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人社會公正思想研究

漢代人社會公正思想研究

在近代以來的中國文化史領(lǐng)域，很少有人重視對社會公正思想的研究。從近年來的相關(guān)研究看,學(xué)術(shù)界比較關(guān)注的是古代社會公正思想的具體實踐,比如古代的司法公正問題,科舉制度所體現(xiàn)的政治制度方面的公正問題等,而對于中國古代關(guān)于社會公正的思想或理論,以及這些思想或理論中的文化精神,則幾乎無人問津。但從歷史的實際出發(fā),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上,構(gòu)筑和諧社會是歷代政治家們的不懈追求,而實現(xiàn)社會公正正是構(gòu)筑和諧社會所必須關(guān)注的基本問題。因此,中國歷史上也積累了關(guān)于社會公正思想的豐厚遺產(chǎn),不能被漠然置之。本文關(guān)于兩漢時期社會公正思想的探討,是研究這一問題的初步嘗試。一、《隋書》卷7《國耳忘身傳》載社會公正思想是以社會為公的觀念的確立為前提的。因此,我們討論兩漢時期的社會公正思想,需要從該時期“公”觀念的確立和普及問題談起。在中國文字發(fā)展史上,“公”字產(chǎn)生很早,甲骨文中就多次出現(xiàn)。但在春秋以前的“公”字,基本上不具有今天人們理解的與表示自我的“私”字相對立的意義,不具有表示國家、社會、公共事物的“天下為公”的意義。西周時期“公”字的基本義是指“公爵”,是當(dāng)時五等爵位的第一級。它表征兩種特殊的個人身份,一是指王朝的三公,二是各諸侯國之國君。在反映春秋以前史事的早期文獻中,我們還看不到具有指稱群體或集體意義的“公”觀念,“公”僅是一種個人稱謂。以“天下為公”為基本意義的“公”觀念,孕育于春秋時期,戰(zhàn)國時期基本形成。在兩漢時期的文獻資料中,我們看到“公”觀念更為普及,公與私劃分也更加鮮明,特別明確地提出了“不以私害公”、“不以私妨公”的思想。我們先來看一些關(guān)于公私對立的表述:行無廉恥,辱而不死,曰管子之趨也。行貨賂,趣勢門,立私廢公,比周而取容,曰孔子之術(shù)也。此使君子小人紛然亂,莫知其是非者也(卷二十)。寡人聞太子之義,將廢私而立公,飭君臣之義(卷三十四)。吏不奉法以存撫,倍公任私,各以其權(quán)充其嗜欲(《執(zhí)務(wù)》)。君子守國安民,非特斗兵罷殺士眾而已。不私其身,惟民足用,保民蓋所去國之義也,是謂至公耳(卷十四)。今公卿始起州邵而致宰相,此其聰明智慮,未必暗也,患其茍先私計而后公義爾(《愛日》)。故民皆勸功樂業(yè),先公而后私(卷二十四上)。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唯義所在,上之化也(卷四十八)。在上面的材料中,關(guān)于公私對立的思想有各種表述,“立私廢公”、“廢私而立公”、“倍公任私”、“不私其身……是謂至公”、“先私計而后公義”、“先公而后私”、“公耳忘私”等等,說明了這一時期公私對立意識的鮮明。在一般人的頭腦中,什么是公,什么是私,在公與私面前應(yīng)持何種態(tài)度,意識是很明確的。在《后漢書·蘇章傳》中有這樣的記載:“蘇章字孺文,扶鳳平陵人,…時遷冀州刺史,故人為清河太守,章行部案其奸臧。乃請?zhí)?為設(shè)酒肴,陳平生之好甚歡。太守喜曰:‘人皆有一天,我獨有二天’。章曰:‘今夕蘇孺文與故人飲者,私恩也;明日冀州刺史案事者,公法也’。遂舉正其罪。州境知章無私,望風(fēng)畏肅”(卷三十一)。蘇章依法履行公職,對待朋友的“私恩”與“公法”劃分得何其清楚!正因為公私分明,所以,兩漢時期人們特別注重并反對以私害公的問題。