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考（聞一多）

端午考（聞一多）端午考聞一多龍的節(jié)日現存及記載中端午的特點（包括風俗與傳說），有一點最當注意，那便是和龍有關的節(jié)目極多。最明顯的（一）龍舟競渡，不用講。和競渡同等重要的一個節(jié)目（二）吃粽子，據說也和龍有一段交涉?！额惥邸匪囊独m(xù)齊諧記》：「屈原五月五日自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至此日，輒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漢建武中，長沙歐回，白日忽見一人，自稱三閭大夫，謂曰：‘君常見祭，甚善。但常所遺，苦為蛟龍所竊。今若有慧，可以楝樹葉塞其上，以五彩絲縛之。此二物，蛟龍所憚也。’回依其言。世人五日作粽，并帶五色絲及楝葉，皆汨羅之遺風也?！埂肚G楚歲時記》：「端午……以菰葉裹黏米，謂之角黍。……或云亦為屈原，恐蛟龍奪之，以五采線纏飯投水中，遂襲云。」（《記纂淵?！范稓q時記·爾雅翼》一八引作「屈原以夏至日赴湘流，百姓競以食祭之，常苦為蛟龍所竊，以五色絲合楝葉縛之?！梗短藉居钣洝芬凰奈逡断尻栵L俗記》：「屈原五月五日投淚羅江，其妻每投食于水以祭之。原通夢告妻，所祭食皆為蛟龍所奪。龍畏五色絲及竹，故妻以竹為粽，以五色絲纏之。今俗其目皆帶五色絲食粽，言免蛟龍之患也。」奪粽子的不是魚鱉，而單說蛟龍，必有某種傳說的背景，不能僅僅說因粽子是投到水里的，便自然聯(lián)想起蛟龍。此外還有些已經死去，而僅見于記載的風俗，也牽涉到龍，例如（三）揚州以端午日鑄盤龍鏡：《錦繡萬花谷前集》四引《異聞集》：「天寶中，揚州進水心鏡，背有盤龍。先有老人自稱姓龍名護，至鑄鏡所，三日開戶，已失所在。鏡匠呂輝移爐置船，以五月五日于揚子江心鑄之，背龍頗異。后大旱，祠龍，乃大雨」。（四）并州因「龍忌」日，作寒食，紀念介子推，《后漢書·周處傳》「太原舊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龍忌之禁，至其亡月，成言神靈不樂舉火，由是士民每冬日輒一月寒食，莫敢煙爨?！沟灿性谖逶挛迦张e行的，《類聚》四引《琴操》：「介子綏……抱木而燒死，文公令民五月五日不得發(fā)火」?！稌n》一五五引《鄴中記》：「并州俗以介子推五月五日燒死，世人為其忌，故不舉餉食?！苟医樽油频墓适轮杏钟小洱埳吒琛罚湓~見于《呂氏春秋·介立篇》。北方關于端午的傳說盡管和南方不同，它所暗示與龍的關系，卻是一樣，說詳下。（五）相傳用守宮制成的一種保證貞操的秘藥是在端午日制的，《古今合璧事類前集》一六引□□□：「漢武帝時，以端午日取蜥場置之器，飼以丹砂，至明年端午搗之。以涂官人臂，有犯則消沒，不爾則如赤痣，故得守宮之名?！苟貙m一名龍子，這也昭示著端午和龍的因緣。最后（六）端午日還有魚變?yōu)辇埖膫髡f?！端涀ⅰ罚骸溉缟钏挟愻~。按正光元年五月五日，天氣清爽，聞池中槍槍。若鉦鼓聲，池水驚而沸。須臾雷電晦冥，有五色蛇自池上屬于天，久之乃滅。波上水定，唯見一魚在，其一變?yōu)辇??！垢鶕陨狭鶄€事例的啟示，我們本不妨就假定端午這節(jié)日的起源和龍有著密切的關系，并根據這前提，來對它的發(fā)展與意義，開始加以推測。但在確立前提以前，對于那些龐雜的端午傳說，我們最好再檢點一番，看它們能否再為我們在建立那前提的工作中，添加點依據，抑或顯出十分矛盾的現象，使我們的前提根本不能成立。杜臺卿在《玉燭寶典》卷五敘述端午的風俗時，屢次暗示這節(jié)日起源于南方。