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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王建的宮詞看中唐宮詞的主題

“公慈”一詞作為詩歌名稱始于唐代。唐朝詩人崔國富有一首詩《魏宮詞》。這是“宮詞”的第一個來源于詩的主題。事實上,宮詞是齊梁以來的首次使用的,它有著許多故事。然而,從齊梁到盛唐,宮詞的題材一直相當(dāng)狹隘,僅被用來抒發(fā)宮女后妃的怨情,后世一般稱這類宮詞為“宮怨詩”。直到中唐,宮詞的主題才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形成抒發(fā)怨情與描寫宮廷生活兩種主題雙峰并峙的局面。這種巨變與中唐懷舊的時代心理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開元、天寶時期是唐朝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時期,安史之亂后,人們撫今追昔,最易發(fā)生感慨,于是乎對開天盛世深情的追憶,便成為中唐的時代心理,這在詩里有非常充分的反映,“鬢眉雪色猶嗜酒,言辭淳樸古人風(fēng)。鄉(xiāng)村年少生離亂,見話先朝如夢中”(p.1901),“復(fù)睹開元日,臣愚獻頌聲”(p.1953),“寒食涔陽諸小兒,齊歌齊舞帶花枝。郡從兵亂年荒后,人似開元天寶時”(p.373),“汝南晨雞喔喔鳴,城頭鼓角音和平。路傍老人憶舊事,相與感激皆涕零。老人收淚前致辭,官軍入城人不知。忽驚元和十二載,重見天寶承平時”(p.4004)等詩句俯拾皆是,美夢破滅、不堪回首的感傷充溢于其中?!鞍最^宮女在,閑坐說玄宗”(p.169),當(dāng)時的許多宮廷軼事,尤其是李隆基、楊貴妃的愛情故事,本身就極具吸引力,懷舊的時代心理使它們流傳得愈加廣泛,不僅民間有不少關(guān)于玄宗事跡的傳說,關(guān)于開、天遺事的小說、筆記數(shù)量也相當(dāng)可觀。文人對開、天遺事的濃厚興趣,很自然地擴展到宮詞之中,對宮詞寫作重心的轉(zhuǎn)移起了極為重要的推動作用。歌詠開天故事的詩歌,除了配合傳奇的《長恨歌》外,以元稹《連昌宮詞》和鄭《津陽門詩》最為著名。這兩首長篇敘事詩都通過一位老翁之口,把開天年間的許多瑣事貫穿起來,例如念奴唱歌、王吹管、李謨偷曲、明皇入月、祿山跋扈以至馬嵬賜死、貴妃香囊等等,都是很富于故事性的。《津陽門詩》里還有許多詳盡的注文,其中不少注文本身就像是一則短小的故事。此外,張祜的《連昌宮》、《元日仗》、《王小管》、《太真香囊子》等三十多首絕句,寫玄宗時宮中雜事及馬嵬悲劇,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洪邁《容齋隨筆》卷“張祜詩”條云:唐開元、天寶之盛,見于傳記、歌詩多矣,而張祜所詠尤多,皆他詩人所未嘗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燈》云:“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三百內(nèi)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薄渡纤葮贰吩?“猩猩血染系頭標(biāo),天上齊聲與畫橈。卻是內(nèi)人爭意切,六宮紅袖一時招?!薄洞胡L囀》云:“興慶池南柳未開,太真先把一枝梅。內(nèi)人已唱《春鶯囀》,花下軟舞來?!庇钟小洞髽贰贰ⅰ锻跣」堋?、《李謨笛》、《寧哥來》、《娘羯鼓》、《退宮人》、《耍娘歌》、《悖兒舞》、《阿湯》、《雨霖鈴》、《香囊子》等詩,皆可補開、天遺事,弦之樂府也。(p.123)《王小管》一首,曾經(jīng)被樂史《楊太真外傳》引錄。詩云:虢國潛行韓國隨,宜春深院映花枝。