這方面的思想資料也很豐富:《春秋繁露·精華》篇:“進退在大夫者,謂將率用兵也。徐行不反者,謂不以親害尊,不以私妨公也?！碧K輿《春秋繁露義證》中引《白虎通·喪服》篇中的話為之作注:“大夫使受命而出,聞父母之喪,非君命不反者,蓋重君也。故《春秋傳》曰:“大夫以君命出,聞喪徐行不反?！?第89頁)將率用兵,受命而出,聞父母之喪而不反,是“不以親害尊,不以私妨公”的表現(xiàn)。父母之喪,是親是私;受君命而出征,是尊是公;不以私妨公,是被當(dāng)時人們所公認的基本道理。周公殺管蔡天下稱圣,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豈以我為貪(卷一百一十八)。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卷八十四)。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故曰:巧偽不如拙誠(卷十六)。夫圣人以天下為度者也,不以己之私怒,傷天下之公義(《謀善》)。故檢柙之臣,不虛于側(cè),禮度之典,不曠于目,先哲之言,不輟于身,非義之道,不宣于心,是邪僻之氣末由入也。有間必有入之者矣。是故僻志萌則僻事作,僻事作則正塞,正塞則公正亦末由入也矣。不任不愛謂之公,惟公是從謂之明(《雜言上》)。這些材料中都強調(diào)了“不以私害公”的思想。為了保持公正之心,寧可選擇“愚而用公”,也不“智而用私”;圣人君子,不應(yīng)該“以己之私怒”而“傷天下之公義”;要做到公正,就應(yīng)該“不任不愛”,無所偏私,偏私則正塞,則會堵塞公正之道。因此,為了實現(xiàn)公正,就要反對私心私志,把公與私的對立,強調(diào)到十分尖稅的地步。《淮南子》中強調(diào):“若吾所謂無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術(shù),循理而舉事。”(卷十九)它反對以“私志”入公道,要求循理舉事,以公正公平為準(zhǔn)繩處理事物;任何“私志”和“嗜欲”,都會損傷公道和正義。荀悅《漢紀》中有一段評論君主的話,將歷史上的君主分為六種類型:“故曰有六主焉:有王主,有治主,有存主,有哀主,有危主,有亡主。體正性仁,心明智固,動以為人,不以為己:是謂王主?？思核」?好問力行,動以從義,不以縱情:是謂治主。勤事守業(yè),不敢怠荒,動以先公,不以先私:是謂存主。悖逆交爭,公私并行,一得一失,不純道度:是謂哀主。情過于義,私多于公,制度殊限,政令失常:是謂危主。親用讒邪,放逐忠賢;縱情遂欲,不顧禮度;出入游放,不拘儀禁;賞賜行私以越公用,忿怒施罰以逾法制;遂非文過,知而不改;忠信壅塞,直諫誅戮:是謂亡主?！?第287-288頁)荀悅評論君主的六個類型,基本是以其如何處理公與私的關(guān)系為根據(jù)的?？梢?在漢人的觀念中,在公與私之間,包藏著大是大非問題,公與私之分不可不明。公與私的區(qū)分和對立觀念,產(chǎn)生于春秋時期,形成于戰(zhàn)國時期,而其普及及深化則是在兩漢時期。兩漢時期公私觀念的深化,為該時期社會公正觀念的普及奠定了基礎(chǔ)。二、社會公正的含義公私分明的意識,是社會公正思想產(chǎn)生或形成的前提。有了明確的社會為公、天下為公、大眾為公的思想,才可能以國家天下、社會公眾為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從而在處理社會問題時,從公眾、國家和社會的整體利益出發(fā),對社會公眾平等對待,一視同仁,這就是所謂的社會公正。從兩漢時期的歷史文獻資料來看,該時期社會公正思想的基本內(nèi)涵,主要表現(xiàn)在這樣幾個方面:首先,強調(diào)社會公正對象的普遍性,不分親疏、貴賤、好惡、恩怨,特別是對待普通百姓,要做到平等對待,一視同仁。