他說「葅龜蒸?，南方妨（疑好）食水族耳，非內陸所行」，又說「南方民又競渡，……在北舳艫既少，罕有此事」，又引《吳歌》「五月節(jié)，菰生四五尺，縛作九子粽」，并說道「計止南方之事，遂復遠流北土?！苟攀系挠^察，我們完全同意，并且還可以幫他一個證據。關于端午的起源，上面我們已經提到兩種不同的說法，一是屈原，一是介子推。實則傳說的分岐，尚不止此。又一說暗示這節(jié)日是起源于伍子胥的?！妒勒f新語·捷悟》篇《注》引《會稽典錄》：「孝女曹娥者，上虞人，父盱，能撫節(jié)安歌，婆娑樂神，漢安二年五月五日，于縣江迎伍君神，泝濤而上，為水所淹，不得其尸?！埂恫芏鸨罚骸感⑴芏鹫撸嫌莶茼熘?。盱能撫節(jié)按歌，婆娑樂神，以漢安二年五月時，時迎伍君，逆濤而上，為水所淹?！梗ā豆盼脑贰钒耍┻€有說是起于越王勾踐的?！队涀霚Y海》二引《歲時記》：「越地傳云競渡起于越王勾踐。」以上四說究竟那一說可靠，或都不可靠，暫時不必管，我們應注意的是傳說的地域分布，四分之三（屈原、伍子胥、勾踐）屬于南方，這和競渡與吃粽子兩個主要節(jié)目的地方性正相符合，因為競渡與粽子的先決條件，顯然是多河港與產稻米，而這二者恰好都是南方的特色。再就三說看，其中三分之二又是屬于吳、越的（伍子胥、勾踐），而鑄水心鏡的揚州，也屬于這個區(qū)域，這點消息也是值得玩味的。書傳中關于端午的記載，最早沒有超過東漢，而事實上吳、越一帶的開辟也是從這時開始的。因此我們可以推測，端午可能最初只是長江下游吳、越民族的風俗，自從東漢以來，吳、越地域漸被開辟，在吳、越文化與中原文化的對流中，端午這節(jié)日才漸漸傳播到長江上游以及北方各地。這是一個合理的推測，詳細的論據，等下文再陳說，暫時我們只想借它為出發(fā)點，來再測驗一下端午與龍的關系。如果我們能證明吳、越與龍有某種不可分解的關系，那么我們前面所擬定的前提，即端午的起源與龍有著密切關系的前提，便果真可以成立了。古代吳、越都是斷發(fā)文身之國，這是大家熟習的事實?！秴窃酱呵铩罚ǘ蛾H閭內傳》：「越在東南，故立蛇門以制敵國。吳在辰，其位龍也，故小城南門上反羽（宇）為兩鯢鯇，以象龍角。越在巳地，其位蛇也，故南大門上有木蛇北向首內，示越屬于吳也。」文身之文本是龍文，《淮南子·泰族篇》許慎《注》：「越人以箴刺皮為龍文，所以為尊榮之也?！蛊淠康脑凇赶簖堊印?，以避蛟龍之害?！墩f苑-奉使篇》：「諸發(fā)曰：彼越……處海垂之際，屏外蕃以為居，而蛟龍又與我爭焉，是以剪發(fā)文身，爛然成章，以像龍子者，將避水神也。」《漢書·地理志下》應劭《注》：「（越人）常在水中，故斷其發(fā)，而文其身，以象龍子，故不見傷害也?！顾^「象龍子」者，我認為是這些民族以龍為圖騰的遺跡，前著《從人首蛇身像談到龍與圖騰》一文中有詳細討論。據《鄭語》載史伯之說，祝融之后八姓中有羋姓，而越是羋姓四國之一。祝融前文已證明即燭龍。祝融又即陸終，（金文《邾公銫鐘》作陸口，口即古融字。）以祝融八姓，《世本》《大戴禮記·帝系姓篇》及《史記·楚世家》均作六姓推之，恐怕陸終也就是所謂「六龍」。越是祝融六姓中的一個羋姓國，實際就等于六龍中的羋姓龍之后。這樣說來，越人本是「龍子」，無怪他們要斷發(fā)文身以「象龍子」。至于他們又稱「禹之苗裔」，那還是離不開龍子的身份。禹也是一個龍圖騰團族的代表，前文也已經證明了?！吨苷Z》上載內史過日「昔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融即祝融，崇山及燭龍（祝融）所主的鐘山。《海外北經》：「鐘山之神，名曰燭陰?！