制”而言，在邏輯上也有“任意性”的困難。

既然如此，我們怎樣才能較好地理解“法制”這一概念呢？第十四修正案給了我們動態(tài)地理解“法制”的啟發(fā)。

拿該修正案的“平等保護”條款來說。對于“平等保護”，一種理解是我國常說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不無道理；但另一種理解，則是要求法律對不同的人提供平等的保護。這后一種理解，把法律本身當成了評判的對象，旨在否定不符合“平等保護”的法律；而前一種“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解，則僅指現(xiàn)行法律在執(zhí)行中應“一視同仁”，并不對現(xiàn)行法律本身的正當性提出疑問。

沃倫法庭時期的“平等保護”，主要是對現(xiàn)行法律本身符合平等保護與否的“司法審查”。例如，僅從執(zhí)行現(xiàn)行法律而言，學校、汽車等公共場所的種族隔離法，可以并不違背該“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條件，但卻違背法律應對不同的人提供“平等保護”的要求。

當然，法律常常必須對不同的人有所分類。例如，“移民法”至少有對“公民”和“非公民”的分類。這屬于“合理的”分類。第十四修正案對這種“合理的”分類是允許的。一般來說，基于“平等保護”的“司法審查”采用“兩層方法”：[31]第一層是看該法律所用“分類”是否“合理”，即看分類是否是政府立法目標所必須的；第二層又細分為兩種情況，一是看該法律所用“分類”是否是“可疑的分類”，即基于種族或其它歧視的分類，另一種情況則是看該分類是否破壞公民基本權利的實現(xiàn)。

例如，在“倍克訴卡爾”案中，沃倫法院判定，不隨人口變動的劃分選區(qū)的分類標準，違反了第十四修正案的“平等保護”條款。[32]又如，在“哈珀訴弗吉尼亞州選舉委員會”案中，沃倫法院判定，以財富標準進行選民分類，是違反“平等保護”條款的?？傊?，以審查現(xiàn)行法律的合理性為主要目的“平等保護”條款，是一種力求“改變現(xiàn)狀”的“向前看”的法律。[33]

哈佛大學法學院教授昂格對“向前看”的“平等保護”條款做了進一步的發(fā)揮。如前所提及，從字面上看，第十四修正案是針對州政府的，即州政府的歧視行為是違憲的；這被不少憲法教科書稱為“州政府行為條件”，即從字面上說，第十四修正案只能用于州政府的違背“平等保護”的法律行為，而不能用于私人歧視性行為。但是，昂格教授指出，沃倫法院的判決事實上已經(jīng)超出了“州政府行為條件”，因為“平等保護”條款正被用來糾正私人飯店的種族隔離行為。他指出，利用“平等保護”條款來糾正私人權力結構，雖最初出現(xiàn)于涉及種族問題的判決，但其實是意義深遠的“改變現(xiàn)狀權”的萌芽。所謂“改變現(xiàn)狀權”，就是人民有權利通過法律手段不斷糾正因政府和私人權力造成的經(jīng)濟、政治與社會的不平等。“不穩(wěn)定權利”的目的，并不是造成靜態(tài)的“絕對平均主義”的社會，而是造成一種動態(tài)的民主環(huán)境，使得政府權力和私人權力的過度積累的自發(fā)傾向，經(jīng)常受到民主過程的校正。[34]

把“平等保護”條款擴展為“不穩(wěn)定權利”，是昂格教授所代表的“批判法學學派”的方法論原則－－擴展原則－－的應用之一。所謂“擴展”，就是從現(xiàn)行法律中的萌芽出發(fā)，進而形成關于社會生活的新的制度構想。當“平等保護”擴展為“改變現(xiàn)狀權”后，現(xiàn)行司法機構就沒有足夠力量來保證它的實現(xiàn)了；昂格嘗試性地提出一個新的政府部門－－“改變現(xiàn)狀機構”，它或可獨立選舉產生，或可從現(xiàn)行的“立法”、“行政”和“司法”機構中推舉產生，其目的是加強民主的動態(tài)性，阻止自發(fā)再現(xiàn)的政府和私人的經(jīng)濟、政治權力的累積性濫用。[35]