《淮南子·主術(shù)》篇曰:“衡之于左右,無私輕重,故可以為平;繩之于內(nèi)外,無私曲直,故可以為正;人主之用法,無私好憎,故可以為命。”(卷九)意思是說,秤對于它所稱量之物,是不會憑私心而改變其輕重的,所以它是公平的。墨線對于它的所量之物,也不會憑私心改變它們的曲直,所以墨線是正直的。君主用法來治理國家也是這樣,應(yīng)不出于私心偏好而改變法律的尺度,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樣才能實現(xiàn)社會的公平治理。這是一種很明確的社會公正思想。同樣的思想,該篇還有更明確的表述:“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準(zhǔn)繩也?？h法者,法不法也;設(shè)賞者,賞當(dāng)賞也。法定之后,中程者賞,缺繩者誅,尊貴者不輕其罰,而卑賤者不重其刑,犯法者雖賢必誅,中度者雖不肖必?zé)o罪,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卷九)法是度量天下事物的水準(zhǔn)和繩墨,它對于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恒定不變的標(biāo)準(zhǔn)。刑法和規(guī)章一經(jīng)制定,不管尊卑貴賤,符合獎賞章程的就要獎賞,觸犯法律的就要治罪。秉公執(zhí)法的風(fēng)氣形成了,社會就會達到公道和公正。這里,特別強調(diào)了對待尊卑、貴賤不同身份的人要一視同仁的社會公正問題。劉向《說苑·權(quán)謀》篇說;“夫權(quán)謀有正有邪,君子之權(quán)謀正,小人之權(quán)謀邪。夫正者,其權(quán)謀公,故其為百姓盡心誠。彼邪者,好私尚利,故其為百姓也詐。夫詐則亂,誠則平?！?卷十三)“夫正者,其權(quán)謀公”,就是要以權(quán)謀公眾之利益,為百姓考慮,只有盡心誠意地為百姓考慮,才能達到社會公平,所以“誠則平”。從“謀公”、“為百姓盡心誠”到“誠則平”,說明社會公正和社會公平,是以老百姓為出發(fā)點的。劉向《說苑·至公》篇中,引了上古或春秋時期的一些公正例證,對之倍加贊揚,以表明自己的思想傾向。這些實際上了是反映漢代社會公正思想的寶貴資料。特征引如下:《書》曰:“不偏不黨,王道蕩蕩?！毖灾凉病９庞行写蠊?帝堯是也。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得舜而傳之,不私于其子孫也,去天下若遺屣。于天下猶然,況其細于天下乎!非帝堯敦能行之?孔子曰:“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堯則之!”《易》曰:“無首,吉?！贝松w人君之公也。夫以公與天下,其德大矣。推之于此,行之于彼,萬姓之所載,后世之所則也。彼人臣之公,治官事則不營私家,在公門則不言貨利,當(dāng)公法則不阿親戚,奉公舉賢則不避仇讎。忠于事君,仁于利下,推之以恕道,行之以不黨,伊呂是也。故顯名存于今,是之謂公?！对姟吩?“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贝酥^也。夫公生明,偏生暗,端愨生達,詐偽生塞,誠信生神,夸誕生惑。此六者,君子之所慎也,而禹、桀之所以分也?！对姟吩?“疾威上帝,其命多僻?！毖圆还病３餐醭霁C而遺其弓,左右請求之。共王曰:“止,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仲尼聞之曰:“惜乎其不大。”亦曰:“人遺弓,人得之而已,又何必楚也?！敝倌崴^大公也(卷十四)。