构ⅲ骸笭T龍也?！埂抖蹿び洝罚骸笘|方朔北游鐘火山，日月不照，有青龍銜燭，照山四極?！箍梢娪砗妥Ｈ谶€是一家。并且就在「融」「禹」二字上，也可看出二人的關系來。融從蟲，禹從重，蟲重古為一字，即蛇的初文，而龍蛇古來本可以混稱的?？傊?，越與龍的關系，無論從那一方面講來，都是不容否認的。仔細說來，證據是舉不完的，單是上面所談的，已經夠明白的了。至于吳地的先住民族，也是斷發(fā)文身的。我想就是越人，或他們的同族。越人的老家本在北方，后來逐漸南移，一部分停在如今江蘇境內的，受著太伯仲雍的統(tǒng)治，便隨著太伯仲雍的國號而被稱為吳人，所以吳只是個政治區(qū)域的名詞，論種族，他們與越人還是一家。《越絕書》（六）《越絕外傳·紀策考》「吳越為鄰，同俗并（監(jiān)）土」。（七）《越絕外傳·記范伯》「吳越二邦，同氣共俗?！刮覀兗纫褦喽ㄔ饺嗽臼且粋€龍圖騰的團族，那么除太伯仲雍的后裔之外，所謂吳人者，也該是屬于這龍圖騰的團族。其實太伯仲雍逃到南方以后，既已改從當地斷發(fā)文身的習俗，便接受了當地先住民族的圖騰信仰，所以連太伯仲雍，和仲雍的后人，也當算作越人，因為所謂「種族」者，嚴格的講，本只是文化和信仰的分野，而不是血緣的分野?？傊?，吳與越是一個民族，他們都是「龍子」，所以都斷發(fā)文身，以「象龍子」。一方面端午節(jié)日的活動項目中，有那樣多與龍有關，一方面這風俗流行的歷史最久，保存的色彩最濃厚的區(qū)域，因之也可以判定為這節(jié)日的發(fā)祥地的吳越，正是古代一個龍圖騰團族的分布區(qū)，然則，我們不但可以確定前面提出的假設，說端午的起源與龍有著密切的關系，并且還可以進一步推測，說它就是古代吳越民族—一個龍圖騰團族舉行圖騰祭的節(jié)日，簡言之，一個龍的節(jié)日。漢人記載胡、越有「請龍」的風俗?！痘茨献印ひ云罚骸覆偕衢_塞，各有龍忌。」許慎《注》曰：「中國以鬼神之事日忌，北胡南越皆謂請龍?！拐堊之斢柍垼堼垖嵲诰褪羌例?。請龍的舉動，一年之中似乎不只一次，端午可能就是越人一年中最盛大的一次請龍。請龍的風俗，胡越相同，而匈奴（即許慎所謂北胡）一年三次「龍祠」，以五月一次最為盛大，是我們最好的旁證?！逗鬂h書·南匈奴傳》：「匈奴俗歲有三龍祠，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神。」《史記·匈奴傳》：「五月大會蘢（《漢書》作龍）城?！埂端麟[》引崔浩曰：「西方胡皆事龍神，故名大會處為龍城。」龍祠以五月的一次為最重要，還可以從它在戊日舉行得到證明?！妒酚洝ば倥珎鳌酚终f他們「日上戊巳」，《月令》「中央土，其日戊巳，其帝黃帝……其數五」，戊巳和五在五行系統(tǒng)中是一套，而且黃帝即黃龍，所以祭龍重在五月，也是五行系統(tǒng)的安排。越和匈奴都奉龍為圖騰，又都說是夏后氏的苗裔，他們本系同族，我們將另文討論。在本題內，我們因越民族的史料缺乏，暫借匈奴的史料來解釋越人的風俗信仰，是沒有冒犯過大的危險的。端午與五行五行的起源想來很復雜，但有一點我們可以斷言的，是它最初必有某種實用的意義，而不僅是分析自然勢力而加以排列的一種近乎思想游戲的勾當。我們的建議是，五行中最基本的觀念是五方，而五方是一種社會政治組織形態(tài)的符號，兼宗教信仰的象征。依據圖騰制度的通例，一個團族（CLAN）之下往往又分為幾個支族(PHRATRIES)。我們疑心古代奉龍為圖騰的團族之下有四個支族，每支族又各有一龍，共有五龍。《水經·河水注》：“奢延水又東逕膚施縣南，……東入五龍山，……又東走，馬水注之。水出西南長城北，陰周縣故城南橋山，……山上有黃帝塚故也?！