當然，社會生活的“相對穩(wěn)定性”總是必要的，而這正是第十四修正案的“正當程序”的作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教授桑思定指出，與“向前看”的“平等保護”條款不同，“正當程序”條款是指在維持現(xiàn)狀的“向后看”的法律。這兩者都必要。但正如桑思定所說，復雜問題在于，一些現(xiàn)行法律并不違反“正當程序”，但卻不符合“平等保護”的動態(tài)理解。[36]例如，“正當程序”對于保護公民言論、結社自由至關重要，但也可被用來維系現(xiàn)行財富和權力的分配結構。昂格教授的“改變現(xiàn)狀權”的提出，可能是兼顧“向后看”的“正當程序”和“向前看”的“平等保護”的創(chuàng)新思路。

總之，從“平等保護”到“不穩(wěn)定權利”，第十四修正案引發(fā)我們對“什么是法制”產生了動態(tài)的理解。說到底，法制是“大民主的動態(tài)的制度化”。

本文從“中央－地方關系”、“司法專政之利弊”和“向前看的平等保護”三方面，探討了美國憲法第十四修正案所涉及的理論問題。我國正面臨憲政民主建設的制度創(chuàng)新的挑戰(zhàn)，希望本文起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一點作用。前面引到的哈佛法學院卻伯教授曾問道：“為什么當數(shù)學家有了哥德爾『不完全定理』以后，還有些法學家仍認為法律系統(tǒng)是封閉的？”[37]答案恐怕在于，持這種觀點的人缺乏制度創(chuàng)新的想象力。

注：

[1]此案是美國保守的“實質性正當程序”主宰經(jīng)濟立法的時期的標志。該時期至羅斯福新政才告結束。

此案標志著風起云涌的黑人民權運動得到最高法院支持的開端。

此案標志著墮胎合法化運動的開端。

TheFourteenthAmendmenttotheUnitedStatesConstitution,Section

1.

TheFederalistPapers,No.45.AMentorBookedition,p.292.需要指出，麥迪遜此處關于中央政府權力“少而且有界定”的說法，與他本人后來關于中央政府具有“默示權力”的說法，有所沖突。這可能是因為《聯(lián)邦黨人文集》旨在說服“反聯(lián)邦黨人”，故麥迪遜有意強調中央權力“少而且有界定”。詳見下文。

引自PaulFinkelman,AnImperfectUnion,p.325,UniversityofCarolinaPress,1981.

“二元聯(lián)邦制”的徹底終結要等１９３７年的新政“憲法革命”。

美國各州殖民地時期的法律深受英國“普通法”的影響?！捌胀ǚā痹L期被認為是年代久遠、不可追溯起源的“古代憲法”，但著名英國歷史學家梅特蘭發(fā)現(xiàn)了“普通法”實即封建性法律。詳見J.A.Pocock的經(jīng)典著作TheAncientConstitutionandtheFeudalLaw,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57.

這桓拍釷譴鋃?RobertDahl）提出的，見其DemocracyandItsCritics,

Chapter15,YaleUniversityPress,1989.

[10]引自A.T.Mason,etal,AmericanConstitutionalLaw,p.140,7thedition,Prentice-Hall,Inc.1983.

[11]M.K.Curtis,NoStateShallAbridge:TheFourteenthAmendmentandtheBillofRights,p.19,DukeUniversityPress,1986.

[12]LouisFisher,AmericanConstitutionalLaw,382,McGraw-HillPublishingCompany,1990.

[13]HaroldLaski,"TheObsolescenceofFederalism",TheNewRepublic,May3,1939.

[14]去掉“二元聯(lián)邦制”的“聯(lián)邦主義”，實際上等于“民族主義”。聯(lián)邦黨人實為“民族主義者”。見LiahGreenfeld,Nationalism,pp.427-428,HarrardUniversityPress,1992.

[15]LaurenceTribe,AmericanConstitutionalLaw,secondEdition,p.62,1988.TheFoundationPress.

[16]同上，

[17]同上，

[18]此案被公認為是“司法審查”的開端。

[19]引自V.Earle,ed.Federalism,p.10,PeacockPublishers,1968.

[20]MarkTushnet,Red,White,andBlue,p.73,HarvardUniversityPress,1988.

[21]RichardHofstadter,SocialDarwinisminAmericanThought.1860-1915,1945.

[22]霍姆斯是美國憲法史上的傳奇人物。他在南北戰(zhàn)爭中身負三傷，后與哲學家詹姆斯等組成研究小組，成為美國“進步運動”時期的精神領袖之一。他也是今日“批判法學運動”的重要思想來源之一。

[23]這一觀點的詳盡論證，見V.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