作者贊揚帝堯之公天下,不僅是有以天下為公之公德,不將天下私于子孫而傳于舜,而且更重要的是“以公與天下”,即以公正治天下,“推之于此,行之于彼”,一視同仁?！爸喂偈聞t不營私家,……當(dāng)公法則不阿親戚,奉公舉賢則不避仇讎”,公正無私,實現(xiàn)公正、公道與公平。作者對帝堯的贊揚,實際上是自己對社會理想的追求與崇尚。在晏子與齊景公的對話中,晏子認為,國君的恩惠不能普遍地給予百姓,公心不能遍及全國,曾經(jīng)是夏桀和商紂滅亡的原因。士人百姓的眾叛親離,是由于國君偏心的緣故。因此,他希望齊景公能夠推廣自己的美德,使公心遍布于天下,成為像成湯和周武那樣的圣君。晏子所講的恩惠遍加于百姓,公心周乎國,實際上就是要無偏無私,實現(xiàn)社會公正。關(guān)于那個楚人遺弓的故事,作者贊揚的是孔子的態(tài)度,譽其為“大公”,關(guān)鍵之處就是孔子去掉了楚共王“楚人遺弓,楚人得之”話中的“楚”字,意為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無論誰得之都是一樣?？鬃拥亩骰萜占暗剿械纳鐣?這正是漢人社會公正思想的基本點。劉向的《新序·節(jié)士》中講過一個不能以親以貴而逃避懲罰的例子,是說楚昭王時石奢為廷理,追捕殺人者,結(jié)果兇手是其父親。盡管楚昭王寬宥不想追究,但石奢為人“公正而好義”,堅持不論親疏一律按法治罪。根據(jù)傳統(tǒng)觀念,“不私其父,非孝也”,而又不能“私其父”而弛罪廢法,破壞法律原則,最后石奢代父伏法,刎頸而死,維護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社會公正。這雖是前代的事例,但劉向記述它并贊揚石奢的“公正而好義”,表明了漢代人對社會公正的崇尚和理解。其次,強調(diào)當(dāng)政者的公正與公道是實現(xiàn)社會公正的直接前提。當(dāng)政者推行社會公正,從根本上說不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他應(yīng)該肩負的一種社會責(zé)任。漢代人對這一點已經(jīng)有所認識?！痘茨献印ぴ徰浴分姓f:“處尊位者,以有公道而無私說,故稱尊焉,不稱賢也。”(卷十四)在是篇的作者看來,處尊位者所以稱尊而不稱賢,就在于他“有公道而無私說”,是維護公道、公正和正義的人;他按社會公正的原則去處理社會事物,而不是按自己私人的意見而行事的人。所以,維護公正和公道,就是當(dāng)政者的社會責(zé)任,是其職責(zé)和其職務(wù)本身的要求。當(dāng)政者肩負實現(xiàn)社會公正的責(zé)任,所以,他們自身的公正對于能否實現(xiàn)社會公正具有根本性的意義?！尔}鐵論》中說:“夫公族不正則法令不行,股肱不正則奸邪興起?！?《訟賢》)所以,漢代思想家們都重視君主和官吏們是否公正的問題。《春秋繁露·盟會要》篇說:“君子修國曰:此將率為也哉?！囊允欠?賞善誅惡而王澤洽,始于除患,正一而萬物備?！?第141-142頁)認為君子修治其國,最重要的是“公心以是非”,以公正之心去處理問題,無論是賞善還是誅惡,都要以國家的法律和規(guī)章為準(zhǔn)繩,而不以私心和好惡隨心所欲。關(guān)鍵是“公心”,有了這個“公心”,“正一而萬物備”,整個社會都可以得到公平的治理。《淮南子》中對當(dāng)政者對于實現(xiàn)社會公正的重要性問題有許多論述:所以使人主秉數(shù)持要,不妄喜怒也。其數(shù)直施而正邪,外私而立公,使百官條通而輻輳,各務(wù)其業(yè),人致其功,此主術(shù)之明也(卷二十一)。