薄蹲退ⅰ罚骸皬V固城……四周絕澗，阻水深隍，……水側山際，有五龍口?！薄端洝ず铀ⅰ芬抖菁组_山圖》：“五龍見教，天皇被跡?！薄墩f文》：“戊，中宮也，象六甲五龍相拘絞?！薄段何牡垭s占》：“黃帝祥圖，五龍舞沙。”《水經·河水注》：“河水又東經五龍塢，北塢臨長河有五龍祠。應劭云昆侖山廟在河南滎陰縣，疑即此祠。所未詳。”《漢書·地理志》：“（膚施）縣有五龍山?！薄豆砉茸印り幏罚骸笆⒌路ㄎ妪??！碧蘸刖啊蹲ⅰ吩唬骸拔妪垼逍兄堃?。”郭璞《游仙詩》：“奇齡邁五龍。”五龍用五個色彩區(qū)分，所以龍是五色的名目。由圖騰崇拜演化為祖宗崇拜。于是五色龍也就是五色帝。宗教信仰到了祖宗崇拜的階段，社會組織也由圖騰演變?yōu)閲?，所以五帝是天神，又是人王，而以團族的一龍為中央共主，所以有五龍分治五方之說?！抖菁组_山圖》榮氏解：“五龍，昆弟四人，長曰角龍，木仙也，次曰征龍，火仙也，次曰商龍，金仙也，次曰羽龍，水仙也，父曰宮龍，土仙也。父與諸子同得仙，治在五方，為五行神。”《類聚》九八引《瑞應圖》：“黃龍者，四龍之長，四方之正色，神靈之精也。”五龍分治五方，在國家形態(tài)出現之后，便是一個共主統(tǒng)治著四方的諸侯，黃帝立四面的傳說，便是由此而起的?！队[》七九引《尸子》：“子貢問孔子曰：‘古者黃帝立四面，信乎？’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此之謂四面也’?！薄秴问洗呵铩け疚镀罚骸肮庶S帝立四面?！蔽何牡邸兑躁惾簽殒?zhèn)軍司馬懿為撫軍詔》：“昔者軒轅建四面之號?！庇袝r共主失去統(tǒng)治能力，諸侯起了覬覦之心，蔣子《萬機論》：“黃帝之初，……不好戰(zhàn)伐，而四帝各以方色交共謀之。”共主與諸侯之間不免要來一場戰(zhàn)爭，如果共主勝了，《孫子·行軍篇》：“凡此四軍之利，黃帝之所以勝四帝也。”用圖騰主義的術語說，便是中央的黃龍殺死四方四色的龍了?！赌印べF義篇》：“帝以甲乙殺青龍于東方，以丙丁殺赤龍于南方，以庚辛殺白龍于西方，以壬癸殺黑龍于北方?！蔽宸降凝?，用彩色來區(qū)分，便是五色，已如上說。大概是五色離開龍，而成為單純的五種色素之后，太嫌空洞，于是又借五種色彩相近的物質，即所謂五行的木火金水土(次第依《左轉》)來象征青赤白黑黃。并依這五色的方位，又將五行分配給五方。五方的中央，性質本與其余四方不同，它是以共主的資格來統(tǒng)攝連系，并調和四方的，五行是由五方展轉而生的，所以配中央的土，其性質與其余四行也不同。《鄭語》：“夫和實生萬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萬物生之?！氏韧跻酝僚c金木水火雜以成萬物?！辈⑶易匀粍萘εc五這個數字似乎沒有必然的連系，五行之所以為五，想必脫胎于其它天成的五數，目下想到的，五方是一個可能的來源。至于行字的涵義，我以為就在字形里。古行字寫作#，像衢道四出之行，行本只有四而稱五行，正如方本只有四而成五方一樣。這解釋如果不錯，就字面說，五行簡直就是五方，因之上引《鬼谷子》陶弘景《注》“五龍，五行之龍也”，便等于說“五方之龍”，《遁甲開山圖》榮氏解“五龍……為五行神”，也等于說“五方神”。我們談了半天五行的起源，目的無非是要說明五龍觀念起源之古，換言之，龍與五是分不開的，因為從圖騰觀點說，龍的數一開始就是五，而依我們的意見，龍正式圖騰社會的產物，所以我們也只能從圖騰的觀點來談它。一方面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