金輿遠幸無人見,偷把(一作寧)王小管吹。(p.5838)對宮中佚事或出于獵奇的描繪與或基于感傷的追憶,不惟記錄了野史,還將詩人寫作宮詞的興趣從抒情引向描述。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沒有安史之亂后記述開元天寶遺事的篇章的風(fēng)起云涌,很難想象會有王建百首聯(lián)章《宮詞》的出現(xiàn)。被譽為宮詞之祖的王建《宮詞》在同類詩歌中最為著名。王建在此之前所作的回憶天寶盛事的《霓裳詞十首》即是其先導(dǎo)。開、天時代對唐人而言,就是一場美妙的霓裳羽衣夢,王建用一支生花妙筆,將那逝去的夢境復(fù)現(xiàn)在人們眼前:敕賜宮人澡浴回,遙看美女院門開。一山星月霓裳動,好字先從殿里來。(p.3425)傳呼法部按霓裳,新得承恩別作行。應(yīng)是貴妃樓上看,內(nèi)人舁出彩羅箱。(p.3425)此后王建所作的《宮詞一百首》依然沿用這種工筆描繪的手法,但已不再是寫開天遺事,而是寫中唐時事。他并不側(cè)重于抒發(fā)宮怨,而是著力展現(xiàn)宮廷生活的全景,既寫了帝王上朝、下朝、召對外國使者、祀南郊、謁陵等重大典禮,也寫了宮中節(jié)日、歌舞、游藝(如打、射獵、競渡、騎馬、彈棋、踏青等)、內(nèi)宴等活動。所寫的內(nèi)容,無論事關(guān)帝王抑或?qū)m女,往往言必有據(jù),少有鑿空之語。例如:新調(diào)白馬怕鞭聲,供奉騎來繞殿行。為報諸王侵早入,隔門催進打名。(p.3440)對御難爭第一籌,殿前不打背身球。內(nèi)人唱好龜茲急,天子鞘回過玉樓。(p.3440)皆寫宮中球戲?!杜f唐書》卷16《穆宗本紀(jì)》載:“(元和十五年十二月)壬午,(穆宗)幸右軍擊鞠”(p.484),“(長慶二年十一月)庚辰,上與內(nèi)官擊鞠禁中,有內(nèi)官飆然落馬,如物所擊。上恐,罷鞠升殿,遽足不能履地,風(fēng)眩就床”(p.501)。可知此二詩顯然寫的是穆宗之事。又如:春來睡困不梳頭,懶逐君王苑北游。暫向玉花階上坐,簸錢贏得兩三籌。(p.3445)避暑昭陽不擲盧,井邊含水噴鴉雛。內(nèi)中數(shù)日無呼喚,得滕王蛺蝶圖。(p.3443)寫宮人春、夏無事,簸錢、畫消遣。《開元天寶遺事》“戲擲金錢”條載:“內(nèi)庭嬪妃,每至春時,各于禁中結(jié)伴三人至五人,擲金錢為戲,蓋孤悶無所遣也?!?p.83)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云嗣滕王湛然善畫花鳥蜂蝶,段成式《酉陽雜俎·支諾皋中》亦云:“滕王圖,一日,紫極宮會,秀才劉魯封云,嘗見滕王蛺蝶圖,有名江夏斑、大海眼、小海眼、村里來、菜花子?!?p.217)皆可證王建所言不虛。另如:叢叢洗手繞金盆,旋拭紅巾入殿門。眾里遙拋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p.3442)寫選擇侍寢者的方法?!堕_元天寶遺事》“投錢賭寢”條載:“明皇未得妃子,宮中嬪妃輩投金錢賭侍帝寢,以親者為勝。召入妃子,遂罷此戲。”(p.92)拋橘賭寢,與此相類?!秾m詞》中還有一些篇章,可補正史之不足,如:青樓小婦砑裙長,總被抄名入教坊。春設(shè)殿前多隊舞,棚頭各自請衣裳。(p.3445)寫外間歌舞伎被召入宮表演之事。《封氏聞見記》卷3“貢舉”條曾說:“玄宗時士子殷盛,每歲進士到省者常不減千余人,在館諸生更相造詣,互結(jié)朋黨以相漁奪,號之為棚,推聲望者為棚頭?!?p.2)《國史補》卷下也有“劉長卿、袁咸用分為朋頭”(p.56)的話。從王建詩中可知,不但進士群,歌舞伎中也有所謂“棚”與“棚頭”。還有一些詩,雖未必盡為實錄,宮廷特色仍是王建時刻不忘強調(diào)的。即使是寫全民皆過的節(jié)令,也著意突出宮廷特有的奢華,如:畫作天河刻作牛,玉梭金鑷采橋頭。每年宮里穿針夜,敕賜新恩乞巧樓。