昔者黃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輔之,以治日月之行律,治陰陽之氣,節(jié)四時之度,正律歷之?dāng)?shù),別男女,異雌雄,明上下,等貴賤,使強不掩弱,眾不暴寡。人民保命而不夭,歲時熟而不兇;百官正而無私,上下調(diào)而無尤;法令明而不暗,輔佐公而不阿。田者不侵畔,漁者不爭隈;道不拾遺,市不豫賈;城郭不關(guān),邑?zé)o盜賊;鄙旅之人相讓以財,狗彘吐菽粟于路,而無忿爭之心(卷六)。“其數(shù)直施而正邪,外私而立公,使百官條通而輻輳”,意思是說做國君的,應(yīng)該掌握的主要術(shù)數(shù)是,使彎曲的變直,使歪邪的變正,拋開私心樹立公心,使百官公正處事而像車轂一樣圍繞在國君身旁。第二段話中,作者引黃帝以公正治天下的例子,說黃帝時,任用力牧、太山稽兩個公直之臣治理天下,明上下貴賤之分,而“使強不掩弱,眾不暴寡”,是時百官公正無私,法令嚴明而彰,輔佐者正直公正而不阿附。正是這樣百官公正的政治治理,才出現(xiàn)了田不侵畔、道不拾遺、邑?zé)o盜賊、人人相讓而無紛爭的和諧局面。作者用歷史例證說明了當(dāng)政者公正治天下的重要性。正是出于這樣的認識,漢代學(xué)者特別強調(diào)君主應(yīng)出于公心、以公正治國。荀悅《申鑒》中說:“問人主有公賦,無私求;有公用,無私費;有公役,無私使;有公賜,無私惠;有公怒,無私怨。私求則下煩而無度,是謂傷清;私費則官耗而無限,是謂傷制;私使則民撓擾而無節(jié),是謂傷義;私惠則下望而無準(zhǔn),是謂傷正;私怨則下疑懼而不安,是謂傷德?！?《政體》)他對人主的希望,反反復(fù)復(fù)強調(diào)的就是一個“公”字。劉向《說苑·至公》篇講了一個楚國令尹子文堅持公法、不以“在上位”而徇私情的例子,以說明當(dāng)政者應(yīng)公正處事的道理:楚令尹子文之族,有干法者,廷理拘之,聞其令尹之族也而釋之。子文召廷理而責(zé)之曰:“凡立廷理者,將以司犯王令而察觸國法也。夫直士持法,柔而不撓,剛而不折,今棄法而背令,而釋犯法者,是為理不端,懷心不公也。豈吾營私之意也?何廷理之駁于法也?吾在上位以率士民,士民或怨,而吾不能免之于法。今吾族犯法甚明,而使廷理因緣吾心而釋之,是吾不公之心明著于國也。執(zhí)一國之柄而以私聞,與吾生不以義,不若吾死也!”遂致其族人于廷理曰:“不是刑也,吾將死!”廷理懼,遂刑其族人。成王聞之,不及履而至于子文之室,曰:“寡人幼少,置理失其人,以違夫子之意?！庇谑趋硗⒗?而尊子文,使及內(nèi)政。國人聞之曰:“若令尹之公也,吾黨何憂乎?”乃相與作歌曰:“子文之族,犯國法程,廷理釋之,子文不聽,恤顧怨萌,方正公平?！?卷十四)令尹子文的族人犯了法,廷理不予治罪,子文堅持以公法處置,并且明確提出了“吾在上位以率士民”,不能“懷心不公”“棄法而背令”的問題。如果那樣,“執(zhí)一國之柄而以私聞”,“不公之心明著于國”,則將對整個社會造成極壞的影響。結(jié)果,子文族人伏法,獲得了很好的社會效果,國人歌之曰“方正公平”。此例說明,當(dāng)政者的公正與否,對能否實現(xiàn)社會公正具有極其重要的影響作用。再次,社會公正需要有公法的保障。任何時代都沒有絕對的公正和公平,而所謂社會公正,也只能是相對于一個基本的準(zhǔn)則來說的。這個基本的準(zhǔn)則就是一個時代的法律,古人謂之“公法”。法律既是公正和公平的繩墨和尺度,又是實施社會公正的基本保障。對于法律保障社會公正的功能和作用,先秦時代的人們已有明確的認識?！俄n非子·外儲說右下》:“圣人之為法也,所平不夷矯不直也?！?第783頁)韓非認為,古代圣人所以制定法律,實行法治,其目的就在于“平不夷矯不直”,實現(xiàn)社會公正和公平。兩漢時期的人們,對這個問題有著更為深刻明確的認識。漢文帝時,廷尉張釋之和文帝有一段關(guān)于法的對話。據(jù)《史記》卷一百二所載,這是一個平民百姓驚駕該如何處罰的故事。根據(jù)當(dāng)時的法律,廷尉處以罰金,但文帝以國君之尊要求改判,加重治罪。廷尉據(jù)理力爭,說“法者天子所與天下公共也”,法律是天子與天下公眾共同的準(zhǔn)則,并依此實現(xiàn)社會的公平治理,應(yīng)該有共同的處罰尺度。如果隨意處罰,將失信于民。而更重要的是,“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傾而天下用法皆為輕重”,廷尉不能依法處罰,將會影響整個社會的公平和公正?！胺ㄕ咛熳铀c天下公共也”,這句話很有深意,一方面說明法應(yīng)是社會人共遵循的準(zhǔn)則;另一方面,這個“公”又是公正之義,說明法是實現(xiàn)社會公正和公平的基本手段。東漢王符的《潛夫論》中有很多關(guān)于依靠公法來保障社會公正的論述:夫國君之所以致治者,公也。公法行,則亂絕。佞臣之所以便身者,私也。私術(shù)用,則公法奪。列士所以建節(jié)者,義也。正節(jié)立,則丑類化,此奸臣亂吏無法之徒,所謂日夜杜塞賢君義士之間,咸使不相得者也。夫賢者之為人臣,不損君以奉佞,不阿眾以取容,不惰公以聽私,不撓法以吐剛,其明能照奸,而義不比黨,是以范武歸晉而國奸逃,華元反朝而魚氏亡,故正義之士與邪枉之人不兩立之(《潛嘆》)。潛夫曰:皇天無親,帝王繼體之君,父事天。王者為子,故父事天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也。將而必誅,王法公也。無偏無頗,親疏同也。大義滅親,尊王之義也(《釋難》)。明好惡而顯法禁,平賞罰而無阿私,故能使民辟奸邪而趨公,正理弱亂以致治強,中興是也(《德化》)。王符認為,國君達到天下大治,靠的是社會公正,沒有公正就不會有社會的和諧,當(dāng)然也不可能造就大治的局面。而實現(xiàn)社會公正,靠的是“公法行”,行公法才可能杜絕奸■和佞臣,使之不能危害公正的原則。王符講的“王法公也”,意思是說王法體現(xiàn)的是“公”的原則,它既是公正的體現(xiàn),又必須為公眾所遵守。公正就“無偏無頗,親疏同也”;而無偏無頗、大義滅親,應(yīng)正是遵循了“公”的原則,是謂“尊王之義也”。總之,只有使用法禁和公正的賞罰,才“能使民辟奸邪而趨公”,崇尚公正和公平?！妒酚洝份d有戰(zhàn)國時期趙奢勸說平原君遵守法令的例子,《漢書·五行志》中載有董仲舒上書武帝希望依法懲治貴戚近臣的事例,司馬遷和班固都借以闡述了公正執(zhí)法對于治理天下的重要性。征引如下:趙奢者,趙之田部吏也。收租稅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趙奢以法治之,殺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將殺奢。奢因說曰:“君于趙為貴公子,今縱君家而不奉公則法削,法削則國弱,國弱則諸侯加兵,諸侯加兵是無趙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強,國強則趙固,而君為貴戚,豈輕于天下邪?”(卷八十一)故天災(zāi)若語陛下:“當(dāng)今之世,雖敝而重難,非以太平至公,不能治也。視親戚貴屬在諸侯遠正最甚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遼東高廟乃可;視近臣在國中處旁仄及貴而不正者,忍而誅之,如吾燔高園殿乃可云爾。在外而不正者,雖貴如高廟,猶災(zāi)燔之,況諸侯乎!在內(nèi)不正者,雖貴如高園殿,猶燔災(zāi)之,況大臣乎”(卷二十七上)趙奢說“奉公如法則上下平,上下平則國強”,公平執(zhí)法,是社會公平、民心悅服的前提,而有了社會公平并贏得民心,才能使國家強盛起來。