(p.3445)約在南朝,七夕節(jié)俗漸漸演變?yōu)閱我坏呐悠蚯?。乞巧方式多種多樣,有穿針賽巧、蛛絲卜巧等等。從劉言史《七夕歌》:“萬家閨艷求此時,碧空露重彩盤濕,花上乞得蜘蛛絲”(p.5322)林杰《乞巧》:“七夕今宵看碧霄,牽??椗珊訕颉<壹移蚯赏镌?穿盡紅絲幾萬條”(p.5361),柳宗元《乞巧文》:“柳子夜歸,到外庭,有設(shè)祠者,餌馨香,蔬果交羅,插竹垂綏,剖瓜犬牙,且拜且祈”(p.487)等詩文中,可以知道中唐時民間的乞巧情形。即便在宮中,乞巧手段也同樣不一而足,例如天寶年間,宮中“各捉蜘蛛,閉于小盒中,至?xí)?開視蛛網(wǎng)稀密,以為得巧之候。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民間亦效之”(p.86)?!堕_元天寶遺事》“乞巧樓”條載:“宮中以錦結(jié)成樓殿,高百尺,上可以勝數(shù)十人,陳以瓜果酒炙,設(shè)坐具,以祀牛、女二星。嬪妃各以九孔針、五色線,向月穿之,過者為得巧之候。動清商之曲,宴樂達旦,士民之家皆效之?!?p.98)寫宮中乞巧,特意選擇豪華的乞巧樓為著眼點,顯然是因為“畫作天河刻作牛,玉梭金鑷采橋頭”的乞巧樓絕不是士民之家所能效仿的。王建《宮詞》的創(chuàng)新之處,還在于對宮女這一民俗圈習(xí)俗的深入描繪。宮女們的生活細節(jié)是《宮詞一百首》里著墨最多的部分。宮女的境遇,取決于能否得寵,而后宮美女如云,使得爭斗愈加激烈,這是后宮生活的主要特點。宮女這一民俗圈的習(xí)俗、心態(tài)大都圍繞爭寵而產(chǎn)生。王建從各個層面細致地描繪了邀寵時的各逞機心、得寵時的短暫風(fēng)光、失寵時的冷落哀傷、選擇侍寢宮人的方式以及宮女由此而產(chǎn)生的種種心態(tài)。如:自知歌舞勝諸人,邀勒君王出內(nèi)頻。連夜宮中修別院,地衣簾額一時新。(p.3441)端的是春風(fēng)得意。然而,“雨露由來一滴恩,爭能遍卻及千門。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p.4934)失意者終歸是大多數(shù)?!按按皯魬粼合喈?dāng),總有珠簾玳瑁床。雖道君王不來宿,帳中長是炷牙香?!?p.3445)宮女居室的華美里透出的是無限的凄涼況味。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p.460)著稱的王建,刻畫爭寵時的勾心斗角堪稱入木三分,例如以下兩首詩:圣人生日明朝是,私地教人屬內(nèi)監(jiān)。自寫金花紅子,前頭先進鳳皇衫。(p.3443)宛轉(zhuǎn)黃金白柄長,青荷葉子畫鴛鴦。把來不是呈新樣,欲進微風(fēng)到御床。(p.3446)在皇帝生日須進衣物之際,買通內(nèi)監(jiān)以搶得先機,希望能給君王留下一個較深刻的印象,平日也往往各逞巧藝,以期得到皇帝的注意。東晉王獻之寵妾桃葉作《團扇歌》曰:“青青園中竹,可作白團扇。動搖郎玉手,因風(fēng)托方便?!?p.660)“欲進微風(fēng)到御床”即暗用此典,表達了望幸心理。只是由于環(huán)境不同,染上了濃重的富麗色彩。然而,若論對宮中爭寵描寫的曲折生動,則以下面這首詩為最:行中第一爭先舞,博士旁邊亦被欺。忽覺管弦偷破拍,急翻羅袖不教知。(p.3442)才藝是邀寵的主要手段之一,舞女為了令君王注目,故意不按常規(guī)。其用意何在,伴奏者一望便知。惟恐失寵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經(jīng)被大大觸動了,妒恨交織之下,暗做手腳,突然破拍,欲使競爭對手弄巧成拙。而舞女乍逢變故,情急智生,驀翻羅袖,合上了音樂,不露絲毫破綻。后宮的明爭暗斗在短短一首七絕中被寫得波瀾起伏,緊張激烈。以抒情為主的宮怨詩對王建《宮詞》雖然存在著顯而易見的影響,描寫宮女愁怨、無聊心情的詩歌為數(shù)甚眾即是明證,但同中有異,王建在描寫宮怨時,往往將宮女的愁怨與宮中生活的細節(jié)結(jié)合在一起,顯得尤為具體細膩。