董仲舒認為,治理當(dāng)時的積重難返之世,惟有“太平至公”,那就是真正實現(xiàn)社會公平。怎樣公平?要拿那些貴戚近臣中的“不正”之徒開刀,才能體現(xiàn)法的尊嚴和公正。有了法的尊嚴和公正,才會有社會的公平和公正,才能治理積重難返的當(dāng)今社會。班固記載董仲舒的這段話當(dāng)然是有用意的。從董仲舒、司馬遷到班固,都把公法和公正執(zhí)法當(dāng)作實現(xiàn)社會公正的可靠保證。最后,選舉公正是實現(xiàn)社會公正的前提條件。在官僚體制的社會形態(tài)中,各級官吏是社會運轉(zhuǎn)的樞紐。社會的穩(wěn)定、繁榮與發(fā)展,乃至社會公正及公平能否實現(xiàn),都有賴于官吏的運作,如何選拔以及選拔什么樣的人進入行政結(jié)構(gòu)之中,對于社會的運轉(zhuǎn)及社會公正的實現(xiàn),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抖Y記·中庸》說:“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蘆也。故為政在人?！比舜嬲e,再好不過地說明了人治社會中官吏選拔能否公正的極端重要性。因此,兩漢時期的思想家們,都特別重視官吏選拔中的公正問題,把它作為能否實現(xiàn)社會公正的一個前提條件?！痘茨献印ぬ┳逵?xùn)》云:“堯之舉禹、契、后稷、皋陶,政教平,奸息,獄訟止,而衣食足,賢者勸善,而不肖者懷其德,乃至其末,朋黨比周,各推其與,廢公趨私,外內(nèi)相推舉,奸人在朝,而賢者隱處?！?卷二十)《新序·節(jié)士》篇:“堯之治天下,舉天下而傳之他人,至無欲也,擇賢而與之其位,至公也。以至無欲、至公之行示天下,故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舜亦猶然。今君賞罰而民欲且多私,是君之所懷者私也,百姓知之,貪爭之端,自此始矣。德自此衰,刑自此繁矣?！?《節(jié)士》)這兩段材料都是贊揚帝堯之舉人,出于至公之心,所以才能做到“擇賢而與之其位”。因為出于公心,選拔的是具有公德之人,這樣才可能由此而推行公正、公道的治國方略,造成天下公平、和諧的政治局面。所謂“政教平,奸息,獄訟止,而衣食足”,“以至無欲、至公之行示天下,故不賞而民勸”,就是選舉以公的結(jié)果。而一旦選舉失去了公正,“朋黨比周,各推其與,廢公趨私,外內(nèi)相推舉”,則必然出現(xiàn)“奸人在朝,而賢者隱處”,吏治腐敗、社會淆亂的局面,社會的公正、公道與公平就無從談起了。關(guān)于帝堯之事自然屬于傳說,但這兩段話的作者則通過它反映了自己向往公正舉人并由此實現(xiàn)社會公平的強烈愿望。漢代的政治家們也深深懂得這個道理。宣帝時,蕭望之答宣帝問災(zāi)疫事,說:今陛下以圣德居位,思政求賢,堯舜之用心也。然而善祥未臻,陰陽不和,是大臣任政,一姓擅執(zhí)之所致也。附枝大者賊本心,私家盛者公室危。唯明主躬萬機,選同姓,舉賢材,以為腹心,與參政謀,令公卿大臣朝見奏事,明陳其職,以考功能。如是則庶事理,公道立,奸邪塞,私權(quán)廢矣(卷七十八)。元帝時,翼奉也曾上封事曰:臣聞之于師,治道要務(wù),在知下之邪正,人誠鄉(xiāng)正,雖愚為用;若乃懷邪,知益為善(卷七十五)。這兩封上書或奏事,都強調(diào)了舉賢才而“公道立,奸邪塞,私權(quán)廢”,“治道要務(wù),在知下之邪正”的道理,都把舉人公正的問題強調(diào)到很重要的地位。按照翼奉的思想,政治治理的首要問題就是知人之“邪正”,以便做到舉人公正。他特別重視所舉之人的政治品質(zhì),即是否公正,如果有公正之心,“雖愚為用”,所舉對象的公正與否是被選舉的首要條件。劉向的《新序》中,記載了春秋時期兩個關(guān)于舉人的事例,摘引如下:晉大夫祁奚老,晉君問曰:“孰可使嗣?”祁奚對曰:“解狐可。”君曰:“非子之仇耶?”對曰:“君問可,非問仇也。”晉遂舉解狐。后又問孰可以為國尉,祁奚對曰:“午也可?！本?“非子之子耶?”對曰:“君問可,非問子也?！本又^祁奚能舉善矣,稱其仇不為諂,立其子不為比?！稌吩?“不偏不黨,王道蕩蕩?！逼钷芍^也。外舉不避仇仇,內(nèi)舉不回親戚,可謂至公矣!唯善,故能舉其類?！对姟吩?“唯其有之,是以似之?！逼钷捎醒?《雜事第一》)。晉大夫祁奚兩次舉人,“外舉不避仇仇,內(nèi)舉不回親戚,可謂至公”,這種不避親仇、出于公心的舉人,都收到了良好的效果?！秴问洗呵铩とニ健菲P(guān)于祁奚兩次舉人的記載,附有當(dāng)時國人及后來孔子的評論:“又遂用之,國人稱善焉?？鬃勇勚?‘善哉!祁黃羊之論也,外舉不避仇,內(nèi)舉不避子。祁黃羊可謂公矣。’”(第55頁)祁奚兩次所舉之人被任用之后,都得到國人的稱贊。作者用這樣的例子表達了自己的思想傾向,即只有出于公心,所舉之人才可能是公正廉明之士,并依靠他們?nèi)崿F(xiàn)人們所崇尚的社會公正。在漢史上也有不少出于公心對待舉人問題的政治家。他們不偏所私,獲得“公”的美譽?！稘h書·孔光傳》中對孔光有一段評價,反映的就是這類問題:光凡為御史大夫、丞相各再,一為大司徒、太傅、太師,歷三世,居公輔位前后十七年。自為尚書,止不教授,后為卿,時會門下大生講問疑難,舉大義云。其弟子多成就為博士大夫者,見師居大位,幾得其助力,光終無所薦舉,至或怨之。其公如此(卷八十一)。三、公正、道德評價之構(gòu)成如果和先秦時期的社會公正思想相比較,兩漢時期的社會公正思想顯示出兩個特點:一是在思想深度上,兩漢時期不如先秦時期深刻,這是一個需要深入探討的問題,不能簡單用倒退來概括;二是社會公正觀念比先秦時期要普及得多,它已變成了比較普遍的社會意識?，F(xiàn)在,我們就來簡單討論一下這后一個問題。首先,兩漢時期社會公正思想觀念的普遍化,突出表現(xiàn)在該時期出現(xiàn)了一批反映社會公正思想的通用術(shù)語。除了“公正”這一最為規(guī)范的概念之外,產(chǎn)生了諸如“公道”、“公義”、“公平”、“公直”、“公廉”、“公方”、“公清”等一批等同或類似于、接近于“公正”思想內(nèi)涵的詞語或概念,并且多是比較通用,在漢史文獻中出現(xiàn)的頻率較高?，F(xiàn)略舉如下:公道故人眾則食狼,狼眾則食人,欲為邪者必相明正,欲為曲者必相達直,公道不立,私欲得容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卷十六)。是故公道通而私道塞矣(卷九)。如此則人材釋而公道行矣。美者正于度,而不足者建于用,故海內(nèi)可一也(卷九)。公直諫義之職,應(yīng)用公直之士(卷二十六)。素行公直,奸人所惡,可少寬假,使遂其功名(卷八十四)。公廉居歲余,郡中不拾遺,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太府。都為人勇,有氣力,公廉不發(fā)私書,問遺無所受請(卷一百二十二)。乃翁歸為市吏,莫敢犯者,公廉不受饋(卷七十六)。應(yīng)奉字世叔,汝南南頓人也。曾祖父順,字華仲,和帝時為河南尹、將作大匠,公廉約己,明達政事(卷四十八)。公平惲居殿中,廉無私,郎官稱公平(卷六十六)。杜詩字公君,河內(nèi)汲人也。少有才能,仕郡功曹,有公平稱(卷三十一)。公方視事三年,縣無獄訟,為州郡最。司徒范遷薦融忠正公方,經(jīng)行純備……(卷三十六)。天資忠貞,稟性公方,摧破奸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