例如:未承恩澤一家愁,乍到宮中憶外頭。求守管弦聲款逐,側(cè)商調(diào)里聽伊州。(p.3443)而且在描寫失寵宮人時,王建也不滿足于僅僅抒發(fā)其怨情,她們的舉措也是詩人注意的對象,如:因吃櫻桃病放歸,三年著破舊羅衣。內(nèi)中侍從來還去,結(jié)得頭花上貴妃。(p.3441)步行送入長門里,不許來辭舊院花。只恐他時身到此,乞求恩赦放還家。(p.3445)無論是心有不甘,意圖再度承寵,還是預(yù)感到自己的悲劇命運,意冷心灰,乞求放還,都不再是一味在等待中怨艾的單一面目。除此之外,宮女其它方面的生活細節(jié)也沒有被王建所忽略,他描寫宮女這一民俗圈的深度與廣度都堪稱前無古人,如:雨入珠簾滿殿涼,避風(fēng)新出玉盆湯。內(nèi)人恐要秋衣著,不住薰籠換好香。(p.3445)紅燈睡里喚春云,月上三更直宿分。金砌雨來行步滑,兩人抬起隱花裙。(p.34410寫初秋時宮人為皇帝預(yù)備衣物與半夜時分宮人冒雨上直的情景,對于環(huán)境以及人物動作的描繪頗為細膩生動。王建并不是當(dāng)時因創(chuàng)作這種新型宮詞而得享大名的惟一一位詩人。元稹《酬樂天余思不盡加為六韻之作》自注云:“后輩好偽作予詩,傳流諸處。自到會稽,已有人寫宮詞百篇及雜詩兩卷,皆云是予所撰。及手勘驗,無一篇是者?!?pp.247~248)可見他所作宮詞數(shù)量很多,不然的話,他不必勘驗就可以斷定那“宮詞百篇”大多是贗作了。但遺憾的是,元稹描寫中唐時事的宮詞現(xiàn)僅存一首:延英引對碧衣郎,江硯宣毫各別床。天子下簾親考試,宮人手里過茶湯。(p.4647)與王詩極其相似。范攄《云溪友議》卷下云:王建校書為渭南尉,作宮詞。元丞相亦有此句。河南、渭南,合成二首矣。……渭南先與內(nèi)官王樞密(按:即王守澄),盡宗人之分。然彼我不均,后懷輕謗之色,忽因過飲,語及“桓靈信任中官,多遭黨錮之罪,而起興廢之事”,樞密深憾其譏,詰曰:“吾弟所有宮詞,天下皆誦于口。禁掖深邃,何以知之?”建不能對。元公親承圣旨,令隱其文。朝廷以為孔光不言溫樹者,何其慎靜乎!二君將遭奏劾,為詩以讓之,乃脫其禍也。建詩曰:“先朝行坐鎮(zhèn)相隨,今上春宮見長時。脫下御衣偏得著,進來龍馬每交騎。常承密旨還家少,獨奏邊情出殿遲。不是當(dāng)家頻向說,九重爭得外人知?”(p.1311)范攄所說是否屬實,姑置勿論;然從中可以看出王建、元稹等人的《宮詞》在當(dāng)時流傳之廣,也反映出它們之所以受人歡迎,與描寫宮闈內(nèi)幕、迎合了人們的好奇心理有關(guān),這與作者著意敘述宮中生活細節(jié)的寫法是分不開的。這種寫法在當(dāng)時就頗有影響,例如王涯的《宮詞》,就酷似王建、元稹之作。試舉二例:一叢高鬢綠云光,宮樣輕輕淡淡黃。為看九天公主貴,外邊爭學(xué)內(nèi)家妝。(p.3877)宜春院里駐仙輿,夜宴笙歌總不如。傳索金箋題寵號,燈前御筆與親書。(p.3877)敦煌亦存宮詞37首。《斯坦因劫經(jīng)錄》擬題作《唐宮詞》,巴宙《敦煌韻文集》最先予以整理,擬名為《宮廷詩》。據(jù)考證,這組宮詞的寫作年代約在王建、和凝之間,風(fēng)格亦酷似王建之作,從下面二例中可見一斑:春天暖日會妃嬪,各各梳頭出樣新。鵲語下階爭跪拜,愿令恩澤勝旁人。(p.647)欲得藏鉤語少多,嬪妃宮女任相和。每朋一百人為定,遣賭三千疋彩羅。(p.647)王建《宮詞》對后人影響更為深廣,如五代、北宋時效仿王建等人大作宮詞者就頗有其人,其中和凝、花蕊夫人最為著名。此外,王建、元稹等對宮詞的革新,還給了詩人們另一個啟示,那就是以聯(lián)章體的形式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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